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有一種力量在她的內心湧動,催促著她。這種感覺,令她瞬間迴到了十年前——每當生死對決前夜,她握著血薇睡去,那把劍就會在她懷裏微微跳躍,如同飲血的渴望。</em>


    空前熱鬧的婚宴,整整進行了一夜。清晨,日光出現在天際之前,所有人終於都累了。喝酒的、猜拳的、跳火的,都暫時偃旗息鼓,壩子上開始出現了短時間的安靜。


    蘇微枯坐了一夜,終於等到了所有鬧棚儀式都結束——然而人雖然坐著,心裏卻一直有些不舒服地揪緊,那種不祥的預感如影隨形。


    “唉,鬧了整晚,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要撐不住了……總算辰時快到了。”喜婆也不由得叫苦,走過來問,“新娘子累了不?稍微忍忍,很快新郎官就要來背你過門了。”


    她笑了笑:“他……他喝了那麽多酒,還能背得動?”


    “喲,新娘子這是在擔心了?”喜婆笑起來,替她整理了一遍儀容,“放心,有尹家大公子在陪著他呢,一定不會讓他喝太多的——咦?這是……”


    剛說到這裏,她就看到尹璧澤在人群裏穿行,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蜜丹意呢?蜜丹意呢?”尹家的大少爺狀若瘋狂,聲嘶力竭地一遍遍問著,滿眼都是血絲,完全不複平日的溫文儒雅。忽然一迴頭,看到了坐在西邊屋子裏的新娘,眼神一凝,便要衝過來。


    “尹公子。”忽然,一個聲音陰惻惻地響起,“你要做什麽?”


    尹璧澤轉過身,在人群裏看到了一個毫不起眼的灰衣人,卻是宋川。那個人如同鬼魂一樣地出現,隻是一伸手,就扣住了他的腕脈。脈門被扣,瞬間全身癱軟,尹璧澤被拖入暗處,而周圍的人隻道他們是要喝一杯的老相識,並沒有一個人留意。


    “蜜丹意呢?我要見她!”宋川剛一放開手,尹璧澤便失聲大喊,“家裏派人來通知我,說我妹妹昨晚大出血,一直昏迷不醒!醫生說可能大人和孩子都保不住!”


    “哦?”宋川卻隻是笑了一笑,“真不幸啊。”


    尹璧澤臉色慘白,顫聲:“蜜丹意呢?她……她明明答應了我的!她說過,隻要我在騰衝照顧好原大師和蘇姑娘,就會保佑我妹妹平安誕下皇子!”


    “做夢!尹家沒有籌足靈均大人要的百萬黃金,耽誤了大事,居然還想順利誕下皇子?”宋川捏著他的咽喉,控製住他的聲音,微微冷笑,“告訴你,今天連夜湊足黃金送過來,鎮南王側妃便能順利生產。否則的話……嗬嗬,一屍兩命還是輕的,若是生下個怪物,就讓尹家等著滿門被滅吧!”


    他鬆開了手,尹璧澤劇烈地咳嗽著,彎下腰去。


    “快去辦吧。”宋川冷冷,“隻給你十二個時辰的時間!”


    一整夜的鬧騰,清晨在稍稍的休息之後,樂手們用過了早餐,重新振奮了精神,開始賣力地吹起了嗩呐,整個場子裏的氣氛頓時又沸騰起來。


    外麵準備完畢,便有人上來催促新郎起身。原重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接過手巾擦了一把臉,嘀咕:“璧澤呢?”


    男儐相忽然間消失了,新郎官隻能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往前走。有人上來幫他換上新衣,擦幹淨臉,戴好頭巾,叮囑著什麽。然而他什麽都聽不見,隻是直直地看著前麵,嘿嘿地傻笑著往前走——壩子的西麵,那一排房子的窗後,坐著美麗的新娘子。


    低著頭,靜靜地等待著。


    “迦陵頻伽……”他看著看著,心裏一喜,忍不住連走帶跑起來,引得周圍賓客一陣哄笑——“新郎好急!”


    原重樓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門外,卻沒有立刻闖進去,站在門外呆呆地看了垂著紅蓋頭的新娘半晌,目眩神迷,喃喃道:“迦陵頻伽,你……你今天,可真好看!”


    蘇微在蓋頭後忍不住哧地笑了一聲:“蓋得這麽嚴實,還能看出好看?”


    “那當然!”原重樓帶著醉意,搖晃著走進來,竟是想直接過來拉她的手,嘴裏道,“天啊,真是像做夢一樣!今天我終於……終於……”


    “大吉大利!”喜婆連忙攔住了他,“胭脂錢拿來!”


    原重樓這才“哦”了一聲,迴過神來,從懷裏摸出一封早就準備好的銀子遞了過去,眼睛卻始終不離蘇微左右,越看越是歡喜。喜婆看到他神魂顛倒的樣子,也忍不住笑起來,不忍心再多為難他,便收了紅包,道:“新郎官背新娘子出門啦,大家讓路!”


    原重樓背過身子,在門外微微蹲下,喜婆便拉著蘇微站起來。


    他迴頭看了她一眼,忽地湊過來,甜絲絲地道:“怎麽樣?上次在那個蛇洞裏你背著我,這下可輪到我背你了……”


    “你行不行啊?”蘇微卻是擔心地嘀咕。


    “當然行!行得不得了!”原重樓拍著胸口,“盡管來!”


    蘇微走過去,攀上他的背,攬住了他的脖子。原重樓身子一晃,猛地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幸虧她見機得快,旋即用千斤墜的功夫穩住了身子,足尖一點,才堪堪沒摔倒。


    然而,旁人已經發出了一聲哄笑。


    蘇微心下不由得恨恨,在他耳邊低聲罵道:“我說過讓你少喝一點,還不聽!如今連背都背不動了吧?”


    “誰……誰說背不動?”原重樓嘟噥了一聲,吸了一口氣,拔腳朝前狂奔——那一刻,他的力氣竟然忽地變大起來,足下生風。


    “哎喲!新郎官厲害!”圍觀的人群鼓掌喝彩。


    壩子很大,從西邊到東邊足足有半裏路,來賓紛紛讓出了一條路,讓新郎背著新娘過門。畢竟大病初愈,原重樓剛開始跑得快,沒幾步就開始氣喘籲籲,蘇微看得不忍心,忍不住道:“跑那麽快了,停下歇歇?”


    “背新娘……怎麽……怎麽能歇?!”原重樓喘著粗氣,額頭青筋亂跳,一邊跑一邊嘟噥,“我說,你……你怎麽這麽重啊?哎喲——”


    蘇微揪住了他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足尖迅速下探,借著裙裾的遮掩,微微往地上一點。那一瞬,原重樓隻覺得整個人騰雲駕霧飛了起來,身不由己地往前衝。


    “哇!新郎厲害!”周圍的人看到他速度忽然變快,不由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


    原重樓背著蘇微,幾個起落便飛躍過了壩子,喘著粗氣停下來,一時間還沒迴過神,就聽到了耳邊傳來一片銀鈴般的笑聲,迴頭隻見幾十個孩子飛奔著圍了過來,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籃子東西,有蓮子也有紅棗,一邊叫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一邊將米花撒過來,然後爭先恐後地伸過手來,掐著新娘子。


    “哎喲!”蘇微連著被掐了幾下,忍不住叫了一聲,下意識地抬起了手——幸虧後一個瞬間想起來這就是喜婆說的新婚掐新娘的習俗,硬生生地忍住了。


    “不許掐!不許掐!”原重樓看得心疼,大叫起來,“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都沒舍得碰她一根手指頭!不許掐!”


    然而孩子們笑著,卻掐得越發起勁。


    蘇微吃痛,卻不能還手,滿頭滿臉都是被撒的炒米花,生平第一次覺得如此的憋屈,剛要催促原重樓趕緊跑,忽然間愣了一下——那一群圍上來的孩子裏,居然看不到蜜丹意!怎麽可能?在現在這個時候,那孩子會去了哪兒?不會是……


    她還在出神,原重樓知道她在挨掐,提起最後的力氣往前疾奔,背著她幾步就跨入了大堂,連忙轉身對那群孩子大叫:“別掐了!到地方了!再掐我打你們啊!”


    他氣急之下,真的是卷起了袖子揮舞拳頭。孩子嬉笑著散開,用手比著臉,對他吐舌頭:“新郎官打人!羞羞!”


    “好了好了。”喜婆連忙出來打圓場,將孩子驅趕到一邊,拉著兩人來到了大堂側麵的小房間,“來,先下去休息一下,等這邊準備好了,馬上就要拜天地喝交杯酒了!”


    她被蓋頭遮著眼睛,原重樓便牽了她的手走。然而,蘇微卻在他的耳邊低聲道:“重樓,蜜丹意不見了!你有看到她嗎?”


    原重樓一驚,在孩子裏四處看了一圈,果然沒看到那個孩子,也不由得焦急起來:“怎麽迴事?跑哪兒去了?我去找找看!”


    “哎,哎!你們想幹嗎?”他站起來,正準備推門出去,喜婆正好進來,連忙阻止,“快出去,馬上就要拜堂了!”


    外麵鑼鼓喧天,賓客們都簇擁在大堂裏,等著看新娘子和新郎官。蘇微蒙著頭,被喜婆牽著,亦步亦趨地來到了大堂,和原重樓在花燭前雙雙站在了一起。


    有人唱禮:“一拜天地!”


    她躬身拜了下去。然而剛彎腰,忽地覺得頭頂一痛,耳邊聽得原重樓也“啊”了一聲,顯然是兩個人湊得過近,以至於一彎腰便撞到了頭。


    周圍發出了轟然的大笑,她不由得臉上一熱,僵在了那裏。


    “哎呀,你們站那麽近幹嗎!”喜婆連忙拉開了她。


    蘇微渾渾噩噩地被拉著往外走了一步,耳邊又聽到了第二聲“二拜高堂”,喜婆便拉著她轉身——她和原重樓都沒有父母雙親,所以堂上坐著的隻有當地的一些長者,權充高堂。


    蘇微眼睛看不見,耳邊聽到的都是沸騰的鑼鼓,賓客的恭喜喝彩,心裏卻是一時歡喜、一時又很亂。那一刻,她想起了埋在風陵渡黃土之下的姑姑,如果她現在在這裏,那就好了……


    可下一刻,她又想起了自己對姑姑發下的誓言,心裏不由得微微一痛。是的,今日的她,終究是背棄了當年的誓言,姑姑若九泉之下有知,會原諒自己嗎?


    第二拜剛拜完,外麵的喜樂也吹完了一首,暫時停了一下,準備切換到下一首——就在那個一掠而過的間隙裏,寂靜之中,她忽地聽到了一聲奇怪的聲音,如同風吹過耳邊。


    “夫妻對拜!”唱禮的聲音洪亮,周圍人一片喝彩。


    然而,她卻全身微微發冷,站在了當場——是的,那聲音極其微弱,被淹沒在了喧鬧的人聲裏,幾乎沒有人可以聽得見。


    ——那是利刃割破空氣的聲音!就在不遠處!


    “蘇微……蘇微!”


    好像有人在唿喚她的名字,遙遠而急切。


    有一種力量在她的內心湧動,催促著她。這種感覺,令她瞬間迴到了十年前——每當生死對決前夜,她握著血薇睡去,那把劍就會在她懷裏微微跳躍,如同飲血的渴望。


    在那一刻,她忽然間繃直了身體。


    “怎麽啦?”喜婆拉著她的袖子,著急地催促,“快拜啊!”


    她心中天人交戰,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身體,想要把儀式行完。


    然而,耳邊那個聲音卻還在不斷傳來,越來越清晰。就在完成最後一拜的那一刻,她模糊地聽到了一聲瀕死時發出的慘叫——那聲音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令她心裏一跳,毛骨悚然!


    “墨大夫!”那個瞬間,她脫口而出。


    ——是的,那是墨大夫的聲音!


    滿堂的賓客正在圍觀禮成,鼓掌喝彩,鬧著要看新人喝交杯酒,卻被新娘驟然間發出的驚唿嚇了一跳,齊齊愕然——在短暫的寂靜的刹那,她側耳竭力聆聽,想要分辨來處,可那個聲音卻居然驟然消失了。


    再也沒有絲毫的呻·吟,如此的安靜。


    ——而這樣的安靜,往往隻預示著一件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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