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午後,雖然陽光曬不到屋子裏,但是空氣仍是帶著一股灼人的熱,好像是無數的嘴,在吸著人身上的水分,吸得皮膚幹幹的,連汗都已流不出來。


    更可怕的是在這屋子裏的硬炕上,還有著無數有形的嘴,吸著人身上的血,牛老三被臭蟲咬得實在受不了,忽地坐了起來,可是在他身旁的那個年輕人卻低聲地唿喝著:“躺下!”


    喝聲並不怎麽有力,但是牛老三卻嚇了一跳,想躺下去,受不了臭蟲的騷擾,不躺下去,卻又不敢違抗,窘迫地憋著嗓子:“頭兒!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少作怪,在這兒連汗都烤幹了,你還會有尿,我知道你打著什麽主意,又想溜出去找酒喝。”


    想到那紅紅的、涼涼的、甜甜的卻又帶著十足衝勁的葡萄酒,牛老三幹渴的喉嚨就像是火在燒,而那許多臭蟲,卻似乎在他的心裏爬動著,癢得叫他要發瘋。


    不自然地擠出一絲幹笑,用枯癟的舌頭舐舐焦裂的嘴唇:“頭兒!這個鬼地方什麽都不好,就是那玩意兒還真夠味兒,聽掌櫃的說是純真葡萄釀的,不摻半點花兒了。”


    “不錯!這兒的水比酒貴,兩袋還換不到一袋子清水,做生意的人不會白貼老本。”


    “頭兒!我實在渴得慌,就喝那麽一小袋行不行?”


    “不行!渴了可以喝水,水壺在桌子上。”


    “頭兒!您是知道的,我牛老三打從十三歲出來闖蕩,就沒喝過水,那玩意兒磣牙!”


    “還是不行,這不是在咱們垛子窯裏,這是且末城;出門在外,入鄉隨俗,你就得忍著。”


    牛老三嘟著嘴:“他奶奶的,這麽個鬼地方還能叫城,連咱們那兒一個小鎮都比它熱鬧,幾間破房子,一條窮巷,白天熱得像火爐,晚間又冷得像冰庫,連鬼都不肯呆。”


    年輕人笑了一笑,咧開嘴說:“牛老三,出來之前我就告訴過你了,是你自己要來的,不過現在才走了一半,你要是受不了,迴去還來得及。”


    牛老三急了:“頭兒,自從五年前我跟朱七入了雪山的垛子窯,就跟定了您滿天雲白爺了,哥兒們都把我們叫成哼哈二將,您上哪兒都少不了我們倆。”


    “這一次不同,不是堂口上的事兒,是我的私務。”


    “那有什麽分別,咱們跟的是您白老大,不是衝著雪山那個堂口,憑那兒的三狼一條虎,跪著給我當凳子坐,我牛老三還嫌他們骨頭硬砳屁股呢。”


    年輕人聲音中有些輕微的懊怒,說:“牛老三,這話不是你該說的,他們再不才,卻是我的結義兄長。”


    牛老三是個壞性子,盡管他對這年輕人有著無比的敬畏,然而卻隻拜一尊佛,不燒二炷香的,立刻一瞪眼睛:“頭兒!甭說是在這兒,在堂口裏我一樣敢說,雪山大寨裏十多位弟兄,心目中隻有您這一條龍才是真正的頭兒,憑另外那四塊料,連十個人都拉不住,忠義堂上您排行是老五,但弟兄們誰不是倒著往上數的?”


    “牛老三,你要死了,滿口胡說些什麽?”


    聲音中有了真正的憤怒,牛老三打了個冷噤,盡管屋子裏還是熱得能烤熟白麵薄餅,他居然感到了冷意。


    可見這個看起來俊得有點兒像大姑娘的年輕漢子,隻要稍微帶點怒意,卻能使鐵人都嚇得軟了下來。


    事實上也如此,這個牛輕人是西康境內聞名的黑道煞星,他不是江湖出身,半道上突然冒出來,一人一杆槍,摸上了鮮水河畔的雪山大窯,那時的雪山大窯還隻是個沒人瞧得上眼的小黑幫子,兩三間破屋子,聚了二、三十個亡命之徒,由一個叫黑龍的殺人犯帶著,拖了幾杆土槍,打劫一些零星客商窮混日子,萬不該黑龍有一次搶了一對過路的姑嫂,而且還犯了黑道之忌,奸了那兩個女的,為了這件事,他手下的四個頭目大為不滿,大家都在內地犯了事,才躲到這個地方來的,幹了這種事見,一定會招起公憤,甚至還會引起官兵的清剿,於是這三狼一虎商議著火並了黑龍,放了那一對姑嫂。


    姑嫂下了山,這個年輕人卻在第二天單人單槍地找了上來,一杆槍放倒了七八個悍匪,製服了全幫弟兄,他是來尋仇的,那個大姑娘是他的妹子,少婦是他的寡嫂,三狼一虎再三解釋,年輕人兀自不信,扒出了黑龍的屍體,年輕人還是要他們償命交人,人已經送下了山,哪兒交得出?幸好送她們姑嫂的老嘍囉趕了迴來,把年輕人帶到山下的客棧裏,見到了他的嫂嫂與妹子,也證實了四個頭目確是火並了黑龍,放了她們。


    年輕人這才向四個頭目磕頭道歉賠罪,把嫂子跟妹子送走後,他又迴到雪山,入了雪山的夥。


    雪山有了這年輕人的加入,聲勢頓時壯了起來,他不僅身手了得,神槍無敵,而且還精於算計,懂得謀略,一年多兩年不到,他們不但幹了幾票大買賣,掃了鄰近幾個富豪大戶的寨子,更並吞了西康境內的幾處大幫。


    把勢力達到川西雲南成了一股相當大的黑道勢力。


    雪山去掉了一條黑龍,加入了一條小白龍,由二十幾個人,五六杆土槍的散幫擴成十來個弟兄,幾百杆長槍的大堂口,在雲山上建起了寨子,樹起了旗號,重排忠義堂,小白龍不忘本,自居老五的地位,把三狼一條虎抬在上麵,滿天雲是他自己起的外號,江湖上稱他為小白龍,隻有跟他最親近的人才知道他叫白朗。


    所謂最親近的人並不多,牛老三算一個,還有就是先走一步,拿著小白龍的拜帖打前站的判官朱七。


    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壯,一個短小精悍,也是黑道出身,卻都是掛單的獨行客,不知怎麽被小白龍收服了,就成了他的左右手與貼身跟隨,白朗走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忠的程度使人無法想像,有一次小白龍在打箭爐逛窯子,看中了一個紅姑娘,留宿香巢,他們兩人就一前一後,整整地在外麵守候了一夜。


    白朗的本名棄而不用也是有道理的,因為這兩個字念起來跟雪山的老大白狼熊坤的外號完全一個音,容易弄錯,所以他幹脆收了起來,報了個滿天雲的號,人家以為是他的名字,他也不加否認,五當家的、滿五爺、小白龍這些稱唿一叫出來,人家都知道是誰,就沒人知道他叫白朗,正如他的那一對長隨寶貝一樣,牛老三叫門神,那是由長相而得號的,有人稱他三爺,有人稱他牛爺,少數的幾個人稱他的大名進寶,隻有白朗知道他叫牛老三。


    判官朱七的名字叫招財,那是白朗為他起的,因為他跟白朗比牛老三晚了幾個月,將就牛老三的大名,湊成招財進寶一句好口采,而掩下了他的本名朱七。


    這次他們遠離雪山大寨,說是一件私務,其實卻是給人當保鏢與向導,事實是三個堂客,兩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一個三十出頭的少婦,兩位姑娘是親姐妹,姓秦,大的叫秦莎莎,小的叫菲菲,少婦是他們的仆婦。


    姐妹倆長得像朵花,美而嬌弱,少婦卻既豔且媚,身上香噴噴的,皮膚水浸浸的,細皮嫩肉,根本不像是做粗活的仆婦,可是她還真能幹,把兩位小姐侍候得周周到到的,她們的目的是進沙漠。


    據說是去找尋她們老父的骸骨,可是又不能說出確切的地點,隻指定了一條路線,說他們的父親是個跑單幫的珠寶商人,懂得迴語,專門跟一些迴族的王公們打交道做生意。


    十年前一去不迴,去年才有人帶了個口訊給她們,說她們的父親死了,要她們去把骸骨搬迴來。


    由於她們父親身上帶著價值幾萬貫錢的珠寶,死後埋在一起,所以不敢說明埋骨的地點,但是她父親在出門前就考慮到這個可能,預作了籌劃,他一定會在自己的墳地上做個特殊的記號,這記號隻有她們姐妹看得懂。


    這番話簡直漏洞百出,但是江湖門檻精明絕頂的白朗居然完全相信,答應了擔任她們的保鏢與向導,還把兩個助手拖了出來,講明的條件是兩千兩銀子,護送她們進沙漠繞一圈兒再迴來,找到了先人的骸骨,另加兩倍,找不到就隻有這麽多了,因為她們隻有這麽多銀子,外加的銀子必須要等尋出珠寶後才能支付。


    這兩千兩銀子是先付的,除了作為酬勞之外,還要包括沿途的花費,吃喝拉撒,全在裏麵。


    這可以說是賠銀子的生意,一行六個人的行程開銷,由康定出來,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因為她們嬌生慣養吃不得苦,行程歇宿,要住最好的客棧,最好的房間,吃東西也不肯委屈一點,進沙漠之後,開銷雖然省了,可是得為她們準備馬匹,還得另外準備馱馬,載她們的行李箱籠。


    牛老三合計過,除非是能找到她們父親的骸骨,得到那兩倍的獎金,勉強對付個夠本兒,力氣是白貼了。


    但生意是白朗包攬來的,而且表現得興致勃勃,他跟朱七也都沒話說了,起先他們以為白朗是認識她們的,可是一路行來,發現彼此很陌生。


    牛老三隻想到頭兒是看上她們中間哪一個小妞兒了,所以才出力巴結,那倒也值得,可是走了幾天看來又不像,白朗對兩個大姑娘隻是客客氣氣,跟那個仆婦玉花兒倒是有說有笑,一路打情罵俏。


    玉花兒長得不錯,但是兩個人都知道頭兒隻是逢場作戲,拿著解悶兒,絕不是為了這塊料而賣勁兒,但是在兩個姑娘家麵前跟個傭婦如此做,萬難得到人家女孩兒垂青了,想來白朗的目的不在此。


    牛老三問過朱七,那是個沒口兒葫蘆,冒出來的話能氣死人:“為什麽?我怎麽知道,你不會去問頭兒?”


    “我問了,他說是為了成全人家一片孝心,還有,閑著沒事兒,借機會上沙漠裏去玩玩。”


    “那不就結了,咱們頭兒雖然落了草,卻也經常做好事行俠仗義,再說上沙漠去玩一趟也不賴,陪著這三個花不溜丟的妞兒,還有比這更輕快的事兒嗎?”


    “但是我知道頭兒一定另外有目的。”


    “頭兒自己告訴你的?”


    “沒有!隻是我猜想而已。”


    “老牛,你最好少自作聰明,頭兒做事一向如此,該告訴人的絕不瞞咱們,不能說的,他自有打算,你要是多嘴多舌誤了他的事,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他怎麽說你怎麽聽,這次頭兒不但對人用了本名,咱們哥兒倆也用本名,就是為了怕人知道,你小心著點。”


    朱七的話不多,但是說出來的話也不浪費,輕描淡寫,卻點明了要處,牛老三一想這是少有的事情,果然就不再開口談論這件事了;跟白朗在一起,他必須習慣很多事,朱七提醒他的一件就是最重要的。


    白朗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沒什麽架子,顧全人的麵子,有問必答,但如果他隨便給了你一個答複,就是暗示你不必問下去了。


    不去追究根底牛老三受得了,不要他喝酒,實在要他的命,因此他仍然涎著臉懇請著:“頭兒,我隻喝一小口袋行不行,您知道我的量,一小口袋醉不倒我的。”


    “不行!”白朗的語氣是斷然的,可是緊接著這兩個字後麵,門外響起了一串像銀鈴似的聲音:“巧極了!牛大哥,我就是來請你們到地窖裏去喝酒的。”


    隨著話音一落,那扇虛掩的門被推開了,跳進了一個穿著一身翠綠的女孩子,綠綢短衫,綠裙子蓋到了腳麵上,半掩住一雙綠麵的小巧鞋子,包在玲瓏的腳上。


    她帶進了一屋的綠,卻為她自己添了一片紅,紅生於臉頰,那是被兩個大男子的裝??引起的,牛老三黑得像半截鐵塔,白朗卻白得像一尊瓷像,隻是兩個人都隻穿了一條布褲子,光著上身,因為屋子裏實在太熱。


    盡管臉紅,但已經進來了,她也就不在乎了,而且還把眼睛看著白朗,似乎對他那一身雪白而又精壯的肌肉,感到十分欣賞,而且,那也的確值得欣賞,因為白朗的身上光亮亮的,像是塗上一層釉色,而又那麽線條分明,表現出男性的美與力,充滿了雄性的魅力。


    所以,那女郎竟然看得呆了,直等白朗含笑披衣坐起:“二小姐,妳怎麽還沒休息,跑到外麵來了?”


    她是秦菲菲,被白朗一問,才醒覺過來,臉上再度湧起了紅暈:“底下太熱了,熱得我們都睡不著,可是又記起了白爺您的吩咐,白天一定要睡,養足精神,晚上才好趕路,所以姐姐想喝點酒,看能不能幫忙快點睡。”


    白朗笑了一下:“多喝為水就睡著了,心靜自然涼,喝酒自然也能幫忙睡得熟,可是這兒的葡萄酒太醇,喝了會使人四肢發軟,一覺睡下去,到明天天亮才能醒,那又不能趕路了,三位還是將就點吧。”


    “白爺,您騙人,昨天我們喝過了,甜絲絲的,又提神、又潤喉,也沒把人醉成您說的樣子。”


    “那時是晚上,妳們又坐了一天的車子,喝一點還可以活血驅寒,再說有足有的時間休息睡覺。”


    “您是向導,這個我可爭不過您,白爺,這是你們睡的房間啊,怎麽熱得像個烤爐似的,我在底下地窖子裏已經夠熱的了,沒想到上麵還熱上幾倍呢。”


    這不假,她就來了這一會兒工夫,身上的緊身綢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不但緊在身上,而且還把她的肌膚隱約地顯了出來,敢情這位小姐除了這一件綢衫之外,裏麵打的也是空心燈籠,而綢衣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一沾水就成了半透明的了。


    看這位二小姐平時身形瘦巴巴的,隻是人活潑一點,這迴子去了束胸,居然也結實得很,圓鼓鼓的,像一對小山丘似的挺著,牛老三不敢看,卻又偷偷地瞄,白朗卻毫不在意,正麵對著,如同沒看見,淡淡一笑:“是啊,所以這兒的人,家家都有地窖子,每到夏天的時候,日裏受不了酷熱躲在地窖子裏,晚上天涼了才出來活動,這會兒妳出去看看,連個人影都沒有。”


    秦菲菲似乎也沒注意到自己是曲線畢露了,不勝悶熱地解開了領子上的扣子:“白爺,你們就在這兒睡的?”


    “可不是,且末城就是這一家客棧,又隻有一所地窖,讓給妳們睡了,我們隻好在上麵委屈一點了。”


    “那怎麽受得了,幹脆你們也到下麵去吧。”


    “不了!謝謝,我們還受得了,而且,二小姐,今天晚上,我們就要開始進入塔克拉瑪幹大沙漠了,維吾爾人把它叫大戈壁,這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如果走得快,要半個月才能到阿集托,才有這麽個樣子的屋子地窖,半個月裏麵,妳們也得像我們一樣,在大太陽下烤了,趁著還有五六個鍾點的時間,好好去養養精神吧。”


    “不行,我們已經睡夠了,實在悶得難受,姐姐想喝酒,叫我來邀二位下去一起喝。”


    “我說過了,不能喝。”


    “白爺,我們當初約定時就說定的,我們要什麽,隻要是店裏有的,都可以隨著我們的意思!”


    “不錯,我也沒小氣過呀。”


    “那我們要喝點酒,您可沒理由拒絕。”


    白朗歎了口氣:“好吧,妳們要找罪受我也沒辦法,不過我先聲明,到時候妳們要是走不了,我絕不多躭擱,把妳們綁在馬背上,也要出發的。”


    “你盡管綁好了,反正我們也不會騎馬,綁上還穩當些,白朗,你自己不喝,我請大哥喝兩杯行嗎?”


    牛老三眼中立刻射出了希望的光,白朗笑了一笑:“底下就是一間地窖,他要是去了,妳怎麽換衣服。”


    “換衣服,我要換衣服幹嗎?”


    “不換衣服,連我都不敢跟妳在一起,那太誘惑人了。”


    他朝她身上指指,秦菲菲這才看見自己的妙狀,尖叫一聲,雙手抱著胸,急急迴頭溜了,白朗卻哈哈大笑起來。


    秦菲菲沒有再上來邀人下去喝酒,牛老三也沒有再提要喝酒,因為他知道,白朗說不準,就是不準。


    一半是使性子,一半是生悶氣,牛老三隻好撈起白朗所指的那個水壺,準備狠狠地灌他幾口。


    他當然不是向白朗生氣,打從跟了這個年輕人之後,頭兒就是他心目中的神,沒有人敢,也沒有人會向神明生氣的,他隻是對自己生氣,對肚子裏的酒蟲生氣,提著那沉甸甸的水壺,他已經開始低聲嘟噥著:“沒出息的東西,不該犯癮的時候,你們偏偏要作怪,老子把這壺淡得出鳥的冰水全灌下去,活活地撐死你們。”


    可是當他打開蓋子,把壺口對向嘴唇時,一股觸鼻的酒香冒了出來,壺裏竟是上好的燒刀子,熱辣辣的、香噴噴的,逗得他喉頭的那個硬結都跳了起來,猛灌了幾口,全身上下,隻感到一股無比的舒服。


    直著脖子,吐著大氣,他又灌了幾口,在他的估計中,約摸倒下了半斤,這是一把可以裝兩斤的水壺,提著沉沉的,裏麵應該還有四分之三的酒才對,可是壺中隻滴下了幾滴殘瀝,沒有了,就這麽多。


    他拿著那口錫皮的水壺一陣搖晃,裏麵倒是晃啷啷的直響,像是裝了許多小石子兒,可就是沒酒了。


    可是牛老三已經夠了,他感激地望著白朗,眼睛有點潤濕,頭兒畢竟是最了解他的人,而且也對他夠寬大了,酒是他的命,隻要有幾口酒,他整個人就有了精神,但是酒也能要他的命,放任他喝下去,他能把自己灌個爛醉如泥,扔在河裏都泡不醒,至少也得躺上兩三天,現在可沒有那個空閑容許他醉倒下來。


    白朗沒有理他,開始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男性魅力的嗓音,輕唱起大漠上的民歌:“男兒豈能不飲酒,男兒豈能不掛刀,男兒豈能無駿馬,男兒豈能身畔無美女……腰中跨著寶刀,囊中載滿美酒,胯下乘著白馬,馳向沙場時,卻不會迴頭看一下,昨夜在枕畔伴著他的嬌美如花……”


    歌聲很雄壯、很豪放,卻有著那麽一絲薄幸的惆悵。寶刀、駿馬、美酒、嬌娃,這四者堆砌而成一個草原上的男兒寫照,但是在英雄的歲月裏,他必須撇下那美麗的伴侶,獨自去迎向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廝殺生涯。


    這是一首很古老的戰歌,白朗卻是用漢語唱的,使得牛老三也聽得懂,也唱得這漢子胸中熱血沸騰。


    “借問那馬上的少年郎,為什麽不敢迴頭望一望?”


    有一個低細而柔美的女音,和著他的曲調,也在門口輕輕地唱起,嬌媚婉轉,蕩氣迴腸。


    牛老三跳了起來,正準備出去看看,但是白朗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緊張,然後臉上帶著神秘的笑意,又繼續用那低沉的男音唱著:“寄語美麗的姑娘,莫怪我鐵石心腸,我如迴頭望一望,就不再有勇氣離開妳的身旁,因為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妳能去的地方。”


    “馬上的兒郎,你不了解草原上的姑娘,她的笑靨美如初升的朝陽,她的纖手,卻像你一般的堅強,她嫣紅的嘴唇,在吮吸過敵人的鮮血後,將更豔麗芬芳,如果你迴頭望一望,就可以看見,她正披上戰袍,磨亮了腰刀,牽著戰馬,跟你一起共赴戰場。”


    白朗的眉頭皺了皺,遂接唱了下去:“姑娘,妳一定是找錯了賬房,或者是覓錯了情郎,不然就是我瞎了眼睛,找錯了伴侶,我愛的姑娘是一個溫柔美麗的女郎,她那仁慈的心腸,不忍見到一頭小鳥的受傷,玫瑰的枯萎都會使她傷感低頭,怎麽會兇惡得如同草原上的母狼。”


    唱完後,他朝著牛老三,眨眨眼睛笑了一下,門外傳來了一聲低微的詛咒:“該死的白朗,你別想把我撇下來,跟著兩個騷狐狸精在外麵逍遙。”


    白朗的肩頭一皺,帶著點斥責:“小麗!快迴去,否則我就把妳綑上,叫人送妳迴去。”


    “不!我不迴去,我要跟著你……”


    “小麗!我再說一句,這是最後一句,如果我再看見妳,我們之間一切都完了,就當我們沒認識過。”


    聲音並不嚴厲,但是非常的堅決,似乎已無轉圜餘地。門口聲音略頓一頓後,傳來了一陣低低的飲泣……


    “白朗!你不能這樣子對我。”


    “是的!小麗,照我的規矩,我應該早就把妳趕出去了,在我手下的人,從沒有一個敢違抗我命令的,妳這已經是第十九次不聽約束,擅自行動了,我為自己立了個限製,我容忍妳二十次,因此隻要我再見到妳,就是限製滿了,妳知道那後果的。”


    又經過一陣難堪的沉默,門外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歎息,似乎有點哽咽的聲音:“好,白朗!我迴去,可是你早點迴來,不能撇下我一個人……”


    “該迴來的時候,我自然會迴來的。”


    “不許跟不三不四的野女人勾三搭四。”


    “那我第一個就不該理妳,看看妳現在野成什麽樣子,妳現在的談吐,哪裏像個淑女的樣子。”


    牛老三忍不住移向門邊,低聲道:“小麗,做個乖女孩兒,快迴去吧,咱們是在辦正事兒,惹火了頭兒,他會翻臉不認人的,還有,我是站在自己人的立場上勸妳一句,以後學得乖一點,別叫寨子裏那些野婆子把妳帶壞了,那麽兇巴巴的樣子,連我牛老三都嚇得不敢領教,還能讓頭兒喜歡妳嗎?挺俊挺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兒,幹嘛要學得像頭母老虎呢,頭兒要是吃這一套早叫妳姐姐給套上了,還會輪到妳這小丫頭嗎?”


    一麵說,一麵把眼睛湊上門縫兒,想瞧一下外麵,哪知他的頭才湊過去,忽然像挨了蜜蜂刺了一下似的,猛地後退,因為就在他要張望的門縫中,塞進了一截雪亮的鋼刀,門縫上有一粒米那麽寬,比刀身還窄一點,但是這把刀還是硬塞了進來,可見在外麵塞進這把刀的人手勁兒很大,而且落手也很準,因為這把刀的刀尖對準了牛老三的額角,上麵還紮了一個小小的破口。


    這是他退得快,否則兩寸來長的刀身全部紮進前額,牛老三就成為死老三了。


    望著那亮晃晃的刀刃,牛老三籲了口氣,卻又忍不住埋怨道:“小麗,妳真胡鬧,這種玩笑也是隨便開得的,要是再低上一寸,我這隻眼睛就完了。”


    門外傳出一聲冷笑,倒是白朗一笑道:“老三,你說這個話可就真的不長眼了,假如小麗存心要你一隻照子,還會差上這一寸嗎?”


    門外嗤的一聲笑了起來,充滿了少女的歡欣與嬌憨:“聽見沒有,臭老三,還是大哥明白,臭老三,姑奶奶不是要你一隻照子,而是給你添上一隻照子,叫你看看清楚,別再滿口小丫頭的亂叫,姑奶奶哪點兒小了,比比個兒也矮不了你多少。”


    牛老三摸著腦袋瓜笑笑:“是!是!算我說錯了話,妳是大姑奶奶,不是小丫頭。”


    “知道就好,下次我再聽你叫一聲小丫頭,那可甭怪我不客氣,你連大小都分不出來,這對照子留著也沒用。”


    “可是……頭兒也是滿口叫妳丫頭啊!”


    “他可以叫你不行,他是大哥,你不是。”


    白朗在榻上伸個懶腰:“小麗,好了,鬧夠了,妳也可以迴去了,別盡在這兒攪了我的事兒。”


    “是的!大哥,我這就走,不過你放心好了,那兩個狐狸精在地窖子裏喝上了,至少要三四個鍾頭才會醒呢。”


    “怎麽會呢,她們不像是女酒鬼。”


    “當然不是,她們連一滴酒都沒下肚,可是不喝酒的人,就一定要喝水,在這店裏的水也一樣能把人醉倒的。”


    白朗又忍不住笑了,笑容中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又是妳這丫頭鬧的鬼,妳到底要幹什麽?”


    “為你方便呀,你要是真喜歡她們,這會兒可以到她們的屋子裏去,兩個軟綿綿的大美人,活色生香,隨意擺布,準保不會挨耳刮子。”


    白朗差一點揚起眉毛要罵人,但是想想又忍住了,牛老三卻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笑笑著道:“小麗,那妳可白操這份心了,頭兒如果有意思,還用得著妳幫忙,她們一路上直拋媚眼兒,就差沒有自己送進屋裏來。”


    “我知道,我又不是瞎子,一路上的情形我都知道。”


    白朗眉頭一掀:“小麗,妳綴著我們多久了?”


    “從一開始我就綴在後麵了。”


    白朗的眉頭再度揚起,似乎要罵人了,屋外的女郎好像看得見屋裏的情形,連忙道:“大哥,不是我故意要違背你的吩咐,實在是我太不放心。”


    “笑話,難道妳還怕我們被幾個娘們給吃了,有我老牛保駕,頭兒包準穩似泰山。”牛老三拍拍胸膛,覺得受了侮辱似的。


    可是,門外的女郎這次卻沒有跟他拌嘴,卻以誠懇的聲音道:“大哥!我知道你英雄了得,可是這兩個女的不簡單,尤其是另外那個叫莎莎的,表麵上斯斯文文的,其實卻一肚子的鬼。”


    白朗笑了一笑:“我知道,小麗,妳放心好了,一個熱如火,一個冷如冰,但是如果她們是想用美人計,還扳不倒妳這個大哥的,我又不是省油的燈。”


    “還有,我是踩著另一夥人下來的,一共是七個,由一個矮墩墩的老胖小子帶著,裝成皮革商人,從蘭州開始,就一直綴著你們了。”


    白朗這次倒是微微一震:“會有這迴子事兒。”


    “我盯著他們四五天了,看準了才向你報告的,這夥人跟蹤的技巧很高明,始終不跟你們照麵,有時還故意落後一個宿頭,本來我還不想說的,可是過了這個宿頭,明兒開始就要進入沙漠,我無法再盯住了,再跟下去,他們不發覺,你卻會抓住我了,所以我才知會你一聲。”


    “很好!妳懂事多了,再也不像以前那麽毛躁了,有沒有把那夥人的底子摸清楚呢?”


    “摸不出,都是陌生臉孔,他們說是皮革客,身邊帶的貨也是真玩意兒,看不出假來。”


    “那或許真是皮革客人呢?”


    “大哥!皮革客人隻有從沙漠上買了貨往內地賣,哪有在蘭州辦了貨往大漠裏運的,老實說,這次我是聽了你的話,不準備跟了來的,何況你行前也沒有留下去向,我是盯著這批人,才發現了你們的。”


    牛老三張大了嘴,但是白朗揮揮手不讓他發言:“我知道了,以後我自己小心就是了。不過也許是妳多心……”


    “不是我多心,假如他們真是皮革客人,我應該見過才是,我不認識,就證明他們有問題,行有行規,這條道上的皮革買賣都是幾代的祖傳行業,不準外人踏一腳進來的。”


    “好!記妳一功,我會當心就是。”


    “大哥!我要走了,後麵那一夥兒,你保下的這幾個娘們兒底子都叫人摸不清楚,也許是一條線上的,也許是對頭,但一定有著關連,因為他們始終不照麵,尤其是後麵那一夥兒,始終不超前去,故意慢上一腳,現在他們就歇在十裏後的小龍集上,也在作進沙漠的準備。”


    “乖女娃兒,小麗,妳要是一直這麽懂事,大哥就會多疼妳一點兒了,好好兒迴去,替我照顧著一點寨子。”


    “好的!大哥!我走了,往後的路上你要自個兒小心了,牛老三,妳去照應著大哥,別離開他一步。”


    “小姑奶奶!那還要妳吩咐嗎?有我老牛在……”


    “牛老三,你那兩把刷子我還會不清楚,大哥如果是靠你保護,腦袋早叫人摘去了,你唯一的用處是能討人厭,有你跟大哥在一起,那個狐狸精不敢明目張膽地來勾引大哥,你也就做好這件事就夠了。”


    牛老三忍不住叫屈道:“笑話!小麗,妳真是門縫裏瞧人,把我給看扁了,我老牛跟頭兒是比不了,但是在……”


    門外沒讓他吹下去:“我不會從門縫裏瞧人,可是會從門縫裏紮人,你留神點,如果大哥有什麽失誤,我的刀子不剔了你這一身死牛肉就是你的妹子。”


    “別!別!我牛老三沒這麽好的命,有妳這位好妹子。”


    哼的一聲輕笑,已經遠去了,白朗雙手托著腦袋,又在榻上躺下來,牛老三卻摸著頭發怔,半天才問道:“頭兒,小麗的話你聽見了。”


    “嗯!這丫頭總算還辦了點事,居然踩出了後麵踩了一幫子,不過也沒什麽希奇的,在我的預想中,原也該會有人才對,否則就不夠熱鬧了。”


    “頭兒,你說姓秦的兩個妞兒果真是去尋她們親人骸骨的?”


    “不單是找骸骨,也還有一票珍寶在一起,人家不是明明白白的告訴了你嗎?”


    “您相不相信她們的話?”


    “人家這麽說,咱們就這麽聽,何必一定要相信呢。”


    “話不是這麽說,假如叫人給栽了,那可太不上算了。”


    “有什麽不上算,咱們吃了、喝了,也玩兒了一趟沙漠,沒什麽好損失的,如果你是個大姑娘,還怕叫人給占了便宜,你是個莽漢子,隻有占便宜的份兒,還有什麽躭心的。”


    牛老三不開口了,他知道頭兒的脾氣,如果正正經經的說話,就表示他需要人家的意見,假如他開始說俏皮話,那就是不再談下去的表示了。


    屋子裏依然悶熱,但是白朗居然閉上了眼睛,認真地休息了,牛老三也清楚,頭兒很少閉上眼,如果為了必要,他可以三天三夜不閉眼,但如果他閉上了眼,那就是真的在休息養神,不再容人打擾了。


    所以牛老三憋了一肚子的話,也隻好不開口了,再度地倒在發熱的炕上,牛老三也想睡一下,似是實在睡不著,他的眼前幻出了一個秀麗的影子——小麗,那個剛才紮了他一刀的女郎。


    美得像一朵花,野得像一匹馬,狡猾得又像一頭狐狸,她是寨子裏的寶,每個人都喜歡她,但也是寨子裏的一塊魔,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吃過她不大不小的虧,叫人恨得牙癢癢的,又拿她無可奈何,因為對著她如花的笑臉,就是鐵打的人也生不起氣來。


    小麗不是黑道上出身,她的老子是個很有名的武師,因為跟人打架鬧了事,流浪逃亡,把女兒送到寨子裏來,托白朗照顧她,算起來她是白朗的師妹,因為白朗在他老子門下學過武,就是那麽點淵源,小麗進了大寨。


    來時才十五六歲,梳著條大辮子,一付逗人喜歡的樣子,一晃五年了,小姑娘長大了,可是淘氣得成了精,除了白朗,她沒有第二個怕的人,就是對白朗,她還有七分畏懼、三分溫柔,對別的人,可就是十分的頭疼了。


    美是美,可像朵帶刺的玫瑰,紮手得厲害,因為她不但人美,手下功夫也紮實,去年在蘭州,有個不長眼的糧行少東看見了她,想吃她的豆腐,結果一頓鞭子,連那個少東帶上七八個幫閑的漢子,全部被抽得頭破血流。


    那群人在蘭州很有點勢力,那位少東挨了打還不死心,一直打聽到她是多刺玫瑰井小麗,白狼大寨裏白大寨主的師妹,這才算死了心,認了;因為誰也惹不起白狼大寨。


    “多刺玫瑰”這是公送小麗的雅號,倒是沒人記得她的本名井小麗了,牛老三摸著額上被紮破的那個小傷處,想起了小麗的種種,不由得笑了,對小麗,他沒有邪念,僅有著一份像長兄對幼小的弱妹那份寵愛的感情。


    但是他卻很奇怪,多刺玫瑰對白朗的愛戀很大膽,為什麽這次這麽乖,跟下了七八百裏路,隻在門口說了幾句話,連麵都不見就走了。


    不僅是井小麗的一切,牛老三不懂,連帶著他又想起了那一對姐妹花,他們目前的女雇主。姐兒倆一般的美,一般的嬌,隻是妹妹秦菲菲熱得像火,姐姐秦莎莎嬌得像絲,冷得像冰,不管她多冷,但是牛老三瞧得出她對著白朗時,眼中總有點特別的東西,那也不能說是女娃對英俊男人的思慕,牛老三跟著白朗幾年,對這一類的眼光看得多了。


    因為很少有見了白朗不受吸引的女孩子,甚至於連出了閣的少婦,規規矩矩人家的小媳婦兒也好,頭上拴著白繩兒,明告訴人家是守著節的孀婦也好,看見白朗,不是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低下了頭,然後又偷偷地瞧他兩眼,再就是出了神似的,死盯著白朗看個不停,這兩種看法上有大膽與膽小之分,骨子裏的含意卻是差不多的。


    就隻有秦莎莎的眼光略有不同,她除了那種少女慕情之外,另外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牛老三說不出來,一定要想個比喻來,就像是一頭母貓瞧著一頭肥肥胖胖的老鼠,既把牠當作一頓可口的美餐,卻又不急於享用。


    肥肥胖胖的老鼠在貓兒的眼中當然是道鮮美可口的好菜,所以貓兒的眼中充滿了貪婪和欲望,但是老鼠肥肥胖胖的,行動就不會太敏捷,所以貓兒很從容,隻要牠高興,隨時都能伸出爪子攫了來,大可不必著急,所以貓兒的眼中居然還能帶著殘酷的笑意,帶著欣賞。


    牛老三不懂得貓兒,卻懂得女人,但是他不懂得秦莎莎,一個女孩子能把他們的頭兒白老大看成一塊到嘴的肥肉,看成一頭圈兒裏的羔羊,這個女人不是他媽的發了瘋,就是他媽的怪得邪門。


    好在白朗的反應卻很冷淡,既沒有把自己當作是老鼠,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是羔羊或是肥肉,所以牛老三才很放心,隻不過想到秦莎莎時,他多少總感到不舒服。


    就這麽迷迷糊糊的捱到了黃昏,太陽下山了,曬得發燙的砂土還在噴著熱,如果用水灑上去,準還能冒著熱氣。


    隻是這兒的水太珍貴了,除了老天爺不懂得愛惜,用傾盆大雨把水潑下來,沒有人會舍得用水來灑灑地的,所以由著大地發燙噴火去,不過風裏已經有了涼意,這股冷風會把熱氣很快地吹散,把發熱的砂土吹得冰涼,使熱昏的人感到沁骨的冷意。


    大漠上就是因為這種暴熱暴寒的氣候,使得那些亙古的巨石突漲暴縮,加速了它們的風化。


    也因此才使得那些風化碎裂的石層變成那一片浩瀚的沙海。使得這一片草原成為不毛之地,成為死亡的絕域。


    隻不過沙漠在千萬年來,好像不變它的麵貌,它的冷熱動靜與唿吸脈搏,生活在沙漠上的人卻以智慧在死亡的經驗中找到了征服自然、征服沙漠的方法。


    所以,沙漠對一般的旅人雖然還是充滿了危險,對一個有經驗的行客,卻已經不再那麽恐怖了,避開它的銳鋒,攻取它的弱點,就這樣,人們征服了沙漠,把死亡的旅程易為康莊。


    牛老三為空氣中的涼意感到睡意正濃時,白朗已經醒了,搖醒了打唿的牛老三。


    “懶蟲,該睡的時候不睡,該醒的時候你倒陰過去了,不過這是最後的一次,今兒我們就要開始進入大戈壁,你可得把身上的懶筋抽一抽,再也沒有這麽舒服了。”


    牛老三一下子跳了起來,睡意都被驅走了,這漢子還有一個長處,就是他很少做夢,也可以說從不做夢,所以他隻要閉上眼睛,就是在真正的睡眠中,哪怕隻要一會兒工夫,就能把疲勞完全恢複,而且真到必要時,他騎在馬上,甚至於一麵挪腿不斷地走路,一麵也能睡著。


    他沒有白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本事,但是他能利用每一分鍾不用大腦的時間休息養神,補充體力的損耗,所以他看起來,也像是永不會疲勞的鐵人。


    跳起來之後,他伸手就去抓堆在屋角的兩個大馬包,行動很俐落,完全是一付準備啟程的樣子。


    白朗卻笑一笑:“老牛,別忙著拿東西,先把衣服穿好。”


    牛老三發現自己還是光著脊梁,隻穿了一條短褲頭兒,而頭兒卻已經是衣履整齊的了,不禁有點不好意思:“頭兒,我非得穿上那個撈什子。”


    “是的,要整肅儀容,不但要穿戴整齊,而且連衣領的鈕扣都得扣好,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堂堂正正的鏢客,不是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何況我們護送的是兩個年輕的堂客,不可以失儀。”


    牛老三在肚子裏暗暗的嘀咕:“他奶奶的,你明明是西康道兒上鼎鼎有名的大瓢把子,居然講起規矩來了,難道這就是‘盜亦有道’嗎?”


    他突然覺得自己挺有學問了,居然能說出“盜亦有道”這麽有學問的話,隻可惜這番幽默隻能放在肚子裏,供他一個人自我陶醉,卻不敢在口中說出來。


    等他穿好衣服扛著行李到門口的時候,裏麵的小褂褲已經被汗水浸濕了,被外麵的冷空氣一吹,才感到舒服一點,卻看見白朗已經牽著幾匹馬走了過來。


    “老牛,下去,到地窖子裏去看看,那幾位客人準備好了沒有,催催她們要上路了。”


    牛老三立刻又苦著臉:“頭兒,我剛穿好衣服……”


    “當然要穿好衣服才能下去,總不能那個赤身露體的樣兒去見人家堂客。”


    “不,不是的,頭兒,您知道的,我老牛打了赤膊扔在冰堆裏凍一夜都不在乎,就是悶不得,這會兒外頭剛涼快,下到那個鬼洞子裏,又要憋一身汗。”


    “那就憋一身汗吧!反正你這身衣服常年放在箱子底下沒機會亮相,扔了又可惜,就利用這幾天多穿穿洗洗。”


    白朗又在說笑話,那就是不準打迴票的意思,可是這次牛老三鼓起了勇氣道:“頭兒,我怕見娘們兒,尤其是那一屋子都是娘們兒,陰氣太重,我怕一晦氣。”


    他不願意再去沾那一對姐妹才是真的,因為小麗先前說過在她們的酒裏下了迷藥,這會兒恐怕還是鬢亂釵橫地倒在榻上,或許還敞著胸,掀了裙子的滿室春光,剛才秦菲菲上來時,那股子勁兒已經夠瞧的,有白朗在一起,他鎮得住自己,要他一個人,他實在沒那份兒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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