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幅山是一座小山,但在它邊上卻有一條官道,北通嶧縣,南通宿遷,因此每天就有不少車馬行人,從這裏經過。


    但這裏隻是一個中間站而己,老於商旅的人,算準了路程,何處打尖,何處投店,事前都有周詳的安排,車幅山應該隻是他們打尖的地方。


    因此中午時光,山下一家賣茶水酒飯的小店,幾張板桌都坐得滿滿的,但一到傍晚,就鬼影子也沒一個,那是因為這裏不是落腳的地方。


    這家小店沒有招牌,隻在鬆林前麵挑著一個“酒”字的布簾。


    小店就在林下,靠近大路,左首是兩間瓦屋,右首一片空地上搭了一個鬆棚,放上四五張板桌板凳,如此而已!


    這個小店是兩老夫婦開的,以賣酒出名,現在天色漸漸接近黃昏,平日這時候早就打烊了,但今天卻和往常有些不同。


    賣酒的田老爹依然蹲坐在屋角一張圓凳上吸著旱煙。


    他好像有著心事,但又得裝作出沒事兒一般,坐在那裏像在等人,因為他眼光不時的盼向遠處,而又關切的朝屋內迴顧。


    今夭果然有點特別,平日這時候已經沒有行人的大路上,這時正有一個人踽踽行來,現在已經走近鬆棚,在一張板桌旁坐了下來。


    這是一個身穿湖縐棉袍子的年輕人,看去不過二十來歲,生得唇紅齒白,顧長的個子,英俊而瀟灑!


    這人當然不是經驗豐富的出門人,不然,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打尖了。


    田老爹等候的大概就是他了,趕忙站起,倒了一盅茶送上,含笑問道:“客官要些什麽嗎?”


    敢情天氣冷了,上了年紀的人抵抗不了暴冷,彎著腰的身子有些抖索。


    那少年抬目道:


    “掌櫃的,你給我下一碗麵,再切些鹵味就好。哦,在下還想請問一聲,這裏可有宿頭?”


    “老爹”。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從屋中傳出,隨著俏生生走出一個布衣荊釵的少婦來,接著道:


    “水開啦,你老去切麵吧,這位相公還是由女兒來招唿吧!”


    這少婦約莫二十五六歲;有一雙彎彎的柳葉眉毛,一雙靈活得擠得出水來的眼眼,紅馥馥的臉頰,紅菱般嘴唇,笑起來微微露出兩排潔白的手齒,雖然是一身布衣,卻掩不住她款段而苗條的身材!


    田老爹兩夫婦在這裏住了二十幾年,沒有人知道他居然還有這麽一個嬌滴滴像盛開花朵般的女兒!


    田老爹唔了一聲,隻得迴身退下。


    這少婦手中拿一雙竹筷、酒杯、調羹,在少年麵前放好,才笑盈盈的道:


    “相公還有什麽吩咐嗎?”


    那少年似是不慣和女人打交道,俊臉微紅,說道:


    “在下剛才是向掌櫃打聽,這裏不知有沒有宿頭?”


    少婦格的一聲輕笑,才望著他說道:


    “相公大概是初次出門吧?打從咱們這裏經過的行商,多半隻是中午打尖,在這裏落腳的,可說少之又少,所以咱們這裏並沒有客店,有時也有貪趕路程的客官,錯過宿頭,這裏也有幾戶人家,可以騰出房間來給過路的行客方便,相公不用操心,待會用過酒食,我會領相公去借宿的。”


    那少年被她說得俊臉一紅,忙道:


    “如此就麻煩……麻煩你了。”


    他不知該稱唿她大嫂還是姑娘?是以有些囁嚅。


    “不用謝。”少婦瞟著他,俏生生的轉過身去,一會工夫,端來了一盤鹵味,一小壺酒含笑道:


    “相公先喝杯酒,暖和暖和而還沒有下好,要稍待一迴。”


    那少年忙道:“在下不會喝酒。”


    少婦朝他嫣然一笑道:“相公沒吩咐要酒,老爹才隻給相公打了四兩,這酒是老爹親自釀造的,足五年陳,在這數十裏,小店釀的酒是最出名的,行旅客商,一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叫老爹燙酒,現在天氣寒冷,相公如果不會喝酒,那就少喝些,四兩酒,包你不會醉。”


    她一邊說話,一邊伸出一雙又白又嫩的纖纖玉手,取起酒壺,替他斟滿了一杯。


    那少年當著女娘們麵前,不能再說:“不會喝了、何況人家已替他斟滿了酒,隻得說道:“多謝你。”


    少婦又道:“相公嚐嚐看,這盤裏除了鹵牛肉,牛筋、蛋、豆腐幹,還有糟雞,這是用閹雞糟的,是老爹最拿手的下酒好菜,一年之中,隻有冬天才有。”


    正好田老爹在屋內叫道:


    “麵下好了,你來拿吧!”


    少婦答應一聲,一陣風般往裏行去,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碗麵出來。眼波一溜,那少年正在低斟淺酌的喝著酒,她不由得會心一笑,俏笑道:


    “相公,麵來啦!”


    玉筍似的雙手把麵碗放到桌上,就轉身朝屋裏走去。


    那少年喝完了四兩酒,就把下酒吃剩的小半盤鹵菜倒入麵中,然後把一碗麵吃了,再喝一口茶,才站起身來,叫道:“掌櫃的,多少錢?”


    他是不會喝酒的人,雖然隻喝了四兩酒,一張俊臉幾乎已紅到耳根,這一站起身,就有點暈淘淘的感覺。“來了!來了!”應聲走出來的依然是那少婦,她扭動著蛇一般的身材,款步走到少年身邊,嬌聲道:


    “一共是一錢八分銀子,相公怎麽不多坐一迴呢?”


    那少年從身邊取出一錠三四錢重的碎銀,放到桌上,說道:“不用找了。”


    “唷,這怎麽好意思呢?那就謝謝相公了。”


    少婦接著迴頭道:


    “老爹,你來收銀子吧,女兒領這位相公去王大娘家投宿了。”眼波一抬,朝那少年靦腆道:


    “相公請隨奴家來吧!”


    說完,低著頭朝棚外走去。那少年跟著她走出鬆棚。


    少婦就走在前麵,一麵嬌聲道:


    “真對不住,我們沒有燈籠,天又這麽黑了,相公沒走過夜路,還看得見吧?”


    那少年道:“沒關係,在下還看得到。”


    少婦又道:


    “王大娘家就在前麵,幸虧不太遠。”


    那少年跟在她身後,一陣又一陣的脂粉香氣,朝他鼻孔裏直鑽,他喝了酒,本來頭腦已經有些暈陶陶,再從她身上吹來香氣一聞,更覺得迷迷糊糊,隻是一腳高,一腳低的走著。


    “到啦!”少婦走近一家人家的門口,伸手推開木門,迴頭道:


    “相公請進。”


    那少年口中隻是迷迷糊糊的“唔”了一聲。


    少婦抿抿嘴,輕笑道:


    “相公隻喝了四兩酒,就醉成這個樣子,還是奴家扶你進去吧!”


    伸過一雙手來,攙扶著他,那少年確實已經醉得跨不開步,半個身子幾乎就倒在她身上。


    “家家扶得醉人歸”,她就像他妻子一樣,半抱半扶的從小天井跨上走廊,走了幾步。


    一手推開房門,扶著他進入房中,然後把他扶上了床,輕聲道:


    “相公你真的醉了?”


    那少年一躺到床上,就已睡熟,沒再作聲。


    少婦在床前點起了燈,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直勾勾隻是盯著他,瞧得心頭一陣跳動,粉臉也紅馥馥的發熱。


    忍不住伸出一雙白嫩的纖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摸了一把,俯下身附著他耳朵輕輕說道:


    “相公要不要喝口茶,茶是可以醒酒的。”


    那少年睡熟的人自然不會再聽到,也不會再作聲。


    少婦依然附著他耳朵低聲道:


    “相公要睡,也該把長袍寬了,奴家給你脫下來吧!”


    口中說著,雙手迅快的替他脫下絲棉袍子。一雙手悄悄的從他內衣中伸了進去,撫摸著他前胸,心中暗暗“咦”了一聲,忖道:


    “難道他會沒穿在身上?”


    就在此時,房中微風一颯,床前已經多了一個身穿黑袍的獨目老道,沉聲道:


    “徒兒,東西可是不在他身上嗎?”


    少婦趕緊直起腰來,說道:


    “好像不在他身上。”


    “嘿嘿!”黑袍老道陰笑道:


    “他老子沒死,當然不會傳給他的了,此事早在為師意料之中。”


    少婦目光一抬,說道:“那麽?”


    黑袍老道嘿然道:“為師自有道理。”


    說完,驀地跨上一步,伸手把那少年從床上提了起來。


    少婦吃驚的道:“師傅……”


    黑袍老道已把少年挾在肩下,說道:


    “你隨我來。”大步往外走去。


    少婦一路跟在師傅身後,不敢多說一句話。


    黑袍老道奔行如飛,不過半個多時辰,已經趕到利國驛,腳下方自一停。


    少婦早已奔得粉臉通紅,鼓騰騰的胸脯起伏不停,眼波朝四處一溜,問道:


    “師傅,這是什麽地方了?”


    黑袍老道道:


    “利國驛。”


    少婦又問道:


    “你老人家把他帶到這裏來做什麽呢?”


    黑袍老道放下少年,忽然右手一伸,一隻烏黑的手掌迅快朝少年右胸按下。


    少婦吃了一驚,顫聲叫道:“師傅……”


    黑袍老道陰森一笑道:


    “為師隻用了兩成力道,這小子死不了的。”


    少婦心頭暗暗一震,故意嬌聲問道:


    “師傅隻用了兩成力道?那為什麽呢?”


    黑袍老道伸手一指道:


    “此處離柳泉已是不遠。”


    少婦眨著一雙清澈的大眼,聽不懂師傅這句話的意思,但又不敢多問。


    黑袍老道深沉一笑道:


    “因為柳泉住著一個傷科聖手,好了,咱們走”。


    初冬,天氣已經相當寒冷。


    入夜之後,天空灑著毛毛細雨,西北風刮得更緊。


    這時差不多已是兩更光景,鄉村人家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一黑,早就關上門睡覺,村子裏靜悄悄沒有一點人聲。


    有之,那就是不時傳來幾聲狗吠,點綴著這個村子。


    這是房山湖南首的一個小村落——柳泉。


    此刻從利國驛通向柳泉的一條泥路上,正有一點燈火在路上浮動,由遠而近!


    那是一個背著藥箱的老者,一手提著燈籠朝村裏走來。


    這老者約莫七十來歲,腰背都有些彎了,身上穿一件老布棉大褂,紮腳褲,敢情已經趕了一大段路,連嘴裏都在阿著白氣。


    就當他走近村口,忽然口中“咦”了聲,腳下一停,提起手中燈籠往路邊照去,黯淡的燈光,照到的赫然是一個人,仆臥在地上!


    棉褂老者身上背著藥箱,當然是個郎中,活了幾十歲的郎中,當然見多識廣,燈光雖然黯淡,但他目光一瞥,就已看到這人年紀不大,身上穿的是一件湖縐絲綿長袍,很可能還是富家子弟。


    他可以斷言這人絕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人,但奇怪的是富家子弟怎麽會躺臥在村口的地上。他蹲下身,用手指去探探那人的鼻息,唿吸極為微弱,不像是喝醉了酒,也不像是生了急病!


    莫非是負了傷?看他樣子,好像還傷得不輕。


    棉褂老者放下藥箱,把這人翻過身來,那是一個麵目清俊的少年,最多不過二十二三歲,他提著燈籠略為檢查了一番,一時看不出他傷在哪裏?但憑他的經驗,已可肯定這少年人昏迷不醒,是中了極重的內傷,可能還奔行了不少路,支持不住,才倒下來的。


    棉褂老者背起藥箱,然後雙手抄起那少年,挺挺腰骨,急步朝村中泥徑走去,到得一幢瓦屋門口,就急著叫道:“鳳仙,快來開門。”


    一般小村子裏居住的人家,通常都是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東一家,西一家,並不連貫的。


    因此就是叫得大聲一些,也不會吵擾到鄰居,何況這時候整個村子裏,還有燈光的也隻有這一家了。


    門內響起一個嬌脆的少女聲音應道:


    “來了,來了,爺爺怎麽這樣晚才迴來?”


    木門呀然開啟,迎出來的是一個姑娘家。


    她當然就是棉褂老者口中的鳳仙了,看去不過十八九歲,一身青布棉襖褲,胸前梳了兩條烏油油的發瓣,眨著一雙大眼睛,當她看到爺爺手裏抱著一個人,不由吃驚的道:


    “爺爺,這人是誰?”


    棉褂老者跨進門,就一腳朝左首房中走去,說道:


    “這人傷得不輕,你關上門,去給爺爺把治傷奪命丹拿來,再倒半碗酒來,要快。”


    鳳仙答應一聲,關上門,就朝有首房中走去。那是棉褂老者研藥配方的房間。她匆匆在壁架上取下治傷奪命丹藥瓶,又轉身進入廚房,倒了小半碗酒,才朝左首房中走來。


    這時棉褂老者早已把少年放到木床之上,解開衣衫,目光一注,不覺攢起眉頭,自言自語的道:“會是黑沙掌……”


    鳳仙剛跨近房門,就問道:


    “爺爺,黑沙掌很厲害嗎?”


    “唔!”棉褂老者口中“唔”了一聲,指指床上少年說道:


    “他還算不幸中的大幸,隻被黑沙掌擊中右胸,若是傷在左胸,可能連心髒肺腑都受到內傷,這條小命就難保了。”


    鳳仙走近床前,看到那少年白皙的胸膛偏右,果然印著一個烏黑的手掌印,不覺睜大眼睛,啊了一聲,急急問道:


    “爺爺,他還有救嗎?”


    棉褂老者從她手中接過藥瓶,傾出一顆糖衣藥丸,另一隻手從孫女手中接過酒碗,右手三個指頭一捏,就把一顆藥丸捏碎,和入酒中,然後伸手捏開那少年牙關,把半碗酒和藥灌入他口中,再替他合上牙關,拉過一條棉被替他蓋上。才轉過身道:


    “這治傷奪命丹,已經是爺爺最好的傷藥了,他傷勢如此沉重,能否有救,那要看他的造化如何了。


    鳳仙抬眼問道:“這人是誰呢?”


    棉褂老者道:


    “不知道,他倒臥在村外,爺爺遇上了,總得設法救他,這人不像是本地人,可能還是世家子弟。”


    鳳仙偏著頭道:


    “他很可能遇上了仇家,哦,爺爺不看他懷裏有些什麽東西嗎?也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棉褂老者微微搖頭道:


    “他懷裏隻有二十兩銀子,什麽也沒有,倒是他束腰帶上,佩著一方王佩,是上好的漢玉,雕刻精細,不是普通人家所有,因此爺爺說他是世家子弟,大概也錯不了。”


    木床右首一張木櫃上,果然放著一條用天藍絲線織成的束腰帶,那是棉褂老者替他檢查傷勢時解下來的,帶上果然係著一方色呈紫紅的王佩,哪是一隻似獅非獅的獸類,雕刻精細,栩栩如生,通體晶瑩,隱泛寶光。


    鳳仙拿在手裏,把玩著,一麵問道:


    “爺爺,這刻的不像獅子,是什麽呢?”


    棉褂老者道:“這叫狻猊,是獅子的一種,能生裂虎豹……說到這裏,哦道:


    “時間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鳳仙道:“我不累,爺爺跑了一天,你老人家累了,還是你去休息吧!”


    棉褂老者藹然道:


    “這少年傷勢這般重法,剛服了藥,一時不會醒的,你隻管去睡吧!”


    鳳仙粉臉一紅,低著頭道:


    “爺爺,我真的不累,你老人家快去歇息吧!”


    棉褂老者隻好點點頭道:


    “好吧,那麽爺爺就去睡了,記著,不論他是否醒來,到了子時,就得喂藥,中了黑沙掌的人,傷在內腑,必須培元和療傷同時並進,除了治傷奪命丹,還得加五錢人參虎骨培元散,你不可忘了。”


    鳳仙道:“孫女記得,你老人家隻管放心。”


    棉褂老者含笑點頭道:


    “爺爺交代你,自然放心。”說完,就舉步走出房去。


    現在屋中隻有鳳仙姑娘一個人了!


    一燈如豆,螢螢火光照在木床上躺著的少年臉上,雖然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但濃濃的劍眉,挺直的鼻梁,弧形的嘴唇,和清秀白皙的臉頰,就已顯示出他是一個英俊少年。


    她從小跟著爺爺,從沒和別個男子一室相處過,雖然他負了傷,人還昏迷未醒,但總是陌生男子。


    她目光落到他臉上,不由得心頭小鹿一陣跳動,粉頰驀地紅了起來。心中卻隻是暗自付著:“他不知叫什麽名字?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怎麽會和人結仇?聽爺爺的口氣,“黑沙掌”是十分霸道的武功,爺爺平時連重傷得隻有一口氣在的人都救得活,但今晚看到他胸口的黑手印,都不禁變了臉色,可見“黑沙掌”何等厲害了,他……不知要不要緊?”


    她想到這裏,不知怎的隻覺心頭一緊,忍不住又朝他臉上望去。


    她連他姓甚名誰都還一無所知,卻無端的關心起他來!


    時間漸漸過去,鳳仙姑娘一個人枯坐著漸漸有了倦意,但她可不敢闔眼,這是爺爺交代的,到了子時,就要喂他服藥,不能錯過時辰。


    就在此時,耳中忽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呻吟。


    鳳仙急忙迴目看去,躺在木床的少年上眼皮抬動,居然緩緩睜開眼來。他胸頭雖有黑手印,但穿黑袍的獨國老者隻用了兩成力道,傷勢就不會太重,棉褂老者看他中的是“黑沙掌”,以為傷勢很重了。


    “黑沙掌”擊中人身,色呈烏黑,那是已練到十二成火候了,有十二成火候的人一掌擊中人身,豈會隻用兩成功力?


    少年服了棉褂老者專治重傷的奪命丹,但身上隻有兩成傷,自然好得很快,這時就能醒過來了。


    鳳仙姑娘心裏一喜,急忙站起身,說道:


    “你……醒過來了!”


    那少年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床前站著一個並不認識的少女,心中不禁大奇,口中發出一聲輕“咦”,上身抬動,似是要坐起身來;但他這一動,陡覺胸前沉痛欲裂,“啊”了一聲,額角上立時綻出黃豆大的汗珠來。


    鳳仙吃了一驚,急忙說道:


    “你快躺著別動,你身負重傷,掙動不得!”


    那少年緩緩納了口氣,望著鳳仙姑娘驚奇的道:


    “在下負了重傷?在下怎麽會負了重傷呢?”


    鳳仙眨著俏眼,問道:


    “你不知道自己負了傷?”


    少年茫然道:“在下不知道。”


    鳳仙又道:“你沒和人家動過手?”


    少年搖搖頭道:“沒有。”


    “這就奇了!”


    鳳仙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美眸,說道:


    “這會是什麽人把你打傷的呢?”


    少年望著她,問道:


    “在下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呢?”


    鳳仙道:“你是我爺爺在路上遇到的,你昏死路旁,爺爺抱著你迴來的,那時你已經昏迷不省人事,爺爺解開你胸口衣衫,發現有胸有一個烏黑的掌印,爺爺說:你是被‘黑沙掌’擊傷的。”


    “黑沙掌?”


    少年吃了一驚,說道:


    “在下胸口被‘黑沙掌’擊中,十有九死,在下這條命原來是令祖救的。”


    鳳仙道:“對了,你已經醒過來了,現在差不多是子時了,該服藥了。”


    她迅快轉過身去,從桌上取起準備好的一顆藥丸,送到少年嘴邊,納入他口中,說道:


    “你先把傷藥嚼碎了,要用酒吞下去。”


    然後端起小半碗陳酒,側身在床沿上坐下,又道:


    “你躺著別動,爺爺說你傷勢未愈,掙動不得,我用湯匙舀著喂你好了。”


    話未說完,一張粉臉,早已飛起兩片紅雲。


    少年果然不敢再掙動,依言把藥丸嚼碎。鳳仙用湯匙舀著陳酒,一匙又一匙的喂他把藥丸吞服下去。


    她放下酒碗,又從桌上取過一包藥粉,放入碗中,倒了小半碗溫開水,用湯匙把藥粉調散,又道:


    “這是培元散,爺爺說的,你中了黑沙掌,傷在內腑,必須培元和療傷同時並進,喝下這半碗藥,就要好好靜養,不可再說話了。”


    她依然用湯匙一匙一匙的喂他服下。


    少年望著她,低低的道:“多謝姑娘。”


    “不用謝。”


    鳳仙飛紅著臉,伸手替他拉好蓋在身上的棉被,說道:“服藥之後,你該好好休息了。”


    少年問道:


    “請問姑娘,不知今祖如何稱唿?”


    鳳仙道:“爺爺姓丁,大家都叫他老人家丁藥師。”


    少年輕啊道;


    “原來令祖就是傷科聖手丁藥師!”


    鳳仙眨眨眼問道:


    “你認識爺爺?”


    “不認識,隻是聽人說過。”


    少年喝下小半碗酒,本來沒有血色的臉上,就紅了起來,望著她問道:


    “姑娘芳名如何稱唿呢?”


    鳳仙臉色更紅,忙不迭避開他的眼光,低低的道:


    “我叫鳳仙。”她不讓他再說話,忙道;


    “你不可再說了,爺爺說的,話說多了會傷神,還是快些睡吧!”


    少年又道:


    “姑娘也該休息了。”


    丁鳳仙道:


    “我不累,你再和我說話,我不理你了。”


    她心裏巴不得和他多交談些,也問問他姓甚名誰?但他傷得很重,不能多說話,她話聲一落,故意背過身去。


    那少年沒人和他說話,何況他傷勢雖然好了許多,究竟尚未痊愈,服藥之後,藥力漸漸發散,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熟了。


    丁鳳仙迴身看去,他已經睡熟了,也就在床邊一張木椅上坐下。


    先前她心裏一直惦記著子時要喂他服藥,連眼睛都不敢闔一下,現在他已經服過藥了,心中也就沒有事了,坐在木椅上不知不覺的打起盹來。


    過了半夜,後半夜就很快的過去,現在天色已經快要黎明。


    上了年紀的人,睡眠相對的會減少,丁藥師每天都是天還沒亮,就已起來,平日他起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先整理藥箱,準備一天所需的九散藥材,才洗臉、吃早餐,就要出門了。


    今天,他因家裏有一個中了“黑沙掌”,身負重傷的病人,需他治療,就不打算再出門去。


    不出門,當然就不用再整理藥箱,這就到廚下舀水洗了把臉,看看天色也隨著透現出魚白。


    丁藥師跨進右廂,看到孫女鳳仙倚著木椅睡著了,這就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低聲叫道:


    “鳳仙”


    丁鳳仙一下驚醒過來,揉揉眼睛,叫道:


    “爺爺,天亮了嗎?”


    “噓!”丁藥師輕噓了聲,壓低聲音道:


    “你一晚未睡,快迴房去睡吧!”


    丁鳳仙站起身,輕聲道;


    “爺爺,你出來一下。”


    舉步走出房門。


    丁藥師跟著走出,問道:


    “你有什麽事?”


    丁鳳仙站定下來,說道:


    “爺爺,昨晚子時,他醒過來了。”


    丁藥師聽得一怔,不信的道:


    “他傷勢極重,子時怎麽會醒過來的?”


    以他估計,中了“黑沙掌”的人,內腑受創,縱然服了自己的救傷丹藥,至少也要昏迷上一兩天才會清醒。


    丁鳳仙道:


    “我說的是真的咯,他醒來之後,還說了許多話,我喂他服藥之後,才睡熟的。”


    丁藥師心中覺得奇怪,問道:


    “他說了些什麽?”


    丁鳳仙道:


    “他說,他並沒和人動過手,也不知道自己負了傷……”


    丁藥師道:


    “他不知道什麽人打了他一掌?”


    丁鳳仙道:


    “他說一點也不知。”


    丁藥師一手摸著花白胡子,說道:


    “這不可能。”


    丁鳳仙道:


    “但人家真的不知道咯!”


    “好,就算他不知道。”


    丁藥師藹然笑道:


    “你快去睡吧!”


    “好嘛!”丁鳳仙用手背掩著小嘴,打了個嗬欠,就翩然朝屋後房中走去。


    丁藥師迴身跨進右廂,這一陣工夫,天色已經大亮,他走近床前,凝目看去,這少年的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已經好轉了許多,再聽他唿吸,也已極為輕勻。


    他是江淮一帶極為著名的傷科聖手,對治傷一道,可說積數十年的經驗;但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少年人被“黑沙掌”擊成重傷,居然會好得如此快法,真是大出意外之事!


    這是他依一般常情而言,須知“黑沙掌”乃是外門重手法功夫,被擊中胸口,又有這般烏黑的掌印,已是十有九死,能保住性命,該是不幸中之大幸,這少年人僅服了他兩顆“救傷奪命丹”,就會好得如此神速,豈非奇跡?但他怎知獨眼黑袍老者下手之時,其實隻用了兩成掌力?


    這原是獨眼老者有意要在少年右胸留下這個烏黑掌印,因此在吐出兩成掌力,震傷少年內腑之後,再用掌力擊傷少年肌肉,所留下來的掌印。


    因為僅僅使出兩成掌力,留下的掌印,就不會有如此烏黑,掌印有如此烏黑,就該傷得極為沉重。又有誰會知道他“黑沙掌”留下的烏黑掌印,僅是肌肉受傷而已!


    要使受傷的人,肌肉留下烏黑掌印,而內腑所受的震傷,僅隻兩成,此人掌力自是已達收發由心之境。但以他的功力,這兩成黑沙掌力,也已經非同小可,被掌力所震傷的內腑,也絕非輕傷,不是傷科聖手丁藥師的“救傷奪命丹”,也絕不會好得如此快法。


    一個愛好古董的人,看到人家稀世奇珍,就恨不得掠為己有。一個練武的人看到人家的武功秘笈,就會心生覬覦,恨不得讓他看上一遍,這並不一定是貪,心之所好,多半出之好奇使然!


    丁藥師是著名的傷科聖手,他看到這少年不可能好得這麽快的傷勢,竟會好轉得如此快法,自然也會心生好奇。


    他把木椅移近床前,坐了下來,緩緩伸過手去,三個指頭搭在少年左手脈門之上,他要仔細切切少年脈象,傷勢是否真的好轉了?


    當他手指落到少年腕脈上的時候,少年忽然驚醒過來,倏地睜開眼睛,口中“啊”了一聲,望著丁藥師說道;“這位老人家,大概就是大名鼎鼎的傷科聖手丁藥師了?”


    丁藥師含笑點頭道:


    “老朽正是了某,聖手二字,愧不敢當,小兄弟重傷初愈,且莫說話,讓老朽先切切你的脈象。”


    少年聽說他正在替自己切脈,就不再說話。


    丁藥師也沒有去理他,緩緩閉上眼睛,專心切起脈來。過了好一迴,才鬆開指頭,取過少年右手,又閉上眼睛,仔細切了一迴,方始收手,一言不發,站起身,揭開棉被,輕輕翻起少年胸口衣衫,目光一注,少年右胸,那個黑沙掌掌印,依然烏黑如故,並未稍褪,(傷在肌肉,自然不易消退)。


    一時不禁大惑不解,掌印未褪,顯然是傷勢並未減輕。但從少年的脈象上診察所得,他傷勢卻顯著的好轉甚多,口中忍不住沉吟道:


    “奇怪!”


    少年睜大雙目望著他問道:


    “丁老人家,在下傷勢不知如何了?”


    丁藥師用手指輕輕在他胸口烏黑掌印上按了按,問道:


    “痛不痛?”


    其實他不用問,就已看出少年臉上神色,如果傷勢沉重,手指輕輕一按,他就會痛得冷汗直冒。如今他隻是咬牙忍受,可見痛雖痛,但還能忍受,那就痛得並不厲害了。


    果然。少年等他收迴手指,就籲著氣道:


    “很痛。”


    丁藥師替他掩上衣衫,再蓋好棉被,才頷首笑道:


    “小兄弟內傷,已好了十之三四,外傷反而較重,老朽本以為最少也得十天半月才可痊愈,如今看來,大概有三天時間,差不多就可複原了。”


    少年感激的道:


    “丁老人家救命之恩,在下不敢言謝……”


    丁藥師沒待他說下去,莞爾一笑道:


    “小兄弟快不可如此說法,老朽學的是醫,救傷是老朽份內之事。”說到這裏,口中哦了一聲道:


    “老朽還沒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少年道:


    “不敢,在下徐少華,世居雲龍山。”


    丁藥師聽得雙眉矍然一動,問道;


    “原來是徐少俠,不知少俠是雲龍寨徐大俠的什麽人?”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說的正是家父。”


    丁藥師欣然道:


    “原來少俠乃是徐大俠的哲嗣,老朽失敬之至!”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原來認識家父。”


    丁藥師嗬嗬一笑道:


    “令尊人稱江淮大俠,名滿武林,老朽隻是走江湖賣藥的老頭,隻是久聞徐大俠大名,並不相識。”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言重,在下也久聞你老大名,在黃淮之間,行醫施藥,簡直是萬家生佛……”


    “哈哈!”了藥師掀髯大笑道:


    “這是少俠給老朽臉上貼金,哦!”他目注徐少華,問道:


    “老朽聽小孫女說:少俠昨晚並未和人動手,也並不知道身負重傷?”


    徐少華道:


    “是的,昨晚……在下根本一點都不知道,還是醒來之後,聽丁姑娘說的,在下是被‘黑沙掌’擊傷右胸……”


    “這就奇了!”


    丁藥師望著他問道:


    “那麽少俠昨晚可曾遇上什麽事嗎?”


    徐少華想了想道:


    “這個月十六,是家父六十壽誕,在下從馬陵山趕迴家去給家父拜壽,昨日傍晚,路經車幅山,天色已晚,就在山下一家賣酒飯的小店打尖,因車幅山是一處山野小村,沒有客店可以過夜,由酒店中的一位大嫂領著在下到一家姓王的人家借宿……後來就沒有了。”


    丁藥師道:


    “你是說後來就想不起來了。”


    徐少華道:


    “是的。”


    “車幅山和這裏相去已有七八十裏……”丁藥師攢著花白眉毛,沉吟道:


    “這事果然大有蹊蹺……”


    徐少華望著他,問道:


    “丁老人家,你老認為……”


    丁藥師凝重的道:


    “此事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也許是記錯了日子,或許是在小酒店就遇上仇家,你並不認識他,還可以說是偶發事件;但此事發生在少俠身上,就頗不尋常……”


    徐少華道:


    “在下和別人有什麽不同呢?”


    丁藥師道:


    “因為少俠乃是江淮大俠哲嗣,此事究竟有何種陰謀?老朽不得而知,但此事至少有兩點可疑之處。”


    徐少華道:


    “丁老人家說的是哪兩點呢?”


    丁藥師道:


    “第一、少快被人用‘黑沙掌’擊傷右胸,按說胸上留有如此烏黑的掌印,傷勢已是十分危險,縱有老朽的救傷奪命丹,能否治得好,老實說老朽也隻有一半把握,那就是生死各半……”


    他口氣微頓,接著說道:


    “但少俠服下老朽一顆奪命丹,半夜子時就醒過來了,老朽聽了小孫女的話,還以為少俠本身內功火候精深,才能很快醒來,方才老朽切你脈象,少快內功修為,最多不過十年,火候尚淺,但傷勢卻確實好了十之三四……”


    徐少華隻是望著他,聽他說話。


    丁藥師接下去道:


    “經老朽仔細診察,才發現少俠所中‘黑沙掌’,內傷較輕,外傷較重,這和‘黑沙掌’傷人的情形,恰好相反,因為被‘黑沙掌’所傷,外麵印有如此清晰的烏黑掌印,內傷必然更為嚴重,而少俠的傷勢,卻全在肌肉,內傷不過兩成而已!”


    他果然不愧是傷科聖手,一言就道破了。


    隻聽他接著道:


    “此人能把黑沙掌運用到使你傷勢輕重由心,可謂已臻上乘,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這就是疑竇之一。”


    他不待徐少華發問,又道:


    “他向你下手之後,又把你從車幅山連夜送來利國驛,那是算準老朽早出晚歸,看到了自然會把你抱來施救。他既要傷你,又要老朽救你,這是為什麽呢?”


    徐少華瞠目道:


    “在下不知道。”


    丁藥師莞爾笑道:


    “如果老朽猜測得不錯,此人必然是令尊昔年的仇家,以少俠的傷勢,向令尊示威而已!”


    徐少華道:


    “依丁老人家的說法,這人很可能是家父的仇家了,但在下聽家父說過,他老人家一生從不妄殺一人,縱是黑道兇徒,也本與人為善之心,勸其改過自新,應該不會有什麽仇人。”


    “唉!”丁藥師輕喟一聲道:


    “令尊在江湖上人緣一向極好,但江湖上人,多半暴戾成性,令尊本與人為善之心,遇上兇徒,縱或貸他一死,但懲罰在所難免,甚至一掌之仇,認為畢生奇恥大辱,這等事也在所難免,令尊認為已是法外施仁,對方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一個人隻要在江湖上,若說沒有仇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徐少華點頭道:


    “丁老人家說得極是。”


    丁藥師道:


    “少俠傷勢尚未痊愈,話多傷神,你還是再睡一迴的好,等到該吃藥的時候,老朽自會叫醒你的。”


    徐少華看他這麽說了,隻得閉上眼睛養神,漸漸便自睡去。


    丁藥師迴出廂房,在後麵一間藥室,取了幾種藥草,來至廚房,取出一個瓦罐,注入清水,用文火煎煮。


    快近已刻,丁鳳仙梳洗整齊,翩然走入,說道:


    “爺爺,你在煎藥?”


    丁藥師道:


    “那位徐少俠內傷已是不重,目前傷在肌肉,須得用藥把它內消才行。”


    丁鳳仙眨眨眼睛問道:


    “爺爺問過他了,他姓徐?”


    “爺爺自然問了。”


    丁藥師含笑道:


    “你當他是誰?”


    丁鳳仙撒嬌的道:


    “爺爺既然問了,就幹脆告訴我咯,孫女又不是神仙,怎麽猜得著?”


    丁藥師笑了笑道:


    “說起這位少俠,可是大有來路的人,他就是雲龍山雲龍山莊莊主,人稱江淮大俠徐天華的公子,徐大俠蘇魯皖豫四省,名頭之高,說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黃、淮、長江上下遊,徐大俠一言九鼎,黑白兩道的人,都對他十分尊崇……”


    丁鳳仙道:


    “那他怎麽還會中人暗算,傷在黑沙掌之下?”


    丁藥師道:


    “這很難說,就是聖人,也一樣會有人批評,人在江湖,難免會有仇人。”


    丁鳳仙問道:


    “他叫什麽名字呢?”


    話聲出口,想起昨天晚上人家還沒有說出姓名,自己就把名字都告訴他了,粉臉不禁酡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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