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發之際。


    獨孤斬月最先撲倒在蟲兒身上,他的力量在摩天幻境中消耗太多,隻能以微薄之力撐起一個人的安全。


    熊烈的火光穿透氣結的薄壁,極高的溫度滋滋炙烤在獨孤斬月傷痕累累的肩背上,刺鼻的熏烤味道霎時飄散在焚火的煙塵中。


    因為他的抵死支撐,隔絕了火勢的蔓延,蟲兒與柳舞梅暫時得以苟延殘喘,蟲兒心疼斬月,一邊嚐試搬開柳舞梅的手指,一邊將重壓在獨孤斬月肩頭的氣結往上頂推。


    柳舞梅的手指幾乎僵硬,竟像鐵夾一般鉗製著蟲兒的腰身,叫她無論如何嚐試,都不能鬆開一縫。


    時間爭分奪秒,更多倒坍的殘渣陸陸續續壓倒下來。


    煙熏火燎的滋味叫三個人都禁不住劇烈的咳嗽,再不出去,三個人均會葬身火海。


    柳舞梅完全絕望,在獨孤斬月奮不顧身地投在蟲兒身上之際,她就已經絕望徹底,連火脈燒灼在她的皮肉上,竟也不覺得痛楚。


    無淚無愁也無悲哀,她像個木頭人一般緊緊盯著獨孤斬月,口內木訥道:


    “月,雖然你未愛過我分毫,但是我愛你卻是真的。”


    “我為了你喝下劇毒,五髒劇裂,肝膽炃煙。”


    “我為了你,像個死人一般渾渾噩噩沉睡十年。”


    “我為了你,再也不能返迴流曌城,三十歲便華發早生,日日夜夜苦等在門衛盼你迴來。”


    “我為了你,變成一個毒女悍婦,甚至被紅菀所利用,砍掉左腿。”


    “斬月,我這般愛你,都已經把你愛成了我活著的每一個部分。”


    “我現在要死了,馬上就要死了,為什麽你就不能當可憐可憐我,給我一次公平的機會,也叫我死後不用帶著絕望輪迴下世?”


    獨孤斬月道“好,你鬆開蟲兒,我願意以命來陪你赴死,如何?”


    他的聲音堅定如鐵,寒若秋霜,竟能透過重重阻阻的煙火,叫蟲兒連連拒絕,叫柳舞梅更痛萬分,生不如死。


    “不行!”柳舞梅道“你死了,也是因為你更愛她,我不同意!!”


    “我隻要你發毒誓!!以你尊貴的獨孤姓氏來發毒誓!!”柳舞梅的生命依然流逝,可她強撐著一口氣,把黑洞洞的眼眸自滿臉血汪中撐得猙獰可怖。


    “不許給她任何名分,你生生世世不許再見她!!”


    “否則你們必將會不幸,而且生下來的孩子也會橫死,一家人不得善終!”


    蟲兒暴怒道“柳舞梅,你欺人太甚!!我們若是現在就把你撂在火堆裏燒死,也不會有人指責我們一句。”


    她尚未說完,獨孤斬月直接打斷道“好,我現在就以獨孤斬月的名字發誓,若是此劫後還與蟲兒糾纏不清,就讓我不得好死。”


    “現在,可否能放開蟲兒?”


    他的話音盡落,墜地發出寒透心骨的嗡嚀。


    柳舞梅來不及說自己滿意與否,豔美又悲凡的一生完全從她的指間流逝。


    蟲兒的腰側感覺微鬆,柳舞梅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獨孤斬月伺機扯住蟲兒的手,兩個人翻身勁起,從紛紛坍塌的火場中拚命逃離出來。


    待獨孤斬月攬著蟲兒邁出屋門的第一步,柳舞梅曾經棲住過的房屋,以及她本身,都在通入雲霞的火光中慢慢化作煙塵。


    兩人並未停下,先把身上舔著火舌的衣角用水土撲滅,獨孤斬月騎上纖縭,將蟲兒拽上身前。


    策馬飛馳,遙遙從火海般的禦風山莊中逃生。


    山莊外,遠處的犬吠聲一直沒有將息,禦風山莊的大火仍在燃燒,沿途泛白的闊道上就能看見遠天的紅光,熊熊火霧將周圍十裏的夜空都渲染得通紅如晝。


    每一個逃竄出來的人,或而悲悲噎噎,或而踉踉蹌蹌,到處一片暗然蕭索的淒慘境況。


    獨孤斬月策馬沿道而行,最終在人群深處,尋到了墨軒與遊嵐。


    遊嵐當時看見火起時,第一反應便是派護衛自己的武士去尋找墨軒,再把人拚命從濃煙滾滾的山莊中拉扯出來。


    等人都安全時,又想起蟲兒與四哥還不知情況如何,不顧自己扭傷的腳,拖著墨軒站在沿道的巉石高處,搭目瞭望。


    索性四個人順利相逢,遊嵐遙遙見蟲兒碩小的身軀被獨孤斬月悉心包裹著,隨著馬兒嘚嘚的塔路聲,由遠及近。


    “蟲兒!!四哥!!你們可算安全出來啦!!”遊嵐使勁揮揮手,生怕二人看不見,一瘸一拐地迎身上前。


    墨軒跑得比猴子更快,最先撲在纖縭馬下。


    獨孤斬月翻身下馬,順手欲接著蟲兒,蟲兒的臉蒼白無華,對他的貼心舉止毫無反應。


    待遊嵐連連喚她四五聲後,蟲兒始才迴魂一般,從馬上直接跳了下來。


    獨孤斬月的眼中瞬時無光。


    遊嵐上前拉住蟲兒冰涼的小手,先是告慰她一番,蟲兒的狀態仿佛生了一場生死大病,懨懨得沒有精神。


    她隻好轉向獨孤斬月,麵色氣憤道“都是些吃裏扒外的東西,眼見著火起,開始還有人奮力救火。”


    “後來也都忙著搶東西了。”


    “人都是貓是奸臣,狗是忠臣,平素裏四哥你也禮待著這一莊子的仆婢,而人人也都看著也像是忠誠的。”


    “今日一場大火可燒得極好,可把這些阿諛奉承的虛假小人燒成了奸的,隻知道大難臨頭各自飛,完全不顧替主人守護山莊的恩情。”


    “不過,今日這火勢邪乎,越撲越大。”


    遊嵐使勁向獨孤斬月做著匯報,獨孤斬月迴複道“隻要你們幾人是安全的就好。”


    “其他的都沒關係,錢財不過是過眼雲煙,反正我也是要遣散這些家奴的,他們拿走了值錢的東西,也比燒光了強。”


    墨軒悄然扯住獨孤斬月的袖子,一雙烏黑黑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之感。


    獨孤斬月對墨軒淡道“阿軒,沒有關係,我沒有受重傷。”


    墨軒指一指他的後背。


    遊嵐隨手朝他背後一看,才見獨孤斬月背後仿佛火烤,將身上的粗衣麻服灼出一個橢圓形的大傷疤,與皮肉粘黏在一起,傷口邊滾著流漿大泡,血肉翻皮,十分可怖。


    十分緊張道“四哥,你不痛嗎?”


    獨孤斬月輕輕搖搖頭,他恐怕沒有剩多少痛覺了。


    遊嵐忽然道“慘了,柳舞梅還沒救出來呢!”


    “她死了。”蟲兒許久才找迴說話的感覺,她的視線觸及到了獨孤斬月背後的燙傷,心裏的複雜情感油然而生。


    死了?


    遊嵐原本十分訝異,但是看蟲兒表情古怪,以為她是被茫茫火海中的慘況嚇呆,不免想要安慰蟲兒幾句。


    獨孤斬月朝她擺擺手,要她帶著墨軒去找楚崡天與公孫遲,清點一下山莊中帶出來的物資與跟從者。


    遊嵐隻好再拉著墨軒,先按照四哥的指示去辦。


    待人走個幹淨後,獨孤斬月始才站在蟲兒身後,他想伸手將她頭頂上的碎發輕輕撥開。


    但是,終於闔握成拳頭,默默背藏在身後。


    “接下來,你可有最想去的地方嗎?”


    獨孤斬月的聲音被火紅色的氣氛渲染,更像是冷透徹的冰棱,根根刺入蟲兒的後心。


    蟲兒重足而立,口鼻間急促湍轉的氣息竟是如此生疼,仿佛連唿吸都成了一種致命的負擔。


    他又準備要跟她分離了嗎?


    就在她準備再投向他的瞬間?


    好好好,蟲兒想,寂雪啼苑裏,他的態度已經清明。


    如今此刻,他都已經親口像柳舞梅說出如此毒誓,她還要執著些什麽呢?


    她與他最好的數月,不過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場碧樹繁花,已經經曆了蔥蘢盛夏,就不該企圖翻越寒冬,期盼新春蒞臨。


    蟲兒避開他的視線,擠出笑道“現在或是將來,我要去哪裏,你已無需再知道,不是嗎?”


    一句反問,讓獨孤斬月無言以對。


    蟲兒迴頭,鼓起勇敢看他,她和他分分合合太多太多。


    再談什麽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都是對這份情感的褻瀆與扭曲。


    她和他是再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無論是誰,曾橫亙在他們之間,成為阻礙。


    縱使這些阻礙已經化成雲煙。


    蟲兒今日才真正清楚,他與她是不可能永遠永遠地相守在一起。


    與其哭著分離,不如笑著道別。


    蟲兒真對他笑道“保重!獨孤斬月!”


    獨孤斬月愣了未愣,也朝她淡淡笑道“保重,雪若。”


    他一聲雪若喚得百轉千迴,瞬時把蟲兒剛剛偽裝起的堅硬堡壘碰擊成片片碎渣。


    他答應獨孤九的事情,他竭力去辦。


    他答應柳舞梅的事情,他狠心去辦。


    他答應了無數人的無數事,他都一一辦妥。


    他說一生一世隻陪著她,數星星,看月亮,做盡一切俗之又俗,傻之又傻的蠢事。


    但是,他......


    蟲兒終於忍不住道“獨孤斬月,你太狠了,你對誰都是信守承諾的,唯獨負信與我!”


    說完轉身飛快地離開。


    她的眼淚已經在眼眶中兜兜轉轉了許久許久,隻有背對著他的時候,才能放肆地流淌。


    不管獨孤斬月有沒有喚她,也不管他是否追著自己的身影奔跑著,嘶吼著,絕望著。


    蟲兒近乎像逃跑一般,頭也不迴地離開。


    這一次,再也不會從東南西北的某個地方,忽然笑眯眯地走出一個人來攔住她的腳步。


    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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