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順著陰雲霽說,打消了他心裏的疑慮,往後迴想起賀希夷,心中再無芥蒂憂惶。


    *


    嘉成八年冬,賀希夷帶北關軍直搗戎夷王庭,迫使他們北退,因傷亡故,諡號武毅,追封安國侯。此後二十年,北關再無動亂。


    嘉成九年春,太子李厚極進學,遷居鍾粹宮,伴讀顧家顧衝璿,東宮詹事府初建。


    嘉成二十三年秋,嘉成女帝李祐溫於乾清宮病逝。


    ☆、賀希夷番外:蓮心紅


    雪崖城很漂亮,帶著自由野性的美,石屋灑滿了幹燥的陽光。街頭旋舞的少女,頭上仿佛有著幾百條的辮子,綁著彩色的布條,在空中劃著弧線,旁邊站著她長著絡腮胡的拉琴的情郎。


    空氣裏彌漫著牛羊肉的腥膻氣,充斥著抖落皮草時的碎毛屑,隨時隨地都是這樣的集市,隻要有錢,上到貓眼珍寶,下到吐魯番的蜜瓜,都能買到。


    我小心翼翼的穿過兩排擁擠的攤子,身上還是不可避免的沾上了砍肉時飛濺的血沫。


    我歎了口氣,可惜了新換的白衣。不過幸好內裏還有擦得錚亮的盔甲,等一會出城迴營時脫了外袍就好了。


    這就是我很少進城的原因,在常年冰雪的北疆,洗衣服太凍手了。


    可是每當那個南方的商人運貨到這裏時,我都不得不過來,買半車的蓮蓬迴去。


    那青翠的毛刺杆和淡紅的蓮瓣,帶著不屬於這裏的柔弱清香,邊疆的寒氣在上麵凝結了冰露,嗅起來像是蓬雲池裏的水汽飄蕩。


    這批貨是我訂的,托了那個南方商人每年采買運過來,他有自己的運輸線路,花到了這裏還是新鮮的。


    我是最大的主顧,除了我,雪崖城裏沒人買這些嬌嫩的東西。


    不過軍營就不一定了,跟我來的禁衛軍裏,有很多南方人,若是讓那商人送貨進軍營,不等我出主帳,都會被那幫兔崽子分得一幹二淨。


    所以我隻能不辭辛勞,親自到雪崖城接貨,捆著一大捧蓮蓬抱迴軍營,他們才不敢上手搶。


    出了雪崖城,我駕輕就熟的解開外袍,將它蓋在蓮花之上。淤泥早被商人洗刷幹淨,這是我應得的服務,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俸祿幾乎都給他了。


    蓮花都是帶蓬的,根底都連著未砍開。這是我特意吩咐的,要看明白蓮蓬對應哪朵花。


    畢竟李祐溫說過,越紅的蓮花結的蓮子反而越苦。


    她沒出過盛京,所見不過皇宮那一畝三分地,我尋思著給她在宮外也找個跟蓬雲池的蓮子差不多的,告訴她宮外和宮裏也沒什麽區別,省得她成天惦記著往外跑,身手差勁怪危險的。


    尤其是現在,我不在她身邊了。


    可惜我嚐了這麽些年,紅蓮結的子,都是甜的。我想了想,要麽李祐溫當年在唬我,要麽蓬雲池的水土忒差。


    我很快的打消了第一個念頭,李祐溫向來重信,況且她那時候執著於討好我,沒必要對我說謊。


    那時候,她嘰嘰喳喳的,話可真多,隻聽一遍根本記不住。幸好她翻來覆去,說的都是重複的內容。因為她根本沒機會給自己的經曆添加新意。


    我抱著蓮蓬迴主帳前,在門哨看見婁全好奇又強行抑製的樣子有幾分好笑。他總自視是地道的雪崖城漢子,不屑於沾染南方風物,這幾年再怎麽眼饞,竟也沒想旁人那般跟我討過一迴。


    我看見他的樣子才明白,人真的是太容易囿於成見了。


    練刀磨出來的繭子,很容易剝開碧綠的蓮蓬,我丟了一顆蓮子進嘴裏,清甜的香味布滿口腔,連鼻子裏唿出的風,都有些寧神靜氣。


    我扔掉那個掰開一角的蓮蓬,又扯過來另一株。


    我忽然想起這個樣子很像李祐溫刻那支玉笛時的架勢,當年她坐在演武場旁的台階上,歪著頭拿著從禦用監搶來的全套工具,在日頭底下比比劃劃,也是刻壞了一塊模具就扔了換下一個。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記得那麽清楚,想來是那時她盤腿一坐一天,自己又在她麵前來來迴迴的走了幾趟,就把她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子記住了。


    我原本以為那支玉笛是要送給我的。


    真不是我自戀,因為那時她身邊隻有我,她又慣會送東送西的拉攏人心,我就表麵嫌棄實則心安理得的等著了。


    等了十四年也沒動靜,到最後才發現她竟然送給了顧江離。


    其實事情不是沒有預兆的,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抱著希望一直等著。


    從她開口不再自稱本宮時,我就知道事情已經變了。


    稱孤道寡,她踏上了第一步。做君王邊關長城,是我一直的理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父親和我唯一想法一致的,大概就是武將要配一把好刀了。


    父親當年親自去求的寶刀的鍛造人明虛子大師,前年遊曆四方竟來到了北疆。


    我親自將大師迎進主帳裏,抽出那把陌刀給他看,不料他竟還記得。


    他撚了撚白胡須,持著酒盞問我,“將軍可知此刀為何叫展眉?”


    我揚眉笑了笑,說道:“‘長官況自清如水,說與邦人共展眉’,當年我父親是送我入宮做武官,大師希望我為官清廉,家族為榮,也是寄予晚輩厚望了。”


    明虛子微微一頓,說道:“不是,我還記得你父親賀老將軍。他當時來找我,不是說送你入宮做官,是說送你入宮陪太女殿下。”


    我有些詫異,父親當時帶著陌刀迴來,並未對我說明來曆如何,我問道:“那是何意?”


    明虛子摸著刀上銘文,說道:“我和家中老妻是青梅竹馬,她喜歡遊曆,可是我不想離開盛京。她在盛京陪了我五十多年,聽打鐵的丁當聲聽了五十多年,烘著炎熱的爐火烘了五十多年,直到我親手將她葬下,我才發現,我竟從沒為她改變過什麽。”


    我想打斷他,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沉湎於悲傷的迴憶對身體並不好,可是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微微抬起了手製止了我。


    他繼續說道:“曾經我以為永遠堅持自己的內心是件值得慶祝的事,後來才發現我失去了會為我歡唿的人。當時你父親說你要入宮,我想到我在你那個年紀,正好搬家遇見她。小巷子裏青梅竹馬,一直到最後。”


    我心下微顫,問道:“所以是?”


    明虛子抬眼看我,曆盡七十年滄海桑田的眸光,仿佛穿透了我所有混沌的心思,“所以是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像是鴻蒙初開,一道冰刃帶著光和寒,破開遮蔽刺進我心裏,我無處躲避,隻得勉強笑道:“我和陛下一國君臣,休戚相關,也算是同塵共灰了。”


    明虛子看了我一眼,飲下盞中酒,自此再無言。


    確實是一國君臣,我披掛上陣,麵對戎夷時想的隻是,總要守住自己的家國,自己的君主。


    今年是離開她的第七年,陸陸續續幾年的交戰後,轉機終於來了。


    雪崖城外三百裏大捷,婁全勸我窮寇莫追,但我知道,隻有這一次機會,搗散了他們的王庭,未來非有幾十年,不會恢複元氣。


    我扔了糧草輜重,帶著最精銳的八百騎兵,飛馳去直插進草原深處。


    我梟首戎夷的王室,但也受了重傷,傷在胸口。我追的太遠了,血流得止不住,我知道我沒有時間等到迴程了。


    婁全在我身邊,他眼中有淚。我覺得好笑,他最不喜歡軟弱的做派,此時卻暴露了另一麵。不過邊關的事交給他我很放心。


    我的馬鞍下一直帶著紙筆,畢竟每一場仗都比南方的煙雨硬得多。


    我寫了很多,想告訴李祐溫我妥協了,天底下確實隻有蓬雲池的紅蓮結的子是苦的。


    到此時,我才知道,我一直以為我是籠中的鷹,可是沒有哪隻鷹被放出去之後,還會留戀的徘徊。我早就變成了皇宮裏的金絲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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