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神殿,一層層走下白玉高台。月下的聖湖是幹涸的,湖底的白骨在三十年前已經被火化了,月光照在空蕩蕩的湖底上,發出淡淡的冷光。今夜不是滿月,月光有些慘淡微弱,朦朧莫辨。


    她站在湖邊,怔怔看了湖中心某處許久,終於走了過去。


    湖底都是嶙峋的亂石,空無一物,朧月直直地走過去,在一個地方忽然跪下來——那裏沒有亂石,隻有一片細密的白沙,在月下折射著微微的光。那片白沙來得古怪,方圓一丈,仿佛是一輪圓月墜入了滄海桑田的湖底。


    孤光大人……請您……寬恕我。


    夜色如水,她的淚一滴滴落下,悄無聲息地被吸入了沙中——就在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那一片平靜空無的白沙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動!就如水紋一掠而過,微弱而冷淡,仿佛一張蒼白的臉忽然在地底微微蹙眉。


    “啊?”她震驚地握緊了一把白沙。


    地底又是一陣波動,隱約傳來一聲模糊的聲響,仿佛是一聲歎息。朧月怔了片刻,將臉貼到地上,忽然間失聲哭泣,咽喉裏吐出模糊不清的話語,一邊瘋了似的將雙手深深地插入了那一片白沙裏。是的,就在這裏——三年前,她親手犯下的罪孽,親手將施過血咒的劍,刺進了恩人的身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舌尖放在了牙齒間,用力一咬。


    一道狂風忽然平地卷起,將她束好的長發瞬間吹散!獵獵的狂風裏,朧月身體前傾,將雙臂插入沙裏,在狂風裏念動了咒語!她的聲音已經被靈均封印,此刻是用舌尖靈苗之血強行破開,所以每一個字,都伴隨著噴湧的鮮血。


    那一道疾風卷過,白沙忽然在眼前散開。


    聖湖底下露出了一塊光潔的白石,如同玉一樣細膩潔白,端端正正地位於整個湖的中心。平整的白石上,篆刻著兩個字,用朱砂書寫著一道封印,如同血一樣醒目。


    她戰栗著伸出手,輕輕觸了一下。


    那道朱砂符咒橫過了白石,將篆刻的字攔腰截斷。她知道,那裏刻著的兩個字是失傳的上古滇南秘文,意為“永恆”——這個湖底的封印下麵,隱藏著曆代祭司之墓。


    數百年來,拜月教所有祭司的長眠之所。


    那些可以溝通天地、俯瞰古今的祭司們,如今都靜靜躺在水晶雕琢的靈柩裏,長眠在這個秘密的墓地。而墓地中間,生長著無數靈芝仙草,汲取日月的精華,唿吸著那些軀體裏殘留的巨大靈力,悄然綻放出七葉。


    沒有人知道,在這片隻有現任教主和祭司才能進入的禁地裏,所有的靈柩中,其中一具,卻禁錮著一個活人。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孤光大人在地底下一定非常痛苦吧?


    如果還來得及的話……她可以傾盡所有,將這個錯誤挽迴來!


    朧月用盡全力,想要劈開這一塊白石,然而剛一觸及,那一道血色的封印忽然綻放出耀眼的光——狂風重新平地而起,隻是瞬間,她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擊中,朝後飛了出去!


    那是靈均書寫下的封印,以她的力量,根本無法破除!


    落地的時候,隻看到眼前又起了一道旋風。那些散開的白沙重新聚攏,唿嘯而來掩蓋住了湖底,再也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甚至連她也將一起被掩埋!


    她凝聚起了僅剩的所有靈力,咬碎舌尖。


    一口血噴出,在風裏直射出去,竟然將席卷而來的白沙之幕射穿了一個洞!朧月竭盡全力提起一口氣,縱身一躍,循著血跡躍出了那一片沙海。


    看來,以她個人的力量,如今是打不開這個結界了!


    除非是……去找教主前來!


    密室內,帷幕重重垂落,慘慘燈光暗淡猶如同永夜。穿著黑衣的人靜靜地凝望著那個坐在水池上的女子,盤膝而坐,手指扣著鋒利的暗器。


    水池邊上,拜月教主依舊保持著二三十年前的容顏,絲毫不曾隨著光陰老去,隻是長發已成雪。此刻,她雙手結印,虛合在胸口,口唇極快地翕動著,吐出普通人無法聽得見的咒術。咒術中,她的一頭長發竟然慢慢生長,垂落,在水裏飄拂,如同活了一樣蜿蜒遊動——每一縷發梢上,竟然悄然開出了一朵菡萏。


    那滿池的蓮花,簇擁著水底那一具死去的軀體。


    ——確切地說,是屬於不同人的一具軀體和一個頭顱。不知道在水底沉了多久,那沒有生氣的軀體卻還是宛如生時,仿佛昨日剛剛被一刀斬下,身首分離。


    黑衣人守在一旁,默默凝視著水底,眼神複雜地變幻。


    一轉眼,居然已經三十年過去了……


    如今江湖早已更新換代,所有的往事湮滅入傳說。誰又知道,這個軀體的主人,拜月教的前代祭司迦若,和那個斬下的頭顱青嵐之間,又有著怎樣微妙而複雜的關聯呢?


    當年,大難來臨之際,迦若祭司在漫天劫灰之中狂唿聽雪樓主蕭憶情的名字,求他助自己一臂之力。人中之龍聞聲拔刀,斷然斬首,讓祭司的首級墜入湖底,將那些惡靈一並超度——生死之際,這對立的兩個死敵之間,又有著怎樣外人所不能知曉的相惜相敬?


    時光如流,一切都已經化為煙塵了。


    所有的當事人都已經沉睡在地底,或者轉入輪迴,世人也已經漸漸將他們忘記。唯有他還受人之托困在這裏,守著那些泛黃的傳說往事,寂寂而終。


    和眼前這個接近瘋狂的女人一樣。


    她在用咒術催開滿池的蓮花。然而,當第三瓣花瓣展開之後,那朵蓮花便再無動靜。


    已經蘊功七日七夜,那些蓮花卻始終無法開放,她甚至無法將靈力重新凝聚!看來每一次失敗之後,她的力量便削弱了很多,再這樣下去是永遠也無法做到想要做的事情了——將死去那麽多年的不同的兩個人的頭顱和軀體合在一起,重新召喚三魂七魄,注入靈台,逆轉生死。這樣的事情,又怎能是人所能做到的呢?


    哪怕是苗疆最神秘的教派,拜月教的明河教主。


    “明河教主……”終於,黑衣人歎了口氣,“放棄吧,你做不到的。”


    “不……不可能!”那一刻,女子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嘶喊,雙手向天舉起——她一頭長發瞬間從池水裏飛起,如同靈蛇一樣飛舞,纏繞著水池底下那一具軀體和一個頭顱,竟然將它們托出了水麵!


    什麽?黑衣人瞬間站起,眼裏露出震驚的神情。


    頭顱緩緩憑空移動,和軀體對接。雪白的長發纏繞著它們,如同血脈一樣覆蓋全身,蜿蜒流動,似乎在將靈力不停注入這早就沒有了生機的體內。


    不……不可能!已經幾十年了,斷首怎麽還能再複原?就算複原了,從冥界裏被召喚迴來的,到底是迦若還是青嵐?或者,誰都不是,隻是一個不知名的怪物?


    黑衣人越看越心驚,然而,不等他出手阻止這一切,空中飛舞的長發停止了,似乎驟然失去了力氣。滿空的長發隻停頓了一刻,就頹然軟了下去,隻聽撲通一聲,軀體和頭顱重新沉入水底,一動不動。


    明河教主再也無法保持淩空盤膝的姿態,整個人隨之往下墜落。


    在那一瞬間,一旁的守護者及時掠了過去,伸臂橫抱,一把將她接住。


    明河在他懷裏合起了眼睛,氣息微弱,唇角沁出了血跡——剛才那一瞬間,她咬碎了舌尖,用靈苗之血灌入發梢,強行將死去的人托出水麵,可一切隻維持了片刻便化為烏有,如沙盤一樣崩塌。


    那一刻,耗盡了全部力量的女人容顏在瞬間枯萎,如同一朵花的刹那凋謝,褪去了美麗,轉眼成了五六十歲應有的樣貌。


    這幾年來,雖然經常出現施法失敗,但如此情況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心裏一沉,連忙將她托起,扣住她的腕脈,用內力注入,巡行於她的七經八脈。然後按照以前的慣常手法,從神龕裏拿出一個長頸的羊脂玉瓶,將裏麵的紫色丹藥倒了一顆在她嘴裏,再用內力助她化開。


    然而,一切都做完了,明河教主卻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時間一分分流逝,這次她的衰弱和昏迷比任何時候都長,令他不安。他想起孤光祭司的囑托,不由得心裏焦急,將她安頓在了軟榻上,站起身走向了門口。


    ——事已至此,他應該去找拜月教的人來商量一下。


    然而伸手一推門,卻意外地發現門居然被從外鎖住了!


    這是……那個刹那,心裏劃過一絲不祥的冷意,黑衣人冷哼了一聲,手中露出一把隻有兩寸長的黑色小刀,唰地插入門框,想把鎖住的地方切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一動不動——那一道門,居然已經完全封死!


    那一刻,他的眼裏閃過一絲冷光,有震驚之意。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這個密室裏守護著瀕臨崩潰的明河教主,防止邪魔複生,從未外出,平日隻是通過一扇小小的高窗傳遞食物——從來沒有留意到自從進來之後,這道門便已經被澆築封死!


    這是怎麽迴事?難道拜月教的人是想把他們兩人困死在這裏嗎?


    他用內力灌注入利刃,試圖撬開封死的門,卻發現對方似乎早就料到裏麵的人總有一天會試圖闖出,竟然在鎖孔裏灌注了熔化的鉛水,將整個密室鑄造得如同鋼鐵一般——直到利刃都折斷,封死的門還是紋絲不動!


    他喃喃:“看起來,你的下屬有不軌之心啊……”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了一陣聲響。似乎是有人在爭論,聲音剛開始是低的,後來越來越大。他隻依稀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著什麽,嚴厲而低沉,而周圍的人答複得很恭謹,似乎也害怕對方的地位。


    忽然間,一切都靜止了,外麵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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