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會沒有發現呢?


    屋裏明明已經引了地龍,但還放那麽多盆炭火。


    他們兄妹僅穿薄衣,就已經熱得滿頭大汗。


    然而祖父就算已經裹得那樣厚,他的手卻還是那麽冰涼。


    以往祖父操持政務時,盡管寒冬臘月熬至淩晨,沒有暖意洋洋的地龍,亦無燃燒正旺的火盆,但祖父依然能堅持,便是那握筆的手,也是熱乎的。


    可是現在,就好像那風中殘燭,經不起半點風浪。


    思及此處,白明微心疼之色溢於言表。


    她輕喟一聲,剛要開口,林氏卻急匆匆趕來,壓低聲音焦急開口:“七公子,大姑娘,出事了,你們快去祠堂看看!”


    兩人對視一眼,皆不明所以。


    白明微問:“怎麽了?”


    林氏低聲迴應:“是五公子,你們快去,老爺這邊我會照顧。”


    兄妹二人點點頭,白明微道:“姨奶奶,祖父就交給您了。”


    林氏鄭重應下:“哎。去吧!”


    兄妹二人緊趕慢趕,很快就來到了祠堂。


    此時祠堂的門緊閉,沈氏已經帶著仆從站在那裏,而裏邊的情況,尚且無從得知。


    沈氏見到二人,連忙做了噤聲的手勢:“噓,別發出動靜,且聽聽裏邊究竟發生了何事。”


    兄妹二人止住腳步,站到沈氏的身邊。


    隻聽得裏麵隱隱傳出白璟的說話聲。


    “白叔,我對不住您!我沒能把小斌帶迴來,您就罰我吧!”


    沈氏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白明微和白瑜卻同時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他們原本就未曾說話,但是白璟話音剛落的瞬間,兩人就像是被抽去了力氣,整個人的氣勢莫名其妙變得低靡而悲傷。


    沈氏也沒有在這個時候選擇問出心中的疑惑。


    她就那麽默默地站著。


    而裏邊,白璟赤膊負荊,跪在祖宗的牌位前,手中高舉著荊條。


    他的身旁,是眼眶通紅的白平川。


    小斌的死訊,他早早就收到的。


    小斌的死,不是五公子的錯,他沒有任何責備之意。


    更何況,護衛的職責,便是保護主子不受到任何危險,小斌死得其所,他何來怨言?


    但是他也知道,即便是小斌的死,五公子沒有任何錯,五公子也會因此備受良心的折磨。


    隻因無兒無女的他,把唯一的侄子小斌當作親生兒子對待,又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斌身上。


    而小斌自幼與幾位公子一同長大,情誼自是不同的。


    思及此處,白平川伸出手,接過白璟捧著的荊條。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揚起那荊條,毫不猶豫地抽在白璟身上。


    “唔!”


    一聲悶哼,白璟的背上很快就顯出一道血痕。


    那痕跡最初是淡淡的,停頓一會兒後,鮮血猛然溢出,皮開肉綻。


    而白璟也痛得額上滲出冷汗。


    可他的表情,是輕鬆,也是釋然。


    “啪!”


    “啪啪!”


    白平川狠狠抽了幾次,而後扔下荊條。


    他單膝跪下:“五公子,這幾下是屬下替小斌抽的,屬下不怪五公子沒能把小斌帶迴來,而是怪五公子對此耿耿於懷,愧疚於心。”


    “小斌為主而死,死得其所!屬下相信他閉眼的最後一刻,也一定以此為榮。但小斌一定不想看到,五公子因此抱歉終身。”


    “此事就此揭過,請五公子放過自己,讓小斌安安心心地走吧。況且,他於九泉之下也不孤單,可以繼續守護幾位爺和幾位公子。”


    白璟聽完,愧疚得無地自容。


    最開始,他不敢看白平川的臉。


    可是這一刻,他就這麽看著白平川。


    這位護衛統領的眼淚沒有作假,白叔是真真切切地承受著“喪子之痛”。


    同時他也明白,這抽在他背上的荊條,白叔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下手——


    白叔清楚他的愧疚從何而來,因為他失去了那麽多親人,那種切膚之痛,他深有體會。


    正因為以己度人,他才會理解白叔失去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究竟有多難過。


    所以他心底虧欠著,愧疚著。


    而白叔知曉他的心情,為了讓他好受,這才握著荊條,抽去他心底的愧疚。


    也正因為明白這前因後果,他霎時間就豁然開朗。


    逝去之人不可挽迴,尚有活著的人可被珍惜。


    他又何必對往事耿耿於懷?


    最後傷人,傷己。


    想到這裏,白璟卸去身上的荊條,彎腰將白平川扶起:“白叔的苦心,我明白了。我必帶著小斌的祝福好好活下去,也請你珍重節哀。”


    白平川捂著臉,眼淚從指縫中溢出。


    他啞著聲音開口:“好好活著,都要好好活著。”


    也就在這時,祠堂的門被推開。


    白瑜一個箭步衝過來,扶住後背皮開肉綻的白璟。


    可白璟卻握著他的手,臉上盡是釋然的笑意:“小七,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白瑜扶著白璟:“我送你去書房,你這個樣子,會嚇到五嫂的。”


    沈氏見到這一幕,不由花容失色。


    可當她看清楚白璟麵上的輕鬆時,她也隻剩下一聲歎息。


    因為鑒於對五弟的了解,她大抵能知曉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道:“七弟,你送五弟去書房,我來安排大夫給七弟療傷。”


    白瑜恭敬應下:“是,大嫂。”


    於是,所有人都離開了。


    祠堂裏隻剩下捂著臉哭泣的白平川。


    還有緩緩走進祠堂的白明微。


    白明微沒有急著安撫白平川,而是取了三根香點燃,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爐之中。


    她看了滿屋子的靈位一眼,隨後走到白平川身邊,拍了拍白平川的肩膀:“白叔,小斌是個勇敢的好孩子。”


    白平川泣不成聲:“屬下知道,屬下一直都知道。”


    白明微聲音平緩,像是在述說遙遠的故事:“您知道嗎?小斌護住的不僅是五哥,他還間接救下了許多人。”


    “這一次對手想害沈大人的命,是五哥發現了其中的端倪,我們才有逆風翻盤的機會。”


    “倘若當初不是小斌護著五哥,就不會有這一次的逢兇化吉,小斌護的不僅是主,還有千千萬萬人。”


    頓了頓,白明微繼續道:


    “當然,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告訴您,小斌死得值。任何死亡都是應該惋惜的,因為我們對死亡無力迴天,所以才賦予死亡意義。”


    “我隻想告訴白叔,現在不管我們做什麽,都無法讓小斌迴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愧對於他舍命護住的生命。”


    “不僅是小斌,還有白府犧牲的眾多兄弟,他們的親眷會得到很好的照顧,而他們所珍愛的一切,也會有人傳承。”


    “至於我們,白叔,餘下的歲月裏,我們努力過好每一天,不虛度光陰,不浪費才華,就已經很好了。”


    白平川聞言,淚流滿麵:“屬下明白,多謝主子。”


    如此,白明微便不再多言。


    她離開了祠堂,走在冬日的寒風之中。


    小灰貂躍到她的肩上,她反手拍拍小灰貂的腦袋。


    這府中的一花一葉,一草一木都與從前無異。


    隻是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觀花賞月的閨閣女子,而是這府裏的一花一葉、一草一木都要護住的家主,更是身居高位、責任重大的柱國大將軍。


    她有許許多多的身份,唯獨不是她自己。


    但她並不後悔。


    也就在這時,斜刺裏猛然刺出一柄劍。


    隻見劍光一閃,她抬手夾住了劍身。


    她驀地迴眸,那劍尖離她的脖頸,僅僅隻有寸許。


    她唇角挑起:“好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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