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九七年台北舲園


    序幕拉起。


    今晚的酒會將是她人生中第一場重要的show。


    舲圓占地數百坪的庭園在數十名工作人員的努力下布置得精致典雅,餐點、香檳、樂隊亦皆已就緒。


    陸續進場的名流貴紳們是今晚欣賞她演出的觀眾。


    他們各個打扮得雍容華貴,唇邊漾著欣悅的微笑,為盛威集團成立新公司以及季海舲的芳誕表示祝賀。


    當然,這出大戲並非單純的慶典酒會,它將是決定季海舲能否成為商場名角的關鍵戲碼。


    既然看在她去世父親的麵上買票入場,觀眾們自然希望欣賞到她淋漓盡致的演出。


    她亦不負眾望,極力周旋。


    一襲黑色聖羅蘭削肩小禮服及耀眼的成套第凡內鑽石首飾是她今晚的戲服,襯托她今晚的身份——季風雲唯一的掌上明珠,盛威集團近百分之二十股份及無數動產不動產的繼承人,目前擔任盛威集團理事會首席副總。


    她是眾所矚目的女主角,周旋於眾賓客間,不停地微笑、點頭,時而針對某事發表犀利的言談,時而說笑帶起熱烈氣氛。


    她的觀眾滿意她的演出,她亦不吝給自己高評價。


    空洞的微笑,空洞的言談,將自己真正的感覺藏在心底最深處。這些是季海舲自小便接受的訓練,早駕輕就熟。


    直到他出現在她眼前,她方感到一陣強烈的震顫。


    她淺酌一口香檳,眸光沿著優美的玻璃杯邊緣悄悄落在對麵一個正被眾人包圍的男人身上。


    楊雋,金融界大老楊一平的兒子。


    他是她這半生以來,除了父親以外,唯一能讓她流淚的男孩子。


    時隔十五年不見,他依舊是那副犬儒主義者獨特的冷漠模樣,也依舊是場上所有人注目的對象。


    “大小姐,要再喝一杯嗎?”一旁的中年男人問著。他是她的私人特助張耀庭,從她還是她父親特別助理的時代便一直跟著她。相當精明能幹的一個男人,也是她的心腹。


    “不用了,謝謝。”她對他微笑,然後開始低聲打探,“庭叔,楊一平的獨生子……為什麽我這幾年都沒見過?”


    “他嗎?”張耀庭跟隨她流轉的目光,“據說前幾年是在日本,後來又被楊一平派到新加坡。”


    “去做什麽?”


    “大小姐大概沒聽說吧?”他微笑,“楊雋可是鴻邦集團的超級新星呢。前半年鴻邦集團決定在新加坡成立鴻邦集團決定在新加坡成立鴻揚期貨,就是派楊雋去打理的。”


    “哦?”她微微挑眉。


    “聽說目前正積極運作,想在simex買一個席位。”


    “野心不小嘛。”她撇撇嘴角。


    simex是亞洲最大的期貨交易所,想說服原有席位的大公司們出售席位勢必得付出巨額代價。雖說並不一定要在交易所擁有席位才能下單,但如果擁有自己的席位便可以免掉手續費的剝削。不過這也要詳盡平定後才能決定,因為買一個席位的代價或許更高。


    鴻邦敢下這個賭注,表示對自己的經營能力十分有信心。


    “鴻邦這幾年擴張版圖,影響力不容小覷。”張耀庭繼續道。


    “這些該不會都是他那個能幹的獨生子吧?”


    “或許。”


    她對他的興趣升高,他連在商場上都是那般所向無敵嗎?


    “我想認識他,庭叔。”


    張耀庭聞言似乎有點訝異,微微挑眉,但終於隻是淡淡一句,“小姐是該以女主人的身份向他打聲招唿的。”


    季海舲淺淺一勾嘴角,紅灩灩的唇牽著誘人的弧度。


    她想做的不隻是打招唿而已。對那個現在已經長得高大英挺的男人,她有更深一層的興趣。


    她走近他,首先對他身旁的老人燦燦一笑,“平叔,好久不見,您能大駕光臨是我最大的榮幸。”


    楊一平見她走來,眼眸中仿佛閃過銳利輝芒,但笑聲卻是豪邁爽朗的。“當然,盛威旗下新公司開張怎能不捧場?尤其今兒個又是世侄女你這個大美人的生日,教人怎麽會舍得不出席?”


    “平叔就別取消海舲了。”她笑得甜美。


    她懂得這種台麵上的客套話,今晚這些政商界的大老都是看在他們季家的麵子上赴約的,而且一半以上是來會她這位前盛威掌門人季風雲留下來的掌上明珠,試試她有何能耐。


    她不會因這種玩笑話就衝昏頭,今晚要應付的人還多著呢。


    “海舲,我給你介紹一下,”楊一平指向楊雋,“我兒子,楊雋。兒子,這位就是我們工商界頭號美人,年紀輕輕就坐上盛威集團首席副總之位的才女,季海舲小姐。”


    她順勢將眸子轉向他。


    “你好。”他伸出說來,薄而銳利的唇角微微勾起,卸著似諷非諷,“在下楊雋,請多指教。”


    “很榮幸認識你。”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明媚的眼眸直直凝視他。


    在他眼中,她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跡象。他——竟已不記得她?


    與他握手時,一陣溫熱的感覺自他手掌傳來。她忽地一顫,強自鎮定地收迴手,不著痕跡地平穩著略微加劇的心跳,漾在唇邊的笑卻依舊燦美。


    “你們年輕人好好聊聊吧。”楊一平眼眸落定她,似乎若有深意,“我到那邊跟別人打聲招唿。”他微笑拋下一句,轉身離去。


    季海舲默默凝視楊一平的背影,直到確定他遠離他們的談話圈後,方緩緩轉向楊雋,“你終於還是迴應了我的邀請,參加了我的生日宴。”


    楊雋皺眉,“什麽意思?”


    他真的忘了。


    “不記得了嗎?”她微微擰眉,說不上心底的複雜感覺,“在瑞士的聖芳濟學園?”


    他凝思數秒,深不見底的黑眸終於掠過一道奇特光芒,“你是那個大小姐?”


    “沒錯,ericyang。”她一字一句地答。


    他竟然忘了她。


    “我記得你。”他像聽見她隱在心底的質問,“隻是沒料到竟在台灣再見到你。”


    不知怎地,她的心情立刻平穩下來,“你後來很快就轉學了,為什麽?”


    “我考上了eton。”


    “你是指那所全英國最有名的貴族中學?”


    “是,我父親堅持我就讀那裏。”


    “了不起。”她讚道,“就連出身英國皇室的王子公主也不見得進得去呢。”


    “承你謬讚。”他淡淡地。


    “聽說你前幾年都在國外?”


    “恩,處理一些集團業務。”


    “鴻邦有你這位青年才俊,肯定會大展鴻圖了。”


    “盛威有你這個女英才才真可說是福氣。”他巧妙地迴答她。


    “哪裏,我該學的地方還很多。”


    “所以才辦了這場酒宴。”他淡淡地接口。


    她訝然,禁不住一揚柳眉。他卻若無事然,“這場宴會是為了深植季海舲的人脈吧。”


    她沉默數秒,“我確實是想多認識一些人,尤其是父親生前的至交。”


    “因為想爭取執行總裁之位嗎?”他淺酌一口香檳,富含深意的眸光瞥向另一端擔任今晚酒宴的男主人,季家第三代中另一位青年才俊,她的堂哥——季海平。


    他的直言令她心驚,“你太看得起我了。盛威有我兩位叔叔,還有一個英明能幹的堂哥,怎麽輪得到我掌舵呢?”


    “鷸蚌相爭,魚翁得利。”他淡淡一說。


    一針見血!這正是她心中的估算。隻是,他怎能如此輕易便看透一切?這男人究竟——


    她勻定不穩的唿吸,自烏黑濃密的眼簾下打量地,“你不覺得交淺言深嗎?”


    “隻是好奇。”


    即使真好奇也不該說出這話,他必然另有目的。


    “難不成你有意拔刀相助?”她假意揶揄。


    “或許。”


    她倏然揚起眼簾瞪他,“你真想扮演騎士?!為什麽?”


    “或許隻是想彌補十五年前的錯誤。”


    十五年前的錯誤?他果然記得。


    她禁不住嘴角微揚,“我倒很想聽聽你有何妙計?”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他低頭凝視她,深邃的黑眸漾著不尋常的光點,“我們聯姻。”


    她聞言一驚,玉手驀然一顫,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悄悄爆出,迅速被迴蕩著樂聲與人語的大廳吸收。


    她招來侍者收拾方才落下的玻璃碎片,以便抬頭對他微笑,“抱歉事態了。不過你的玩笑也未免過火了一點。”


    他靜靜地一句,“這是認真的提議。”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他是認真的?就在她的生日宴上提出聯姻的建議?他們根本可以算是互不相識啊,他就這樣隨隨便便向她求婚?


    不,不是求婚,他隻是提出聯姻的要求——那跟求婚的意義大不相同。


    她得鎮靜一點。


    “為什麽?”她仍是這句話。


    “你有對象嗎?”


    “對象?”


    “心上人。”


    “沒有。”


    “既然如此,跟你結婚會是個不錯的選擇。”他解釋,“以楊家在金融界的影響力,會對你有幫助的。”


    “那你呢?”她依舊無法置信,“難道你沒有女朋友?”


    “鴻邦也需要盛威幫忙。”他簡單地答。


    “什麽忙?”


    “以季家的情報網,不該查不到楊家需要什麽。”他似笑非笑的瞧著她。這是個挑戰,他就那樣平平淡淡地朝她丟下一封戰書。


    季海舲怔忡著,眼簾一展,望入他難以窺測的幽深黑眸。這雙眼,依舊如十五年前一般,總輕易地召喚她囚泳其中。她微微一顫,不想輕易別開眼眸,卻又無法再繼續直視他。


    楊雋仿佛沒察覺她心緒的波動,隻淺淺一勾嘴角,“這樣的事在商界屢見不鮮,你不妨考慮一下。”語畢,他朝她點頭,走向另一人。


    她瞪著他的背影,久久無法迴神。


    他,還是像那時那樣令她迷惑。


    *************


    西元一九八二年瑞士某山區聖芳濟學園


    那是個陽光溫和的下午,微帶涼意的春風拂麵時會讓人感到奇異地慵懶,一個讓人心情平靜的美麗午後。


    但她最心愛的坐騎卻怎樣也平靜不下來:“lucifer,就怎麽了?安靜下來吧。”她柔聲安撫著不安分的坐騎。


    但她的lucifer,即使在條約從未試過的柵欄時依舊氣定神閑的lucifer仍然重重地噴著鼻息,莫名的煩躁。


    “噓,你今天怎麽了?”她輕撫著坐騎的耳朵,它平日最愛她這樣做的,“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你。”


    lucifer隻是略帶抗議地踢了踢前蹄。


    “ling,你看,”騎在她左邊的lena語音興奮地喊著,“是eric。”


    所有圍繞在她身邊的女同學同時跳轉了眸光,她亦忍不住揚起頭來,搜尋這那個近日已成為傳說的男同學。


    的確是ericyang,他正跨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上,自她們前方五十空吃處飆馳而過。


    他並沒有穿上騎馬裝,仍是一身西裝式的製服,因飆馬而卷起的狂風造成他如子夜般的黑發及胸前那條細細的黑色領帶翻舞飛揚,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迷人,也更加深不可測。


    “沒想到eric的騎術那麽好。”


    她收迴眸光,向lena那張寫滿了深深癡迷的秀氣臉龐。其他女孩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大家都被那家夥深深地吸引住了。


    “這就是你煩躁的原因嗎?lucifer。”她對心愛的坐騎苦笑,“因為satan?”


    她輕輕一抖韁繩,讓自己稍微遠離那群顯然已完全落入ericyang魅力之網的女同學們,但仍無法克製自己的眼光不飄向那個近日已成為聖芳濟話題的男孩。


    他令她迷惑,就像他的坐騎satan讓她的lucifer迷惑一樣,她也常常因為他的出現而感到奇異的不安。


    為什麽會這樣呢?


    從他一個月前進入這所貴族學校以來,他的一舉一動都令她迷惑。


    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不禁為他全身散發出的那種冷漠淡然所吸引。他有一雙比千古寒潭更令人難以窺測的深邃黑眸,一張恍若藝術家精心雕刻琢磨的性格臉龐,從不牽動的唇則隱隱約約透著一抹嘲諷般的氣息。


    他的俊美無儔,讓她聯想起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而自他身上散發出,有如犬儒主義者般的冷酷氣質則令她的心悸動。


    他讓人想擁抱,卻又令人難以親近。


    這樣一個人物自然是寡言的,有人同他攀談,他也隻是以單字應對。剛開始許多同學以為那是因為他不懂英文之故,但在依次英國文學課程中,他朗誦文章的流暢令全班大吃一驚。


    他的英文很好,隻是單純的不愛說話而已。


    在學校他幾乎不哩任何人,包括她。


    在他入學第三天,她曾試圖對他表示友善,他卻隻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徑自轉身離去,留下她震驚地凍在原地。


    她從來不曾如此難堪,在聖芳濟,她季海舲幾乎已成了某種傳奇。她是全校最受歡迎的人物,聖芳濟最令人仰慕的校花,不論男同學或女同學,每一個人都以能夠和她親近、與她結交為樂。她不具任何貴族血統,卻儼然是君臨這所校園的公主。


    而他,他竟可以如此無視她的存在!她還是第一次主動向男孩子打招唿呢。


    是自尊受傷了嗎?或許。他這樣待她確實傷了她的一向的驕傲。


    於是,她不再主動接近他。


    他也從不接近任何人,總是獨來獨往。但即使他是如此孤傲,他的一切依舊成了校園裏的熱門話題。


    在擊劍課裏,他打敗了曾參加過校際聯賽的學長;數學課上,他輕鬆解開了全班同學都頭痛不已的題目;社交課上,他跳舞的英姿迷倒了所有女同學。甚至連馬術,他都可以算是頂尖好手。


    世上怎麽會存在這樣一個出色的男孩子呢?他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由他的姓氏,她判斷他應該和自己一樣都是中國人;但是來自中國大陸、台灣、還是香港呢?亦或是早已外移到他國的華裔子弟?


    他的身世是個迷。即使父親身為學校理事會主席的lena也無法查到他的來曆。


    有時她甚至忍不住會幻想他或許是黑手黨老大的子弟呢——但這樣的事似乎不太可能,一個黑社會老大的傳人就讀聖芳濟?隻有浪漫小說才會這樣寫吧。


    “ling,”lena的嬌聲唿喚讓她收迴遊走的心情,“你的生日舞會打算在哪裏進行?”


    她微微一笑,“日內瓦吧。我父親在那邊有一別墅,他答應讓我使用。“


    “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好好瘋一瘋了。”lena興奮地拍手,棕眸閃爍著興奮,“你打算邀請哪些人?”


    周圍一群女同學在聽到她問話都重新圍了過來,期待地盯著她。


    她知道她們都很渴望得到邀請卡,於是她對每一個人微微頷首,“各位都將是我的貴賓。”


    女同學們頓時爆出一陣熱烈的歡唿。


    “那男生呢?你打算請哪些男孩子?”


    “也邀請eric好不好?”一個女同學忽然提議。


    她驀地一驚,握著韁繩的手一顫。lucifer立即感應她內心的不平靜,喉間逸出一聲低鳴。


    “對呀,也給他一張請貼。”lena馬上讚成,“他要是能去,一定會更有趣。”


    她一時語塞,心底五味雜陳。


    “我看他不見得會答應吧。”一個略帶幸災樂禍的嗓音揚起。


    “elisa。”她望向前方緩緩朝她們騎來的女孩,她一頭漂亮的金發在陽光下璀璨亮眼,玫瑰色的唇邊抿著一抹嘲弄的笑意,淡藍眸亦閃著同樣意味的光芒。


    她是學校裏除了ericyang之外,唯一對她不友善的同學。


    “聽說上次ling大小姐同他打招唿,他理都不理,不是嗎?”


    “那是因為他才剛剛來到學校,還搞不清楚狀況。”lena立刻替她挺身而出,“這依次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你憑什麽如此肯定?”elisa依然是嘲弄的語氣。


    “ling這麽好的女孩子邀他,他怎麽會拒絕?”


    “那我們不妨打個賭吧。”


    她蹙起眉,“賭什麽?”


    “賭eric不會去參加你的生日宴,賭你和我誰能吸引他的注意。”elisa挑戰似的望著她。


    “你不可能會贏的!”lena插口。


    “要不要試試?”


    她鎮定地望向眼前的金發美女。


    她知道elisa一向嫉妒她,恨她奪走了她一直認為唾手可得的校花之位,恨她像公主般被全校所有同學捧得高高的,而事實上有著奧地利貴族血統的她卻反被眾人遺忘。


    她實在不必同這個女孩斤斤計較,接受這個可笑的賭約,但她卻發現自己默默點了頭。


    為什麽?她竟然如此沉不住氣?母親從小讓她受的訓練她拋到哪兒去了?她竟然為了一時的驕傲而失去了冷靜,接受他人的挑釁。


    不該這樣的,季家的女兒不能如此沉不住氣。


    但木已成舟,出口的承諾無法收迴。於是,她選擇在隔天的曆史課休息時間送給ericyang舞會請貼。


    當時他正一個人靠在教室後頭一扇窗戶旁,凝視著室外青翠如茵的草原。


    即使是這樣隨意閑散的姿勢,他依舊散發出一股教人迷醉的氣質。


    她暗自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走向他。“ericyang。”


    他轉過身來,麵無表情,“什麽事?”


    “請你收下這張請貼。”她遞給他燙著金邊的漂亮請貼,“禮拜六是我的生日宴,歡迎你光臨。”


    他默默地接過請貼,深深地凝視她。


    她承受著他像結上一層霜的冰冷眼神,驕傲地命令自己不準打顫。


    數秒之後,他忽然動手將帖子撕成兩半,往窗外一甩。她唿吸一窒,怔怔地望著窗外殘破的紙張隨風飄揚。


    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雖然她早已設想過最糟的狀況,但她從未真正相信——真的會有男孩子無情地當麵予她難堪。她拚命忍耐,但心中那股屈辱受傷的感覺依舊排山倒海而來,眼淚亦不知不覺滿溢眼眶。


    她不曉得他是否察覺了她拚命忍住的淚水,他隻是冷冷盯著她兩秒,“我沒空陪你們這些千金大小姐玩遊戲。”


    這句話擊碎了她最後的防備,她眨眨眼,淚終於落下。


    ***********


    在那之後,楊雋成了全校所有男同學的公敵,成了女同學痛恨的對象。


    雖然女同學們依舊為他不凡的神采所動,卻為了他曾經那樣羞辱她而決定排擠他。男同學更不必說,她聽說天天有人向他挑戰。


    挑戰的項目包括擊劍、賽馬、空手道、遊泳……而他幾乎場場都贏,也一直保持那副冷冷的嘲諷模樣。


    到後來,男孩子們已不再是單純地想發揮騎士精神為她出頭,而轉變成了一種意氣之爭。他們想盡各種辦法,隻為能令他出醜。


    她開始覺得這樣的行為十分幼稚。


    不論如何,就因為他拒絕一位千金小姐的邀請而成為了眾人欺負的對象,未免太可笑了。何況這件事她也有錯。她一開始就不該抱著想贏賭約的心情去邀請他。他的當眾拒絕確實傷了她的自尊,是可以理解的。


    有誰願意成為別人玩弄的對象呢?何況他原本就對她不具好感,拒絕她的邀請理所當然。


    她借著慶典禮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當天,她要求擔任活動主持人的lena讓她上台發言。“最近我聽說了一些室,事情的發生出自於部分同學對我深切的關心與愛護,我很感謝大家,真的,因為你們對我如此關愛。但是……”她頓了一會兒,下麵的話很難說出口,“那件事是我的錯。因為我一個人的任性連累了大家……對不起。”她垂下眼簾,深深一鞠躬,“請原諒我。”


    台下一時靜默無聲。


    她揚起眼簾,眸光逡巡著眾人,見許多人的神情是不敢置信,氣氛僵凝得尷尬。


    是lena救了她。


    她率先鼓掌,帶起一陣更加熱烈的掌聲。


    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唇邊也可以輕鬆地漾出笑意。然後她看見他——ericyang,他站在人群的最後麵盯著她,神情帶著一抹深思。接著,他轉身就走。


    她匆匆自台上下來,編著借口躲過欲包圍她的人群,隻想快點跟上他迅速消失的背影。


    她想同他說話,可是他走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


    她四處搜尋著,完全沒有心思參加正熱鬧開始的活動。終於,她來到學校最東邊的角落,一座美麗湖泊的所在。


    而他,坐在湖邊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凝視著遠方。


    她第一次可以大大方方地研究他。


    在單獨一人的時候,他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同——少了些防備,卻多了點脆弱。他不再是一個像軍刀般鋒銳的男孩子,雖然臉部的線條依舊冷硬,但覺思般的神情卻隱隱透著寂寞。


    是寂寞沒錯。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的心與他的起了共鳴。


    他獨自坐在岩上的身影就好象被全世界遺棄似的孤獨寂寞,讓她的心也不自覺地揪緊起來。


    她很想走近他,但腳步躑躅。


    他發現了在一旁偷窺的她,撇過頭來,黑眸迸射出冷光,“什麽事?”


    他冷靜語氣加深她的驚慌,“向你道歉。”她盡力讓話音平緩。


    她不能驚慌,季家的人不會驚慌失措。


    他望向她,眼神複雜難解,“你不必如此。”


    “是我讓你在學校的日子難過,我該道歉。”


    他默然不語,黑眸深深凝住她,深邃的眼神教她怎樣也看不透。第一次,除了父親,她真正在一個人麵前慌亂起來,第一次即使用盡所有心思卻仍然看不透一個人的內心。怎麽會這樣呢?她一向以能輕易摸清他人心思而自豪的啊,母親從小便親自教導她識人,她也一直將這天賦發揮得淋漓盡致,為什麽無法用在他身上呢?


    “yang,”她鼓起勇氣喚他,“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他輕扯嘴角,“需要征求我的同意嗎?你不是這座校園的公主?”


    她想他是在嘲諷她,“yang你認為我不配嗎?”


    “不配什麽?”


    “不配被眾人如此珍寵。”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有那種氣質。”語畢,他忽然一躍而下。


    “yang,你去哪兒?”


    “迴宿舍。”


    “不能多聊一會嗎?”她難掩心底一陣莫名的失落,“我是如此無趣的談話對象?”


    他似乎頗覺稀奇地掃了她一眼,“這句話該是我說的。”


    總是這樣冷。她輕吐著氣,一邊想要追上他的步伐,卻因為過於心急而失足。


    他聽見她落水的聲音,馬上旋迴身子。


    她放鬆肌肉,讓身體緩緩浮起。但他似乎以為她不會遊泳,迅速地甩開外套和領帶後馬上跳下湖來。她被他的舉動驚呆了,不經意喝了口水,開始嗆咳起來。


    這下子她看起來更像溺水的弱質少女了。


    他一手托住她的肩,一手托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上湖邊。“你沒事吧?”


    是她聽錯了嗎?還是他的語氣真的顯露一絲驚慌?


    她仍然未自震驚中迴複,怔然許久,忽地,漾開一抹朦朧微笑,“謝謝。”


    他看了她一會兒,眉頭忽然緊蹙起來,“你會遊泳吧?”


    “恩。”


    “看來是我多事了。”他自嘲地。


    “不——”


    他驀然起身,走向他丟棄外套的地方,拾起西裝外套及領帶。


    而她,忘著他的背影,驀地被一股強烈的鎮靜攫住。


    他白色的襯衫濕透了,浮起一道道交錯的印痕。那是什麽?是某種因鞭笞而留下的傷疤嗎?他曾經遭受刑求?還是來自近親的虐待?或者……那些傷痕隻是她的幻覺?


    他迴過頭,發現她目光的焦點。


    “你看見了?”他迅速披上外套,旋迴身子。


    第一次,他深不見底的黑眸跳躍著某種情感。


    “那是什麽?”她語音抖顫,“有人傷害你嗎?”


    “不幹你的事。”他的語氣足以令地獄結冰。


    “告訴我怎麽一迴事?”


    他沒說話,冷冷瞥她一眼後轉身就走。


    “yang,別走!”她焦急地想喚迴他,“告訴我究竟怎麽迴事。”


    他不曾迴首,而她終究也隻能癡癡地看著他的背影。


    “為什麽逃開我?”她喃喃自語,“為什麽拒絕我的關懷?我是那麽想要了解你——”


    但他依舊自她身邊逃開了。第三天,傳來他轉學的消息。他走了,就像來時一樣匆匆——像一朵浮雲,匆匆在她心湖映下光影後便倏然消失。


    她還是無法查到他的來龍去脈,但她一直深信他倆必有重逢的一天。說不上為什麽會有這樣的預感,隻是一種宿命的感覺。


    在某個地點、某個時候,他倆將再度相會。到那一天,她會讓他對她敞開內心接受她對他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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