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午夜。


    沈謙心情興奮,輾轉不能成眠,忽聽窗外夜風傳來一聲聲怪嘯,低沉陰森,令人不寒而栗。


    沈謙越聽越心疑,暗道:“聽嘯聲此起彼落,人數必不止一個,武林妖邪,居然不避耳目敢在峨嵋山麓出聲唿應,定有所為。”


    側耳傾聽左右鄰室,南宮康侯與盛百川毫無動靜,想是熟睡了。


    那嘯聲忽東忽西,忽遠忽近,遊移不定,入耳心煩,不禁振衣離榻,雙足一踹,人如激矢般穿窗外出。


    夜色沉黑,寒風颼颼。


    沈謙匿身在一叢翠竹之內。


    凝目外望,隻見三四條黑影鬼魅飄風般的四向掠飛,聚合無常,忽然在叢竹之處一聚停身不動。


    隻聽一人用出沙沉口音說道:“這事情出得太蹊蹺,那人無故失蹤,莫非此事被峨嵋知道了?”


    另一人極為憤怒道:“哪裏是無故失蹤,這廝被我點了六處穴道,功力暫失,隻有兩腿能行,就算他能跑也不能跑出多遠。


    定是有人救走無疑,這人不找迴關係不小,本門門規森嚴慘酷,你們是知道的。”


    沉寂須臾。


    又一人說道:“二師兄你看是否這項秘密為峨嵋行知,所以遣人追躡我等暗暗監視著,到了此處才將人劫走。”


    說著嘿嘿陰沉兩聲冷笑,接道:“看來,我等要與峨嵋大興幹戈。”


    “三師弟所疑未始沒有見地,但萬一不是峨嵋將人劫走,我等豈不是平白與峨嵋結怨,自貽口實猶自小事,反促使別人漁翁得利。”


    “照二師兄說來,峨嵋這條線索是不用尋的了嗎?”


    那喚作二師兄之人喉中發出一聲陰森笑聲道:“愚兄又沒說放棄峨嵋之事,峨嵋近在咫尺,這廝在此被劫走,不無可疑。


    總之若不尋迴這廝,我等決難免刖手斷足之刑,休看三師弟平素深得師長垂愛,照樣刑罰難免,眼前急務就是需覓出救走這廝之人去向,隻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便不難尋出。”


    “小弟看二師兄在說笑話了,如此月黑風狂,就是有也難找出,何況來人既能在我等近處劫走這廝,武功定非等閑。


    我等四出搜索,耗時當在半個時辰,來人必遠走了,倒是二師兄所說這廝被點住穴道,來人如急欲偵出這項秘密,必須立時解開那廝啞穴。


    定藏在附近村落民家中,不如去民家搜索一番,否則……”


    聲猶未落,東向一叢翠竹中,似為一塊巨石擊中,啪啪一聲大響。


    四條黑影立即一鶴衝天,拔起二丈高下,改式向那叢翠竹撲去。


    四黑影身形還在淩空,突然那叢翠竹內一條黑影衝霄而起,四條黑影深恐那人逸脫,頓時揚掌打出一片強厲勁風,阻遏那人。


    蓬的一聲,那人發出一聲淒厲慘嗥,身形頓時翻震,墜下地麵。


    四條黑影如電掠去,沉身落向那人墜落之處,俯身一瞧,隻見那人一動不動,僵臥地下。


    那喚作二師兄的人冷峭陰森說道:“朋友,何必裝死,趕緊立起照實迴話,還可饒你不死!”


    那人仍是臥著,一動不動,被喚作二師兄之人喉中發出一聲冷笑,右臂疾如電火伸出,向那人頸骨一抓。


    隻見他如中蛇蠍一般,右臂疾縮,口中驚噫了聲,雙目了怔。


    其餘三人見二師兄如此模樣,均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同聲驚問道:“二師兄,你是怎麽了?”


    “你們仔細瞧吧!瞧瞧這廝屍體即將有何變化。”


    被喚作三師弟那人詫道:“我等掌力輕重隨意,收發由心,意在阻遏這廝逸脫,怎麽這廝竟然死了,看來其中大有蹊蹺。”


    二師兄望了他一眼,喉中發出兩聲幹笑,不發一聲,目光凝向屍體。


    他們都知道二師兄一向行事謹慎,察事入微。


    八道眼神靜靜注視屍體變化。


    果然,屍體漸漸縮小,皮銷肉化,露出嶙嶙白骨。


    不多一會,隻剩一具骷髏。


    四人互相驚懼地望了一眼。


    那被喚作二師兄之人長歎了一聲道:“今宵我萬森才算開了眼界,江湖上還有比本門門主更毒辣的人。”


    三人齊聲詫道:“這人何由致死形銷骨露,我們還未察出。”


    萬森陰陰答道:“你們細視胯骨之上是否有暗器釘入。”


    三人怔得一怔,赫然發現那骷髏右胯骨上釘有一顆白骨釘,不禁佩服二師兄得五體投地,由衷尊敬。


    萬森陰陰語聲道:“由白骨釘推斷,可證明並非峨嵋所為,但峨嵋亦非沒有可疑,為今之計,照三師弟所說,先去附近民家搜索。


    本門點穴手法別有詭異,不是任何人可以解開。”


    說著一聲斷喝道:“走!”


    足頓響音中,四條黑影魚貫騰身掠去,去勢如電。


    瞬間,隱入夜色沉沉中。


    夜風狂嘯,竹韻瑟瑟。


    沈謙匿身竹叢中,屏住唿吸,靜靜耳聞,夜色如墨,乍不清四人形象,但可測出四人定是黑道妖邪。


    四條黑影一離開,沈謙急欲觀察屍體,立即騰身竹外,一晃身兩個起落,到了那具骷髏之前。


    略一注目,不禁膽駭神搖。


    他正想伸手取出那支白骨釘,忽聞細如蚊蚋語聲道:“謙兒速離!”


    沈謙心中一驚,身形一仰,倒射出去五六丈外,就是一貼在叢草中。


    他耳聞身形破空之聲,抬眼窮極目力而視,隻見一條淡淡黑影,長身筆立落在那具骷髏之前。


    略一停頓,又自破空而起,向峨嵋山麓方向掠去。


    他暗道:“好險,如非恩師出聲示警,怎可及時而躲。”


    暗中忽然閃出南宮康侯與盛百川兩條身影。


    隻聽南宮康侯出聲道:“謙兒,迴店去。”


    沈謙應聲而起,三人翻迴店中住屋。


    這時,南宮康侯臉色一寒,沉聲道:“謙兒你也太自膽大,武林中殺劫兇險,層出不窮,稍一不慎,易遭殺身之禍。


    你怎麽不知道珍視羽毛,潔身自好,反倒履蹈危境,為師如果率耳不聞,你真是自不量力。”


    沈謙惶悚不語。


    盛百川笑道:“年少好奇,你我這段年歲更甚於他,何必見責。”


    南宮康侯也不再說沈謙,向盛百川道:“峨嵋從此多事矣,但不知是為了何事,我們明晨逕向峨嵋掌門人言明今晚所見。


    囑謹加提防,聽與不聽在於他們,我等聊盡心意而已。”


    盛百川搖首道:“我等尚未查明何事,佛門禿驢多半孤傲自賞,反以為我們危言聳聽,拒不見聽,咱們豈不是自討無趣。”


    南宮康侯沉吟一陣,頷首笑道:“你這話不無道理,我等見機行事再說,隻是你太罵苦了峨嵋僧人了。”


    盛百川兩眼一翻道:“你不信,明日就請試試。”


    南宮康侯微笑不語。


    沈謙心中納悶,暗道:“武林之內,果然陰譎怪詭,今晚所見駭人之事,卻似無頭公案,令人莫測。”


    驀地


    屋麵上起了數聲落足微聲。


    南宮康侯白眉一剔,也不扇滅燭火,竟與盛百川細敘洞庭風光,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沈謙抬目外視,隻見窗紙映著四條半身淡淡身影,不禁嘴唇微動,盛百川以目示意製止。


    有頃,窗外四條人影一閃而杳。


    南宮康侯寂然不語。


    半晌,才歎息一聲道:“我等三人形像俱落在他們眼中了,雖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


    沈謙不禁出聲問道:“恩師卻為何不扇滅燭火?”


    南宮康侯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如照你所說,眼前哪有這片清潔。”


    沈謙憬然悟出倘扇滅燭火,反引起四怪疑心自己等是劫走他們所擒之人,立時破門而入,幹戈互見定所難免。


    果然老一輩人物見事明察,從容若定。


    這時,南宮康侯兩臂欠伸,道:“各歸自室安寢了吧,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有什麽事明晨再說。”


    盛百川與沈謙立即告辭迴房。


    晨光熹微,一夜風吹,昨晚密布彤雲被散開變為卷雲團絮,陽光由林隙中透散而出,萬線金光,耀眼眩目。


    草木結霜雪白,宛若蓋銀,一陣陣晨風吹拂,陡生寒意。


    南宮康侯三人已在去峨嵋途中,衣袂飄飛,漫步瀟灑。


    沈謙忽道:“山麓氣候,已自生寒,想必山頂如同隆冬飛雪,凜冽澈骨了。”南宮康侯撫掌大笑道:“謙兒,常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此方非也,就是勸人親經曆,倍長見識而已。


    山勢崇高,越上越冷,峨嵋峻拔高仞,氣候懸殊尤甚,豈不聞‘遊人莫著單衣去,六月飛雲帶雪寒’之語。”


    沈謙臉上不禁現出赧慚之容。


    南宮康侯望了盛百川一眼,道:“我這老怪物從未與峨嵋交往過,你可有相識之人嗎?”


    盛百川想了一想,答道:“二十多年前老偷兒曾救過峨嵋少年僧人空月一次,如今若存在世上的話,當在峨嵋,老偷兒去問訊一次便知。”


    柏陰丹楓夾道,磴石山徑上來往行人稀少。


    穀風長吟,澗泉崢嶸。


    三人進穀登階,隻見重巒疊翠,亭閣點綴其間,


    林蔭深處,梵宇僧樓隱隱。


    磴道轉角處人影一閃,一個小沙彌迎麵而來。


    盛百川跨上一步,作合十狀,笑道:“請問空月禪師現駐錫何寺?”


    這小沙彌生得眉清目秀,麵如滿月,年歲在十四五歲之間。


    小沙彌聞言不禁一怔,清澈雙眸隱泛怒光,沉聲答道:“三位施主要尋空月禪師為了何事?”


    一眼瞥見沈謙身長玉立,俊若璧人正含笑望著自己。


    他不禁麵色一紅,暗道:“怎麽這少年長得如此英俊倜儻,年歲較自己大不了許多。”


    不由生了惺惺相惜之意,說到最後處口氣和緩了不少。


    盛百川微笑道:“小大師怎麽蘊怒如此?老朽與空月禪師二十年前有舊交,遠道峨嵋,特來相晤,可是問錯了嗎?”


    小沙彌臉色不由泛出尷尬之色,合十躬身道:“空月禪師正是家師,家師行道江湖時,結怨甚多,認錯作三位係尋仇而來,多有得罪,家師現居白水寺中,小沙彌引路就是。”


    說著,轉身就走。


    他身法縱躍如飛,輕捷無比。


    由山麓進入峨嵋,從磴道正途抵白水寺路程四十裏。


    常人須從晨至暮,方可抵達。


    小沙彌領著三人穿入古木參天林中,再沿澗穀壑嶺奔登,不消兩個時辰已自見梵宇紅牆。


    白水寺為峨嵋十景“白水秋風”之一。


    寺建於晉代,曆代均為山中名刹,寺宇極為宏偉莊嚴,明末遭三代火焚,遂分為三寺,今名萬年寺,意取吉祥。


    三寺即為毗廬、磚殿,分藏貝葉經、舍利子、佛牙三宗寶藏。


    一登白水寺前,遊眼四望,隻見漫山楓葉照眼欲醉,火紅似五月榴火,秋風勁拂,嫣紅奪錦,閃浪耀波,令人目眩。


    小沙彌立時止住腳步,轉向誠敬道:“待通報家師出迎,煩三位稍候。”


    身形一轉,袍袖展處,即消失於山門內。


    不久,山門內傳出一聲朗朗大笑。


    笑聲未落,隻見一濃眉虎眼,繞腮黑髭的中年僧人邁步跨出山門,身後隨著剛才引路的小沙彌。


    空月禪師一見盛百川又起嗬嗬大笑道:“彈指歲月,過眼煙雲,隻道今生無緣得見盛施主,現得重睹豐采,欣悅無比。”


    說時目光落在南宮康侯與沈謙身上,道:“盛施主,請與貧僧引見兩位施主。”


    盛百川微笑著指著南宮康侯道:“這位是老偷兒刎頸之交,複姓南宮,名康侯,禪師應該多加親近才是。”


    空月禪師道:“原來是南宮施主,貧僧慢迎。”


    南宮康侯微微一笑。


    接著盛百川又是與沈謙引見。


    空月禪師手指著小沙彌道:“這是拙徒澄慧,身世悲慘,望三位以後多加相護。”


    繼低喝道:“澄慧,還不拜見兩位前輩及沈少俠。”


    澄慧一一拜見。


    到了沈謙麵前時,被沈謙一把拉住,微笑道:“你我一見就生親近之感,用此俗套幹什麽?”


    南宮康侯大笑道:“謙兒,你算找著了伴了。”


    空月禪師趁此用手一讓,道:“三位施主請入殿。”


    五人跨入山門,隻見古柏丹楓,遍植庭院,殿宇巍峨,禪房幽靜。


    灰袍僧人,低眉合十,蹀行來往於殿廊,除秋風悲吟外,寂靜異常,令人不禁生出出塵離世之念。


    沈謙與澄慧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投契異常,喁喁把臂低談,不覺進入大殿。


    隻見大殿東側有一三丈六尺高銅鑄普賢大士法身一座,巍然巨立,仰不可攀,雕鏤精致,仿佛非人工所能鑄製。


    沈謙不禁低聲稱奇道:“曩觀寺院,隻見三佛分坐蓮台,怎麽此間隻供普賢大士佛身?”


    澄慧軒眉一笑道:“我國三大佛教聖地為普陀、五台、峨嵋,各奉慈航、文殊、普賢三佛,此習例使然。


    不知何故,但峨嵋為普賢菩薩道場,各寺均然,非白水寺例外。”


    沈謙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在下見聞淺陋,不勝歉然。”


    說時,已進入空月禪師雲房落坐,奉茶已畢。


    空月禪師笑道:“貧僧小寺中有素酒素席,卻無酒肉似嫌怠慢。”


    盛百川道:“盛基本並非叨擾而來,禪師無須費事,昨晚在山麓偶睹一宗駭人見聞,或與貴派有所牽連,是以趨告一切,提防萬一有事。”


    繼將昨晚所見詳盡托出。


    空月禪師聞後,不禁一怔,麵色沉肅忖思良久,才道:“這等江湖劫殺,屢見不鮮,就憑不知來曆四怪人疑心敝派,以莫須有之罪加之敝派。


    事無佐證,他們亦屬徒勞而已,不過盛施主故人情深,德重心感,貧僧就此致謝了。”


    南宮康侯冷笑道:“疏忽之念一起,恐怕峨嵋從此多事,以致橫屍遍地,血濺寺階,後悔來不及了。”


    空月禪師初見南宮康侯時,見他形貌甚奇,穿著打扮更奇,不由留起心來,料知必是一武林異人。


    自己行道江湖多年,知名之士無不熟知能詳,就無聽說有這形貌之人,更未曾聽過南宮康侯姓名,心中納悶不止。


    隻緣初見,不便詳問,後見他說話時,目光神光懾人,更是一驚,知他有因而發。


    遂口喧了一聲佛號道:“南宮施主見責甚是,貧僧隻是意在不變應萬變而已,這等武林妖邪,雖是窮兇極惡,辣手心毒,但絕不能捕風捉影,無端尋釁。


    貧僧現仍不知為了何事,想必南宮施主明察入微,必知端倪,望乞詳告,俾使貧僧稟知掌門人,免危言聳聽之罪。”


    南宮康侯又是一聲冷笑道:“禪師可是說老朽危言聳聽嗎?”


    空月禪師道:“貧僧不敢,南宮施主請勿見疑。”


    南宮康侯怒哼了聲,目光轉向窗外,眺望雲天,久久不發一聲。


    這情景異常尷尬之極。


    空月禪師一臉赧然之色。


    盛百川則苦笑了笑。


    沈謙恐弄成僵局,忙道:“家師冷麵心熱,習性如此,禪師不可見怪,在下昨晚曾見有一瘦長身形曾尋視了一眼被白骨釘形銷膚化之骷髏望了一眼後,向峨嵋山中掠去。


    在下臆測此人必是劫走四怪人所擒之人與打出白骨釘同是一人,不知昨晚貴山有何異動否?”


    盛百川敘及昨晚所見未提及此人,疏漏此點最為緊要之事。


    空月禪師不禁驚疑萬分,窮思苦索之下,忖思不出其中關鍵。


    但猛一轉念道:“昨晚並未有何異動,但貧僧鬥膽問盛施主一句,這被白骨釘釘死之人,先藏在叢竹之內,四怪並未察覺。


    緣何有巨石擊中巨竹,驚動四怪,那人衝霄而起,為瘦長怪人打中白骨釘滅口,難道除了三位外,還有何人隱身左側?”


    盛百川搖首道:“這不是其中可疑之處,因沈少俠年少好奇,亦藏身另叢翠竹之內,四怪停身就在沈少俠眼前。


    南宮大俠恐沈少俠為四怪發現,投石擊向另叢翠竹,引起四怪,碰巧死者匿身於內,遂種滅口之禍。”


    空月禪師哦了一聲,濃眉皺聚喃喃自問道:“四怪人是誰?那被擒都又是誰?白骨釘是何妖邪獨門陰毒暗器?”


    繼而長歎一聲道:“恕貧僧愚昧,茫然難能了。”


    沈謙接口道:“下在聽那四怪有一人自稱姓名萬森,禪師隻要追查江湖黑道中有無萬森其人,不難根據這線索找出真象。”


    空月禪師呆了一呆道:“萬森?多謝沈少俠見告,貧僧當追查此人。”


    南宮康侯聽沈謙說出萬森之名,不禁目光凝視向沈謙臉上,似有所思。


    盛百川見狀心疑,不禁問道:“南宮兄莫非知道萬森此人來曆嗎?”


    南宮康侯淡淡一笑道:“愚兄絕意江湖已久,已數十年不問江湖之事,哪裏知道這江湖宵小。”


    空月禪師聽他口氣甚大,不似孤傲自狂,心中一驚,自愧未能知道南宮康侯是何為人。


    南宮康侯忽轉向空月禪師微笑道:“老朽等來此心意已盡,有擾禪課,老朽還要攜徒投見桫欏散人。”


    說著緩緩立起拱手告辭。


    空月禪師更是一驚,忙立起道:“南宮施主有事,貧僧不便強留,但貧僧卻有一言,不知可否見聽?”


    南宮康侯笑道:“老朽恭聆教益。”


    空月禪師麵色誠敬道:“不敢,桫欏散人昔年大恩於敝派,拯救敝派覆滅,再造之德,無可答報。


    上代掌門人聽桫欏散人語意之間對千佛頂萬壽寺隱露愛意,故堅求桫欏散人家居千佛頂,長鎮峨嵋。


    桫欏散人躊躇再三,終於應允,唯千佛頂從此不準任何人打擾,亦從此不過問峨嵋之事,不經他首允,無人能到這千佛頂訪晤他老人家。


    就是掌門人亦不例外,貧僧有生之年隻聞他老人家名,無緣見他老人家之麵,恐南宮施主徒勞往返,故而饒舌。”


    南宮康侯笑道:“老朽強行登上千佛頂,桫欏散人還會拒人於千裏之外嗎?”


    他說時不禁為一難題困擾,僅他自己,與桫欏散人多年舊友,不怕他不見,隻是沈謙投師,不便明著攜往,須用詭計促成其事,沉忖心念電轉。


    空月禪師不疾不徐答道:“千佛頂有一對守山神獼,深得桫欏散人喜愛傳藝,南宮施主恐還未走得半途,一雙神獼必猛襲猝攻。


    貧僧心知施主武功卓絕,神獼非敵,但這對神獼雖死亦不會歇手,萬一觸怒桫欏散人……”


    說此略略一頓,目注澄慧一眼又道:“貧僧卻有一法勉可一試,但求南宮施主稍稍計議。”


    南宮康侯微笑坐下。


    隻聽空月禪師道:“貧僧小徒澄慧,本不應身入空門,暫行削發,寄身寺中,實含有深意在內,日後尚可蓄發還俗。


    因其身世之悲慘,血海大仇待報,貧僧所學有限,難望其大成,每每在他麵前雲及桫欏散人武藝超凡入聖,若能得桫欏散人一鱗半爪,不但終生受用不盡,而且大仇可望得報。


    因此小徒存下深心,五年前他妄自攀登千佛頂,為兩神獼驚嚇,不慎跌下萬仞淵壑,所幸桫欏散人在旁目睹,飛身施救得蒙逃生。


    小徒已是被嚇昏,迴醒後,桫欏散人慍怒問明不是有人教導,隻是他自己心切大仇,妄想習藝,顏色轉霽。


    但無論小徒如何哀求,隻不允傳藝,但允他例外可以到千佛頂常來玩,一雙神獼也異常喜愛澄慧,五年於茲,澄慧輕身功夫較貧僧尤強。


    這皆為一雙神獼之功,若仗著澄慧與神獼熟稔,誘使暫離,南宮施主與沈少俠可暢然無阻,登上千佛頂。”


    南宮康侯道:“這豈不是叫令徒擔當偌大風險嗎?”


    空月禪師道:“此誠不足相報盛施主救命之德於萬一。”


    南宮康侯想了一想,慨然道:“隻此一途,別無善策,老朽必有以相報,但禪師與令徒須永守此項秘密。”


    空月禪師道:“這個貧僧遵命。”


    夕陽隱山,綠映峨嵋。


    山徑上澄慧疾逾猿猱往千佛頂奔去。


    由白水寺至千佛頂,路程不短,百裏長途。


    沿途俱是陡壁小徑,聳崖危峰,險峰峻拔,又是攀登而上,輕身功夫再好,也要六七個時辰方可抵達千佛頂。


    日落寒生,雲漫籠罩。


    澄慧一個時辰急奔,累得汗如雨淋,全身濕透,不禁立身停步,稍事歇息,經山風一吹,全身似為一層寒冰緊裹了一般。


    澄慧寒噤冷耐,暗暗忖道:“不知怎的,自己一見沈謙,由衷地生出親近之感,這大概所謂之有緣。


    沈謙去見桫欏散人,不難猜出亦是求藝,但願他能如願,留在千佛頂,自己與他也可時常聚麵。”


    他想著,用衣袖拭了拭額麵冷汗,仰望了天空一眼,星光閃爍藉著星光可辨出眼前景況。


    足下隻是寬約尺許的小徑,右側峭壁矗立如屏,鑽捏霄漢,左側是雲樹淒連的萬丈深淵,下臨無地,險峻萬分。


    他暗道:“再有十裏便可繞過祖師殿,即是峨嵋天險之途閻王坡和鑽天坡,過此到達洗象池,休養體力後再攀登而上,不難在日出之前趕上千佛頂。”


    他正要拔步時,忽見峭壁之上兩條黑影急閃而杳。


    不由心中一凜,暗說:“這南宮大俠與沈謙已先由別途趕奔千佛頂,所見定非他們,夜黑人靜,絕非是本門巡山寺僧,這又是誰?莫非是盛大俠口中所說的怪人。”


    心念至此,不由機伶伶打了兩個寒噤。


    澄慧天性孤獨倔強,雖然微生膽怯,卻仍向前躍去。


    猱登數十丈後,存身處是一蜿蜒如蛇險峰山脊,樹影怒晃,天風怒吼,宛如魅影竄湧千重。


    陡地,耳聞一聲陰森冷笑道:“小和尚,天色這麽晚了,你還在山脊亂奔幹什麽?”


    其聲寒冷,使人魄懾膽落。


    澄慧心中大駭,循聲凝視,隻見沉沉黑色中,丈外挺立兩人,隱隱可見他們袍袖翻飛。


    澄慧強斂著心神大喝道:“小和尚是本山弟子,獨來獨往已慣,你們未免多管閑事。”


    另一人啞然失笑道:“我們是遊客,為瞻仰貴山勝景而來,隻緣路徑不熟,天黑迷途,我們下榻於大乘寺,煩小和尚引路,當重金以酬,決不食言。”


    澄慧心知他們所言不盡真實,遂故意出聲驚哦道:“原來如此,不幸小僧奉命傳訊,兩位施主不妨下山投宿初殿,恕小僧失陪了!”


    身形展處,疾射而出。


    一聲冷笑挾著急風飄過耳側,竟然趕過自己,隻見黑影急沉而落,阻住自己去路,道:“小和尚,這是你貴山待客之道嗎?”


    一片震懾寒意湧襲澄慧全身。


    眼前隻有一人,無疑問的還有一在自己身後。


    他心急,恐誤了千佛頂之事,怒哼了一聲,身形一晃,疾出右掌,直向那人胸前撞去,一股暗勁潛湧而出。


    那人喉中發出一聲陰笑,身形奇快的一轉,澄慧掌力頓時打空。


    澄慧隻覺一縷勁風向腕脈拂來,心中一凜,右臂未及撤迴,左掌猛劈出一掌,唿的一聲,狂飆頓出。


    忽聽那人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心狠手辣!”


    左掌亦是一次打空,驟感右臂迴撤之際,腕脈一麻,右腕已被那人五指抓住。


    隻聞身後之人哂笑道:“我猜小禿驢必是受人指教,拒我等冰冷顏色,你非得仔細問問他奉命傳訊何事?”


    澄慧想不到一照麵就被人扣住,氣憤至極。


    在他說話之時,右手奮力一掙,左掌“三陽遝掌”一式“三環套月”,劈出三股掌風,直攻向那人三處重穴。


    那人料不到澄慧有如此深厚的功力,猝不及防,被澄慧掙出手外,噫了一聲,掌風已自襲體。


    饒是他的功力精湛,也不敢以身硬擋這峨嵋正派絕藝三陽遝掌,仰腰斜閃出去兩尺。


    澄慧一則知道功力不夠拚搏,現亦無暇與之糾纏。


    在那人閃身之際,雙足奮力一踹,衝霄拔起,仗著地形極熟,掉腰弓身撲瀉左側一片楠樹林中而去。


    驀聽身後疾風颯然,哂笑道:“小禿驢你能走得了嗎?”


    澄慧不由膽裂魂飛,大驚失色。


    忽見一具龐大的身形,似張翼蝙蝠般,淩空瀉落。


    半空中即大喝道:“無知妖孽,敢在峨嵋發橫猖狂!”


    身未落地,雙掌平胸,他擊而出。


    隻聽暗中發出兩聲怒哼,破空疾掠逸去。


    澄慧定睛一瞧,見是師父空月禪師,不禁大喜。


    空月禪師道:“來人不接而退,恐就是盛施主所說之人,他們隻是想在你身上探出虛實,尚未到達公開現身之時。


    所以一見為師到來,惟恐形像敗露,亟亟而走。兩人身法之快,武林中極為罕見,可知功力當不在為師之下。


    往後遇上,小心應付,用機智套出他們用意為是。”


    澄慧躬身唯唯。


    空月禪師接道:“你去吧!”


    夜空寒星點點,風入鬆穀振濤,澄慧如電離去。


    空月禪師遊目四望了一眼,身形一動,沒入黑沉沉夜色中不見。


    在峨嵋中有一極神秘人跡絕難到達之處,是為雷洞坪,坪上建有殿祠,內供尖啄張翼雷神,塑像威猛,栩栩如生。


    坪周絕壁萬仞,怪石嶙峋。


    坪下壁上洞穴羅列有如蜂巢,為數七十二,皆傳雷神所居,時出雲雨,霹靂閃光迭有所見所聞。


    非但常人履足沒至,即是峨嵋身手絕佳之人,亦裹足不前,視為禁地。


    七十二洞內有女媧、伏羲、鬼穀三洞皆在絕壁危峰,人跡不能到達之處。


    究竟此中有何神秘之處,千百年來並無傳聞,峨嵋曆代高僧奇人或有知之,亦諱莫如深,一問搖頭三不知。


    就在這晚上。


    雷洞坪危壁萬仞之下,湍泉急流澗穀旁燃起一團熊熊野火,寒氣甚勁,火苗甚是旺盛,唿唿嗶剝之聲不絕。


    火光映耀中,火旁不遠有一發須斑白老者,身穿藍布破爛褂褲,褲腳已卷在膝蓋上,卷腿倚壁蹲坐假寐著。


    這老頭身側設有一陳舊鹿皮革囊,鼓鼓地顯然有物盛裝在內,另有一對爬山用鐵鉤及一把鐵斧。


    還有一束由山藤捆紮紅莖綠葉紫花野生藥草。


    不言而知這老者不是山中樵翁,定是采藥夫子。


    但見火勢越燒越旺。


    忽然,兩條黑影如鬼魅飄風般的落在這老者身旁。


    火光映視之下,隻見這兩人全用一方黑紗,從首至膝蒙住,宛如山魈怪僵,乍睹之下使人恐怖失魂。


    一雙怪人互望了一眼。


    其中一人突出聲道::“喂!老頭兒醒來!”


    聲音雖不高,但刺人耳鼓。


    這老者驀然驚醒。


    睜開惺鬆雙眼一瞧,隻見麵前立一對黑影,驚得跳了起來,顫聲驚唿道:“有鬼!有鬼!”


    不禁張慌失措。


    那怪人出聲溫和道:“老頭兒休要驚惶,我等是人,不是鬼怪。”


    這老者驚魂漸定,睜大眼睛,囁嚅道:“你……你們是人,為何裝成這般模樣?”


    那怪人道:“我們因怕風沙,故將麵首蒙住,遠道來此偶經此地,夜寒難禁,見老丈生火,有意加入取暖,故而驚動。”


    老者露出苦笑,伸出粗糙右掌摸了額角一下,道:“老漢說哩!走多夜路終會遇上鬼,老漢采藥廿幾年,每每一月兼旬不歸。


    常露宿在穀壑山野中,駭人之事多有遇見,但卻沒有碰上鬼。”


    說時口沫橫飛。


    兩怪人就在火旁坐下,借話答話道:“原來老丈是采藥人,峨嵋山中亦產靈異藥草嗎?”


    老者蹲身坐下,聞言瞪眼說道:“多哩!不過不是極內行之人,窮年經月也采不到一本治病如神的藥草,充其量所得是本草所用的普通藥味而已。”


    說著拿起身旁一束紫花綠葉紅莖藥草,道:“這是極為罕見難覓之九葉紫花地丁,專治癰疸在背,疔腫瘰鬁,無名腫毒,靈驗如神。


    此藥草生於絕崖危壑壁上,隱石而生,白天月夜難見,唯在月黑昏夜,莖蔓伸出石外,細心掘之,方可到手。”


    說時麵現洋洋自得之色。


    兩怪人靜靜不發一言。


    聽完,其中一人幹咳了聲道:“這采藥行業未免太辛苦了,山中凜冽,夜寒入骨,老丈為何不覓一處岩洞棲宿?”


    說著,手往上一指,意示岩壁上七十二洞。


    老者伸舌搖首笑道:“兩位是在開玩笑,別處用不著說,主崖洞穴均為雷神所居,入洞必遭雷殛。


    前年老漢伴同十數采藥人來此,中有一年輕姓張漢子,素來不信神道,藉著鐵鉤攀登而上,妄自入內。


    片刻隻聽得洞中傳出霹靂之聲,張姓漢子為一股狂風卷出,墜落澗中,老漢等急近前一瞧,隻見跌得粉碎,黑如枯炭,難道不要命了嗎?”


    兩怪久久不發一聲。


    過了一會,一怪人突出聲道:“哪有此奇事,人言人殊,未免無稽,我終究須去自古以來認為畏途之伏羲、女媧、鬼穀三洞一趟。”老者翻了翻眼說道:“但願兩位如願以償,老漢今生不敢妄想,年少時即聽傳言女媧洞中藏有奇珍異寶,單是剩餘的補天石,將之鑄鋼,即可切石如腐,吹毛立斷。”


    一怪人失聲笑道:“無稽之談,哪有什麽補天之石,倒是有……”


    忽覺走口,立時改變話鋒道:“奇洞幽穴,人跡罕至,從來謠傳紛紜,畫蛇添足,紛聲繪影,如同活靈活現,但亦有如同傳言者。”


    老者忽問道:“兩位深夜來在峨嵋為了何事?”


    一人說道:“我們是路經此地,借道入邊川打箭爐而去,還有兩同伴稍時自會趕來。”


    話音甫落,夜風突飄傳進來一陣低沉嘯音。


    兩怪人不禁振身躍起,匆匆說道:“同伴已至,取暖之德容圖後報。”


    說著轉身雙雙疾掠如風離去。


    老者兩道常人眼神一變為冷電寒芒,炯然生威,枯黃雙頰上泛出一絲冷笑。


    他在堆火上加添了一些枯枝,仍然倚壁而坐,冷電眼神不時四顧。


    一刻時分過,暗中忽閃出空月禪師,湊在一處,低聲向老者說道:“如何?”


    老者振身躍起,冷笑道:“果然如我們所疑,已知一絲端倪,等南宮康侯返轉再商討對策,盛某料四怪人必未遠離,禪師急返寺中,盛某待天明自迴,以免四怪心疑。”


    空月禪師頷首,轉身躍去。


    風動穀鳴,寒冽澈骨,空中飄飛牛毛飛霜,間有絮絮雪片。


    火苗漸漸趨弱,寒風扇了一扇,火焰吐起後突然全熄,隻剩下一堆暗紅餘燼,散飛著無數火星,老者身形杳隱入無邊黑暗中……


    星月ocr 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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