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這個故事在我心中存在那麽多年,對於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脈絡,我都了然於心,如同俯視自己掌心的紋路——卡住我的,是傾訴的熱情。


    很多年前,在出道的最初,每次想到一個故事,我都難以按捺內心的激動,飛撲到電腦前廢寢忘食地敲打著鍵盤,覺得不把它寫出來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而現在,那些靈感、構思,照樣經常性地冒出來,我卻已經疲憊了,往往隻是在腦海裏將它們過了一遍,將所有最精彩、最激動人心的部分逐一幻想過,如同在甘蔗裏汲取完了最甘美的那一口汁水,便覺得已經心滿意足。


    是的,我自己已經享受過了那種樂趣,為何還要費心費力寫出來給別人看?純粹是為了稿費,抑或為了虛名?不,這些胡蘿卜就算在眼前不停晃動,作為一頭懶驢,我也不願意繼續低頭拉磨盤了……而這世上,還沒有出現可以抽打我的大棒。


    這種疲倦困擾了我很久很久,讓我一直無法落筆。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花園。那兒非常美麗,恍如天國。我清晰地記得自己站在石橋上,明亮的陽光如同瀑布傾瀉而下,穿透薄薄的樹葉,照在我身上。我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綿延不斷的樹木,色彩斑斕,在陽光下燦若雲霞,直通到小徑深處。而樹下繁花盛開,風和日麗,鹿鳴呦呦。


    我下意識地摸索著,想去找相機,然而卻很快又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這一切根本無法拍下來,即便拍下來了,也無法帶走——在夢裏明白了這一點,那一刻的傷心,令我幾乎掉下眼淚來。我隻能怔怔地站著,竭力看著眼前的一切,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看到了嗎?記住它!不要忘記,千萬不要忘記!


    因為這裏是夢境,我有幸來過此處,卻什麽都不能帶走。


    唯一能帶走的,隻有記憶。


    那種讚歎、驚喜而又虛無、失落、哀傷的心境,和夢裏那令人驚歎的美景一樣,在醒來後如同雕刻般地印在了我的心裏,再也無法磨滅。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重新寫完《忘川》的衝動。


    是的,我曾經在自己心裏看到過極美的幻影。那一幕幕的悲歡離合,愛恨交錯、驚心動魄——如果我不把它寫下來,凝固在紙上,就無法證明我曾經抵達過那裏。當我有一日忘記它的時候,那些瑰麗就會煙消雲散,再也不能複現。


    於是,時隔多年,我再度動筆。


    六年前,在寫到18萬字的時候,心裏覺得還有兩三萬字就該收尾了,可事實上,等徹底完成時,字數竟比預想的超出了一倍多。剛開始寫的時候,進度極慢,因為畢竟時隔多年,氣脈不暢。然而越寫到後麵,速度越快,感覺也越好。到最後那一幕時,主角之間對峙的張力越來越大,就如繃緊到極點的弦。而耳機裏循環播放著信樂團的《假如》——


    “假如時光倒流/我能做什麽


    找你沒說的卻想要的


    假如我不放手/你多年以後


    會怪我恨我或感動”


    手指在鍵盤上飛速地敲打,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和旋律唿應旋繞,那種情緒,仿佛在撕心裂肺地燃燒,直到在寂寞裏化為灰燼。


    在寫完的那一刻,真是酣暢淋漓。


    原重樓、蘇微、蕭停雲、趙冰潔……那些人物仿佛一個個活過來了,每一個眼神的交錯、每一句意味深長的台詞,竟然能令我這個造物主都心底震顫。他們好好地演完了這一場藏在我心底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戲,然後躬身告退。


    而我耳邊,隻留下那一首歌還在旋繞,不停地追問著假如怎樣又會怎樣,宛如最後水映寺裏男女主角的那一場對談——


    可是,這世上,又哪有那麽多假如呢?


    伍


    《忘川》的結束,標誌著屬於聽雪樓的時代終於徹底地結束了。人中龍鳳,血薇夕影,都隨風而去。那個從二十多年前初中時代就綿延開始的夢,在這裏畫下了句號。


    就如同我隨風而去的少年時代一樣。


    但是,我並沒有戀戀不舍。


    時間總是永遠向前,如同千年之前智者在川上說的那樣: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我們都不能永遠停留在原地,無論是我,還是我所寫的,終究有一日,都會成為過去——而有意義的是這個過程:我來過這個世界,我曾經歌唱,有人路過,駐足傾聽。


    人生海海,有這一場相遇相知,就已經夠了。


    而接下來,這些在十幾年中寫下來的故事,有幾部可能會進入影視化的流程。路途漫長,不確定因素很多,或許它們會順利拍出來,或許永遠不會。大家若是喜歡,可以去看看;若是不喜歡,也就一笑而過,珍藏自己心底原先的想象。


    至於《忘川》之後,接下來有什麽寫作計劃,目前還沒有明晰的想法。


    其實,在我的電腦裏靜靜地躺著很多個故事的開頭,長則數萬字,短則一兩千,那些坑深淺不一,多到兩隻手都數不過來。那些故事都是腦洞大開、靈光一閃後的產物,其中很多來自於我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題材風格迥異:有武俠,有奇幻,有宮廷,有科幻,甚至還有諜戰……因為怕被說是挖坑不填,所以它們基本上從沒有露麵過。


    而現在,我想要把它們之中的精粹寫下來,結集出版。


    書名可以叫《月見》,或者《雲夢》,抑或其他。


    或者,我會寫一個雲荒為背景的新故事,說一說《破軍》裏空寂之山下那個大漠古墓的來曆。


    唉,想要寫的實在是太多了……在每一個深夜裏,當我作為一個三流建築師又工作完一天之後,將autocad關閉,將一堆堆設計圖紙清理出超負荷的大腦……而剛一閉上眼睛,那些故事就會爭先恐後地跳出來,拍打著我腦海裏的那扇門,大聲叫著“快把我寫下來!”“先寫我!”“讓我出去!”


    好吵……實在是無法休息。於是,工作一天的我,不得不再度開始另一份夜間的工作。然而,在逐一檢視過那些文檔之後,我往往又逐一把它們關閉,重新封存。


    “你還不夠優秀,不配我花時間去寫。”


    “你倒是還不錯,但這個題材我剛剛寫過了,要換換口味。”


    “不行,你再等等,這裏還有個環節我沒想通……”


    被我一個個毫不留情地點評並槍斃後,一個接著一個地,那些叫嚷著要出來的小家夥就垂頭喪氣地迴去了,嘀咕著,發誓在下一個夜晚一定要再度冒出來。


    這就是我在一個故事結束、另一個故事未開始時的生活實況。


    陸


    是的,還不到時候,就如樹上的果實尚未到足以摘下來的時候。而我心裏那個孤獨玩耍著的小女孩,她有的是蹲在樹下、一個人、自己和自己玩的耐心——


    所以,當《忘川》結束之後,請大家原諒我的暫時消失。


    一直以來,我所向往的人生,其實很簡單: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生活,安安靜靜地寫自己的故事。在平時消失於人海裏,不引人矚目,自在地生活,忘記自己還有另一個身份。直到有新的故事出來,大家才會恍然大悟地想起來:“哦,原來她還活著呀?”


    ——似乎很簡單,似乎又很奢侈。


    所以,聽完了這一曲《忘川》,喝盡了這兩杯釀了六年的酒,大家不如就此暫時散去,各自相忘於江湖吧……讀寫之緣,如雲聚散,終有再見的那一日。


    等到陌上花開日,


    請君把酒,


    待我伴月緩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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