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長青閃出小齋堂外,信步而行。抬頭一望,天際塗著一抹紅霞,已近黃昏。寺內的香客已十分疏落,他慢慢走著。迎麵走來一個和尚,向他合十道:“施主,本寺已將關門,若要上香拜佛,請早一點。”


    柏長青怕開腔會露出破綻,便點頭迴禮,慢慢走出慈恩寺。他邊走邊想著心事,看樣子假柏如濤等人都已離開,又不敢迴客棧,隻得另投一家,要了一間上房,便又出去買了兩套書生之成衣。


    待他洗好澡,換過衣服便找了家熱鬧的飯莊吃晚飯,連吃幾天齋,柏長青一坐下便喚來小二,點了三個葷菜,然後打量四周之食客。飯莊裏之食客大部分是尋常百姓,武人極少,他本想趁機了解一下,三日來長安城之變化,看來是不可能的了。正在低頭吃飯時,冷不防樓上走下五六個青年、高談闊論,柏長青隻認得一個是冷仲春,看旁人之氣質舉止,似是九大門派之弟子。


    冷仲春看了他一眼,大概認不出來,便出店去了。柏長青見他有朋友,當然不敢跟他打招唿。


    吃過晚飯後,他又在街口走了一匝。長安就是長安,晚上依然十分熱鬧,街頭上很多賣羊肉饃及羊肉串的小攤販。


    街上行人看到他,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柏長青低頭檢查衣衫,並無不妥之處,心頭十分納悶。卻不知他隻穿一件單衣在這北國嚴寒天氣下,當然更引人注目了。他在街上閑逛,還有一個目的,希望能碰到冷仲舂,可惜不但沒碰到,連他住在哪個客棧也不知道,隻好懷著失望的心情,返迴客棧。


    關上房門之後,他便取出“歸元派”的秘笈來,翻到“大輪指法”處,仔細讀起來。陽照天教得太快,許多細節來不及仔細解釋,就是精微之處也沒教,看了兩遍後,又閉目冥思一陣,覺得大有收益。


    次日待他醒來時,已是辰時末了。柏長青盥洗完畢,吩咐小二做些幹糧,他到外麵買了水囊、馬匹,然後迴店午飯。飯後顧不得休息,打起包袱,便騎馬出城南下。


    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調查假柏如濤,但既不知道其下落,隻好先去終南山下找尋杜容木了。


    他曉行夜宿,第二天日落之前,來到杜家住所的那座小集。


    到了那裏,一問杜家,便有人自告奮勇帶路,看來杜家甚得百姓尊敬。


    杜家其實也不大,但在小集中已是最具規模的了,柏長青取一吊錢,謝了那人,便去拍門,應門的是位如花少女,肌膚勝雪,隻是神情冰冷。


    “找誰?”


    柏長青呆了一下,認出她來,一顆心登登怦怦亂跳起來,心中暗道:“香妹出落得比前更漂亮啦!”


    少女見他直勾勾望著自己,心頭著惱,砰地一聲將門關上。


    柏長青霍然一醒,這才叫道:“香妹,是我……你、你怎地把門關上了?”


    大門霍地又再打開,少女冷冷地道:“你敢再胡叫一聲香妹,姑娘我可就不客氣啦!”


    “香……我是長青呀!你認不出我啦?”


    少女呆了一下,仔細望起他來,柏長青這才醒起自己臉上戴著麵具,連忙將麵具收了起來。少女粉臉登時升起兩朵紅雲,探頭向外打量了一下,讓他進內,又將門關上。


    “香妹……這些年來,你可好?”麵對未婚妻,柏長青有種手足無措之感。


    那少女便是杜容木的女兒杜細香。她垂下螓首,低聲道:“先進來再說。”她引他到客廳,低聲吩咐下丫頭,兩人便麵對麵坐著,一時之間,都不知說些什麽話。


    過了半晌,柏長青才問道:“杜伯伯一向可好?聽說你在賀蘭山跟令師學藝,迴家多久了?”


    杜細香眼圈兒一紅,道:“先父已過世兩年了。”


    柏長青啊地唿了—聲,脫口道:“這不是他老人家剛剛和我分手迴來便……他老人家身子看來十分硬朗,怎會突然駕鶴?”


    杜細香未答他,背後已傳來一個宏亮的聲音:“青弟,你是幾時到的?剛聽人說你在長安闖了禍,正想跟舍妹去長安找你呢,沒想到你反而來了。好,好,咱們郎舅今晚好好喝幾盅。香荷,快叫劉大叔今晚多弄幾個下酒的小菜,再把爹爹珍藏的酒拿一壺來。”


    “哥,你就貪杯!”


    來者是杜容木的兒子杜細風,他身材粗壯健碩,一張國字形的臉龐,粗眉大眼,好一副男子漢的氣概。隻聽他道:“爹去世之後,兩年多愚兄已滴酒不沾,今夜青弟來了,還不好好敘敘,妹子,你也喝兩杯吧!”


    “我才不像你這個酒鬼,爹爹要我管住你,不要多喝酒。”


    “好啦好啦,你不要囉唆了,戒了兩年多,相信以後不會再酗酒了!”原來杜細風幾年前曾因醉酒而闖了禍。


    柏長青輕咳一聲,道:“小弟正在問香妹,怎地杜伯伯會突然鶴駕西歸,風哥來得正好,請你告訴我……嗯,明早小弟也得去他墓上插炷香。”


    杜細風歎了一口氣,道:“其實這宗事,咱兄妹也想問問你。”稍頓道,“爹爹去找柏叔叔後,那時妹妹尚在賀蘭山習藝,有一天,長安城的王老師派了個徒弟叫朱賜寶的來到寒舍,說家父在王老師家,囑我立即跟他進城,還要帶上銀子及衣物……”


    柏長青問道:“王老師是什麽人?”


    杜細香接口答道:“他是長安城著名的拳師,專授工字伏虎拳,家父說他為人踏實,連功夫也十分紮實,因此每到長安,常去他處坐談。”


    杜細風續道:“愚兄到了長安王家,見家父抱恙在床,吃了一驚,忙問原委,家父隻說身受內傷,須立即赴賀蘭山找傅大俠夫婦療傷。王老師已備好馬車,另派了一名弟子作車夫,咱們連夜出城,沿途馬不停蹄,直奔賀蘭山。幸好,馬車上已備好清水和食物、飼料,是以很少打尖,終於把家父送到傅大俠處。妹子,你接著說吧。”


    傅大俠雙名雨星,他妻子朱映雪,夫婦有個外號:“銀簫金琴”,夫婦倆不但武功另辟蹊徑,而且醉心音樂,不喜繁囂,中年之後,隱居於賀蘭山,收了三個從弟,杜細香是其中之一。


    當下杜細香道:“家兄送家父上山之時,恰好小妹在石坪上練武見著,大吃一驚,引入靜室,即請師父師娘過去探望,不料家父將咱兄妹趕出門外,咱隻道是師父要替他療傷,不以為意,隻跟哥哥敘別。過了一陣,師娘喚咱們進去,爹爹已氣若遊絲,他交了一封信,要小妹轉交給你,不久便咽下最後一口氣了。”言畢又飲泣不已。


    杜細風道:“妹子,你去取信交與青弟。”


    杜細香走後,柏長青問道:“風兄,杜伯伯到底是傷在何人手中的?”


    “根據傅大俠轉述,家父在離開西鬆住所不久,於樹林遇到了三個蒙麵客的襲擊,孤掌難敵,後背中了一掌,從山下滾下去。這一滾反而讓家父逃過當場被殺之危,他曉宿夜行,恐對方在家門外埋伏,是以潛入到王老師家養傷,由於那一掌有毒,到賀蘭山終於毒發身亡!”


    柏長青道:“無法從對方身手判斷出身份來嗎?”


    杜細風搖搖頭,咬牙道:“可恨,咱們枉為人子女者,竟無法報殺父之仇!”


    柏長青心裏忖道:“也許杜伯伯猜出對方之身份來,他為何臨死要去見傅大俠,必有原因?莫非傅大俠能自其傷處看出玄妙來,隻是對方武功高強,長輩自忖子女不是其對手,故此先不說?唔,看來傅大俠夫婦可能知道眉目……”


    杜細風見他沉吟不語,訝然問道:“青弟,你在想什麽?”


    柏長青幹咳了起來:“小弟有點奇怪……”


    杜細風叫了起來:“你也覺得奇怪是不是?若是家父之仇家下毒手,他不可能猜不出個大概來,如果不是仇家,何會下此毒手?”他雙眼望著柏長青,道,“家父一向讚你聰明,你可得替咱好好猜一猜!”


    說著,杜細香已取信出來,交給柏長青,柏長青謝了一聲,拆開信封,取信出來。這是杜容木寫的:


    長青賢婿知鑒:令尊臨終前有一遺言,上次忘記當麵告訴你,故特書此函轉告。令尊望你出師之後,專心武事,不可管江湖上之風風雨雨,萬一必須在武林中走動,最好隱瞞身份,五年之後,再現本來麵目,切切,不可魯莽。成親之後,在家伴妻子為樂,苦練武學,以備他日之用。


    犬子雖然比你癡長兩歲,但為人急躁,武功亦大不如你,請多勸解。小女終身既然委托於你,便不多言了。


    嶽父容木絕筆。


    柏長青把信看了幾遍,疑雲更盛。杜細風問道:“青弟,先父在信中對兇手身份是否有所透漏?”


    柏長青將信遞與他倆兄妹,道:“兩位請看。”


    杜細風和杜細香看後,亦是麵麵相覷。杜細香比較仔細,道:“看來爹爹是知道了某些事,隻是不敢說出來,青哥,你可知道一二?”


    柏長青道:“愚兄剛下山不久,想不到便接二連三遇到怪事,也一頭霧水哩……”


    正在這時,丫頭進來,說晚飯早已備好。杜細風道:“把飯菜端進來,就在這裏吃。青弟,不用急,吃了飯再慢慢想。”


    晚飯時候,柏長青才將慈恩寺的遭遇,告訴他倆兄妹。杜細風一拍大腿,道:“我早料到武林要起風波了,說不定爹爹之死,跟那假柏如濤有關係!”


    柏長青道:“如今連小弟也懷疑家父也是遭那幹人的毒手,才猝然而逝的。可惜當時沒有檢查他的屍體,且壽衣是杜伯伯替他換的。當時他將我支開,下去買棺材……如今越想疑團越多。”他忽然長身道,“小弟連日來,身心俱疲,想先休息一夜,明天咱們再來商量如何?”


    杜細香雖然對這位未來夫婿十分滿意,奈何他倆相處時日實在太少,難免害羞,又多了幾分生份,故此雖想單獨跟他多說幾句話,卻也不敢開腔,便取起油燈,道:“青哥累了,小妹先帶你到客房去。”


    杜細風抓抓頭皮,自言自語地道:“還想今晚好好喝幾盅,想不到……”


    ×      ×      ×


    柏長青躺在床上,哪裏睡得著覺?他來時已是滿腹疑雲,隻道來此可得知幾分真相,不料看了杜容木之遺書,疑團更多,簡直到了心亂如麻,茫無頭緒之境地。


    他下床喝了一杯冷茶,極力使自己精神集中,思索幾個問題。從杜容木突然光臨,是不是父親死前已有什麽預感想起,越想越遠,得出一個結論——


    柏如濤已知道有仇敵上門,故此寄信請杜容木來助拳!並將自己支開,到母親墓旁,住了十天。不料,杜容木來遲一步,父親已受重傷。臨死之前一定跟杜容木說了很多話,並要他嚴守秘密,大概敵人太強,自己若輕舉妄動,不但報不了父仇,反要賠上一條人命。杜容木跟自己分手,不料殺害父親的兇手仍在附近,也許有人被父親打傷,在那裏養傷,又下手來殺杜容木,咦……不對,他們為何要殺杜伯伯?


    有兩個可能:一是雙方殺得筋疲力盡時,杜伯伯剛好趕到,那幹人已是強弩之末,隻得逃跑,後來再見杜伯伯,便下手滅口。二是敵人本來就要除掉父親跟杜伯伯兩個,殺了父親,??遇杜伯伯,當然不會放過他。


    這幾個兇手跟假柏如濤是否有關係?假柏如濤竊據武林盟主,目的何在?敖五洲為何一直要將自己除之而後快?自己已離開家,兇手找不到,無話可說,但為何不來找杜細風兄妹,以便斬草除根?


    這幾個問題,又使他陷入迷惘。他心頭煩躁,身心雖疲憊之至,卻了無睡意,便索性披衣下床,開門走出來。


    寒冬深夜,天氣極冷。小庭院裏風聲唿唿。黑暗之中,似有人影在晃動。柏長青精神一振,沉聲喝道:“誰在這裏?”他腳尖一點,人在半空,雙臂已運足了勁,正想出手,猛見那人轉過身來,是個纖細的身形,仿佛是杜細香!他雙拳已出,急切之間,盡力擰腰,將拳擊至空處,可是身子去勢失控,向杜細香撞去,急得他大叫:“快閃!”


    杜細香反應亦快,電光石火之間,錯步閃身,堪堪避過。柏長青身子落地,拿不住樁,蹬蹬地連蹭幾步,杜細香眼明手快,抓住他的衣襟,這才穩住腳步。


    “你、你怎會……”


    柏長青窘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結結巴巴地道:“我還以為有敵人潛進來,失禮之至。”


    “你沒事吧?”


    “對不起,香妹,愚兄魯莽了,幸好沒有撞傷你!”柏長青幹咳一聲,問道,“香妹為何半夜還不安寢?”


    杜細香粉臉紅得像柿子般,幸好天黑,不虞被人發現,但聲音已是夠羞澀的了:“沒有……什麽,小妹因想到父親的大仇,連半點眉目都沒有……是以睡不著覺……”


    柏長青歎了一口氣,道:“愚兄也是如此,真讓人想破腦袋。”


    杜細香聽見有腳步聲傳來,忙道:“天寒夜深,小妹要迴房休息了。”言畢不等柏長青迴答,便閃身走了。


    其實小妮子除了因乃父之死縈繞胸臆,難以入眠之外,芳心深處,還希望能碰到柏長青,否則為何由後院,跑來中院徘徊?


    俄頃,杜細風匆匆忙忙跑過來,一手提刀,一手舉燈,見到柏長青愕然道:“青弟,是否有夜行人光臨?”


    柏長青心頭著慌,忙道:“是小弟魯莽,半夜下床去茅坑,因風吹花樹,隻道是夜行人躲在樹後……咳咳,小弟缺乏江湖經驗,倒教風兄失笑了!”


    杜細風呆了一呆,道:“原來如此。”


    柏長青心頭一動,問道:“風兄,府上夜裏沒人巡邏?難道沒有一兩個護院?”


    杜細風道:“寒舍也有五七個懂武的,因家父向來淡泊,不與人爭名利,因此無甚仇家,是故從來不安排巡夜。”


    “哦?既然如此,杜伯伯為何會遭人毒手?不是仇家,那是什麽人?”


    杜細風一把將他拉住,道:“到你房裏坐一會兒!”


    倆人走進柏長青客房,分頭坐下。杜細風吹熄油燈,說道:“不錯,家父即使有一兩個跟他有怨隙的,據我們知,武功也不很高,怎會惹來邪派高手伏擊?”


    柏長青道:“你肯定杜伯伯沒有厲害的仇家?”


    杜細風道:“爹死前三個月,還在教訓愚兄,說他從無仇家,甚至武林中人,也沒幾個知道他武功之深淺!”他又道,“家父之武功,放眼武林,已是一流高手,但知道的的確隻有三五個,因為他從不炫耀,深知韜光養晦之重要。”


    柏長青負手於背,在房裏踱起步來,一言不發。杜細風道:“青弟,你坐下來吧,轉來轉去,教愚兄看得眼也花了。”


    “也許傅大俠夫婦知道一點內情,不過,即使咱們上山問他倆,也未必能得到答複。”


    杜細風道:“愚兄事後也有此懷疑,可惜當時忘記當麵問他倆。如今想來越覺可能,父親趕咱兄妹離開,實際上是有話要跟他夫婦倆商量!”他一拳擊在自己掌心,又道,“爹爹為什麽要這樣做?”


    “大概對方武功太高,他怕咱們輕舉妄動,會枉送性命,故此才會在信中要小弟五年之後才能表露身份。小弟懷疑先父也是被那三個蒙麵人所殺的!”柏長青稍頓問道,“風兄怎知道小弟在長安城慈恩寺遇到麻煩?”


    “昨天,朱賜寶來寒舍,告訴愚兄此事的!他隻住了一宿,便去洛陽省親了。愚兄本擬今早去長安,是妹子拉住愚兄,說不宜在此時去長安,招惹更大之麻煩。說你不是短命相,既然敖五洲他們找不到你,便說明你已脫險,不日將會登門。”


    柏長青忖道:“香妹人仔細又聰明,強過她兄長了!”嘴上卻道:“朱賜寶可知那假柏如濤去了何處嗎?”


    杜細風搖搖頭。“他沒說。青弟,咱們說句正經的吧,你幾時娶我妹子過門?妹子若有你照顧,愚兄便再也不用窩在家裏,好歹也出去跑跑,希望能找到殺父仇人的蛛絲馬跡。”


    “要找蛛絲馬跡,還不如你跟香妹到賀蘭山,找她師父師娘!”


    “有道理,明天便跟妹子商量。對啦,你還未答複愚兄……家父既歿,我這個兄長便不得不多關心舍妹的終身大事了!”


    柏長青歎了一口氣,道:“風兄,你說小弟此時能成親嗎?我危在旦夕,隨時會天降橫禍,娶了令妹,還不是害了她?”


    杜細風雙眼圓睜,道:“照你這樣說,你是不打算娶我妹子了?”


    柏長青幹咳一聲,道:“令妹貌美如花,冰雪聰明,小弟絕無半點嫌棄,隻是如今……最低限度也得待小弟查清楚這一兩件疑案,否則小弟在家裏也安不下心。”他忽然壓低聲音,道:“看來武林近來必有一場陰風惡浪,風兄最好能勸她且在賀蘭山小住。”


    杜細風這才轉怒為喜地道:“有道理,屆時咱們兩個便攜手行走江湖,而無後顧之憂。”


    柏長青低聲道:“小弟之心意,請風兄代向香妹轉達一下。”


    杜細風大笑:“你們已訂過婚,想不到你還會害羞。好吧,你早點休息,有話明早再說。”


    次日一早,杜細風去敲柏長青的房門,沒有應聲,推門而進,隻見被褥整齊,哪裏還有柏長青之蹤影。桌子上卻多了一封信。


    ×      ×      ×


    天未亮,柏長青便已悄悄離開杜家,他怕杜氏兄妹追來,連馬匹也不要,故意往後山小徑跑,一口氣走了十來裏,天色才漸發亮。


    此時,有點內急,恰好路旁有一座樹林,柏長青遂入林,忽覺前頭有一道人影在風中晃動,抬頭一望,隻見一個纖細之嬌軀,投繯掛在樹枝上。


    柏長青大吃一驚,立即一躍而上,一手摟住那人之纖腰,一手拉開繩圈,然後落迴地上。


    那女子一身黑衣黑褲,臉上還掛著一方黑紗巾,林裏光線昏暗,但救人要緊,柏長青扶起她,一掌按在她後背上,一手用力死命捏其人中。


    過了一陣,發覺那女子嬌軀微微一震,心頭大喜,將手放在她胸腹間,有節奏地力壓。


    又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嚶嚀”一聲,看來她已蘇醒過來,柏長青將她抱起來,靠在樹幹上,走到她身前道:“姑娘,螻蟻尚且偷生,你年紀不大,何故輕生?”


    那女子雙眼微睜,喃喃地道:“這裏是地獄麽?”


    柏長青道:“你死不了,活過來啦!”


    女子一抬頭,望著柏長青,怒道:“是你救了我?”


    不知為何,柏長青竟覺得她有點眼熟,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放屁,我要解脫,要脫離苦海,為何你又將我拉迴苦海裏?誰叫你多管閑事!”


    柏長青不由得一呆,他萬沒想到,救人一命,反要吃人怪責。半晌方道:“世上雖有許多不如人意的事,但隻要下決心解決,當無不能解決之事,正所謂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我不聽你放屁,你滾吧!”


    柏長青又是一呆,覺得這女子不可理喻,走了兩步,迴心一想,更說明她遭遇到極大之困難,是以一躍而起,將繩子解下來,納進懷內。那女子破口罵道:“殺千刀的,你快把繩子還給我!”


    柏長青道:“隻要姑娘不再有輕生之念,在下就算送你兩捆繩子又如何?”


    “你迴來,我如今不想死了,但你得開解開解我!”


    柏長青心想送佛送到西,不解開其心結,始終無法救她一命,因此走迴來,道:“隻怕我能力及經曆有限,無法替你解決。”


    那女子道:“我看你一身書生打扮,必然讀過不少聖賢書,說不定可以開解我也未定。”


    柏長青道:“我盡力就是,姑娘請說。”


    “有人迫我,去誣告一個清白的人,我……”


    “這個簡單,姑娘尋死,一定是不同意這樣做法,你大可以拒絕。”


    “問題是迫使我的人是我至親的人……說實話,他是我老父,又隻生我一個女兒,我娘一早便死了,他一直父代母職,將我撫養成人,我若拒絕他,你說他有多傷心。”


    柏長青微微一怔,問道:“令尊跟那個人有怨仇嗎?”


    那女子聲音空空洞洞,緩緩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他也是被迫的,他求了我三天三夜,最後我才答應他,但我心裏實在……就算我活下去,還有什麽樂趣?”


    “令尊既然疼愛你,為什麽不自己承受壓力,反而要將壓力移到你身上?”


    女子嗚咽地道:“他曾說過,就算他寧願以死抗命,但對方也不會放過我……既然如此,倒不如讓我自己解決,也可省爹爹之痛苦……”


    柏長青吸了一口氣,問道:“是誰壓迫令尊要你去誣蔑清白的人?”


    “我過問爹爹多次了,他都不肯說,後來還發脾氣,不準我再問……”她哭得更悲哀,反問:“你說我有什麽辦法解決?”


    “也不是沒有辦法……”他話未說畢,那女子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幾乎將他衣袖扯掉,“快說,你有什麽辦法?隻要你有辦法,我便拜你為師。”


    柏長青隻是隨口安慰她而已,不料對方把他當作救命稻草,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女子怒道:“原來你也是騙我的!”“不是騙你的,我隻是在考慮如何說法,你聽來比較容易明白。”柏長青清一清喉嚨,道:“辦法有很多,第一,你可以暗中調查是誰壓迫令尊的,並將此消息告訴受害者,讓他們跟你一起想辦法……”


    “哼,這也算辦法?那個人看見我,隻怕恨不得啖我的肉,寢我的皮,還能跟他說話嗎?”“你是個弱質女流,又是因孝順父親,才迫不得已做出這種事來,他若是明事理的,自會諒解你!”


    那女子稍為安定下來,沉吟一下,抬頭問道:“還有沒有第二種辦法?”


    “輕聲,有人進林。”


    女子如受傷的兔子般跳了起來,低聲道:“一定是我爹爹來找我了,我不能讓他找到。”


    柏長青向她招招手,往左首跑去,忽聽有人道:“林裏有腳步聲!”柏長青拉著那女子的手,快步向前跑。


    出了樹林,是一堵山壁,山壁有許多枯藤,柏長青發現枯藤後麵有個山洞,而此時腳步聲已越來越近,又無他處可躲,隻好拉著她鑽進山洞。


    不料山洞雖然十分寬闊,但洞壁並不平整、凹凹凸凸像波浪起伏。她發現在一道凸處之後麵,有一條縫隙,可側身而進,她不吭一聲,便鑽了進去,忽然伸手向柏長青招手。


    柏長青連忙走過來,縫隙微窄,女子身薄容易進去。他吸氣凹腹,費了不少勁才僅僅塞進去。


    進到內裏,地方大多了,可供兩個人並肩而行,裏麵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兩人不敢前進,站在縫隙之後,隻聽腳步雜遝,有人道:“洞裏無人,到底令媛去了何處?”


    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恨恨地道:“那丫頭不吭一聲,也不知去了何處,老朽怕她看不開……咳咳,繼續追吧。”


    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恨恨地道:“找了半夜,腳不累肚子也餓了,先吃點幹糧再找吧!”無人反對,看情況他們都在洞裏歇息。


    柏長青目光灼灼,瞪著那女子。少女不敢接望他的目光,緩緩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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