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道。


    凜冽風。


    布袋和尚在滾滾塵煙裏看清那人的背影時,已是次日卯辰交泰時分。


    一夜奔馳,布袋和尚早已感到有些倦怠,然而此時前麵的那襲飄飄白衫,卻將所有倦意


    一掃而空。


    他幾乎斷定前麵那人就是獨孤樵,但他弄不明白獨孤樵為何要避著自己。


    “獨孤少俠!”布袋和尚高聲道,“我是老叫化姚鵬,你為何不停下,莫非是成心考較


    老叫化的功夫麽?”


    哪料那人卻一聲不吭,以稍慢的身形又風馳電掣地向前疾奔。


    布袋和尚輕笑一聲,心想獨孤樵行事真不可以常理度之。眼見獨孤樵的身影即將從視線


    中消逝,不禁激發了萬丈雄心,哈哈一籌,運出全身功力疾追而去。


    莽莽大漠,天地一片渾黃。


    此時早已出了塞北。


    獨孤樵終於穩住身形。


    獨孤樵轉過身來,漠然地看著漸漸迫近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在離獨孤樵兩丈開外的地方定住身形,強壓住心頭的激動,哈哈一笑道:“獨


    孤公子的輕功,當真是老叫化平生所僅見,佩服。”


    獨孤樵依然麵色漠然,淡淡道:“是嗎?”


    布袋和尚心頭微怔:獨孤少俠為何如此說話?


    隻聽獨孤樵又漠然道:“姚大俠如此苦苦追尋在下,不知是何緣故?”


    姚鵬一愣,緩緩道:“獨孤少俠若看不慣老叫化這張老臉,老叫化這便轉身就走,但有


    一個人少俠卻不能不見。”


    獨孤樵道:“這倒是怪事,天下竟有我獨孤樵不能不見的人!”


    言罷幹笑了幾聲。


    布袋和尚慍怒道:“老叫化有個不爭氣的徒兒,叫柳瑋雲,獨孤少俠不會不知道吧?”


    不料獨孤樵大笑數聲,道:“姚大俠豪氣幹雲,卻沒想竟帶出如此自作多恃不知廉恥的


    徒弟,哈哈,哈哈!”


    布袋和尚就要發作,繼而一想,徒兒瑋雲的事也確實怪獨孤樵不得,端的令人難以啟齒。


    或許獨孤樵是偶然知道了瑋雲失身於千麵狐之事,才變得如此乖戾……


    布袋和尚一代大俠,凡事經他一想,別人便沒錯了。


    但瑋雲的事又不能不求獨孤樵,一想即此,布袋和尚便欲抹下一張老臉代徒兒出言相求,


    哪料獨孤樵見布袋和尚臉色陰暗不定,也怕他當真一轉身便走,故未等布袋和尚開口,便搶


    先道:“姚大俠休要動怒,隻因……唉!”他故意打住話頭,靜觀對方臉色。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此事也怪不得獨孤少俠,老叫化有何緣由動怒,敝徒兒瑋雲


    之事,料想獨孤少俠已然知曉,老叫化想求獨孤少俠幫個忙,不知少俠可否肯賣老叫化這張


    老臉?”


    獨孤樵沉吟道:“此事雖是難堪,但既是姚大俠出言相求……嗯……隻要……”


    布袋和尚急不可耐地道:“隻要什麽?”


    獨孤樵道:“姚大俠可否借一步說話?”


    姚鵬大俠聞言並不作它想,舉步便走近獨孤樵身旁。


    猝然間,獨孤樵一掌拍向布袋和尚命門死穴!


    布袋和尚駭然大驚,不知獨孤樵為何下此毒手。但布袋和尚何等身手,一生不知經曆了


    多少生死交關的猝然之變,隻見他驚而不亂,微一側身,避過已及命門死穴的濤厲掌風,隻


    聽“砰”的一聲,那股剛猛的掌風盡數擊在布袋和尚胸腹之間!


    布袋和尚諾大的身子被擊得淩空騰起,跌落在三丈開外!


    “哇”的一聲,布袋和尚隻覺眼前一黑,接著喉頭一甜,竟吐出一大口烏血。


    幸虧是布袋和尚應變神速,在掌風及身的一刹那間將內功凝於胸腹,否則以如此石破天


    驚的一掌,哪是血肉之軀所堪承受。


    饒是如此,布袋和尚已然受了極重內傷。


    布袋和尚強提住一口真氣,望著臉色依舊漠然,一步一步走近的獨孤樵,沉聲道:“不


    知獨孤少俠此舉何意?!”


    獨孤樵心頭一驚,心道任空行那老魔確非虛言,這老叫化的功力端的非同小可,自己這


    蓄足十成功力一掌,竟然沒令他當場斃命,尚能發出聲來!


    但布袋和尚胸襟上那斑斑點點的烏血表明他已受了極重內傷,獨孤樵有恃無恐,衝天狂


    笑。


    布袋和尚立知此事個中有詐,便佯裝若無其事,暗中將殘餘真力凝聚起來以防不測。


    獨孤樵狂笑聲罷,伸手朝麵上一抹——


    獨孤樵不見了!


    布袋科尚的跟前是一個年約二十,麵色陰沈,雙目有若鷹隼一樣的少年!


    布袋和尚冷冷地看著他。


    那少年陰沉沉地道:“老叫化你倒是好好看看,我可是獨孤樵麽?”


    布袋和尚心頭暗驚:江湖中幾時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小魔頭,他的功力已臻一


    流好手之列,輕功更是天下沒幾人能及,行事又是這般陰毒……


    未等布袋和尚多想,隻聽那少年道:“老叫化,你死期已經到了,在下冷風月,替家師


    索命來……”


    布袋和尚笑道:“索命?老叫化能活至今日已覺多餘了,卻不知令師是誰?”


    冷風月傲然道:“江湖人稱千麵狐智桐的便是!”


    言罷,一掌拍出。


    布袋和尚突覺勁風撲麵,一個側翻避過掌風,朗聲道:“殺人償命,此乃至理,然殺千


    麵狐如此禽獸,卻是替天行道!”


    冷風月隻道布袋和尚已然重傷,萬難避過自己第二掌,那料布袋和尚尚有餘力,當下心


    中微驚,運足全力,展開一路天冥神功,飛沙走石,招招辛辣,直盼立將布袋和尚斃於掌底!


    卻道布袋和尚遭暗算,已受極重內傷,全身功力所剩無幾,一時之間,竟不敢硬接對方


    掌力,隻得強聚殘存真力,左側右閃,以避其鋒。


    冷風月得意之極,狂笑道:“臭叫化,小爺叫你今日血濺當場!”言罷複又探身攻進,


    一招長虹經天,直拍布袋和尚腰脅。招式兇猛,更兼已揉進西域武功之詭異,布袋和尚雖然


    對中原各家門派了然於胸,然陡見此招,也不禁大驚失色!


    不可能的方位!不可能的身法!雖不言妙及絲毫,卻也不失霸道乖戾。


    好個布袋和尚,驚而不慌,強提一口真氣,拔地而起,堪堪避過此招,正自暗道僥幸,


    忽覺白影一閃,冷風月竟也拔地而起,直擊布袋和尚雙足。


    此時布袋和尚身形已然下落,冷風月擊來的掌風,陡及布袋和尚小腹要害!


    布袋和尚心知此招萬難避過,百忙中將全身殘存真力盡數凝於小腹,硬生生受了這一掌!


    “砰”的一聲,如今敗革,布袋和尚諾大的身軀,有如斷線風箏,直飛落三、四丈外,


    一動不動!


    冷風月陰慘慘地笑了幾聲,整個臉龐猶如一朵奇毒的複仇之花。


    大漠依然沉默無風。


    冷風月便是這沉默中的幽靈。


    冷風月仰視蒼穹,誰也不知道此時他在想什麽,現在他清楚地意識到死亡原來是一樁異


    常簡單的事情,即便象布袋和尚這樣名揚天下的絕頂高手,也會在一瞬間變成僵屍。


    是誰,使布袋和尚大俠變為僵屍?


    是他冷風月!


    冷風月突然仰天狂笑,有若野狼長嘯!


    冷風月一步步走近布袋和尚的屍首,他要比他再死一次!


    布袋和尚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冷風月站在布袋和尚的屍首旁,喃喃道:“師父,今日之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知否!


    徒兒這便取了你仇人的頭顱,也做成夜壺……哈哈哈……!”笑聲未畢,突聞“嘭”的一聲!


    冷風月的笑聲嘎然而止了!


    又聞“砰”的一聲!


    躺在沙漠上的,已不僅僅是布袋和尚一個人了。


    布袋和尚在觸地的刹那恢複了知覺,他知道今日若不涉險,已是萬難幸免了!


    他強忍住即將噴出的烏血。


    他使自己變成一具“屍首”。


    他暗中將所剩無幾的真力慢慢凝於右掌,等待著最後的機會。


    冷風月會給他機會麽?


    如果冷風月遙遙擊來一拿,那布袋和尚毫無疑問就要變成真正的屍體了。


    但冷風月也許會近身!這是布袋和尚唯一的機會。


    機不可失!


    布袋和尚以平生功力之所聚,揮出了致命的一掌。


    冷風月的身軀有若離弦箭簇,飄落在五丈開外!


    黃色的天幕。


    黃色的地衣,恰似一塊巨大的黃色裹屍布。


    風蕭蕭。


    兩個奄奄一息的人,靜靜躺在一片蕭瑟中。


    他們是否就要玉石俱焚,同葬大漠?


    布袋和尚的肋骨象一具斷了弦的破琴,已難奏生命的強音。雖然冷風月的那掌沒有使他


    命喪當場,但他最後的搏命一擊,已經使他的真元耗盡!


    布袋和尚躺在一座沙丘上,臉如金紙,氣若遊絲,現在他唯一期望的,就是看到冷風月


    死於自己之前。


    冷風月卻在另一座地丘上艱難地爬行,象逃避鬼魂似的盡量離布袋和尚遠一些。他已經


    生出了那種觸手可及的恐懼。他不敢相信屍體也會殺人,他突然明白了許多使自己感到恐怖


    的事情。先師智桐的影子他怎麽也無法揮走。


    空氣顫抖,大地著火似的燃燒。


    夜幕降臨了。


    月光下,沙丘林立,鬼影幢幢。


    兩個氣若遊絲的人,相隔十數丈,漠然而視。他們都沒有力氣哪怕再說一句話。他們象


    是在比賽看誰的生命之燈熄滅於後。


    驀然,空氣象是凝固了似的,有一種轟隆聲隱約自天邊響起,身下的大地在微微震顫。


    冷風月陰聳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恐懼,他知道即將發生什麽。


    布袋和尚雖有一絲疑惑,但麵容格外平靜。


    冷風月不知道布袋和尚為何還能平靜,他已中了自己兩掌,此時隻怕連殺雞的力氣都不


    會有了,難道他不怕被漫漫黃沙吞噬?


    沙丘已開始緩緩移動!


    一種求生的強烈本能趨使冷風月使出最後一絲力氣,緩慢艱難地爬行。


    他像隻幼小的蟲子,一點一點地向高處蠕動。


    布袋和尚依然靜靜躺著,雖然他知道這樣下去意味著什麽。


    人,違背不了天意,這一點,布袋和尚是再明白不過了,想東方聖如此千古難見的學究


    天人,終究也難逃一死。


    死,對某些人來說,不過是另一種歸宿,並沒有一絲兒的神秘和可怕。


    布袋和尚就是這樣的人。


    布袋和尚平靜地想,自己一生叱吒江湖,從不做虧心之事,沒想到老天最後叫老叫化死


    於黃沙。他甚至笑了一笑,一縷血絲褂在他的嘴角。


    大漠猶如海麵,刹那間波濤滾滾!


    此時冷風月已爬到一座沙丘頂上,象一葉無槳的小舟穩穩地飄在浪尖。他知道大漠駭浪


    已難奈他何了。長年生活在大漠,他學會怎樣避開巨大而可怕的黃沙。看著布袋和尚在低穀


    沉浮,冷風月笑了!


    布袋和尚的身影已經消失。冷風月幾乎敢斷定他是被漫漫黃沙埋葬了,冷風月突然感到


    一絲遺憾,他不能眼看著布袋和尚毒發而死!


    天冥神功,中掌必亡!——這是當初千麵狐智桐給冷風月上的第一課。


    冷月風一點也不懷疑師父的話,因為他曾屢試不爽,饒是你武功高強,隻要中了天冥掌,


    縱然當時不死,最多十天後也將毒發身亡!


    天冥掌,毒掌!


    突然風平浪靜。


    柔柔的月光下,漫漫沙丘象一個熟睡的少女。


    冷風月盤膝而坐,運力自療內傷,一個小周天之後,他發現自己僅恢複了一成功力。布


    袋和尚最後那搏命一擊,幾乎將他全部真力震散。


    “老叫化!”冷風月恨恨地道,“縱是你葬地三尺,我冷風月,也要掘出你的頭顱做夜


    壺!”


    冷風月環視四周,牢牢記住了這個地方,然後踉踉蹌蹌向西而去。


    大漠茫茫,一代大俠布袋和尚姚鵬,就此葬身沙海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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