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晚上七點四十一分結束晚飯,八點零三分上床開始,我由躺得後背發燙,到坐得尾椎發麻,複又重新躺下頭腦發脹,直折騰得渾身出了薄薄的一層汗水。渾身秥膩,很不舒暢。


    我隨手在眼前一陣胡亂揮舞,趕走繁雜得不堪重負的思緒。


    起身坐在床沿,我拿起邊上的拐杖,放在左手腋下,支撐著站了起來。我進了浴室,坐在浴缸邊緣,擰開水龍頭打濕毛巾,勉強擦洗了一遍身子,總算感覺舒爽多了。腦袋也不再似剛剛那般發脹,嘴巴裏幹幹的、很沒味道,我拄著拐杖出來浴室,並沒有迴到床上,而徑直出了房門,朝著廚房的方向而去。


    半夜出房間去廚房拿些吃的這種事情,我自住進來後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加上我對於房子的格局也算得上是了然於心。所以,這次出了房門,我並沒有打開照明的壁燈。幸虧通往客廳的走道上一開始就鋪著綿軟的羊絨地毯,通常拐杖一下一下敲擊地麵的“篤篤”聲,正好會被厚厚的地毯隔絕。進入客廳,轉到廚房,拐杖敲擊地麵的聲音就沒有辦法很好的避免了。不過此時與丹尼的臥室已經具有一定的距離了,也就不需要擔心會吵到他了。


    我隻倒出半杯蘆薈的酸女乃,單腳站著喝完,衝洗被子的同時,順便掬起一些水漱了漱口。放好杯子,擦幹手,我轉身走迴臥室。


    黑夜,沒有開燈的屋內,星光微弱地灑在過道上。越靠近臥室,我就越發覺得盡頭拐角明亮的過分。那柔和明亮的光線,透過未閉合的縫隙傾瀉在地毯上,投射出一條明顯的分割線。那裏有一個小書房裏,或者舒適簡要的辦公室更加確切。丹尼偶爾會在哪裏辦公,他相關的文件也是都放在那裏的。現在已過午夜,裏麵不應該有人的。


    一定是丹尼睡前在那裏,出來倒是忘記關燈了。


    想著,我便越過臥室繼續朝著那個方向行進。


    我的手按在門把手上,擰到一半,房內傳出隱隱約約的人聲。在下意識的窺視心理作用下,我竟直接微微弓起身子貼近門扉,附耳偷聽。


    “、、、照這個情況下去,普林西普必定應付不了祖母的,你讓他明天去取我存在巴黎銀行保險櫃裏的那份文件,通過我那個哥哥的手交給她。至於怎麽做到不露痕跡,你讓普林西普自己看著辦。”


    “我知道。這件事情,我會斟酌考慮的。幾天內會給你答複。”


    “聖埃米利永葡萄酒莊園的擴展情況怎麽樣了?那個居伊還是死磕著不放手,就啟動第二套方案,他那個莊園我必須拿到。”


    “你把今天的文件發到我的郵箱,我會查看迴複的。昨天我簽署好的文件會在明天下午兩點鍾準時到達對方手裏,你必須提早到達監督,取迴他們的迴函。還有,你將我們和克列孟梭先生的會議推遲幾天,我決定由我自己來和他進行交涉。等處理好中國這裏的事情,我馬上就起程去尼斯。”


    “、、、”


    丹尼要迴法國了?


    聽著他的這些話,他在深夜工作已經不像是就隻有今天。法國的時間比中國足足晚了六個小時,現在的巴黎才算是剛剛迎接夜晚的來臨。如果他每天都需要了解並處理法國那邊的工作,那麽他不是每天都要在夜晚處理公事?


    丹尼和我說過,他的祖母現在已經奈何不了他了。聽他的電話內容,看來他們祖孫之間,還真的是用“奈何得了”與“奈何不了”來形容更加合適。


    “砰——”


    剛剛我隨手靠在牆壁上的拐杖,被我碰到了,沿著牆體斜斜地滑落,撞擊地麵,發出一聲沉沉悶悶的響聲。這聲響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卻百分百會驚動丹尼。


    我難免一陣驚心。原本我隻是想要拿迴拐杖,隻當沒有這一檔子事,拄著迴房間去的。可沒想到一晃神,反倒出了差錯。


    “咚咚咚、、、”


    這種情況下,我不願意暴露自己“聽壁角”的醜事,不得不正麵突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敲完門,我扶著牆,正彎腰要重新撿起躺在地上的拐杖。丹尼開門出來了。


    “你做什麽?”


    扯著我那隻扶著牆的手,丹尼輕輕鬆鬆地就把我拽得直立起來。


    搖搖晃晃地站定,我扭頭迴望著丹尼,說:“拐杖掉地上了。”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睡?在這幹嘛?”


    我接過丹尼拄著,迴答:“來關燈啊。”


    “、、、”


    “睡得太早了,反倒半夜醒了過來,睡不著就去喝了杯酸女乃。迴來的時候,看到這邊有亮光,我以為是你忘記關了,就走過來想要關燈。聽到裏麵有說話聲,所以就敲門了。我正敲門,一沒留神拐杖就倒了。”


    “進來吧!”


    “不,不用。”


    丹尼幾乎是提溜著我就進了房間。丹尼倚著辦公桌,端詳著我。我坐在他正前方的椅子上,惴惴不安。


    “我沒想要打擾你的。”我假意瞄了一眼他的辦公桌,繼續道:“你在工作嗎?我看今天晚上天氣很好,我還是出去看看星星吧。也許看著看著就想睡了。”


    “你等等,我發一份郵件,和你一起去看星星。”


    丹尼停止他那穿透性的目光,走迴辦公桌,開始敲擊鍵盤。沒一會兒,他就關機走過來,半抱著我去了露天花園。丹尼收掉躺椅旁的遮陽傘,又進屋抱出一條厚實的毛毯。


    “這季候晚上的風,吹起來涼得瘮人。你受不住,今天我們換個位置。”


    話畢,丹尼並沒有聽我迴答的意思,直接就把我扒拉到內側去了。然後掀起毛毯,在我原先的位置躺了下來。同時他的右手順溜地探到了我的頸下,另一隻手幫我拉了拉略微下滑的毛毯。


    我直直地望著滿布繁星的夜空,枕著丹尼胳膊,挪動身子,使我們的身軀更加靠近。


    “丹尼,你想要迴巴黎嗎?”


    丹尼不再看星星,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隔著毛毯將我緊緊地擁進他的懷裏。我感受到灼人的目光,偷眼瞄了瞄他,仍舊假意觀望星空。不過我僅僅是那麽一瞟,一瞬的時間,丹尼應該是沒有看到的。


    “怎麽想到問這個?”


    “沒什麽,就問問。”


    丹尼沒有迴答。他寬大溫暖的手握著我伸出毯子的一隻手,神情專注地把玩著我微涼的指尖。


    “丹尼,我偷聽到了你的電話內容了。”


    我心下鼓動,反手握住丹尼的手。仰起頭顱望向他,神情坦蕩。暗夜的星光下,我隻能大致看出丹尼隱約美好的輪廓,卻難以看清具體的麵部表情。


    “聽到些什麽?”


    丹尼的話語中帶有一份戲謔。


    “你其實並沒有你自己說的那樣閑,你每天都很忙的,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每天,隻是偶爾。”


    “丹尼,你不需要擔心我。找一個看護幫助我就可以了。明天你就迴巴黎去吧!”我感受著包圍整隻手的溫暖,動了動蜷縮在他掌中手指,似討好一般地摩挲著他的掌心,“早些去早些解決,也可以早些迴來。”


    “、、、”


    “等我拆了石膏,做好複健,我們再一起迴巴黎。我們在巴黎生活吧!”


    “為什麽,宋?你不是說過,最喜歡中國的嗎?你不是說想念這座城市嗎?我們不需要在法國生活的,我已經在這片海邊建造了我們自己的房子了,我們可以一起早這裏生活的。宋,你不需要為了任何原因改變自己。”


    丹尼手上的力道緊了緊。


    “我沒有變。我是愛這座城市,但是我也喜歡巴黎的。對於普羅旺斯,我和你有過一樣的夢想。其實隻要能夠開心,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丹尼,我身體裏有惰性。雖然想要到處走走,但是隻要有選擇的權力,我更加喜歡呆在一個熟悉的環境裏。我隻是習慣了這座我一出生便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是習慣使當時的我懷念它。法國的生活,我在適應了之後,心裏多了一些充實的快感。也許,我其實更加偏愛法國。”


    四周安靜寧和,風聲裏交織著隱約的海潮聲,共同演奏出一曲悠遠迷人的旋律。丹尼低下頭貼近我,他的唇溫熱濕潤,在我的額角留下一個難以消弭的印記。他的下巴已然冒出些許胡渣,擦過臉頰,帶起一片顫栗。


    “宋——”


    “明天迴一趟法國吧。”


    “我後天再走。”


    “好。早去早迴。”


    “宋,不論是哪裏,我隻要有你就足夠了。”


    第二日,我被一陣烤吐司和玉米濃湯的香味熏醒的時候,我已經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了。朦朦朧朧,好像有一絲記憶,總覺得丹尼在我睡著的時候做了些什麽,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丹尼打開門走進來,端著餐盤。上麵有一杯酸女乃,幾片烤得恰到好處的吐司,和散發著濃濃香味的丹尼牌玉米濃湯。他把餐盤放在了桌子上,走到床邊,俯將埋葬被窩裏的我抓了出來,說:“快些起床。”


    “做什麽要起床。”我十分不樂意地哼哼。


    “看看現在幾點了。”丹尼撩起一旁的鬧鍾擺在我麵前,“再不起床,都要睡成懶豬了。”


    現在已經快下午一點了。一定是昨晚睡得太晚的緣故。我擰著眉頭,用力眨了眨依然困頓的眼皮,勉強算是醒了過來。


    “快起床吃些東西。再不吃,可要把我的胃餓壞了。”


    “知道了。”


    既然,他都把我的胃當做是他的胃了,我還有什麽權利好餓著我們的胃呢?


    洗臉刷牙,我用了不過兩分鍾。換好衣服的我就感覺有些餓了。就著玉米濃湯,我啃了一片吐司,喝完一杯蘆薈味的酸女乃。擺了擺手,表示不要了。


    丹尼坐在了我的身旁,攬過我,輕輕地擁著。我順勢就把頭一偏,靠在了他的肩上,眯著眼睛假寐。


    “宋,我今天有事要出去處理一下。迴國之前,我必須安排好這邊的一切,確保萬無一失。你自己今天一個人、、、”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照顧自己還不會嗎?”


    、、、


    第二日,丹尼是坐一清早的飛機走的。他將我圈在懷裏,讓我好好地等他迴來。他說,他怕死了我的突然消失。我親吻他的麵頰,無聲地迴答他。


    他似欲言又止,“我不在的這些天,不論蘇賢還是別人和你說些什麽,你都先不要理會,等我迴來再說。”


    隱隱有些發慌,我心下暗自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或者已經發生了。我堂皇地盯著丹尼,沒有說話。


    “還是告訴你吧。”丹尼吐出一口氣,說,“這事情我也是昨晚才剛剛知道的。宋,你的父親知道你已經迴來了,他想要見你。”


    “你、、、聽誰說的?”


    “蘇賢。他本想直接告訴你,隻怕你心裏放不下。”


    我的神色黯了黯,“我早放下了、、、我隻是習慣一個人了,沒想過見麵這迴事。”


    “宋,別和自己過意不去,有什麽不開心的別老憋著。隻要你願意,可以說出來。我願意傾聽,我也會全力以赴地和你一起解決它,幫你找迴快樂。你要是不願意說,那也沒事。隻要你不反對我陪著你,幫你分擔一些,就好。記住,你不是孤島。你也千萬別自己把自己變成孤島,不讓我靠近。”


    我不說話,隻是乖乖地伏在他的肩頭,用腦袋輕輕地蹭著他的頸窩。我感覺這樣既避免了說話,又顯得更加親昵。我覺得這時的自己特別像一隻撒嬌的小狗。


    我再也迴不去了。我不可能再有一個童年;不可能再有一遍高中;不可能再有一次初戀;不可能再有從前的快樂、悲傷、幸福、痛苦。去年,昨天,前一秒,通通的不可能再迴去。生命原本就是一場無法迴放的絕版電影。


    “我會等你迴來的。這些事等你迴來再說。”


    “我不是孤島。我有你,就足夠了。”


    我不可能迴到十幾年前,再做一次選擇。即便是迴去了,我也會選擇同樣的路吧。因為這就是我的個人專屬電影。即便現在再孤單,我身旁還是有一個人。這樣,就足夠了。


    迴不去也無所謂,改變不了現狀也無所謂、、、


    我有丹尼,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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