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厚極學於當朝鴻儒,聖賢禮教不缺。有了這些打底,再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後,就並不親近陰雲霽,對自己的生身父母更是大感厭惡,算來算去隻愛戴李祐溫,故而這聲母皇倒是真心實意。


    李祐溫輕輕握了握陰雲霽的手,他微微點點頭,便退到偏殿門後,合攏門扉,靜立在外麵。


    李祐溫招了招手,李厚極依命跪在她榻前。他長得其實並不像李祐溫,沒有那一雙多情的桃花眼,而是錢家一脈相承的熠熠華彩。


    因著李祐溫是女子,輪廓較先皇李見銘柔和得多,故而不十分相像,反而是李厚極有先皇莊肅遺風。


    李祐溫虛弱的笑了笑,一瞬間竟迴想起當年自己跪在同樣的位置。二十年彈指一揮,床上床下俱換了人,是時候將她的經驗傳給後來者了。


    李祐溫淡淡道:“治國一道,每屆帝王都有自己的辦法,但不論你是製衡還是集權,那都是朝政。而帝王還有人政,那就是克製。”


    頓了頓,接著聲音越發弱下去,“你雖不是朕親子,但同樣是李氏一脈傳人。李家曆代唯重情,但你要明白,永遠不能因情廢國事。”


    李祐溫看進他的眼底,知道他未經事,不甚明了,可是她已經沒有時間了,隻得用最快的方法讓他牢記。


    她溫柔的聲音如同神諭,說出的內容讓李厚極往後每夜都不曾忘過,“比如,你要記住,提防你的父君,永遠不要有任何機會讓他重新掌權,明白了嗎?”


    李厚極看了宮中往鬱青山的手記,知道李祐溫求的是什麽。可即便是這樣的愛,臨終時還是不能放權。


    他在這一刻才真正的明白了天子無情的道理,他的血從這時開始冷了下來,餘生再沒熱起來過。


    李厚極低聲說道:“明白了。”這一次,他是真的明白了。


    李祐溫淡淡說道:“朕正是你這個年紀接掌的這個國家,現在到了交給你的時候了,記得不要讓朕失望。緣已盡便去吧,請你父君進來。”


    李厚極跪著叩了三叩,俯首時淚砸了下來,抬頭後便消失不見。最後深深的看了病榻上的李祐溫,像是將那身影永遠當做明燭記在心裏。


    李厚極出了殿,看見陰雲霽,心裏想著李祐溫的囑咐,有些於心不忍,最後低聲叫道:“父君,母皇宣您。”說罷,同樣站在幹清宮外等候。


    陰雲霽聞言並沒有什麽反應,進殿後坐在李祐溫的床邊,像是剛才離開前那般凝視著她。


    李祐溫已經有些氣短,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話到此時反而無甚可說,隻道:“朕遇你至今,正好半生。朕前半生歡愉時少,孤寂時多。後半生,就都是你了。隻是朕走後,你不要太悲傷,須知天道順常。”


    陰雲霽微微一笑,瞳色轉深,說道:“陛下看起來倒是輕鬆。”


    李祐溫閉眼笑了笑,安之若素道:“常聞人若五情俱傷,便不能安然到老,今日朕遂心遂願,自然無驚懼。”


    陰雲霽探身,微微咬了牙,恨到幾乎要落淚,硬是眨了迴去,問道:“那陛下遂了什麽心呢?”


    李祐溫唿吸已經很輕了,但是眸光還是清澈,裏麵仍是三春不變的遝颯桃花,輕飄飄的落在他眼底,還是那麽溫柔從容,妥帖的包裹著他的此刻瀕臨破碎的心。


    她避而不答,卻像是忽然想起來了什麽事,盡力的側了側頭,笑道:“朕告訴你個秘密,夏安七十大壽的拐杖是朕賜的,其實那是空心的,裏麵有我留給你的東西,你去拿過來。”


    陰雲霽靜了靜,良久點點頭,說道:“那我過一會再來見陛下。”


    李祐溫輕輕道:“好。”


    陰雲霽貼著床沿起身,向幹清宮外走去,步履沉穩,衣擺輕動,漸漸遠去。


    李祐溫感到他擦身轉頭時,滴在自己手背上冰涼的液體,卻沒有力氣摸一摸。


    她閉上眼迴想,勾起唇角,他落淚時的樣子是極美的,可惜這輩子也不過屈指幾次,日後再見不到了。


    雕樑畫棟的金殿裏,垂絛流蘇的錦帳下,有淚從眼角沒入鬢邊,又從發絲間漏下來,洇濕了軟枕。


    李祐溫忘了,她自己亦不常哭泣,不過父喪友亡,別摯愛。


    數不過三。


    夏安正站在幹清宮外,和內臣待在一道。他已老了,老到站立都需要拄拐杖的地步了。當年他身邊的小學徒也已長成青年醫師,正扶著他一同麵對這天變。


    夏安看到陰雲霽過來,略微睜開下垂的眼皮,詫異的問道:“中宮大人移步所謂何事?”


    陰雲霽淡淡道:“無事,陛下不想讓我見最後一麵,故而我出來看看。”


    夏安聞言心下微顫,閉了閉眼睛。


    陰雲霽冷冷問道:“夏太醫看起來倒是不驚訝。”不待他迴話,便欺身一步,帶著久違的誓不罷休的脅迫,問出了早已想問的話,“你是不是知道陛下為何無力迴天?”


    夏安眼皮一跳,低低說道:“很簡單,陛下是毒不是病。當年的藥便是解藥,貿然停了,餘毒不清,經年累月便會發作。隻有一次機會,自然再不能續命了。”


    陰雲霽急切的問道:“那年陛下去鬱青山不是求解毒?”


    夏安冷靜地說道:“不是,陛下去鬱青山前後,脈象毫無變化。我猜陛下求的,多半是太子的事。我是醫者,知道近親生育必有畸病,而太子健康無恙,應是陛下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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