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對誰說。我不是一個喜歡向人示弱求助的人。”她迴頭看著他,淡淡地笑,空洞的眼裏流露出一種深沉的悲哀,“南樓主和秦夫人對我真的很好……事實上,就連我的親生父母,也不曾待我有這樣的情分。我不想做對不起聽雪樓的事。可是……”


    她停頓了一下,眼裏有潸然的淚光,似是迴憶起了極其痛苦的事。


    “你知道嗎?我還是出賣了聽雪樓的情報。”趙冰潔苦笑,“在最初那幾年裏,我嚐試了很多次,不想像狗一樣地靠著出賣別人去乞求他們的解藥——可那種毒發作的時候實在是太痛苦。我……”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齒縫裏有輕微的抽氣聲,仿佛還在迴憶那種跗骨之蛆般的可怕痛苦,許久才又低聲道:“每一次……我最終還是熬不過,不得不屈服——在被送到這裏的前三年,我靠著出賣聽雪樓的機密情報,來向他們換取解藥。


    “但,每一次活下來,我心裏都比死了更痛苦。”


    蕭停雲沒有說話,定定看著她,眼神複雜。


    這個女子,原來是他一直所不了解的——她是一個夜夜帶刀同眠的女子。這些年來他和她靠得那麽近,耳鬢廝磨,朝夕相對,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她身上那種清涼寧靜的美麗,和美麗下隱藏的刀鋒般的危險。


    她是誰?是怎樣的女人?她心裏到底藏著怎樣的愛與恨?


    聽雪樓的女總管在這座空空的客棧裏,訴說著前半生的痛苦和掙紮,聲音卻是平靜的:“雖然如此,但我的忍耐力也越來越強:一開始隻能熬半個月,到了後來,我在毒發的時候已經能咬牙熬幾個月不服解藥——再後來,雖然我還是一年一度地給你們送情報換取解藥,但事實上,我已經不再需要服用那個藥了。那一年,正好是公子接任聽雪樓主的時候。”


    說到這裏,她停了一停,看向蕭停雲,而他也正在看著她。


    “哈哈哈!”她忽然間笑了起來,聲音裏帶著報複的快意,“九公,你明白了嗎?從十年前開始,我就再也沒有服過一次你們的解藥了……我拚著瞎了一雙眼,也要掙脫你們的控製!”


    “不可能!”那個枯瘦的老者震驚地望著麵前蒼白瘦弱的女子,嘴唇哆嗦著,喃喃,“‘吸髓’的毒,不服解藥的話,就算你是鐵打的人,也不可能忍下來!”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你們太小看我了。”趙冰潔冷笑,忽然站起來,一把扯下了身上的外袍——她隻穿著小衣,露出的身形蒼白消瘦,有觸目驚心的累累傷痕。


    “看到了嗎?這上麵每一處,都是我自己用針紮出來的!”她冷笑,手裏握著朝露之刀,指著自己的雙臂,“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用過多少藥,紮過多少針!到最後,終於找到了一些可以緩解的方法,毒發也不至於生不如死。”


    九公看著這個纖弱的女子,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是的,我咬牙忍下來了!所以,從那時候起,我送給你們的情報,也全部都變成了假的!哈哈哈……”趙冰潔站在血泊裏,冷笑,“你們還以為我是被你們捏在手心的傀儡?笑話!我不是我父母那種愚忠的奴才,我不會放過你們這些操縱我人生的人!”


    她穿好衣服,迴頭看著他,眼神森冷如鬼,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話,如同詛咒:“當初那定下這個計劃的七個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什麽?”九公不可思議地喃喃,“這些年來,難道都是你在暗中……”


    “不錯。”趙冰潔蒼白的臉上流露出可怕的表情,詭異地一笑,往前走了一步,低頭看著他,“這十年裏,我使出了諸般手段,讓名單上的七個人一個個都先後出了‘意外’——我做得很謹慎,讓幾件事發生在先後十年之中,或是意外,或是借刀,相互之間毫無關聯,所以竟也被我勉強掩了過去,沒引起你們懷疑。


    “直到把梅景浩也弄死了,天道盟土崩瓦解,我才鬆了口氣!但我還是不敢徹底放心,因為梅家是天道盟的核心,家族內還有人知道我的底細,隻要還有一個活口,就難保我的秘密不被人發現。


    “所以,我必須要設這一個局把你們這些餘孽都引出來,徹底鏟除!


    “但是,即便咬牙苦熬了下來,因為那個慢性毒藥,我眼睛的視覺還是一天天地轉弱。”她蒼白纖細的手有些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痛苦,“我強行壓著毒,不讓它發作,然而毒性反攻入腦,我真的就漸漸看不見了。”


    “賤人,活該!”九公冷笑起來,咬牙詛咒,“你不得好死!”


    “是嗎?”趙冰潔冷笑,死死地盯著他,厲聲道,“就算我不得好死,但閉眼之前,我至少看到了你們的下場!”


    她的聲音尖利而殘忍,帶著某種快慰,鋒利得仿佛要切開人的心肺。一語之後,酒館裏忽然間就寂靜下來,隻有充滿了血腥味的風在吹拂。


    “我隻是沒想到,梅景浩死了後,天道盟居然還有新的首領在。那一天晚上,來找我的那個人竟然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以此要挾我協助他顛覆聽雪樓。”趙冰潔站在窗口的日光之中,身影單薄如紙,撫摩著袖中的朝露,“說吧,九公——梅景浩死了後,你們聽命於誰?天道盟剩下的那些殘黨,又聚集在何方?”


    “你也配知道?”九公用蒼老的雙眼看著這個女人,冷笑,“別以為你已經把我們所有人都殺了——尊主還在那裏看著你呢!你們連他的衣角都碰不著!蠢材!”


    趙冰潔眉梢一挑,終於露出了一絲怒意和迷惑。


    是的,那個神秘的“尊主”,無疑是如今天道盟背後真正的主宰者。那個人是如此可怕,幻影一般來去無蹤,他要殺死自己原本也是如同反手般容易,可是為何他竟然真的給了自己解藥,治好了她的眼睛?


    “那個尊主到底是誰?”她往前一步,抽出了刀,厲聲道,“不說的話,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剮下來!”


    “他?”九公笑了一聲,“他,就是來終結聽雪樓的人!”


    話音未落,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傾!


    蕭停雲一直聚精會神地在聽他們的對話,然而此刻反應也是驚人迅速,對方身形一動,他立刻掠過去,一掌擊在了他後頸上。九公一口血噴出來,牙齒頓時斷了好幾顆,咬住舌尖的下頜頓時鬆脫。


    “不用徒勞掙紮了。”蕭停雲冷冷地扣住他的咽喉,看著這個老人,“我一向不喜歡折磨硬漢子,更不喜歡折磨老人,所以希望你也不要逼我動手——快迴答!”


    然而,九公緊閉嘴唇,冷冷哼了一聲,竟然是毫不動容。


    “不說也沒關係。”蕭停雲唇邊露出一絲刻薄的冷笑,“帶迴樓裏去慢慢問,隻要你還有一口氣,我自然有幾十種方法令你開口。”


    他的聲音冰冷得怕人,然而臉上卻還是帶著那種溫文貴公子的微笑,說話之間,手指連點對方八處大穴,封鎖了一切可以活動的關節,然後將老人放到了一邊的椅子上,等著交給外麵的下屬帶迴樓中審問。


    等一切都安定後,他鬆了口氣,忽然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這句謝,他說得緩慢而凝重,仿佛穿過了十幾年的時光。


    “何必謝我,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趙冰潔臉色蒼白地望著他,笑了一笑,神色複雜,“方才情況危急,在那種時候,你相信了我說的每一句話,毫不猶豫地和我合力協作,製住了所有敵人——如果不是有了這份決斷和信任,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蕭停雲歎了口氣,伸過手緊緊握住:“我當然相信你,冰潔。”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死,想要聽雪樓滅,那麽從一開始,你便會慫恿我親赴苗疆。”他苦笑,“因為這樣一來,聽雪樓的實權就落入你手裏了,到時候你想做什麽都很方便。”


    “哦?”她微微一笑,卻沒有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那也可能是我為了避免你猜疑,故意不說,轉而支開聽雪樓四護法,以便於留下來對付勢單力薄的你。難道不是嗎?”


    “這種想法,我也不是沒有過……而且一度我是信以為真的。”蕭停雲頷首,沒有否認,卻搖了搖頭,“不過在剛才道上猝然遇到伏擊時,我就已經徹底否定了這個猜測。”


    他喃喃,望著門外停放的嶄新的馬車:“今日離開總樓時,我故意坐上了你乘坐的那駕馬車——這是隨機的決定,絕不可能被任何人預先知曉——可為什麽所有襲擊是衝著你的馬車發動,而原本該我乘坐的那輛馬車卻平安到達了渡口?”


    趙冰潔沒有說話,嘴角微微動了動。


    “你傳了假消息給那些人,是不是?”他望著她蒼白的臉,歎息:“你已經做了準備,要替我引開所有刺殺者,哪怕自己以身相殉,對不對?”


    她的手在他手心裏微微一顫,仿佛想抽出來,卻被他捏緊。


    蕭停雲低聲:“當想明白這一層之後,我又怎能不信任你?——所以在你暗中提醒,要我小心店裏之人時,我當然沒有任何猶豫。”


    趙冰潔嘴角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麽,卻隻是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意。


    “你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呢,冰潔?”他喃喃歎息。


    “別管我是怎樣的人。”她笑了一笑,低聲,“這些年來,我隻是想和你一起守護聽雪樓而已——哪怕你一直以為自己與之並肩作戰的……是另一個人。”


    他心中大慟,嘴唇動了一動,終於還是無法按捺住內心激烈的情緒,抬起手,一把將她緊緊抱入了懷裏,低聲歎息:“冰潔!”


    在他們成年後,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擁抱她,她隻覺得極痛卻極歡喜。


    多年來心底隱藏的隔閡和猜忌,曾經如刺一樣橫亙在他們中間。而如今,終於一朝冰消雪釋。他終於伸出手擁抱了她,再不顧及是否會被那些暗刺所傷。


    那一瞬,她覺得即便就在此刻死去,也是無悔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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