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江離便坐於筵前奏樂,指骨分明的雙手在深色古琴的映襯下更顯得膚如凝脂。李祐溫覺得這已經不僅僅是聽覺上的享受,視覺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即使是錢太後也一改不悅的神情,仔細的聽了下去。


    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琴聲清越如金玉相擊,妙手撥轉似飛花繚亂。


    盛京月華輕籠,十裏桂香遠飄,世家的公子獨坐於寶華宮廷裏熱鬧的筵下,一身的清貴仿佛不在紅塵最繁處,而是在空穀無人地。


    顧江離彈的卻不是時下最流行的新曲,好像是臨時自編的曲子。琴聲於開始的清冷之中一轉,漸漸帶出流暢暖意。仿佛曆經嚴冬霜寒之後,終於等到春暖花開。聽到這裏,李祐溫收起了常年帶著的漫不經心的笑意,認真的看了一眼顧江離。


    一曲畢,果然餘音嫋嫋,遏雲繞梁。滿座聽者細細咀嚼品味,全都讚不絕口。如此高超的技藝,即便是領俸祿的樂工聽了也自愧弗如。可以想象到未來幾日京城談論的話題又將是顧江離的琴藝。


    李祐溫道:“不落窠臼,立意高遠。朕覺甚佳。朕有一玉笛,是朕從前學音律時先皇所贈,今便轉賜於顧卿吧。”顧江離接過小太監取來的玉笛稱謝,正待坐迴群臣之中時,忽然李祐溫身邊禦前太監川柏附身提醒道:“陛下,東廠提督陰督公到了。”


    *


    海外亦有天地,自這塊大陸有曆史以來,便一直有海外漁民、方士漂泊到這塊大陸來,有的是機緣巧合,有的是百般尋覓。這些來的人通常能帶來海外那個古老的王朝的風土人情和文化典籍。於是裕朝也十分重視這些海外異士,建了海方寺供他們棲居。


    曾有一位方士自稱來自大明朝朱棣年間,帶來了當時的政治製度,其中也包括東廠製度。當時的帝王選擇性的引入了部分海外的明朝製度,由是裕朝也開始建立東廠,至今已有多朝曆史。


    這一任東廠提督年方弱冠,卻已是心狠手辣,經辦了許多大案。隻是出身不好,是平治年間謀反大臣的幼子,籍沒入宮。因先帝厭棄那大臣行事陰私,故抹殺了那位大臣家族的姓名記錄,給滅族後唯一剩下的幼子賜姓陰。


    帝王賜姓,誰人敢起名,本名又無可考,所以宮中從來隻喚其姓氏加以官職。起先多被宮人欺侮,後來不知怎的慢慢得了先帝寵幸,一路爬到司禮監掌印兼領東廠提督,內外見之都喚陰督公。


    李祐溫抬眼向前看去,隻見一人身著黑色銀白蟒紋曵撒,腰間係玉板蹀躞帶,佩芙蓉掐絲金香囊,從角門緩緩走進來。


    韶舉似玉山橫移,凜然如細風帶雪。狹長的美目冷若冰霜,立於顧江離身旁,不卑不亢,行禮道:


    “微臣參見陛下,參見太後。微臣因東廠事宜來遲,懇請陛下恕罪。”


    第2章


    李祐溫笑道:“今日隻是簡宴,廠臣時時不忘戮力為朝,朕隻會覺得高興,怎麽還會怪罪你呢。陰愛卿快平身吧。” 李祐溫想起先帝臨終前的吩咐,雙眸暗暗一斂。


    陰督公聽罷謝恩起身,滿座皆穿白色常服,獨他許是剛從東廠外署進來,來不及換衣,穿的是黑色官服,在顧江離身旁,亦是高挑纖瘦,不分上下,一白一黑,對比強烈,更為顯眼。


    陰督公膚色本就蒼白,黑色更襯出了幾分肅殺之氣,將剛才顧江離奏樂時的融融暖意一掃而空,文華殿後園仿若嚴寒。


    眉如遠山,薄唇輕抿,狹長墨黑的眼眸中一片薄霜。凜凜如雪,俊美無儔。


    許是宦官聲音多尖細,適才陰督公說話時刻意壓低聲音,並不覺得暗啞,反而緩慢輕柔。


    筵下的兩人,都是一般年歲,都是位極人臣,在座群臣和宮人都不禁對比起來。


    顧江離溫文爾雅,色如春曉之花。陰督公陰柔俊美,質若歲寒鬆柏。容色實在是不分上下。


    隻是陰督公不僅手段狠辣,還是位宦官,東廠大獄進去了幾乎就沒有能出來的,群臣心中又懼又恨,眼神中自然帶出了鄙夷。


    陰督公雖然感受到了宴中的各種目光,不過他從小從後宮醃臢之地長出,這些目光還不足以放在心上。隻是他敏銳的察覺到了上方嘉成女帝深思的眼神和錢太後細細的審視,眼神不禁有些變幻莫測。


    *


    顧江離和陰督公落座後,武將那邊的席上忽然立起一膀壯腰圓的中年武將,粗聲道:“陛下,宴間都是管弦,臣願給陛下表演射箭,請陛下恩準。”正是五軍營左副將孫威。


    顧江離手輕輕抬起幾分,他下座的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鄭仁立即起身出聲斥道:“大膽,聖天子麵前豈能擅動刀劍?”言語神情都很剛烈。


    武英殿大學士楊敬是個麵相憨厚的中年人,他看了梁國公錢善達一眼,亦起身道:“先祖馬背上征戰得天下,武安女帝也是在刀戈中奠定我大裕根基。射本是君子六藝之一,今日演來,更有追思先祖,不廢金戈之意。”


    鄭仁還要開口,李祐溫微笑製止道:“鄭卿的心意朕已經明白了。不過朕的禦前侍衛統領賀希夷騎射亦佳,朕也想看看兩位愛卿誰更勝一籌。”轉頭向太後道:“太後以為如何?”


    錢太後不露聲色,“今日全憑皇上做主,哀家隨意看看就好。不過賀統領年紀尚輕,恐怕不如孫副將經驗豐富。”


    李祐溫道:“無妨,賀希夷從小值宿東宮,朕也有心看看他長進如何。”傳了口諭讓身邊的小太監將賀希夷從乾清宮前召來。


    *


    片刻,賀希夷趕來麵君,他已經在宣旨太監口中知曉發生了何事。筵前已立好了靶子,兩人各執了弓箭立於靶前。


    孫威一馬當先,手挽滿弓,三箭連發,第一箭正中靶心,其後每一箭都將前麵的箭從中破開,再紮入靶中紅心。這種射箭方法可以說是傳統比試中最高超的一種了,用常規的比試方法根本不可能勝出,頂多能打成平手。


    賀希夷長期在後宮值宿,與後宮侍人交好。此時後宮眾人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賀希夷自己卻不以為意,閑閑的從箭壺裏取了兩隻箭,兩箭連發,卻是直奔孫威心口而去。孫威沒料到賀希夷竟會如此膽大妄為,大驚失色,倉促間躲閃不及。


    就在第一支箭要射到胸口之時,第二支箭卻趕了上來將第一支箭打偏,兩箭裹挾著落下。眾人定睛一看,後來的箭正插在第一支箭的箭簇後,將它深深地釘在地上,箭尾猶自震動不休。


    原來賀希夷放箭的一瞬,細微的調整弓箭和抖動手腕,使兩支箭一支慢而斜出,一支快而直出,第二支箭竟在最後一刻追上了第一支箭。


    孫威不僅輸得徹底,更兼劫後餘生,滿頭大汗,狼狽不堪。他將眼光死死地盯住賀希夷,眼裏的恨意幾乎能化為實質。


    賀希夷不為所動,揚起了張揚恣意的笑容,眉眼間神采飛揚,仿佛世間萬物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不過他也確實有這個資本。神機營營編提督賀進之子,將門之後,武藝高強。自幼入宮就在東宮值宿,和女帝多年好友,今年方弱冠,是年紀最輕的禦前侍衛統領官。


    賀希夷將手中強弓隨意的扔給旁邊侍立的小太監,迴身向筵上朗笑道:“陛下,這是臣前日新學的一招,演練還不曾熟,驚擾了孫副將,還請陛下恕罪。”


    一行禮間,值宿的侍衛官服上繡著的雲鶴展翅欲飛,勾勒出不同於文官和廠臣的矯健身材,削窄挺拔的勁腰,筆直修長的雙腿,使他充滿了年少的朝氣和力量。身法利落,線條流暢,好像裕朝聖山鬱青山上偶爾出沒的雪豹。


    楊敬起身道:“陛下,賀希夷狂妄任性,藐視同僚,臣懇請陛下降罪。”


    李祐溫道:“賀愛卿武藝長進,殿前值宿朕心可安。朕更樂見鉤戈之事不廢。兩位愛卿都是有功無過,去領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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