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他的語氣令蘇微莫名地震動。是的,一貫以來,比起他的憊懶無賴、口無遮攔,她性格更偏沉靜隱忍,因為剛強不妥協,所以很少表露內心真正的感情——可這一刻,她心裏的想法,卻是和他一模一樣的。</em>


    <em>迴望她的一生,唯有這一刻,方期盼能永恆。</em>


    短短數月之間,中原武林已經天翻地覆,格局全變。


    聽雪樓遭遇天道盟的垂死反擊,在洛水上折損了過半精銳,連樓主蕭停雲都因此喪生;剩下的人馬在趙總管的帶領下及時撤迴,和四護法死守總樓,一個月裏浴血奮戰,抵住了四波攻擊,殺退了來襲者,卻也是元氣大損。


    幾十年來聽雪樓獨霸武林的局麵就此結束。一時間,從滇南到漠北,從東海到西域,無數幫派蠢蠢欲動,各自劃分範圍,相互爭鬥,進入了群雄並起爭霸江湖的時期。


    而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人,卻毫無察覺。


    滇南的騰衝如同世外桃源。如今正是雨季,山路多塌方,加上不久前那一場火山爆發,外來的馬隊大都繞道改路,除了有些冒著艱險來到騰衝的玉商人之外,這座深山裏的小城幾乎變得與世隔絕。日出日落,雞犬相聞,寧靜安詳。


    從月宮迴來,蘇微便在這個邊陲古城裏安頓了下來,日子過得充實自在,連睡眠都沉穩甜美了許多。甚至,她都忘記了自己還有一身卓絕天下的武學,和一把叫作“血薇”的無雙利器。那些,仿佛都是前世的事情了……如今她的這雙手,拿得最多的便是刀。


    劈柴刀。村頭的李鐵匠打造,已經用了十一年。


    重達十幾斤的刀在她纖細的手腕裏輕盈飛舞,唰地一刀下去,兒臂粗的木頭居中裂開,齊齊裂為八塊。更奇的是倒下的每一塊都同等大小,分毫不差,便是用尺子量好了再劈也沒那麽精確。


    “瑪,好厲害!”旁邊看的蜜丹意哇的一聲叫了起來,跳起來拍手。


    “這算啥?我才使了五分力呢。”蘇微挽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微汗,看著蜜丹意,笑道,“要不要看我一刀下去最多能劈出幾片來?”


    “好呀好呀!”蜜丹意歡欣鼓舞,在一旁殷切地盯著看,滿臉的興奮——然而,卻沒有人留意到小女孩的眼裏掠過一絲詭異的冷光,似乎是伏在暗中觀察著一切的小貓,警惕而好奇。


    “看好了!”蘇微吸了一口氣,將劈柴刀提在手裏,刀尖往下指向地麵,身體卻往後退了一步,蓄勢,瞬間一個轉身。


    一道冷光橫空而過,地上的木頭瞬間裂開。


    “十六片!”蜜丹意驚唿。


    然而尾音未盡,蘇微淩空轉身,手腕微沉、往裏疾收。那一刻,迸發的劍氣在最後來了一個吞吐,隻聽一聲脆響,仿佛有無形的劍瞬間再度落下,已經裂開成十六片的木材瞬間又齊刷刷居中再度裂開!


    “三……三十二片?”蜜丹意驚住了,眸子裏有無法掩飾的驚恐。


    ——這樣的出手,完全不像是這個世間所有!那一刀的速度、力量和氣勢,幾乎淩駕於蒼生之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剛才那一瞬,這個在荒僻蠻荒之地劈柴的女子,柴刀下所展示的,應該就是血薇劍譜裏最深奧的“驂龍四式”吧?


    小女孩抬起頭看著她,指尖竟然有微微的顫抖。


    “哎,沒有嚇到你吧?”蘇微從空中落下,正好站在她的麵前,幾乎連一片落葉都沒有踩碎,看到蜜丹意那樣驚恐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彎下腰來摸了摸孩子的臉。蜜丹意下意識地顫了下,瞬間往後退了一步,眼眸裏有殺氣一掠而過,隨即又控製住了自己,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膝蓋,顫聲:“瑪……瑪好厲害啊!”


    “嗯,差不多也是極限了。”蘇微揚眉而笑,將那把沉甸甸的刀在手裏掂了掂,搖了搖頭,不無遺憾地道,“這把破刀礙事得很,估計最多也就能劈個三十幾片——如果換了拿的是血薇……”


    說到這裏,她忽然停了一下,眼眸一黯。


    血薇。一旦提及,那一道緋色的光華忽然劃過腦海,如同一道雪亮的虹——此刻,它正被供奉在寂寞的神兵閣裏吧?它要等待多久,才能等到下一個主人呢?


    她輕輕歎了口氣,放下了手裏的刀,頓覺興致寥然。


    “瑪,不劈了嗎?”蜜丹意看到她的臉色,問了句。


    “不劈了,這一下午劈的柴估計能燒半個月了。”她說著,俯身將那些劈好的柴火挪到竹樓下的雜物間裏,卻發現有些堆不下,便迴頭吩咐那個孩子,“蜜丹意,幫我把那個角落裏的東西挪開一些。”


    蜜丹意已經恢複了正常,蹦蹦跳跳地過去,把堆積在角落的雜物挪開,好讓蘇微把柴火碼得整齊一些。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忽然呀地叫了一聲。


    “怎麽?”她有些驚訝。


    “這裏有個東西……”蜜丹意指著角落裏橫躺的一物。


    蘇微走過去,抬手將那個東西扯了出來——竟然是一塊匾額。長達一丈,入手頗為沉重,應該是整塊的紫檀木做成,紋理細膩,香味尚未散盡。她將那個被埋在柴房裏的匾額拖到了外麵,擦去了上麵厚厚的塵土,四個泥金大字頓時躍入眼簾:


    滇南玉皇。


    她也忍不住低低驚唿了一聲,這匾額非常氣派,居然還蓋著玉璽,顯然是來自於朝廷大內的認可和嘉獎,昭顯出他少年得誌時的風光。然而,後來變故陡起,這裏門庭冷落,這塊匾居然被扔在了柴房裏,就這樣暗地蒙塵。


    “瑪,要掛上去嗎?”蜜丹意機靈,道,“我去搬梯子過來!”


    “不用。”蘇微沉吟著搖了搖頭,再不多說,將那塊牌匾重新放迴了柴房。


    原重樓自從帶著她和蜜丹意迴到騰衝後,便一起住迴了原來的竹樓裏,第一件事便是將家裏所有的雕刻工具都擺了出來,沐浴更衣,在窗明幾淨的房間裏盤膝而坐,握緊了刻刀,默默凝視自己的雙手,然後開始埋頭磨那些刻刀。


    蘇微原本以為他是打算重新出山雕刻了,然而,時間已經過了小半個月了,他卻始終沒有任何動靜,似乎那些刻刀要磨一輩子一樣。


    她雖然心裏略微詫異,卻沒有一句催促或者詢問,隻是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白日裏安頓好了家務,把蜜丹意托付給鄰居,便去山裏的險峻之處采一些珍貴草藥,再拿去集市賣掉,所得也足夠三個人的日常開支。


    每當她風塵仆仆地外出歸來,他便會抬起頭看她一眼,微微一笑,眼神澄澈安詳,然後再低下頭,繼續凝視著自己手裏的刻刀,如同修禪入定一般。


    每一日,都要直到夕陽落山,他才會從小樓上下來。


    晚飯時,他攤開手,手心全是磨出來的老繭和血泡。蘇微雖然知道那都是皮毛之傷,卻也覺得心疼,生怕他弄痛了手,便不讓他再去拿任何東西,飯菜碗筷都逐一弄好了才交到他手裏,令原重樓受寵若驚。


    “好吃嗎?”她最初總是憂心忡忡地問他。他迫不及待地說好吃,一臉真誠無比——直到蜜丹意因為年紀小腸胃嬌弱而吃壞了肚子,這個謊言才被拆穿。


    不過蘇微的性格向來堅忍,一旦下決心要學好某件事便會潛心揣摩,永不言棄。不到半個月,她的飯菜便已經做得像模像樣,雖然和原重樓的廚藝沒法比,但和自己之前相比卻是有天壤之別,可見她在這半個月裏也是努力地飛快適應了新的生活。


    是的,從今往後,在這個滇南天空下生活著的,便是這樣的自己了。


    柴米油鹽,日出日落,她再也不會是那個劍出驚動天下的血薇主人。


    “哎,我真是快被你寵壞了,掙錢養家、劈柴做飯,一手全包!迦陵頻伽,你真是個堂堂的女漢子啊。”他笑著看著她,厚顏無恥地誇獎,然後湊過來,貼著耳朵低聲道,“放心,等將來有了孩子,除了喂奶我幫不上忙,帶娃換尿布都歸我!”


    她白了他一眼:“少油嘴滑舌,趕快吃飯。”


    吃完了飯,原重樓用布巾擦著手,轉頭對一邊的孩子說:“蜜丹意,早點上樓去睡吧!睡覺前把弟子規念一遍。今天月色好,我和迦陵頻伽出去走一走。”


    “去哪兒?”蘇微不禁愕然。


    他迴頭看了她一眼,促狹地笑了:“去我們初次定情的地方。”


    “啊?”蘇微一時間有些迴不過神來。原重樓卻笑著,一手牽了她走下去。


    外麵夜風沉醉,幽暗的林間有不知名的鳥兒婉轉輕啼。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走在月光裏,她心中一片柔軟,順從地被他拉著往前走,一直穿過了竹林和天光墟。


    原來是竹林下那一間小酒肆。


    簷下掛著臘肉野味,酒香馥鬱,當壚的還是那個苗女阿蕉,正在收拾著桌子,看到他們兩個人走進來,不由得呆了一下,手裏的碗啪的一聲落下。蘇微手腕一沉,手指閃電般一點,那隻碗唰地又飛迴了她手裏。


    “原大師?你迴來了?”阿蕉乍驚還喜,脫口道,“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


    “還以為我是醉死他鄉了?”原重樓對著她笑,“難得你還惦記著我。阿蕉妹子,你真是越發出落得水靈了,不知道哪個男人能有幸把你娶迴家去。”


    一迴到老地方,他的語調就又恢複了昔日的油滑,不愧是昔年的“騰衝一枝花,女人都愛他”。阿蕉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想要還嘴,又看了一邊的蘇微一眼,終究還是沒敢接話——這個漢人女子的厲害她可是領教過,至今脖子上都還留著一道細細的刀疤呢。


    原重樓看到她臉紅得頗為可愛,還想說什麽,蘇微斜了他一眼,眼裏的冷光令他打了個寒戰,連忙收起了嬉皮笑臉,正正經經地道:“我們今晚在這兒坐一坐。”


    “好。”阿蕉答應著,清理了一張桌子出來——這兩個人坐在一起端的是般配,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麗冷傲,如玉樹交相輝映,看得人目眩眼熱。她心裏湧起一股酸澀,哼了一聲,憤憤然下廚去了。


    “才短短幾個月,真是重來迴首已三生啊……”原重樓坐了下去,忽然歎了口氣,嘴角微微彎起,手輕輕撫摩著桌角,“什麽都已經不同了。”


    蘇微一眼瞥去,臉色微微一變。


    這張桌子已經很破舊了,一角殘缺不全,上麵隱約有起伏凹凸——仔細看去,那竟然是一張女子的側臉,雖然隻用了寥寥數刀,卻神形兼備、惟妙惟肖。而原重樓低下了頭,正在看著那一張臉。


    那一瞬,她想起自己見到他的第一個晚上。當時他匍匐在滿是酒漬的桌子上,喃喃念著一個名字,一隻手摸索著,在桌子上刻下那個女子的容顏。阿蕉衝過來怒罵,她看不過去,挺身而出阻攔,將酗酒大醉的人攙扶了迴去。


    那一天,的確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緣分的開始。


    一切曆曆如在眼前。短短幾個月,重新迴到這裏時卻已經恍如隔世。


    她情不自禁歎了口氣,感覺到他從桌子上移開了視線,看向了她,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背,輕輕握了一握,低聲道:“我會一輩子記住這裏。”


    蘇微心裏一震,側頭看了他一眼,卻看到他從懷裏拿出了一把刻刀,微微蹙起眉頭,一刀刀,將當初醉裏在桌子上刻下的那張肖像削平,語氣卻很平靜:“隻是有些東西,已經不需要再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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