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少女看似玩笑的話語,蕭重淵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他就那麽坐在榻上,靠著冰冷的牆壁,以緩解虛弱的身體帶來的不便。


    少女討了個沒趣兒,撇撇嘴便端著碗離開了。


    屋外很快就響起她的抱怨聲:“阿爹,那個人就是個怪胎,奇奇怪怪的!不像正常人。”


    男人的聲音響起,帶著掩不住的笑意:“必然是忍冬你的話太多了,嚇著了人家。”


    少女原來喚作忍冬。


    隻是簡單的名字,便讓人想起俏立於枝頭,迎風搖曳的黃白色小花兒。


    父女倆說話間,男人已經走了進來。


    看到蕭重淵默默地坐在榻上,他走到榻邊坐下:“公子,讓老夫給你看看你的脈象。”


    蕭重淵撈起袖子,把手腕遞了過去:“有勞。”


    潔白的手腕,可見清晰的脈絡。


    隻是那肌膚之上,數道淺淺的疤痕清晰可見。


    男人見了,也並未露出什麽異樣的反應,隻是把手指輕輕搭在蕭重淵的脈搏之上。


    凝神片刻,他不由得緊皺眉頭:“公子的五髒六腑曾有衰竭之症,想必是得了好藥,才堪堪把病情控製住。”


    “損傷的身體需要時間才能恢複,可公子不僅沒有好好靜養,甚至還過度勞累,更甚者晝夜不息。”


    說到這裏,他把手收迴:“公子何故這般作踐自己的身體?”


    蕭重淵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無礙,隻是想盡早趕到那人身邊,著急了些,便也顧不得自己的身體。”


    男人一捋胡須,會心一笑:“作為過來人,老夫明白公子的感受,想我三十年華,也才遇到忍冬的母親,遇見了方知情之一字的厲害。”


    麵對父女倆的自來熟,蕭重淵有些無奈。


    他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請教恩人尊姓大名。”


    男人笑道:“賤民恐汙尊耳,喚老夫黃大夫便好。”


    “黃大夫?”蕭重淵有些訝異。


    麵對他異樣的反應,黃大夫頗覺奇怪:“莫非公子對黃這個姓氏有什麽不一樣的看法麽?”


    蕭重淵微微搖頭:“倒是沒有,您的話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他也姓黃,也是一名大夫。”


    黃大夫稍顯驚色,隨即漫不經心地開口:


    “鄙人倒是有一名至親兄長,原本在玉京城裏還有間醫館,可他放著好好的坐堂大夫不做,帶著我那嫂子遊曆天下。”


    “後來嫂子的身子不太好,他們便尋了一處世外桃源定居。據說那裏遠在深山,與世隔絕,不受紛紜戰火的波及。”


    “就這樣又過去多年,他忽然給老夫捎了一封信,說是現在正在邊關當一名軍醫,為國效力,你說他是不是很奇怪?”


    天下竟有這麽巧的事情?


    莫非這位黃大夫,便是當初在遁世村遇到的黃大夫之弟?


    所有的信息都對得上,若非早已得到有關軍中那名黃大夫的所有背景,那麽的確是黃大夫的弟弟無疑了。


    盡管如此,蕭重淵卻沒有透露更多。


    他隻是說:“我非令兄,不好評價。”


    黃大夫麵上掠過一抹失望:“老夫見公子是武人,適才又提及老夫令公子想到一位故人,還以為巧事發生,公子認識老夫那兄長。”


    蕭重淵沉默,沒有言語,亦不打算用什麽說辭去敷衍。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黃大夫反而什麽信息都未從他這裏獲得。


    室內又陷入一種奇怪的寂靜之中。


    過了片刻,黃大夫主動開口打破沉默:


    “公子的眼睛,耽擱不得了,從一名醫者的角度出發,老夫建議公子不管天大的事情也要暫且放著,先想辦法治療眼睛要緊。”


    聽到這話,蕭重淵淡聲問了一句:“我的問題,您能治嗎?”


    黃大夫直搖頭:“公子的雙目失明已久,而病因更是毒辣,老夫才疏學淺,實在無能為力。”


    “不過老夫聽聞南齊有神醫,我瞧公子舉止不俗,理應出身顯赫,既是沒有銀錢方麵的煩惱,何不去南齊尋醫問藥?”


    蕭重淵並不覺得失望。


    這個答案他已經聽過千遍、萬遍。


    他本就未對複明一事抱有任何希望,自然也就不會在尋求救治無果時,感到悵然。


    於是,他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了他的答案:“我於黑暗中不知行走了多少年,如今已經習慣了。隻要我的感官能夠恢複,便足矣。”


    黃大夫聞言,也沒有多言。


    他是大夫不假,然而治病不治心。


    病人自己的選擇,他無從幹涉。


    不過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結論:“老夫醫術不及兄長,這些年也隻是帶著女兒在鎮子上開間藥鋪討生活,鋪子裏連個夥計都沒有,全靠女兒幫襯著,所需的藥物還得自己冒著生命危險上山來采,公子的難題老夫無能為力。”


    “不過公子的身體情況老夫還是有把握的,您需要好好靜養,用湯藥膳食彌補虧虛的身體,再加以針灸治療穩定雙目的情況,等一切調理好後,才能再度施針,令公子的感官異於常人。”


    蕭重淵波瀾不驚地問:“整個過程需要多久?”


    黃大夫給出了他的建議:“少則半年,多則數年,甚至更久。”


    蕭重淵道:“我的同伴很快就會找來,等他們來的時候,還請大夫立即為我施針。”


    黃大夫第一個不同意:“你瘋了!老夫和丫頭說了那麽多話,你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在你的身體情況不穩定時強行施針,你很可能會失去五感,到時候你不僅看不到,還聽不到、聞不到,便是對外界的感知,也會一並消失!”


    “那時候你除了活著,其他就和死人無異,即便如此,你也要堅持施針麽?”


    蕭重淵給出了肯定的答案:“無礙,屆時就勞煩大夫了。”


    原來他本就飽受眼疾的折磨,因酒僧的藥酒而輕鬆了一段時日。


    後來感染疫病,身體虛虧勞累,雙目的情況比之以前,甚至更加糟糕。


    這些話零已經和他說了很多遍,他的情況他是清楚的。


    然而盡管如此,他也想恢複感官的靈敏度,如此才不至於是個什麽都不能做的廢人。


    黃大夫長歎一聲,搖搖頭起身出去。


    外邊又響起忍冬的聲音:“阿爹,這個人是不是很奇怪?”


    黃大夫很是讚同:“和瘋子無異!我把好醜給他說清楚,他竟然還要堅持施針,讓他的聽覺和嗅覺恢複之前的靈敏度。”


    忍冬冷哼一聲:“他自己自尋死路,又不聽勸,誰能拿他有什麽辦法?阿爹不要管他,平白讓自己生閑氣!”


    聽著父女倆的對話,蕭重淵麵無表情。


    他必須盡快迴到小姑娘身邊,陪著小姑娘度過這一劫。


    縱使用他的五感去換,他也心甘情願。


    這不是作踐生命與健康,隻是他對生的意義解讀不一樣。


    無論小姑娘是否能平安渡劫,倘若他能陪在小姑娘身邊,那麽他失去什麽都沒有遺恨。


    要是他為了調養身體,而沒能伴在小姑娘身邊,那麽就算他日後複明,世界也是一片黑暗。


    人啊,隻有在沒有悔恨的時候,日子才不至於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想到這裏,蕭重淵拍了拍熟睡的小白貂,語氣相當溫和,一如平日裏那般:“被虎嘯嚇著了吧?”


    歲月靜好的模樣,他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也仿佛對自己即將可能麵臨的風險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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