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自己也可以呢?成家,這個普通人唾手可得的詞匯,這個早已被自己放棄了的卑微的願望,還可不可以實現呢?


    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像是激流湧過四肢百骸,所有的細胞都在叫囂,渴望著近在眼前的光明,渴望著有機會掙脫身下的泥沼。


    可是,雖然同姓陰,漢朝陰家是高門世家,而自己隻是獲罪的賜姓,陰雲霽隻激動了一瞬就冷靜下來了。


    假的吧,隻是她的拉攏手段罷了,陰雲霽垂下眼眸,自嘲的笑了笑。普通人家的好女兒都不願嫁給太監,更何況是帝王貴胄呢。


    剛才都在想什麽呢,自從在暗室受了宮刑,之後的生活都是自欺欺人罷了,哪裏有擺脫的機會。皇帝不過是哄著我玩罷了。


    李祐溫的話脫口而出後,自己也有些吃驚和懊惱,她的話從沒有這麽不經過思考就說出來。


    果然是色令智昏,得意忘形。


    看著陰雲霽臉上的神情陰晴不定,一時間也想不到如何補救。


    *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言的走到了東廠外署,李祐溫剛想開口要陰雲霽不要將自己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就感覺這條巷子有點不對勁。


    現在天色已晚,東廠冤獄不知死了凡幾,百姓白日裏都無人敢在這條巷子附近走,夜晚四周更是寂靜無聲。


    李祐溫感到了空氣中的殺氣,她知道宦官大多武藝不高,便將陰雲霽護在身後,抽出了腰間的軟劍。


    看到兩人有了防備,黑暗中的梁國公府的死士都衝了出來,十餘個殺手將兩人團團圍住。


    李祐溫是微服出宮,不大可能被人知道行蹤,殺手又在東廠外署埋伏,可以斷定是衝著陰雲霽來的。


    李祐溫怕混亂中護不好陰雲霽,情急之下緊緊握著陰雲霽的手,帶著他一起殺出重圍。


    李祐溫自幼冊立東宮,先帝請來天下最好的武師來教她,自然武藝出眾。


    一柄鋒利的軟劍挾風抖動,專門挑喉頸的脆弱處下手,劍光晃過處血花飛濺,腳下步伐絕妙。陰雲霽在她身後好幾次要被刀砍中,都被她提拽著閃過,殺手的刀每次都堪堪地擦過他的衣角。


    陰雲霽在生死搏殺之中,看著李祐溫的背影,竟然莫名的有幾分心安,反而什麽都不去想。


    今夜東廠放了假,外署門前並沒有人值守,署裏隻有幾個人,又隔著比宮牆還高的廠牆,外麵的腥風血雨竟是一概不知。李祐溫隻得靠自己拚殺。


    巷子裏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屍體,李祐溫的絲綢中服都快被敵人噴濺的鮮血洗了個遍,十餘人的殺手現在隻剩下兩人,李祐溫仍舊不敢掉以輕心。所謂死士,不殺光是不會罷休的,不管這個殺光是指敵人,還是自己人。


    兩個人李祐溫還是防得住的,她放開了陰雲霽,向前一步衝了過去,三人纏鬥片刻,李祐溫又絞殺了一人。


    現在隻剩下一人,看到自己的夥伴全部被殺仍舊無動於衷,不見任何求饒或者逃跑的舉動。


    李祐溫一來有心留個活口,審問出背後的主謀,二來也想趁機將剛才的失言補救迴來,想來眼下最好的方法,莫過於使一個苦肉計。


    李祐溫便賣了一個破綻,殺手果然向她左肩刺過來,一瞬間劍入肉中,殺手的身體向前不停,李祐溫忍痛側身一兜,手中軟劍絞住他的手,成了個貼身肉搏的局麵,製住他後,連忙將他的下巴卸開,用手刀劈暈了,防止他自殺。


    這一連串的變故隻在電光火石之間,等陰雲霽看明白的時候,隻剩下李祐溫帶著劍傷立在原地。


    *


    陰雲霽如墜夢裏,朝廷的閹豎奸宦,就算不是政敵,又不知天下有多少仁人誌士想要殺他而後快。世間又有哪個女子能擋在他身前呢,可是傷口處流出的血是那麽的鮮紅,好像刺傷了他的心,驚醒了他。


    他向著李祐溫走過去,一步步踏著青石板上的鮮血,跨過血肉橫飛的死屍,越走越快竟有些迫不及待。他的心一寸寸的提起來,血液衝撞著肌體,像是嫌棄軀體太慢,想要飛濺到她身邊。


    不受控製。別無他法。心甘情願。


    就像磁針司南指著唯一的方向,就像汙泥毒沼中唯一的光明。


    陰雲霽清醒的知道,那在黑暗中挺立的溫柔身影,是自己唯一的救贖。


    陰雲霽扶住她,根本不在意被蹭了一身的血,腦中迴想著剛才的話,眼神透著些微的薄涼和決心迎向命運的沉靜。


    “就這樣吧,”他想,“不管是拉攏也好,是玩笑也罷,既然你給了我另一種生命的可能,那我必不甘心仍陷泥沼。我的陛下。”


    第14章


    陰雲霽扶著李祐溫,叩開了東廠外署的門,東廠留守的侍衛畢方等人都驚呆了。


    自家督公的眼中流轉著森然的寒芒,冷冷的吩咐道:“快把廠醫找來,再去把門口的屍體抬到停屍房裏,檢查有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活口扔進大牢裏,嚴加看管,等本督親自去審。若是讓他死了,可別怪本督不念舊情。”


    馬上就有番役應聲下去,找醫生的找醫生,綁人的綁人,抬死屍的抬死屍,掃血的掃血。


    有個小番役擔心督主扶的辛苦,想要上前搭把手,沒想到被督主冷若冰霜的一瞥嚇得凍在原地。


    陰雲霽扶著李祐溫來到自己的臥房,畢方早認出了皇帝,不敢聲張,隻是畢恭畢敬的跟在身後。


    李祐溫雖然渾身是血,但是都是別人的,自己傷口隻有左肩一處,情況比較樂觀,她還是清醒的,正打量著房間裏的情況。


    陰雲霽的房間有些昏暗,雖然是向陽的房間,但是房簷好像故意修的極長,遮掩了大部分的陽光。


    房間裏東西很少,整潔幹淨。陰雲霽將李祐溫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的床榻上,鮮血瞬間沾到了潔白的綢緞被子上,陰雲霽看得心裏發緊。


    畢方覺得自己督主好像整個人都變了,雖然還是慣常的陰鷙狠厲,但是又多了一分柔情,仿佛將自己僅有的柔軟都剖了開來,毫無防備的送了出去。


    *


    陰雲霽的手有些顫抖,想要解開李祐溫左邊的外袍,但是又擔心冒犯天子,隻能將手懸在衣衫上方,用眼睛詢問李祐溫。


    李祐溫看著陰雲霽緊張的目光,不禁笑了笑,說道:“勞煩雲霽了。”


    陰雲霽動作輕柔的解開左邊的外袍,隔著裏衣隱約看到了一個猙獰的傷口,心中痛的不能自抑。


    李祐溫看到陰雲霽的臉色有些扭曲,但是失血的虛弱讓她不能細想,隻能開口說之前打的腹稿,“今晚的殺手十有八九是梁國公派來的。日後你出門要多帶些侍衛,朕明日多賜你一個恩典。


    另外,朕之前是一時失……”


    話還沒說完,就被陰雲霽打斷了,“陛下現在失血過多,還是靜心修養為好。”說完,陰雲霽露出一個溫柔的不容置喙的笑容,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李祐溫漸漸的已經開始頭腦發昏,也沒有力氣說什麽,隻得想著以後再說。


    恰在此時,府裏的廠醫匆匆趕到,連忙打開隨身攜帶的小藥箱,給李祐溫上了止血的藥,粉末撒了厚厚的一層,堪堪止住了血。陰雲霽一直在旁邊安靜的陪著。


    血止住後,李祐溫的精神好轉了幾分,問道:“什麽時辰了?”


    陰雲霽看了看刻漏,說道:“已經戌時三刻了。”


    李祐溫有幾分急迫,說道:“雲霽,備轎,朕要迴宮。”


    陰雲霽有幾分擔心,說道:“陛下傷重,不宜輕動,還請陛下在臣這裏歇息一晚,明日再迴宮不遲。”


    李祐溫不聽,仍要起身。


    陰雲霽怕她傷口再裂開,聲音有些急切道:“陛下放心,臣是一介宦官,就算傳出去,也不會對陛下的名聲有什麽影響的。還是陛下嫌棄臣這裏醃臢,不願多留嗎?”眼裏強壓著濃鬱的陰暗。


    李祐溫無奈,隻得解釋道:“雲霽多慮了,隻是朕忽然想起來夏太醫給朕煎的安神藥,朕還沒有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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