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夫人勃然大怒道:“你若尋死,那便是徒留我在世,不久亦是死,與逼迫我何異?你若做這等忤逆不孝之事,世人詬病先祖蒙羞,你便是如願進宮難道心裏能安嗎?”


    風霜刀劍嚴相逼,顧江離今日才知什麽是身不由己。


    顧江離知道自己的母親外表慈祥和善,內裏性子卻極烈。她若說不活,定然是能做的出來的。


    他怎麽能做這樣的事。


    他自小熟讀聖賢書,行動皆遵禮教綱常,他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妥。他穿上禦史台諫的官服那一刻,便一心要成為天下表率,想要通過聖訓來敦促君主教化百姓,使庶民安定,使江山太平。


    他從不覺得被束縛,他甚至將這些聖人之言當做指路明燈,渡他過人世重重迷津種種誘惑,他也確實無往不利,從無困惑。


    這是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維護的禮教是否真的是正確的,他開始迷惘無措。


    顧江離不敢細想,若是支撐他二十年的信仰崩塌了,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麽。


    就算,就算除去規矩不去想,單從感情上來講。自己年幼失孤,是母親將自己辛苦養大,其中劬勞艱辛不知凡幾,他怎麽能夠因為自己使母親傷心呢?


    顧江離眼裏的光熄滅了,他感到絕望,放棄了所有的反抗。


    如果禮教規矩的傳承需要殉道者,那麽他顧江離是禦史台諫首,理應從他始。


    顧江離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哀莫大於心死,他覺得自己已經心如死灰。


    顧江離一字字的說出口,硬生生的將心裏所有的感情剝離,“兒子當謹遵母親教誨。”


    說罷,伏地三叩首,安靜的起身退出門外,再不看那碎玉一眼。


    *


    李祐溫迴到乾清宮,神情淡淡的,誰也看不出喜怒。陰雲霽絞了絲帕,仔細的替她拭掉妝。


    李祐溫微微歎了口氣,說道:“這事隻能指望顧江離能將老夫人的念頭打消了。”


    陰雲霽狹長的鳳眸深處閃著譏諷,卻沒露出半分,說道:“臣看未必,顧大人最是孝順,恐怕不敢違逆顧老夫人的話。不過也不能怪顧大人,自古忠孝難兩全,誰遇上都會難以選擇。”


    李祐溫聞言,眸中劃過冷光,最能觸動帝王的自古就是一個忠字。


    李祐溫淡淡說道:“忠孝不能兩全,顧江離若是選孝,就是要棄朕而去了。”果然都是徒勞,自己身邊什麽人也剩不下。


    陰雲霽仿佛沒聽見樣,並不答話。他知道這時不管說什麽都有挑撥之嫌,因此隻一句便打住了。


    李祐溫靠在椅子深處,暗暗盤算著,說道:“顧江離若是不入宮,朕也不強迫他,隻是可惜中宮沒有合適的人選了。明年秋選,恐怕封不了中宮。天子無私事,後宮虛懸大抵是要被議論了。”


    陰雲霽心裏乖戾,聲音卻柔,說道:“陛下何必為這麽久遠的事煩憂呢,船到橋頭自然直,明年秋天時說不定就已經有人選了呢?”嗬,我倒要看看到時還有什麽人敢冒頭。


    李祐溫安心不少,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今日除夕,辭舊迎新,不說那些個煩心事了。”


    陰雲霽笑道:“陛下,今夜散席早,內務府火|藥房的花炮還沒放,不如現在放了?”


    李祐溫聞言心喜,笑道:“這倒正好,花炮祛晦氣,不放不好。內務府做得花樣精巧,往年鬧鬧躁躁不能安心看,今夜看個仔細。”


    陰雲霽吩咐內務府將“奇花大爆”安置在長安門外。宮裏不放炮,怕火星掉下來走了水。


    陰雲霽親自將李祐溫的虎皮滾邊雀金裘係緊,在她手裏套了狐絨暖筒,跟在她身後一同登了北定樓。


    長安門外放的炮仗花樣繁多,火條在漆黑的天空中勾勒出蘭惠梅菊的樣式。花朵極大,鋪滿了視野裏的整個天空,又兼形狀精巧,連花蕊都做得清清楚楚,屬實難得。顏色並不單一,幾瞬間還會變化,端得是崇光泛彩,閃爍明霞。


    天上光亮變幻,照得李祐溫的雀金裘也一同變著顏色,忽紫忽藍,好像星河流淌。這是麵料上孔雀尾絨的顏色,誰也沒見過鳳凰,孔雀是最接近的了。


    陰雲霽暗暗看著李祐溫仰頭的側臉,真的很想將她摟在懷裏,抵禦這冬夜寒冷,陪她一同看煙火。可是鳳凰豈是凡鳥,如何才能安然合於掌中?


    宮外不禁夜,宮裏要放爆竹的消息,早在李祐溫擺駕時傳遍了盛京。大戶人家收到消息也就在府中院子裏看看,平頭百姓倒是有不少擠到朱雀街上看的。


    這煙火一放,街上更熱鬧了,燈火通明熙熙攘攘自不必說,倒是戲班子多了不少,當街尋個場地就開始表演,敲鑼打鼓水袖紛飛,令人眼花繚亂。


    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小販兜售著各式的小玩意。街道被臨街家戶和商鋪的燈籠照成了亮橘色,每個人都籠罩在其中。女眷們也都上了街,頭戴花鈿鬧娥,一路走走停停香風細細。燈火闌珊處也有不少約會的有情人。


    不過這些李祐溫都看不到,她看完了內務府的煙火便迴了乾清宮,剛好過了子時。


    李祐溫笑道:“現在是正月初一了,朕早起應寫福字發給朝中諸位大臣,現在就寫了罷。”說完,海棠就拿來了灑金厚紙和朱砂筆。


    乾清宮內燭火熠熠,李祐溫鋪平了宣紙,壓上鎮紙,焚了頭香,提筆寫了一個福字。


    李祐溫打量片刻,笑道:“為了國祚福綿,第一個福字應是朕自留的。這第二個就送給雲霽吧。”


    說完另換了一張紙,一手挽著袖口,一手又寫了個福字,筆跡遒勁轉合利落,寫罷自覺不錯,便交給了陰雲霽。


    陰雲霽雙手接了,眼裏流光灼灼,暗含麗色,笑道:“臣今年好福氣。民間過年發紅包都要說些吉利話,陛下賜臣福字,臣還望錦上添花,再討句福話。”


    李祐溫一笑間疏眉朗目,說道:“你倒是慣會見縫插針。那朕就祝你今年心想事成吧。”


    陰雲霽眸中一暗,眉梢輕挑,笑道:“借陛下吉言,臣真是沒聽過比這更好的了。”


    說罷,修長的手指細細將福字疊得整齊,四四方方的放入腰間的掐金絲香囊,那字瞬間就染上了清冷的蓮花香。


    李祐溫看著陰雲霽這幅珍之重之的模樣,心中一動。


    或許不管怎麽樣,這個人會一直陪著自己。


    可是轉念又想到現在守宮門的川柏,曾經也是乖巧溫順,到頭來還是裏通外臣。


    自己到底要不要相信陰雲霽呢?她已經沒有心力再承受背叛了。


    第51章


    初一的早朝散後,顧江離求見。李祐溫想了片刻,仍是要海棠把他帶到怡華閣,隻是密談,並沒有帶旁人。


    閣內炭火供得很旺,熏得人暖洋洋的,辨不清到底是什麽季節。這讓李祐溫想起了顧嘉身上的溫度,她還清楚的記得,那時自己的內心就像現在外麵的空氣一樣寒冷,最後被顧嘉的溫柔熨燙得妥帖,一直到如今。


    不管自己本性究竟怎麽樣,至少顧嘉教給了她一個出口,使得她可以安然走過這一世帝王的登天路。


    李祐溫陷在椅子裏,聽著閣外朔風唿嘯。她曾經的憤怒與悲傷已經變成了疲累,如果顧嘉還在,他一定能夠再次像多年以前那樣,如同春風化雨,渡她再無迷茫。


    可惜,醫者不自醫,他終究沒能渡得了自己。


    李祐溫低頭看了看腰間的玉佩,聽聞顧嘉是這幾百年來最聰明的人,自己的父皇能夠在奪嫡之中登上皇位,其中幾乎全是顧嘉的算計,也許今日局麵他早已在多年前料到。


    這塊玉佩就是他留給自己的方法。


    不知道今日,顧江離會不會再予她另一個出口,使她在這條寒徹入骨的路上,可以有人相伴攜手,不必再踽踽獨行。


    不管顧江離如何選擇,李祐溫都在感謝顧嘉,他給了她一瞬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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