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麽體型頗大的東西,一時間難以移動。蘇微眼神凝聚,瞬間手臂用力,將竹竿從水底拔了出來——嘩啦一聲,水底那東西隨之被帶出,衝得水麵的浮萍植物紛紛歪倒。</em>


    <em>那一瞬,她無聲地倒抽一口冷氣——</em>


    <em>竹枝末端鉤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em>


    千裏之外的滇南,拜月教的月宮裏,一切看上去寂靜如常。


    朧月站在高台上,看著一行行宮女魚貫而入,有條不紊地進入各處宮殿灑掃,晨鍾暮鼓、早餐晚膳……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日沒有什麽兩樣。然而她的眉間卻緊鎖著說不出的憂慮,直到在前方十二個時辰不間歇盯梢的宮女前來稟告了一個消息:“靈均大人還在月神殿裏閉關修煉,沒有出來,也沒有進食。”


    她微微舒了一口氣,不作聲地揮了揮手。


    距離靈均大人進入月神殿閉關,已經足足有一個多月了。他的行蹤一向詭秘,做事不講規矩、不做解釋,全教上下早已習慣。此時開始辟穀修煉,本來正好是令她鬆一口氣,可以開始自己計劃的時候,然而,這幾天裏,她卻天天提心吊膽,生怕那個人忽然提前出關——如果此刻靈均一迴來,那麽……


    她滿懷心事地想著,迴頭看了看廣寒殿的深處。


    透過重重的帷幕,隱約可以看到一道道的金色光芒在不停掠過,如同閃電在密雲中交錯,驚心動魄卻又無聲無息——在這過去的七天七夜裏,明河教主不停地赤手撕裂那些咒術的屏障,然而那些結界卻有著驚人的生長能力,一次次地迅速彌合。


    還要過多久,教主才能破關而出?


    真是不可思議……靈均大人的力量,難道大到了足以困住明河教主了嗎?朧月在高台上憂心忡忡地看了半晌,又迴頭凝望著空蕩蕩的月宮——日光直射之下,幹涸的聖湖裸露著湖底的白沙和礫石,如同另一個星星之海。她凝望著那裏,想著白沙之下的那一道封印和湖底的墓地,臉色幾度微妙變化。


    孤光大人,請您寬恕我的罪過……很快,我就能打開樊籠,讓您獲得解脫了。到了那個時候……到了那個時候,靈均會被處死嗎?


    朧月站在高台上,眼裏露出了複雜而又激烈的感情。


    在離月宮數百裏外的群山深處,一個喜訊卻在短短數天內傳遍了騰衝。


    昔年一代玉雕大師原重樓在蟄伏十年之久後重新出山,以一塊綺羅玉震懾了天下玉商,一舉成為騰衝玉都裏最引人注目的人物,風頭甚至蓋過了尹家——而他同時宣布,他的婚禮將在七月初七那天舉行。每一個下過定金的玉商都能成為婚禮上的嘉賓,同時,那一塊價值連城的綺羅玉也將在婚禮上展示和出售。


    這個消息瞬間在滇南傳遍,無論是不是玉商,每個聽到的人都興奮莫名。


    居然那麽多人都知道了。如今說來,就是想反悔不成親都來不及了啊……蘇微從外麵背著藥簍迴來,從集市中穿過,聽到盈耳的那些議論,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忽然覺得心下有些隱隱的不安,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北方。


    聽雪樓……是不是也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洛陽那邊的人們,又會有怎樣的表情呢?


    心念電轉,她隻覺得心下微微一痛,隨即歎了口氣。


    ——算了,既然決心已下,那就隻有把這條路走到底,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能選擇遠離江湖,隱居在這邊陲小城裏,說不定也是命運對自己的網開一麵。


    不要去想了。


    你已經離開了那片江湖,再也不會迴去了。


    迴到住的竹樓,到處一片靜悄悄。蜜丹意不知道去哪裏玩了,她沿著梯子走上去,看到重樓還在二樓的起居室裏,手裏握著雕刻刀,聚精會神地雕著手裏切下來的一塊玉石,而在一旁的水盆裏,已經放了兩三件雕好的成品。


    早上她沒事可做,百無聊賴,在一邊托了腮看著他雕刻。雖然她沒有出聲,然而他被她眉目盈盈地盯著看,心思不能集中,幾次忍不住抬眼看她,手裏的刻刀便偏了方向。


    終於,他忍無可忍地將她趕了出去。


    蘇微出去了兩個時辰,等迴來的時候,原重樓還在專心致誌地雕刻,那麽長的時間裏居然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連衣服的皺褶都沒有改變過。寂靜裏,隻聽到一刀刀雕刻的聲音,平靜、穩定而決然,堅硬的玉石在小小的刻刀下紛紛碎裂,露出雕件的雛形來,他的側影映在青青翠竹裏,專心致誌的臉有一種雋永寧靜的感覺,竟令她看得心裏一跳。


    蘇微連忙轉開視線,看著那一塊價值連城的綺羅玉,抬手輕輕撫摩,不由得滿懷感激——是的,有了這一塊石頭,重樓才算是真正活了迴來。


    那些冰冷的石頭,在地下深埋了千萬年,曆經地火熔岩。如今一旦見了天日,經過了他的手,竟仿佛是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氣韻和靈魂。眼前這個男人,雖然不會武功,卻有著另一種驚人的本領呢……而這種本領,比起自己那種殺人的本領來,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他在望著那塊石頭出神,而她卻不自覺地望著他發呆。


    “瑪,可以吃飯了不?”脆生生的聲音在窗外喊了一聲,有著明淨淺褐色肌膚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進來,望著他們兩個,不由得做了一個鬼臉:“光看,可是吃不飽的噢!”


    蘇微一怔,臉頰微紅,抬手去揪孩子的小辮子。蜜丹意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躲來躲去,竟然甚為靈巧。兩個人在一旁嘻嘻哈哈,原重樓這才從聚精會神的狀態裏驚醒過來,抬眼看著旁邊一大一小,眼眸一瞬間竟溫柔無限。


    “唉。”那個刹那,她聽到他低低歎了口氣,脫口,“真幸福啊……”


    “嗯?”她微微一愣。


    “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原重樓眼裏的表情一閃即逝,喃喃說了一句,轉過手指點了點旁邊的盤子,道,“來,看看我今天雕刻的。”


    蘇微和蜜丹意齊齊探過頭去,隻見盤子裏擱著一支簪子,還沒拋光,上麵灑了一些清水。這支不到一尺長的簪子造型流暢簡潔,頗有戰國古風,頭上雕著一隻鳳凰,嘴裏銜著一顆綠珠,迴頭而望,輕盈美麗。


    這支鳳簪種水絕佳,一縷翠意縈繞著整支簪子,晶瑩剔透,幾乎溶解在一汪水裏。就算是從小對珠寶首飾完全不感興趣的她,也能感覺到這件東西的美,拿起來定定地看了半天,愛不釋手。


    原重樓在窗下放下刀,微笑:“這是我重新出山雕的第一件東西,是特意做給你的——你看看鳳的翅膀。”


    蘇微驚訝地掉轉簪子,果然看到鳳凰的一片羽毛上似乎隱約有著花紋,湊近細看,卻居然是用小篆細細刻著一個“微”字,刀法古雅俊逸,另一麵的對稱之處還有原重樓專用的落款“原”字。


    她心裏滿是歡喜,將那支簪子插在發上:“好看不?”


    耳畔那一對綺羅玉耳墜盈盈地晃動,襯托得她的臉頰分外白皙。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原重樓看著她,忍不住道,“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蘇微自幼被師父督促著念那些詩詞歌賦,自然知道這是《羽林郎》裏的一段,飛快地接了下去,卻不由得笑道,“那我以後出門可要千萬小心了。那麽貴的東西,萬一在路上被人搶了就不好了。”


    原重樓笑道:“以你的本領,天下還有誰能從你頭上拔了簪子去?”


    “這倒是。我不去搶別人就不錯了。”蘇微也不客氣,對著鏡子看了又看。


    迦陵頻伽在窗外婉轉啼叫,美妙得仿佛風吹過琴弦。蘇微將剛采來的草藥簍子放在窗下,將雙手浸在那一盆新汲來的溪水中,對原重樓道:“我今天去山上挖了好些草藥,拿去鎮子上的仁和堂賣了十兩銀子。”


    “什麽藥這麽值錢?”原重樓卻有些不相信,抬頭譏笑,“如果都如你這樣一天賺十兩,估計鎮上的人都去挖草藥了,誰還做翡翠生意?”


    “是一簍子七葉一枝花。”蘇微笑,“你說值錢不?”


    “七葉一枝花?這東西怎麽可能……”他怔了一下,馬上知道她是在調侃自己,忍不住笑起來,“別拿我開涮,我今天又哪裏惹你啦?”


    蘇微笑著,一邊洗手一邊道:“其實,我今天在水映寺後麵的天風崖上挖到了兩株還陽草和兩株佛座小紅蓮,很難得,一株就是三兩呢——”


    原重樓忽然停了下來,看了她一眼:“天風崖?”


    “是啊,怎麽?”蘇微卻毫不在意。


    “以後還是別去了。”他卻語氣嚴肅,“那個地方不吉利,據說是忘川的終點。”


    “啊?”蘇微吃了一驚,忽地想起了剛到騰衝時那個向導說過的故事,如今第二次聽到人提起“忘川”這兩個字,不由得追問,“忘川的終點?怎麽說?”


    “以前滇南和中原隔著密林高山,行人十無一生。後來帝都下旨開辟驛道……”原重樓從頭開始說起,卻被蘇微打斷:“這個我知道——為開驛道死了許多人,迦若大祭司為那些亡靈超度,沿路建起了碑林,讓那些亡靈隨著指引去往彼岸。對吧?”


    “是的。”原重樓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過驛道的時候向導就說過了。”她喃喃,忽地陷入了一種奇特的情緒,“他說,那些被超度的亡靈會忘記這一生的所有記憶,沿著忘川去往彼岸,在天上形成了一條滔滔不絕的河流……當他這麽說的時候,我聽到了那些人的聲音。”


    “聲音?”他愕然。


    “是啊,天上那些亡靈的聲音。”蘇微迴憶著,輕聲,“那時候我中了毒,快要死了——向導說,隻有快接近死亡的人,才能聽到那種聲音。那種聲音很奇怪……你隻要聽到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可你現在不是好好地活著?”他似乎不願意聽到她沉湎於這個話題,打斷了她,“那個向導怎樣了?”


    “他?”蘇微忽地愣了一下,“他……死了。”


    原重樓蹙眉:“那他也算是接近死亡的人了,他聽到了嗎?”


    “這倒是沒有。”她喃喃,頓時氣餒。


    “喏,跟你說了這不可信。”他皺著眉頭,教訓她,“不過是滇南人因為崇拜拜月教祭司,而造出來的傳言罷了。”


    蘇微停頓了一下,問:“那剛才你說的‘忘川的終點’又是怎麽迴事?”


    原重樓道:“傳說迦若祭司沿路設下九十九道碑文,引導亡靈。而最後一塊碑文就立在了水映寺的後山,天風崖之下。”


    “哦,難怪我看到崖下有個碑亭!”她脫口,“下次得仔細看看。”


    “別去了。那個地方原本香火鼎盛,但後來卻經常傳出鬧鬼的聲音,漸漸也就沒人敢去了,都荒廢在了那裏。”原重樓的麵色卻是凝重的,“何況,天風崖險峻得很,還是別為十兩銀子冒險。我現在可以賺錢養家了,你可以多休息。”


    “我怎麽敢花你的錢?”蘇微卻倔起來,冷笑了一聲,“你一貫小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沒錢給你了’‘要錢自己出去賺,要麽去賣身,就是不要向人乞討’,哎呀呀……”


    她繪聲繪色地學著第一次遇見時他的語氣。原重樓啞然看著她,不期然她此刻忽然翻起舊賬來,哭笑不得。


    午後斜陽穿過窗欞照在她側頰,顯出一股活潑明亮的氣息來,睫毛長長的,就像兩隻蝴蝶停在了眼瞼上,展翅欲飛。他望著她,臉上忽然顯出一種看不透的複雜神情來。


    “你看什麽啊?”蘇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隻是覺得上天待我不薄……”他眼眸裏有奇特的歎息之意,垂首凝視著右手上尚自可見的疤痕,“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從未想過我們會有今天……我一直以為自己這一生在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


    她心下大震,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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