(一)


    秋雨又濕又冷,路上泥濘又汙又爛,這本是連豬都不願意逗留的地方。


    一向愛潔成癖的燕大公子,卻在這一個開始寒涼的秋夜裏,躺在這條又髒又臭的長街上。


    (二)


    燕翔樓背著燕大公子的劍,負著十七道大大小小的傷痕,不眠不休的趕了兩晝一夜的路,來到了求名階。


    求名階是一座高樓的名字。


    這裏雖然沒有賭博,也沒有可以讓男人床頭金盡的美人兒,但卻依然是隻有有錢人才能逗留的地方。


    這裏除了供應來自各地的佳釀美酒,和湖北名廚張大巧主理的精美小菜之外,最特出的就是這裏的公證人。


    無論是誰想公平的決一死戰,求名階都可以供應最佳的公證人,保證在決鬥中沒有人能作弊,也絕對不會受到外來的幹擾。


    現在是九月初三。


    在今年八個月另三天之內,決勝台上總共有十一個人被抬出去。


    這十一個從決勝台上被抬出去的人,隻有一個人還能活著。


    他就是燕翔樓現在要去見的人。


    (三)


    雨已停。


    決勝台上,擺放著一張特別放置的桌子。


    一個冷傲的年輕人,像石雕像般坐在桌旁,麵對著十二樽香醇的江南女兒紅,和六道製作精巧的冷盤小菜,動也不動。


    他在等待。


    他等待的,是一百天前,在這決勝台把他擊敗的人。


    那是燕大公子,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金燕子”燕勝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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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勝侯熱愛江南,也更熱愛江南女兒紅。


    求名階雖然不在江南,但這裏供應的女兒紅卻比江南人所能喝到的更香醇,更陳舊。


    敖少勳知道燕勝侯一定會來,而且一定會喝酒。


    他已打算奉陪六樽。


    他雖然平時也喝酒,但卻很少喝女兒紅。


    他願意奉陪六樽,是因為他尊敬“金燕子”燕勝侯。


    雖然燕勝侯是他在決勝台上的敵人,但他尊敬他。


    敖少勳隻尊敬君子,絕不會尊敬卑鄙無恥的人。


    燕勝侯是個君子。


    君子重諾。


    他一定會在這一天之內來到求名階的決勝台上,讓一百天之前敗在他劍下的對手有再決雌雄的機會。


    他很有信心,他相信燕大公子一定會來。


    (四)


    求名階建在高台上。


    無論是誰要到求名階,無論他的目的是要上去決勝台跟別人決一死戰,還是隻不過想去喝一杯酒,他都必須登越九十九級潔白整齊的石階。


    九十九級石階,就算不能算是太長,也絕不能算是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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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疲累的馬已拴妥,燕翔樓一顛一簸的拾級而上。


    他的左腿還在流血。


    他仿佛連這九十九級石階也不能支撐上去。


    但他仍然咬著牙,盡量以迅速的步伐拾級而上。


    就在他的腳步停留在第五十八級石階略作喘息的時候,第六十三級石階上突然出現了三個臉色凝重的人。


    這三個人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道士、還有一個是滿臉金錢麻子的虯髯大漢。


    和尚的頭很大,道士的雙手比誰都更長,虯髯大漢卻有雙粗大的拳頭,就像是兩隻缽子一樣。


    他們的年紀都超過了五十歲,就算年紀最輕的虯髯大漢,也比燕翔樓的年歲大上一倍。


    他們都認識燕翔樓,燕翔樓也同樣認識他們。


    那個大頭和尚,是個嫉惡如仇的空門怪俠,江湖上的歹人若落在他的手裏,實在是生不如死。


    他叫斷魂大師,三十年前他的大悲斷魂手才練到第四層境界,卻已罕逢敵手。


    現在他的大悲斷魂手已練到第八層境界,這十年來,甚至已沒有人能與他戰成平手。


    雙手頎長,臉上神態老是森冷如冰的道士,是魯東紫雲觀主陰鶴道長。


    紫雲觀在魯東是一座規模極為雄偉的道觀,觀中道士少說也在逾千之上,近十年來更是勢力擴張,觀中道士多數深諳武技,其中更不乏武功深不可測的高手,難怪近年來已有人把它和武當派相提並論。


    陰鶴道長極少在江湖上行走,但每次出現,例必與斷魂大師聯袂一起,而且還少不了梅髯王的一份兒。


    梅髯王就是那個拳粗如缽,身材魁梧宛如巨石般的虯髯大漢。


    雖然他現在也已年逾五旬,但渾身肌肉依然銅澆鐵鑄一樣,他使用的兵刃,還是那一張柄長三尺,刀鋒四尺的雷霆斬鬼刀,一眼望去,那副模樣簡直比鍾馗還更“嚇鬼”。


    他的外號是“斬鬼大王”,所以他嚇的不是人,而是鬼。


    許多人雖然活著,但卻比鬼還更可惡,比鬼還更兇猛。


    梅髯王的雷霆斬鬼刀,就是要斬殺這些惡鬼一般的人;至於真正的鬼,他卻反而從來都沒有遇見過。


    (五)


    燕翔樓在第五十八級石階上停下,他的人有如飄浮在半空之中。


    雖然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但他仍然一眼就認出了這三個神態嚴肅的人。


    他們都是燕大公子的朋友。


    燕大公子相識滿天下,他的朋友有富甲一方的百萬富豪,也有終年累月與貧窮結下不解之緣的流浪漢;至於和尚和道士雖然都是方外人,但他卻也同樣有不少朋友是和尚、道士,甚至是尼姑。


    像梅髯王這種豪氣、霸氣兩者兼備的江湖人,當然更容易成為燕大公子的朋友了。


    但在三天前的一個晚上,燕大公子的朋友都似乎已跑光了。


    這三個人呢?


    假如他們知道燕大公子的事之後,他們是否也會一起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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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髯王的手粗糙如岩石,但他的手裏卻握著了一隻光滑碧綠的玉瓶子。


    他把玉瓶子遞給燕翔樓,道:“這是續肌生骨散,你拿去。”


    他的說話並不冗贅,聲音卻是有如擊木。


    但燕翔樓卻沒有把玉瓶子接下。


    斷魂大師低宣佛號,沉聲道:“燕檀樾,你太自負了。”


    燕翔樓沒有說話,一雙黑白分明的目光橫掃著這三個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


    斷魂大師緩緩接道:“雖然你的劍法很不錯,但你若以為可以替燕大公子報仇,那未免是癡人說夢話。”


    燕翔樓沉默了很久,終於說道:“燕二此番登上求名階決勝台,本就沒有活下去的打算。”


    斷魂大師冷冷道:“你以為自己能代替燕大公子?”


    燕翔樓胸膛起伏,道:“燕二雖然萬萬及不上燕大公子,但他的決戰絕不能沒有人赴約。”


    梅髯王喝道:“這是燕大公子的約會,還是你燕二的約會?”


    燕翔樓道:“這本是燕大公子的約會,但他不能去,所以我去!”


    梅髯王瞪著他,一字字的說道:“你簡直是去送死!”


    燕翔樓的態度還是很堅決,他說:“就算是去送死我也要去,世間上有很多事情往往是身不由主的。”


    斷魂大師道:“有誰強迫你去?”


    燕翔樓道:“假如說是有的話,那麽強逼我去決勝台的人就是我自己。”


    一直沒有說過半個字的陰鶴道長突然冷笑道:“荒謬!”


    燕翔樓道:“燕二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荒謬的地方。”


    陰鶴道長道:“姓敖的是個小魔頭,他的師父更是個連我們三個人都未必惹得起的大魔頭,連我們都要從長計議的事,你卻憑著一股蠻勁就要去闖刀山跳火海;你若死在決勝台上,我們這三副老骨頭怎樣向燕大公子交待?”


    燕翔樓淒然一笑,道:“這一點不勞三位費心,燕二本來就是個無名無姓的孤兒,若不是燕家老太爺把我收留,燕二早就……”


    梅髯王打斷了他的說話,喝道:“英雄莫問出處,你的出身怎樣我們絕對不會理會。”


    陰鶴道長讚同梅髯王的說話,道:“我們絕不能讓你去送死,就算你要送死,最少也得等我們戰敗之後,你才能去!”


    燕翔樓一楞。


    “你們……”


    斷魂大師父又是一陣低沉的佛號宣起:“絕情三異殺的是絕情的人,姓敖的逼人太甚,我們當然要跟他拚到底。”


    梅髯王盯著燕翔樓,道:“所以我們現在就要到決勝台,無論用任何手段,都要把他除掉!”


    燕翔樓怒道:“不行!”


    梅髯王冷冷道:“這是咱們絕情三異所決定的事,就算是閻王來到這裏,也絕不能左右咱們的任何決定。”


    燕翔樓道:“但這是燕家的事……”


    斷魂大師道:“燕大公子的事,也就是絕情三異的事,倘若在這個時候咱們還縮在快活林裏喝酒賞花,豈不是變成了三隻老烏龜?”


    梅髯王道:“我們可以死,但絕不可以變成三隻縮頭烏龜。”


    燕翔樓呆住了。


    燕大公子的朋友沒有跑光。


    最少,他還有三個講義氣,寧可拋卻頭顱都要為燕大公子報仇的好朋友。


    他忽然很羨慕燕大公子。


    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沒有這種朋友。


    (六)


    站在第五十八級石階的燕翔樓,忽然消失了影蹤。


    陰鶴道長出手把他的穴道製住,接著有三個道士出現,把他送到老遠。


    絕情三異既不能讓燕翔樓白白送死,隻好采用強硬的手法把他送離求名階。


    求名階非但是有錢人才能逗留的地方,而且也隻有有本領的人才能站得住腳。


    燕翔樓的武功也許並不是真的那麽差勁,但他現在身負十七道劍傷,以陰鶴道長的點穴手法,自然很容易就把他製服下來。


    燕翔樓走了。


    但黑夜中,求名階下卻同時出現了十二個神秘的蒙麵灰衣人。


    他們的行動都很迅速,頃刻之間已登越九十九級石階,來到了求名階的第一重大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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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名階是很多人都可以來的地方。


    隻要你有錢,你就能來。


    你若無錢,但有本領在決勝台上與敵人決一死戰,也可以來。


    但這十二個身份神秘,蒙住臉孔的灰衣人,必然不會受到歡迎。


    在這裏,人人都知道求名階的老板,是最客氣,也是最不客氣的老板。


    他對待客人極客氣。


    但對待存心搗亂的人,他的臉孔可以拉得比馬還長,他的子母奪魂刀隨時隨地都可以殺人,而且動手的時候絕不眨眼。


    還有求名階的二十八個護院武師,全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他們絕不會徇私賣帳,無論是誰立心不良,最少都會挨刀吃劍,能夠活著出去的人,實在絕無僅有。


    這十二個神秘的蒙麵人,的確沒有受到歡迎,但護院武師卻沒有走上前去把他們攔截。


    因為他們雖然是蒙臉而來,但當他們到了求名階第一重大院的時候,他們紛紛把臉上的布巾脫下來。


    那是十二個道士。


    十二個來自魯東紫雲觀的道士。


    (七)


    決勝台上的敖少勳,等候了大半天,依然沒有等到燕大公子。


    一百天前擊敗他的燕勝侯已不會再來,代之而來的卻是斷魂大師、陰鶴道長和梅髯王。


    敖少勳雖然從來都沒有見過絕情三異,但梅髯王一上來就已告訴他:“咱們就是絕情三異。”


    敖少勳冷傲的點了點頭。


    在他來說,這已是很客氣的招唿。


    他等待的人並不是絕情三異,而是燕大公子。


    燕勝侯沒有來。


    他隻有再等。


    但斷魂大師卻冷冷笑道:“敖檀樾不必裝模作樣了。”


    敖少勳也冷笑,一雙眼睛卻連看都不看他們。


    陰鶴道長忽然亮出了他的劍。


    他雖然是一個出家人,但他的劍卻鑲著六顆價值不菲的寶石,氣派顯得非凡之極。


    敖少勳目光一亮,突然喝道:“我與三位素未謀麵,三位何以在這時候幹擾敖某與燕大公子的決戰?”


    “廢話!”梅髯王一聲怒喝道:“像你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豈敢堂堂正正的與燕大公子燕勝侯決戰?”


    敖少勳的臉色有點發白,那不是驚懼,而是憤怒。


    “梅髯王,隻要你說出時間和地點,敖某決定接受閣下的挑戰。”


    梅髯王冷冷道:“時間就是目前,地點就在決勝台上。”


    敖少勳搖頭:“現在不行,我還要等待燕大公子。”


    陰鶴道長冷冷道:“你們已廢了燕大公子的武功,何必還在裝傻?”


    敖少勳的眼珠子直盯著陰鶴道長,目中射出刀一般銳利的光芒。


    他沉默了很久,才突然大聲道:“是誰廢了燕大公子的武功?”


    斷魂大師忽然長歎了口氣,沉聲道:“這件事你們雖然在行動上盡量加以掩飾,但你終於還是給燕大公子認了出來。”


    敖少勳的手心在發冷。


    他本是個很冷靜的人,但這時候身子竟然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三位雖然在江湖上都是很有份量的高手,可惜你們現在所說的話,我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陰鶴道長臉色一沉,厲聲叱道:“你不必相信我們,我們也同樣不相信你。”


    敖少勳抬頭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燕大公子也許真的沒有空閑來赴約,在下也要告辭了。”


    但他的身子還沒有移動,梅髯王、斷魂大師已分從左右攔住了他的去路,與陰鶴道長品字形般包圍著他。


    除了絕情三異之外,還有十二個灰袍道士,也在一旁虎視眈眈,而且十二把長劍都已出鞘。


    求名階的護院武師沒有出現,那些主持公道的公證人也不知躲到哪裏。


    求名階的老板也許很有勢力,但絕情三異挾著紫雲觀群道的威勢,又有誰敢出麵阻攔?


    敖少勳的神情反而冷淡下來,他忽然開了一樽酒,一仰而盡。


    酒香濃。


    殺氣卻已逼人眉睫……


    (八)


    求名階並不是專門讓人“決一死戰”的地方。


    決勝台隻不過是這裏的一個特色。


    它最主要的業務,還是經營酒家的生意。


    求名階總共有十八座獨立的廳院。


    其中最接近決勝台的一座,就是金樽廳。


    金樽廳富麗堂煌,在這裏吃喝一頓的花費可說是相當驚人的。


    尤其是決勝台有人要舉行決鬥的時候,這裏的收費就更加厲害。


    因為金樽廳居高臨下,在這裏可以憑欄觀戰,確是雙重享受。


    這一天,金樽廳已有人包了下來,那是兩個嗜酒如命的醉漢。


    他們包下這一座廳院的時候,兩人都已酩酊大醉。


    他們雖然醉了,但掏出來的每一張銀票都是嶄新的,而且絕對可以保證兌現。


    醉漢不很好,但銀票很好。


    天下間絕大多數的酒家都是認錢不認人,隻要顧客能付得起賬,生意自然是照做可也。


    但兩個人就包下了整座金樽廳,倒也罕見。


    但更罕見的還是他們的酒量。


    他們進來的時候已經酩酊大醉,看來隨時隨地都會雙雙倒了下去。


    等到他們來到金樽廳之後,每人又再喝了十幾壺不同種類的酒,但他們居然還是那副樣子,雖然沒有清醒過來,但卻也沒有任何一人醉倒下去。


    直到有人忽然覺得這兩個醉漢之中,其中一人赫然竟是杭州唐竹權之後,就沒有人再敢說半句話了。


    唐竹權不但是個大胖子,而且更是天下第一號大醉鬼,他平時喝酒用的是一隻大得嚇死人的大酒壇,這時候用壺子來喝酒,幾時喝得他醉?


    但還有另一個酒徒又是誰呢?


    是不是有酒囊之稱的偷腦袋大俠衛空空?還是喝起酒來隨時都可以為酒而拚命的殺手之王——司馬血?


    但立刻有人否定了這種猜測。


    理由很簡單,偷腦袋大俠衛空空用的是一把長劍,而殺手之王司馬血用的卻是一把軟劍;但這人懸佩著的武器卻不是劍,而是一把刀。


    於是,立刻有人猜出,這人就是雪刀浪子龍城璧。


    (九)


    女兒紅、竹葉青、茅台、大曲、葡萄酒、玫瑰露、蓮花露,甚至燒刀子等等,每樣酒他們都嚐試了不少。


    這樣子喝酒特別容易醉,何況唐竹權和龍城璧本來就已喝得酒氣衝天?


    但他們沒有一醉不起。


    縱然他們連坐都坐得不太穩,但你若果用兩條牛去拉他們,也未必會拉扯得動。


    唐竹權喝酒速度奇快,但當熱騰騰的小菜端到桌上的時候,他就隻吃不喝。


    他的確很餓了。


    他的胃口極佳,簡直可以一口氣吞下八萬隻熟雞蛋。


    當然,在求名階的金樽廳內,他是不必用熟雞蛋來充饑的。


    他叫了八道熱葷,四碟冷盤。


    另外還有兩隻燒得香噴噴火辣辣的大燒鵝。


    “唔,不錯!老子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麽好的燒鵝。”


    龍城璧盯著他,笑道:“這裏的燒鵝有何特別出色之處?”


    唐竹權一麵大咬大嚼,一麵也盯著龍城璧:“你真的不知道?”


    龍城璧又笑了笑,道:“我若知道,就不必問你。”


    唐竹權忽然壓低了嗓子,道:“這裏的鵝一定是怪物,居然會有四條腿,四隻翅膀。”


    龍城璧歎了口氣:“你真的還能算得那麽清楚?”


    唐竹權幾乎跳了起來,罵道:“你以為老子喝醉了?連一隻鵝有多少條鵝腿和多少隻翅膀都算不出來?”


    龍城璧悠然道:“你沒有算錯,你的確是吃了四條鵝腿,四隻鵝翅膀。”


    唐竹權咧嘴一笑:“所以嘛,你說這裏的鵝是不是特別古怪?”


    龍城璧搓了搓鼻子,搖頭道:“一點也不古怪,假如你隻吃了兩條鵝腿和?街歡斐嵐潁那才稀奇萬分。?br />


    唐竹權一呆:“你醉了?還是瘋了?這一隻鵝有何稀奇之處?”


    龍城璧淡淡道:“你剛才吃的燒鵝不是一隻,而是兩隻。”


    唐竹權又是一陣發楞。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拍拍自己的腦袋,哈哈的笑了起來。


    “你沒有醉,你沒有瘋,瘋的是老子,不好,老子……老子要……吐啦!”


    他彎下了腰,嘴裏不斷又嚷又叫,從他的聲音聽來,的確是痛苦到了極點。


    但他的表情卻不痛苦,眼角間居然還像露出一種狡黠的笑意。


    龍城璧歎道:“我早已勸你喝酒的時候別過份拚命,打從今天早上到現在,你最少已喝了五十多斤。


    龍城璧雖然在歎著氣,但臉上的表情卻並不是在關心著唐竹權。


    他關心的地方是這座金樽廳的屋頂。


    就在他“唉聲歎氣”的時候,唐竹權忽然像是一隻遇上了大風的鳶子,唿的一聲直向飛簷上衝了上去。


    (十)


    唐竹權的身材雖然未必“胖甲天下”,但自從北海大盜海鯨王逝世之後,江湖上已很少胖子在體重方麵與他相比。


    這一點並不是唐竹權值得驕傲之處。


    他最值得驕傲的地方,是他的輕功,居然勝過不少身輕似燕的武林高手。


    這才是他最大的本事。


    這種輕功本領出現在這麽一個大胖子的身上,的確是一項奇跡。


    連龍城璧都看得有點癡了。


    他在想:“假如自己忽然變得像他那麽胖,別說輕功,就算能否舉步行路也是大有問題。”


    所以,唐竹權最值得別人佩服的本事共有三件。


    第一:酒量。


    第二:輕功。


    第三:唐門五絕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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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若以為唐竹權真的不知道他剛才吃的燒鵝總共是兩隻,那可是大錯特錯。


    龍城璧沒有說謊,他在這一天之內,的確已喝了五十多斤酒。


    但五十多斤酒絕不足以讓唐竹權變成一條胡塗蟲。


    龍城璧認識這個唐大少爺時日非淺,對他的性格有相當深刻的了解。


    唐竹權越是胡塗的時候,想對他不利的敵人就越容易遭殃。


    這一點,可說是百試百靈。


    而這一著,也可以說是“扮豬吃虎”。


    唐竹權的身材雖然像豬,但頭腦卻比花果山所有的猴子,包括齊天大聖孫悟空加起來還更聰明八十萬倍。


    屋頂上當然有人,而且這些人都以為唐竹權真的醉了,唐竹權正在嘔吐不止。


    但忽然間,他們隻覺眼前一花,一張又圓又胖的大臉出現在眼前,接著就全都不能動彈。


    (十一)


    屋頂上共有三個勁裝漢子,年紀俱在三十五六之間。


    他們的腰間都有刀。


    他們的刀又重又鋒利,沒有刀鞘,刀鋒外露,散發著寒氣逼人的光芒。


    他們其中兩人的手已按在刀柄上,顯然已準備把刀拔出。


    但他們的刀還沒有拔出,氣海、肩井,誌室三大要穴已被一隻又粗又胖的手指點住。


    唐竹權眯著眼睛,淡淡道:“想不到連屋頂上也有三隻肥鵝。”


    龍城璧在金樽廳裏悠然道:“這裏的菜都已給你掃光,這三隻肥鵝最好用來下酒。”


    唐竹權笑道:“老子以為自己的胃口特佳,原來龍老弟的胃口也很不錯。”


    他一麵說,一麵把那三隻“肥鵝”拋了下去。


    三隻“肥鵝”都摔得頭昏眼花,臉腫鼻青,但卻沒有一隻能叫得出聲來。


    唐竹權沒有真的喝醉,他也沒有半點胡塗。


    他早就把他們的啞穴全部點住,就算現在有人用尖刀利叉活生生切開他們的大腿,他們都不可能發出半點叫聲。


    他們的臉色當然變得很難看,像這種遭遇,他們還是第一次遇上。


    在此之前,他們一直都以為自己的輕功是很了不起,釘梢追蹤,刺探別人秘密的本領更是天下無雙。


    這也不能怪他們,這十年以來,“無影三鴿”每次行動,都是無往而不利,幾曾碰過這麽大的釘子?


    但這一次,他們釘梢卻釘出一個大釘子來了。


    他們雖然一早就知道這個大胖子並非尋常人物。


    但怎也想不到他原來就是杭州唐門大少爺,更也想不到和這個大胖子在一起的就是雪刀浪子龍城璧。


    假如他們早一點知道的話,就算他們再長出十八顆豹膽子,也未必敢幹這種事情。


    但現在後悔未免是太遲了。


    他們已變成了三隻連叫都叫不出來的“肥鵝”。


    (十二)


    鴿子變成肥鵝,這種滋味真不好受。


    幸好龍城璧對這種鵝的興趣並不太大,最少沒有咬他們一口。


    唐竹權從屋頂上飄然降下,那種姿勢確然蔚為奇觀。


    他從高處降下的方法有兩種。


    一種是像泄氣皮球般,緩緩降下,著地毫無聲息,就算麵前站著一隻警覺性極高的獵犬也會為之一陣發怔。


    而另一種降下的方法,卻是笨拙非常,就像是一塊千斤巨石,從高處滾下來一樣。


    這種方法,當然比“雁落平沙”之類的姿勢難看得多,但卻也是一種很大的本領。


    一個人能夠從高處墮下,無論他的姿勢多麽難看,無論他所發出的聲音是多麽驚人,就算他把地上的泥土撞穿一個大洞,隻要他這個人沒有受傷,就已經是一種很不錯的本領。


    唐竹權具有這種本領。


    這種本領很有趣,唐竹權甚至覺得自己從高處“跌”下來所發出的聲音,實在是世間上最悅耳而又最動聽的音樂。


    但現在並不適宜發出隆然巨響,所以唐竹權落下的時候,是了無聲息,腳步比小貓兒還更輕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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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竹權橫掃了他們一眼,冷冷道:“三位是不是和家中的老婆拌了嘴,閑得發慌,所以一直跟隨著老子?”


    三人完全沒有反應。


    他們既無法出聲,而且連點頭或是搖頭都不能。


    龍城璧淡淡一笑,道:“假如我沒有看錯,他們就是無影三鴿。”


    “無影三鴿?”


    “不錯。”


    “嘿嘿,那倒是老子錯了,”唐竹權皺著鼻子,道:“老子還以為他們是鵝,想不到原來都是鴿子。”


    龍城璧望著他們的臉龐,緩緩道:“他們已跟蹤了我們大半天。”


    唐竹權氣唿唿的道:“可惡!太可惡了!”


    他突然跳了起來,右手雙指迸伸,指間挾著一顆黑色的藥丸。


    無影三鴿臉色鐵青,知道不妙,但卻又苦於穴道被製,既逃不得,更是無從反抗。


    其實,以他們的武功,就算是穴道沒有被點住,也逃不過唐竹權的厲害手段。


    唐竹權非但酒量厲害,對付敵人的手法更是別有一手。


    無影三鴿隻覺得舌尖一甜,唐竹權已在每人的嘴裏塞進了一顆藥丸。


    三人想吐,但那藥丸一到口中便溶化為水,而且他們的舌頭肌肉也已僵硬,哪裏吐得出來。


    唐竹權哈哈一笑,臉上的肥肉不停的在顫抖。


    “這是唐門獨具的藥丸,名為九夜穿腸化骨丹,非但名貴,而且極難配製,就連老子的身上也隻有三顆,就算你們再想多吃一顆也不行了。”


    無影三鴿臉如土色,其中一人竟自嚇得褲子濕了一大片。


    唐竹權眉頭一皺,搖頭道:“這位兄弟幹嗎如此興奮?”


    他伸手把這人的穴道全部解開,然後緩緩說道:“你可以走了。”


    那人瞪了他半晌,突然以首叩地,顫聲叫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


    唐竹權眨了眨眼睛,笑道:“老子沒有說過纏著你不放,你大可以離開這裏,就算是大搖大擺走出去也不妨,沒有人會揍你的。”


    那人跪在地上,哪裏敢爬起來。


    唐竹權歎了口氣,接著問道:“閣下高姓尊名?”


    那人牙關打顫,戰戰兢兢的說:“小的叫林二飛。”


    “林二飛?”唐竹權點點頭,道:“你是無影三鴿的老二?”


    林二飛道:“正是。”


    唐竹權道:“老子是不是欠了三位銀兩?”


    林二飛忙道:“豈敢!豈敢!”


    唐竹權道:“老子若是欠你們銀兩,難怪三位一直苦苦追纏;既無欠賬,何以一直鍥而不舍,莫不是老子很像楊貴妃,漂亮動人得要命?”


    林二飛苦著臉,道:“大爺……說笑了……”


    唐竹權突然寒著臉,冷笑道:“老子對什麽事情都會有興趣,就是不喜歡開玩笑。”


    林二飛連忙點頭不迭:“是!是!”


    唐竹權冷冷道:“是什麽人指使你們一直跟蹤著老子的?”


    林二飛吸了口氣,忽然伸手向決勝台指了一指。


    這時候,決勝台下熱鬧非常。


    敖少勳已被絕情三異包圍著,一場兇險的廝殺立刻就要開始。”


    龍城璧霍然站立,冷冷道:“就是因為這兩天我們一直都陪伴著敖少勳,所以他們派三位向我們釘梢?”


    林二飛喘息著,道:“這,這是梅先生的主意……”


    唐竹權“哼”的一聲:“這老王八老子一早就瞧得不順眼,還有那個大頭和尚,什麽斷魂大師,老子呸他娘祖宗個鳥!”


    林二飛哭喪著臉:“兩位大爺行行好,我們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唐竹權冷冷一笑:“你們膽敢跟蹤老子,足見膽大包天,既然膽子這麽大,又豈會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林二飛又跪叩道:“小的若知道您老人家就是唐大少爺,小的就算有八個膽子也不敢冒犯您老人家,小的……”


    “別再小的前小的後,他奶奶的別扭得噴飯,”唐竹權忽伸手解了其他兩人的穴道,揮手道:“你們統統迴老家去,以後休再碰見老子。”


    無影三鴿你瞧我我瞧你的,哪裏敢離開金樽廳。


    龍城璧淡淡一笑,道:“你們還是走罷。”


    林二飛忙道:“那九夜穿腸化骨丹的解藥……”


    龍城璧笑道:“這種毒藥無藥可解,他根本就沒有解藥在身上。”


    唐竹權忽然瞪了龍城璧一眼:“你怎麽知道老子的秘密?”


    龍城璧悠然道:“你的事情也許可以瞞得過別人,但卻瞞不過我,因為我是你肚子裏蛔蟲的精靈化身,我敢用一切打賭,你根本就沒有解藥。”


    唐竹權苦笑一聲,道:“的確沒有解藥。”


    三人的臉色更是有如死灰之色。


    龍城璧淡淡一笑,道:“三位不必擔心,雖然他身上沒有解藥,但在下卻知道有一個很簡單的辦法,保證可以把三位身上的奇毒解除。”


    三人臉上掠過一絲興奮的神色,但卻又不免有點半信半疑。


    龍城璧的神態卻變得一本正經,道:“在下雖然是個浪子,但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決計不會欺騙各位。”


    林二飛忙道:“龍大俠的說話,我們自然是十足相信的。”


    龍城璧正色道:“那很好,你們現在的確可以迴去了。”


    林二飛道:“那毒……”


    龍城璧淡淡道:“這種毒唯一最忌的,就是酒,三位隻要在一年之內,滴酒不沾唇邊,保證不會有事。”


    無影三鴿你望我我望你的,臉上都是一片訝然的神色。


    唐竹權呆呆的盯著龍城璧,道:“這秘密你是怎麽知道的?”


    龍城璧淡淡一笑,道:“這秘密若連我都不知道,天下間還會有誰知道?”


    這不能算是很合理的解釋,但卻又是唯一的解釋。


    唐竹權沉聲道:“你們都已聽見了?還不快滾?”


    無影三鴿齊齊抽了口氣,其中一人對龍城璧道:“龍大俠,我們相信你的說話,大恩不言謝,再見。”


    他們很快的,就在金樽廳裏消失蹤影。


    過了很久,唐竹權才嘿嘿一笑,對龍城璧道:“你知道這種方法一定靈驗?”


    龍城璧道:“隻要他們不喝酒,必然無事。”


    唐竹權道:“但假如他們在一年之內喝酒呢?”


    龍城璧悠悠笑道:“那也不妨,你給他們吃的根本就不是毒藥。”


    唐竹權眯著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所以他們喝不喝酒都沒關係,但他們卻上當了。”


    龍城璧道:“他們也許是上了我的當,但令他們上大當的人卻還是你。”


    唐竹權淡淡笑道:“這是攻心之計,又何必真的出動到穿腸毒藥?”


    雖然他喝了五十幾斤酒,但他沒有醉,而且比任何人都還清醒。


    幸好這裏還有一個人比他更清醒,他就是雪刀浪子龍城璧。


    但從外表看來,他們卻都已醉得那麽厲害,就像是連站也站立不穩似的。


    (十三)


    決勝台上,敖少勳的劍已刺在一個道士的胸膛上。


    這道士是紫雲觀中著名的快劍手,他是突然發難,向敖少勳刺出一劍的。


    但他的劍尖還沒有沾著敖少勳的衣衫,敖少勳的劍已穿過了他的肋骨。


    陰鶴道長冷冷一笑:“果然不愧是一代魔王的弟子。”


    敖少勳冷冷道:“誰是魔王,日後江湖自有公論。”


    斷魂大師厲聲叱道:“狂妄兇徒,這世上容你不得,吃貧僧一掌。”


    他的大悲斷魂手隨即施展。


    唿!


    掌風唿嘯,氣勢奪人魂魄。


    敖少勳身子不動。


    等到斷魂大師的左掌幾乎已貼到他腰間的時候,他忽然身子猛地一擰,欺身閃了開去。


    他的劍已出手,隨即揮砍斷魂大師的手。


    但就在同時,一種可怕的殺氣從背後湧至。


    那是梅髯王的刀。


    刀擊出,雷霆萬鈞的雷霆斬鬼刀。


    x       x       x


    絕情三異能在江湖中享有盛名,絕非幸致。


    梅髯王粗魯不文,但他卻絕不是三異中最弱的一環。


    他這一刀擊出,如旋風、如暴雷,恍似天地雷神之威都已被貫注在刀鋒之上。


    敖少勳已不能去動斷魂大師的手,否則,他立刻就會給梅髯王一刀揮砍為兩段。


    他雖然並不是個怕死的人,但卻沒有在這個時候跟敵人同歸於盡的打算。


    他可以敗,也可以死。


    他從來都沒有認為自己絕不能敗,更沒有認為自己能永遠屹立不倒,甚至長生不老。


    但現在他絕不能死,更不能死在絕情三異的手裏。


    燕大公子發生了什麽事,以致今夜不能赴約,這一點他還沒有算清楚。


    但他已隱約覺得,自己已被人推落到一個萬劫不複的陷阱裏。


    死在陷阱裏,死在冤屈中,他是萬萬不甘心的。


    對於口口聲聲說自己的師父是一代魔王,顯見他們對自己的來曆已知道不少。


    正唯如此,他更不能死。


    他不能讓“魔王”這兩個字繼續冠在師父的頭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的師父縱然以前是“一代魔王”,但現在他已放下了他的刀。


    但梅髯王的雷霆斬鬼刀,反而在這裏咄咄逼人。


    唰!


    刀鋒急落如電。


    敖少勳堪堪避過這一刀,但在此同時,他忽然聽見了自己肋骨斷折的聲音。


    陰鶴道長一雙頎長的手,已雙雙按在敖少勳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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