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景德鎮以盛產瓷器聞名於世,清乾隆年間鎮中窯廠號稱三千家,從業人員數達百萬。


    景德鎮窯廠雖多,名廠也不少,但在武林中能被武林人物樂道的隻有一家,姚麻子開的姚廠。


    姚廠不但不大,而且是全景德鎮最小的一家,全廠上上下下就是姚麻子一個人,他是老板,也是夥計,更是工人。


    他的窯廠隻有茅屋三間,瓷窯比大戶人家燒飯的大灶大不了多少,每年出的瓷器更是少得可憐,從年頭到年尾,不多不少隻有一十二件,去年如此,今年如此,明年更是如此。


    這種小玩意兒,說他是瓷廠,真是太抬舉了他,他那裏夠格。


    可是,天下事就這樣奇怪,你說姚廠不夠格,把他捧上天的人可多著呢!


    姚廠每年隻開窯一次,六月初六。


    十二件妙品,件件都是精極天下的傑作。


    這十二件瓷器如果售價的話,每件最少世值十萬兩銀子,可是姚麻子他不賣,一個銅子也不要的相送。


    價值十萬兩銀子一件的名瓷白白的送給別人,天呀!那豈不要爭得頭破血流。


    事實卻不然,沒有人敢爭,隻有人來碰運氣,誰的運氣好,誰就能得到一件價值十萬兩銀子的瓷器。


    如果有人膽敢恃仗武功巧取豪奪,那他準是壽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煩了,他準會死得莫明其妙,任你再好的本事,也是不出景德鎮三十裏之外去。


    這可不是說說唬人的,有事實為證:


    六年前,南七省水陸兩路道上瓢把子楚南天,動了妄得之念,強奪了一件得主的瓷器,結果,人還沒有離開景德鎮,就莫明其妙的死在重重護衛之中。


    五年前,江北六省水陸道上瓢把子馬控北心中不服楚南天之死,帶了手下十八高手,也槍了一件瓷器,結果也沒有離開景德鎮一夜就報銷了。


    四年前,南七北六十三省總瓢把子齊無亮出了手,這次更絕,他的右手剛摸上瓷器,就兩眼一瞪,倒地而亡。


    以上都是黑道上的翹首人物,其實,白道英雄也不例外。


    三年前,以一手春秋八法掌刀名震大江南北的春江大俠呂英奇,不知他是什麽用心,居然也強奪了一件瓷器,其結果絕無例外,隻是一個“死”字。


    二年前,武當俗家弟子飛龍劍客龍在田也出手搶了一件瓷器,照樣沒有逃過死神的大手。


    去年,再沒有膽大包天的人,敢於不信邪了。


    今年,有沒有膽大包天的人,就不知道了,因為,現在還沒有到六月初六,誰知道到時候會有些什麽事情發生呢?


    話又說迴來,姚廠瓷器既然不準搶,隻準碰運氣,那運氣又是如何個碰法呢?


    說來那碰運氣之法,簡單得很,從年初一月一日起,想要碰運氣的人,就可以去找姚麻子要一個編號,在六月六日前往廬山女兒城,憑號證抽簽,中者得瓷器一件,不中者下期再來。


    怎樣說姚廠的瓷器一件可以值十萬兩銀子呢?


    這個答案最簡單,因為有人出十萬兩銀子一件收購,而且,來者不拒。


    收購的人就是南昌城內的李百萬,打從五年前開始,李百萬就這樣大把大把的花銀子!


    但,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沒有人知道,當然,他自己是例外。


    十萬兩銀子是個大數目,簡直可以嚇死人,誰中了幸運的瓷器,誰不願意賣給李百賣。


    不,不願意出賣的人可多著哩!李百萬收購了四年,真正收購到手的姚瓷不過二十四件,至少有一半的人瞧不起他的銀子,寧可大眼對小眼,抱著自己的幸運瓷器發呆,盡量去想他怎樣會值到十萬兩銀子的原因。


    可惜,姚瓷不會說話,不能告訴他什麽。


    今天是六月初一,也是發號牌的最後一天,因為還得有時間趕到女兒城去呀。有心人早就領好了號牌,真正到六月初一來領號牌的人並不多,有的,那就是臨時起意去碰運氣的人。


    今天一大早,姚麻子就搬了一張長板凳坐在茅屋門口,等待來領號牌的人。


    今天來領號牌的人,可以教人見了好笑,那隻是二個老頭子,三個尼姑,一個和尚,四個婦道人家、二個小孩子、一個大姑娘、二個小花子和一個窮小子,前前後後、算來算去,隻是十六個人,其中沒有半個精壯漢子,可說全是老弱殘兵。


    姚麻子人長得醜,可不是一個多作怪的醜人,一點不羅嗦,領號牌的人自報姓名身世時,你怎樣說都可以,是真是假,他都不過問,他隻是愛聽不聽的等你說完,說完之後,他便給你一個號牌。


    可是,你要不自報姓名身世來曆,那也不行,當在,他決不會趕你走,你就幹耗著吧。


    輪到了那二個小孩子,姚麻子忽然裂嘴一笑,道:“你們這是七十八次了,一個號牌賣多少錢?”


    那二個小孩子小臉蛋一紅,道:“五兩銀子一個。”


    姚麻子給了他們號牌,他沒有留難他們。


    十六個人的號牌都發完了,其中那位大姑娘一轉身又迴到姚麻子麵前,張眼說瞎話的報了另一個姓名身世,一伸手,姚麻子眉頭都不動的,又給了她一枚號牌。


    後麵沒有排隊的人了,那大姑娘一口氣又報了十八次姓名身世,要了十八枚號牌。


    那大姑娘要報第十九次姓名身世了,口一張,姚麻子裂嘴一笑,問道:“姑娘,你累不累?”


    那大姑娘一挑秀眉,說道:“你不願意了?”


    姚麻子道:“願意,怎會不願意,姑娘要多少號牌,小老兒一次給足你就是,姑娘也不用這樣麻煩了。”


    那大娘隻道姚麻子要找她麻煩,臉上神色極是不愉,聽姚麻子把話說完,才知道姚麻子實是一片好心,玉麵一紅,囁嚅地道:“再給我十八麵號牌就夠了。”


    姚麻子微微一笑,又給了她十八枚號牌,沒有再多問她一個字。


    輪到最後那位窮小子了,所謂那位窮小子者,是因為他的一身穿著比那二個小花子好不了多少,隻是身上的衣服沒有補丁,比較幹淨而已,至於他的麵色,黃中帶青,顯然是沒有吃過飽飯的樣子,而且,身上還帶著三分傲骨,所以說他是窮小子,而不把他認作小花子。


    窮小子自報姓名:於化棠,嶽陽人氏,現年二十三歲,耕讀傳家,普通升鬥小民。


    果然,不是小花子。


    姚麻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要幾枚號牌?一口氣報下去吧!”


    於化棠伸出一根指頭,說道:“隻要一張。”


    姚麻子道:“你要不要賺五兩銀子或許是十兩銀子?先多領二枚號牌,然後轉賣出去……”真是一片好心,暗中誠心幫他忙。


    詎料,於化棠根本不領他的情,生硬地道:“我不賺這種錢,謝謝。”


    姚麻子碰了釘子,真把這小子看走了眼,可是人家不領這份情,沒有什麽不對,姚麻於隻好訕訕的一笑,道:“老朽,老朽是多嘴了少俠見諒,少俠見諒!”


    於化棠搖一搖頭,也不便說甚以,轉身走了二步,忽然背風去,橫裏伸來一隻手,奇快無比的攫住了於化棠剛領到手的號牌,微一抖腕就把那麵號牌奪了過去。


    於化棠一怔,舉目望去,原來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子,翻眼瞪著於化棠,一副吃定了於化棠的樣子。


    於化棠心中惱火,喝問道:“你為什麽在搶我的號牌?”


    那小老頭子道:“老夫喜歡你這枚號牌。”


    於化棠氣忿忿地道:“你喜歡人家的東西,就該奪人的東西嗎?”


    那小老頭子道:“東西到了你手中,老丈不奪又如何辦?”


    於化棠說道:“你可以用交換的方法呀!”


    那小老頭子接口道:“好,這可是你說的,咱們就交換這枚號牌。”


    頭一轉,向姚麻子道:“老夫於化龍,川東人氏,今年六十八歲,號牌拿來。”語氣一點都不客氣。


    姚麻子倒不計較這些,伸手給了他一枚號牌。


    於化龍接過號牌,向於化棠道:“小子拿去。”


    照於化棠的脾氣,他是決不吃這一套,隻是剛才自己口快失言,說過可以交換的話,使於化龍的強奪倒成了合法,沒話可說,隻有冷冷的“哼!”了一聲,接過於化龍投來的號牌,轉身飛馳而去。


    於化龍好像是專門來找他麻煩似的,跟在後現一麵猛追,一麵叫道:“小子,等一等,老夫忘記看自己那號牌的號碼了,也許老夫的號碼比你的六六六六六更好哩!那麽老夫就不要換了……”


    要換的是他,換了又患得患失,於化棠心中頓時興起一種被欺侮的感覺,他簡直是吃定了自己,真豈有此理,心中一賭氣,腳步跑得更快,根本不答理他。


    於化龍在後麵窮追不舍,追了一陣追不上,唿叫的語氣便變了:“於少俠,你姓於,老夫也姓於,五百年前原是一家,既然是一家人,你為什麽這樣沒有同宗之情啦……”


    可惡,莫說你隻姓於,就是再近的血親,也懶得答理你,於化棠充耳不聞,腳下跑得更快了。


    於化龍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改了語氣,近乎請求地叫道:“於老弟,你叫於化棠,老哥哥叫於化龍,我們不但同宗,而且同是化字輩,說不定咱們真是堂兄弟,等老哥哥一等,咱們該好好地談一談……親近,親近……”


    於化棠暗自想道:“你這樣以大欺小,恃強搶奪的霸道行為,真丟我們於家的麵,我不理你。”腳下簡直使盡了全力。


    於化棠到底年輕氣壯,時間一久之後,身後便聽不到於化龍的聲音了,迴頭望了一望,確然沒有了於化龍的影子,於化棠這才籲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同時也忍不住掏出號牌看看上麵的號碼。


    “六六六六六”赫然五個“六”字,這個號碼不是自己原來的號碼麽?不是已被那於化龍換去了麽?這枚號牌怎會又是“六六六六六”呢?


    真把人弄糊塗了,難道有兩枚相同號碼的號牌?


    管他的,反正中彩的機會不大,何必胡思亂想,自己找自己的麻煩,且到女兒城去看看熱鬧再說。


    於化棠一甩頭,把一切煩惱都丟向九霄雲外去了。


    女兒城在廬山牯嶺和屋脊山之間,群峰屏列,長十裏許,高下錯落,形如女牆,故名女兒城。


    女兒城西南地勢平埋,麥延數裏,是為大校場,相傳明太祖曾練兵於此。


    姚麻子的姚瓷抽簽大會就設在大校場中。


    姚麻子在景德鎮窯廠隻有一個,在這裏麵對成千累萬的江湖豪強也還是一個人不過抽簽場沒有任何設備,連桌子都沒有,隻在土台上擺二隻壇子,一隻壇子裏麵放著號碼紙卷,另一隻壇子放著十二件瓷器的編號,編號是由第一號到第十二號,共計十二件。


    姚麻子就站在二隻壇子中間,照往例由台下群雄中選出二位抽簽人,四位監察人後,開始抽簽。


    這是一個實質重於形式的抽簽場合,每一個人的眼睛都睜得又圓又大,稍有差池,就會暴發一場腥風血雨的大戰。


    抽簽的方式是:先抽出瓷器編號,然後再抽出號牌號碼,那被抽中的號牌號碼,就是該瓷器的得主。


    姚麻子當場把中簽號碼寫在瓷器編號的紙條上,馬上把那紙條交給中簽人,中簽者憑此紙條,在六月底以前到景德鎮姚廠去領瓷器,瓷器到手,要賣要保留,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選好抽簽和監察的人選,馬上開始抽簽。


    抽簽一開始,這吵吵嚷嚷場合立時靜了下來,靜得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中簽的號碼一個一個從姚麻子口中報了出來:


    “六六四五一”、“六六五六七”、“六六七七六”、“六六一二三”、“六六一一一”、“六六二五五”、“六六四四二”、“六六八七六”、“六六九九零”、“六六零零九”、“六六二二二”、“六六六六六”“六六六六六”的號碼居然中簽,於化棠隻覺全身發抖,一種複雜得說不出的感覺使他有點迷惘,也使他愣在當場。


    “六六六六六”號的唿聲又從姚麻子口中報了出來。


    這已是第二次唿喚了,仍未見有人出去領彩。


    第三次“六六六六六”號的唿聲又出口了。


    於化龍並沒有出現,於化棠猶豫了一下,大步走了出去。


    姚麻子沒有特別注意他,隻向他拱手道了一聲:“恭喜!恭喜!”就把簽單給了他,他好像完全忘記了六月六日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


    領過簽單,他是滿眼漆黑沒有一個朋友,雖然有很多羨慕的眼光移向他,卻沒有人熱情的向他道賀。


    人群漸漸地散了,於化棠走出女兒牆,道旁迎來一個漢子,向他拱拳一禮道:“於少俠,恭喜!恭喜!”接著雙手遞給於化棠一份大紅請貼,接著又欠身道:“多謝兄台。”


    那漢子也是一抱拳道:“望少俠能夠賞光。”閃身讓開了道路。


    不羅嗦,也不勉強,很有幾分氣派,甚是討人好感。


    於化棠下了廬山,也不見於他龍出麵找他麻煩,心中輕鬆了不少。


    今天還隻是六月初六,到六月底還有二十多天,什麽時候去領瓷器倒有很多的時間考慮。


    下得廬山,於化棠也未能免俗,找了一家小館子,切了半斤鹵牛肉,半隻雞,半斤燒酒,自己為自己慶賀一番。


    他身上銀子不多,很少大魚大肉地大吃,這半斤鹵牛肉,半隻雞,半斤燒酒地大吃,在他來說,可是大大的享受了。


    正獨樂其樂的時候,忽然身旁出現了一個小花子,向他點頭一笑道:“於大哥,請小花子喝一杯如何?”


    這小花子他見過,領號牌時,他就排在他前麵,當時也曾點過頭,打過招唿,算是點頭之交,而且於化棠還記得這小花子的名字叫金大昌。


    於化棠自個兒獨飲,實在也沒多大味道,當下一笑,道:“請!請!”


    索性大方到底,又要了半斤牛肉,半隻雞和半斤燒酒,端杯敬了小花子一杯。


    小花子很會說話,三杯酒下肚之後,兩人已是談得非常投機。


    一斤燒酒二個人喝,量大的人,隻怕身子都暖不過來,偏偏於化棠與金大昌的酒量都不大,每人還剩下一杯的時候,兩人都已有了七分醉意。


    金大昌忽然妮聲道:“於大哥,我們打個賭好不好?”


    於化棠點頭道:“好,賭什麽?”


    金大昌說道:“賭小弟是男的還是女的?”


    於化棠醉眼迷迷地望著金大昌,看了又看,道:“好,這倒很有意思。”


    金大昌道:“我們還要來點彩頭。”


    於化棠道:“什麽彩頭?”


    金大昌道:“賭你懷中的姚瓷。”


    於化棠一驚道:“你想打我的姚瓷的主意……”


    金大昌在桌子下麵踏了他一腳,道:“小聲一點,你絕對不會輸的。”


    於化棠道:“怪了,你有輸的毛病……萬一我輸了怎樣?”


    金大昌道:“你要是輸了,當然是把那姚瓷給我。”


    於化棠道:“我要贏了呢?”


    金大昌道:“我當然沒有姚瓷,我就把我自己輸給你,做你一輩子奴隸,服侍你一輩子。”


    這時,她不但聲音嬌柔柔的,而且在油汙汙的臉上,升起了一道紅暈,她已經自己出賣了自己。


    於化棠先是怔了一下,接著一指她,道:“你是……”


    金大昌跳了起來,迅快的接口道:“小妹是女的,你猜對了。”


    於化棠楞楞的道:“我……我……”該不該給金大昌一份難過,他委實決定不下。


    “哈哈!怪事年年有,唯有今年多,大姑娘不害羞……”


    金大昌柳眉一挑,嗔叱了一聲:“你!……”接著臉色微微一變,身子一彈,飛也似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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