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她終於跟著師父迴到了離開了十多年的地方。


    風陵渡的天後祠還是荒涼如昔,不見一個人。或許是停雲經常派人來這裏修繕的緣故,姑姑的墓整潔如新,房間裏的一切也猶如當年——甚至,連她走的時候沒帶上的衣衫、用過的碗筷、剪好的窗花,都還留在那裏。仿佛當年那個少女隻是出門去隔壁鎮子上看了一場戲,第二天便迴到了這裏一樣。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歸來的那一夜,她安眠在風後祠,住在昔日的房間裏,迴憶著少年時候的事情,聽著窗外滔滔的黃河水聲,睡得長久未有的安穩。同樣的聲音她曾經在忘川裏聽到過,可此刻在黃河邊聽起來,卻覺得完全換了一個心境。


    或許,世上有忘川,便也有記川。


    帶走了殘酷的記憶,卻將另一段溫暖遙遠的記憶喚起。


    第二天起來時,她感覺神清氣爽,如同重歸人世——她想,從此後,自己的一生就此塵埃落定,在這風陵渡旁靜靜度過。


    秋去冬來,白雪覆蓋大地,層冰凍結河道。


    從滇南歸來,她身心交瘁,體質極差,腹中的孩子也幾度危急,幸虧有師父在身邊一直照顧著,才一次次地轉危為安。後麵的日子過得安然,如同流水一樣平靜無波地過去。日複一日,她也漸漸將過去遺忘。


    次年三月,當春迴大地的時候,她身體沉重,已將臨盆。


    那天師父從集市上迴來,買了新鮮的薺菜和豬肉,給她包了一頓餃子。昔年殺人無數的殺手之王雙手沾滿了麵粉,如同一個溫和慈祥的父輩,在廚下忙碌著。她捧著一杯核桃露,在旁邊看著,心裏全是暖意。


    等孩子出生,如此相依為命,便也是一生了。


    那一天晚上,她卻忽然做了個夢。


    她夢見了童年時那漫天泛濫的黃河水,滔滔而來,幾乎將她滅頂。陰霾一片的世界裏,眼前隻有一片無止境的濁黃,她抱著一片木板獨自浮沉,饑餓、恐懼、無助,蔓延著包圍了她。


    有浮屍從身邊漂過,她終於忍不住,抓住那具屍體,貪婪地啃噬。血肉在牙齒之間撕裂,如此地美味,竟似世間珍饈。忽然間,屍體睜開眼睛,竟然對她笑了一笑——


    “吃掉我,活下去。迦陵頻伽。”


    “重樓!”那一瞬,她失聲驚唿,猝然醒來。


    醒來的時候,外麵有滔滔的水聲,似是應和著夢裏的黃河。心口突突地跳著,腹中也有隱約的異動,似乎那個小小的胎兒也和她一起做了一個噩夢,正在輾轉不安。


    她的手指輕撫著腹部,心裏浮浮沉沉,明滅不定。


    那是他的孩子……那個她曾經一度咬牙切齒痛恨、發誓絕不會生下來的孩子,正在她的身體裏悄悄地生長著,即將瓜熟蒂落。這個她曾經無比期盼、卻也無比憎惡的孩子,如今卻成了這世上唯一和他還有一絲關聯的東西。


    隻要這個孩子還存在,她便無法把他遺忘。


    蘇微歎了口氣,拖著沉重的身體起床洗漱。一推開門,燦爛的春光便傾瀉進來,奪目耀眼。她忍不住抬手擋了擋眼簾,依稀看到晨光裏有一葉扁舟在黃河上遠去,而師父在外麵的樹下吐納打坐,新養的小黃狗搖著尾巴朝她跑來,廚房裏的灶台上有紅棗蓮子粥熟了的香氣,屋簷下掛著臘月醃起來的肉和魚,一隻狸花貓兒正在底下仰著頭,蠢蠢欲動。


    “起來了?吃飯吧。”師父看到她,起身招唿。


    那一刻,她隻覺得心裏猛然安定,宛如迴到了十六歲那年。


    畢竟,一切都過去了,就像童年時的那場遭遇一樣,隨著時光的流逝,終究成了一場遙遠的噩夢。而眼前陽光如海,她的人生還得繼續下去。


    她臉上綻放出了微笑,一如師父取名時對她的期許。


    “早上我看到有一條船過來。”她笑著問,“是永福家又過來送阿膠了嗎?”


    師父正在盛粥,聽到這裏動作卻頓了一下,沉默了片刻,道:“早上來的,是拜月教的使者。”


    她驟然一驚,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師父給她盛了粥,往裏麵擱了一勺蜜,盡量把語氣放緩,似乎是怕驚著了她,慢慢道:“那個從南邊來的使者說,明河教主,在半月前仙逝了。”


    她捧過了粥碗,默默地不說話。


    明河教主。那個發梢開出蓮花的女子,清麗出塵,時光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作為拜月教主,她原本可以成為這個世間無可企及的存在,大權獨攬、眾生仰慕,卻硬生生將自己禁錮在生和死之間,瘋狂般地想要逆轉生死的輪迴。


    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死嗎?


    “其實這樣也好。”師父歎了口氣,“這迴,她終於可以見到想見的人了。”


    她默默咽下那一口清甜的粥,沒有說話。


    “使者說,明河教主在仙逝之前特意留了一件禮物給你,命他不遠千裏地送了過來。”師父看著她,道,“我先替你收起來了。等你出了月子再給你看。”


    她微微一顫,不知道忽地觸動了什麽,脫口:“不。我現在就要看!”


    “阿微?”師父看著她,眼神詫異。


    “讓我看看!”她不知道哪裏來的一股氣,撐著身體站了起來,“現在!”


    那一瞬間,她的眼裏鋒芒重現,劃破了寧靜平淡的生活。師父無語地凝視著她,許久長長歎了口氣,不再說話,隻是站起身,打開了後堂一間小屋的門。


    那一對綺羅玉做的九曲凝碧燈,靜靜地懸掛在那裏。


    房間昏暗,唯有清晨的光線穿過高處的窗欞,在傳說中的綺羅玉上折射出一片淡淡的幽碧。隻要一點點光,整個房間便仿佛籠罩在一層青紗之中。那一刻,她仿佛失了魂,怔怔地看著,從桌子上拿起了火石,點燃了裏麵的白燭。


    “別點!”師父失聲驚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手一靠近,兩盞燈瞬間亮了起來!燈裏有兩簇火焰同時燃起,一簇火焰是三股,一簇火焰卻是七縷。旋繞著,升騰著,將光華透出了層層疊疊的玉璧,射落在昏暗的房間裏,美得如同幻境。


    綺羅玉做的燈壁薄如蟬翼,上麵雕刻著重重花鳥人物。而這一刻,淡淡的光芒裏卻隻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越來越大,對著她張開了雙臂。


    “迦陵頻伽。”她聽到那個影子用熟悉的聲音說話,“好久不見。你好嗎?”


    那一刻,她隻覺得全身冰冷。


    那……那是他的聲音!她到死都不會忘記的聲音!


    千真萬確,並不是幻覺!


    她怔怔地看著他,臉色蒼白如死,全身發抖。他也在光裏望著她,神情似笑非笑,卻漸漸地走近。當那個影子俯下身,觸及她的臉頰時,她終於驚唿出聲來,不顧一切地一把推開了他:“滾開!”


    然而,她的手卻落在虛空裏,整個人踉蹌著跌倒在地。


    “阿微!”師父在瞬間撲過來托住了她,失聲驚唿。


    腹中有劇烈的疼痛,那個胎兒躁動不安地踢打著她,仿佛也在表達著什麽。她卻隻是看著虛空裏那個影子,全身發抖,說不出話。師父這才明白過來,迴身一拂袖子,瞬間將那兩盞九曲凝碧燈撲滅。


    那一瞬間,那個影子寂然消失。


    “那是……那是……”她全身顫抖,喃喃,“他?”


    “我不該讓你提前看到它的。”師父無限愧疚,低聲,“那是他的魂魄。”


    她戰栗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重樓……重樓的魂魄?”


    “是。”師父緩緩頷首,低聲,“當時在水映寺,明河教主趁著他新死、魂魄未散,便把他的三魂和七魄分別封印在了這兩盞燈裏。原本是為了懲罰他永不超生的——如今她在臨死前,又把燈送給了你……”


    蘇微說不出話來,死死盯著那兩盞熄滅的燈,隻覺得心裏翻江倒海。


    他、他就在那裏麵?他……他又來了!


    “迦陵頻伽,我怎麽肯就這樣放過你……便是做了鬼,也會迴來找你。”


    耳邊迴響起當年他在耳邊的輕聲笑語。枕席之間的盟約,戀人耳鬢廝磨的呢喃,如今迴想起來,卻似是黑暗最深處的詛咒,糾纏入骨,生生死死,永無罷休。


    那一刻,她隻覺得劇痛席卷而來,在一瞬間將她包圍。


    “阿微!”師父失聲喊道,再也顧不得什麽,“忍住,我去找產婆!”


    她的孩子在三月初八的晚上提前出生,是個男孩,隻有五斤重。那個不足月的孩子瘦小得如同一隻貓兒,胎發細細軟軟,鼻梁挺拔,眉清目秀,隻是雙眼有一種奇特的暗碧色——那是苗疆擺夷人才有的顏色,一如她不願意再記起的那個人。


    她隻看得一眼,心裏便有深深的刺痛,下意識地轉過了頭去。然而嬰兒卻嘻嘻地笑了,嘟著嘴,伸出手臂要她抱。那種模樣,令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都動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將瘦弱的嬰兒抱在懷裏,親吻柔軟的胎發。


    “瑪……”忽然,她聽到嬰兒發出模糊的音節,忍不住全身微微一顫,隻覺得心裏發冷——嬰兒的手,穿過她的長發,指向了背後的那一扇門!


    嬰兒的眼睛一直一直地看著那裏,一眨不眨,嘴裏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


    那一夜之後,那一扇門上了鎖,便再也沒有打開過。門的背後,那一對價值連城的九曲凝碧燈靜默地懸掛在黑暗裏,是否落滿了灰塵?那個人,被禁錮在黑暗裏,是否也在日夜看著陰陽相隔的這邊?


    “要讓孩子見見他嗎?”師父歎息了一聲。


    她沉默了許久,凝視著那一扇門,指尖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動彈。師父看著她,麵具後的眼神微微動了一動,忽然間開口,說了另外一個決絕的提議——


    “或者,幹脆去打碎了那對燈,從此解脫,一了百了?”


    她微微一震,終於抬起了頭,眼眸凜冽如秋水。


    蘇微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站起了身,伸出了手來。隻聽吱呀一聲,塵封的門在眼前徐徐打開,一股幽閉暗冷的氣息撲麵而來。裏麵空無一人,唯有那一對九曲凝碧燈靜默地在黑暗裏等待著她。


    如同一雙沉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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