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惑仔細看了一會,見那許多人中,有的認識,有的從未見過,更有幾個奇裝異服,神態詭異的人,自成數桌,看情形絕不類漢人,饒是淳於惑見多識廣,也隻認出其中幾個,是苗人裝束,還有兩個是西域、西藏服飾,更有一個天竺僧人,其餘那些,也不知道是什麽路數,那些人均不睬旁人,旁人也不去理會他們,隻有周深,對著那天竺僧人頸間所掛的一串火也似紅的念珠,望了幾眼,悄聲道:“惑叔,這天竺和尚頸間所掛,是不是傳說中的火齊珠?”


    淳於惑搖頭道:“我不識這類珍寶,但看來卻有八成相似。”


    周深聳了聳肩,道:“惑叔,幾年前京中傳出消息,說有一個貴人,要出二萬銀子一顆,收買火齊珠,一時黑白兩道武林人物,人人動心,但至今為止,尚未有人覓到一顆,這天竺僧人竟敢將這樣珍貴的物事,大刺刺地掛在頸間,若是沒有真材實學,豈敢如此大膽?”


    淳於惑點了點頭,道:“不錯,當年達摩尊者,為武學創下了無窮的天地,他也是來自天竺,別看這僧人死樣怪氣,隻怕若不是天竺的名家,怎麽會路遠迢迢,來到此處?”兩人一麵商量,一麵在人叢中穿來穿去,袁燕飛在江湖上行走,尚屬首次,更是做夢也想不到有那麽多的武林人物,薈萃一起的場麵,左顧右盼,目不暇接,但是她心中,卻隻想著兩個問題。


    一個是她父親所說,一到老龍灣,就自然會有人向她來取那串明珠,但是她卻沒有了一個人相識的,如果當真有一個陌生人,貿貿然前來向自己取珠,究竟是給他呢,還是不給?


    另一個問題,則是妹子袁晶晶,在靈劍渡時,所見到的那蒙麵女子,分明是她,不知為什麽會連自己的姐姐卻不認識?


    她跟在淳於惑和周深兩人的後麵,在人叢中走著,驀地,覺得有一雙眼睛,向自己望了過來,袁燕飛心中一怔,偏頭一看,隻見仍是在客店中所遇的那個氣度軒昂的年輕男子,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麵帶微笑,望定了自己。袁燕飛給他那種率直異常的眼光,逼得不敢迴視,連忙掉過頭去,匆匆趕前幾步,她感到那人的眼光,令得自己的芳心,生出一股說不出的煩亂,剛想要和周深講幾句話,以驅除心中的這種莫名的煩亂之感,忽然見周深和淳於惑兩人,一起停住了腳步。


    同時,前麵那一張桌子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師弟,既然主人不讓咱們的座位,何必一定要硬爭這些虛名份?”


    另一個人尖聲道:“不行!連什麽名不經傳的金沙、西華,卻有特設的座位,咱們崆峒派,豈可沒有?師兄,你不用管我!”


    在武林之中,尊卑之分極嚴,若是師父不在,師兄的號令,便和師父一樣,但對話的兩人,卻竟然不聽師兄的話,因此人人注意,那兩人講話的聲音又大,一時之間,廣場上靜了許多,每一個人都向他們望了過來,袁燕飛定睛看時,隻見那兩人年紀俱已甚大,大約是崆峒派中的人物,那個“師弟”滿麵怒色,師兄卻輕描淡寫,道:“既是你堅持己見,那我也不反對。”


    那師弟道:“好師哥!”“霍”地站了過來,袍袖微振,衣袖掃在那張白木桌子上,隻聽得“霍”地一聲,衣袖過處,宛若利刃一樣,竟然將那張桌子,齊中剖開!袁燕飛心中一驚,暗忖今日來此的,大家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這一手以袖劃桌的上乘內家氣功,若是沒有三十年以上的苦練,怎能有此成就?


    隻見那師兄仍是端坐不動,手在靠近他的那半張桌子上一按,那桌子的另一半,已然倒一下,本來那一半,也是非倒不可,但是經他一按,桌子突然矮了尺許,原來兩條桌腿,已然陷入地內!那廣場雖是土地,但是卻也結實異常,看他全未用力,卻能將桌腿壓入地中,這一份功力,也就不在揮袖斷桌之下!隻聽他一笑,道:“師弟,主人家一時疏忽,也是有的,你出手毀桌,豈不是成了惡客?”


    那一個“嘿”地一聲冷笑道:“什麽疏忽,分明是眼中沒有咱們崆峒派的人物!”


    周深聽到此處,悄聲問道:“惑叔,這兩人可是傳說中的崆峒雙怪,金一塵和紀孤?”淳於惑點了點頭,道:“那無名氏既然敢大發柬帖,遍請海外武林中人,連西域、西藏、天竺的武林人物,均請了前來,一定不是等閑人物,這兩個怪物,想在這次會上生事,隻怕要吃不完兜著走!”


    說話之間,隻見紀孤已然衣袖連揮,將兩隻椅腿,全都斷去,舉起半塊桌麵,向地上一插,身形展動,突然後退半步,一揚頭,兩條長眉向上一挑,道:“在桌麵後麵的朋友,請讓一讓,以防在下萬一失手,誤傷了各位,壞了和氣!”


    從話中聽來,似乎是為了他人好,但是口氣之倨傲,卻是無以複加。


    但因為崆峒二怪,在西域一帶,名頭極響。早三十年,崆峒派和昆侖派,全是西域武林的兩個大宗派,弟子眾多,威望甚高,雖然遠處西域,但是在中原武林的威望,卻不在峨嵋武當諸派之下。


    但是在三十年前,崆峒、昆侖兩派,卻因為門下弟子,發生了齟齬,而影響及兩派之間的交情,剛好其時兩派掌門人,全都氣量狹小,相互袒護自己的門人,相會三次,和解不成,終於翻臉。


    從此,兩派便相爭不絕,互有勝負,直到崆峒派中,出了崆峒二怪,金一塵和紀孤,形勢才成了一麵倒,那金一塵和紀孤兩人,本來武功也極尋常,但是卻被他們在崆峒山絕頂,一個大雪窟之中,找到了一株雪芝,服食了下去。


    兩人本來已然將要凍僵在雪窟之旁,一服雪芝之後,非但不死,而且功力大進,不出三年,便已然盡得本派所傳。


    兩人若是就此便心滿意足,也不能夠有如今的威名,可是兩人雖然脾氣古怪,不近人情,但向武之心,卻極是堅定,在武功已定為本派之冠的時候,仍不心足,相約遨遊中原,終於給他們在杭州西湖附近,又遇到了一個異丐,兩人此時,已儼然是崆峒一脈之首,但因為看出那乞丐不是常人,因此降尊迂貴,又拜在他的門下。


    但異丐本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人,武功之高,已然不可思議,但卻從來也沒有在江湖上動過手,露過麵,因此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因見兩人心誠,便在西湖邊上,化了三年光陰,傳授兩人武功。


    因為那異丐對於武學的領悟,已然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金一塵和紀孤兩人,武學修為,本已不錯,但三年下來,也隻不過得了那異丐的三四成功夫,那異丐見他們進境不速,知道是天資所限,無法可施,三年之後,便飄然而去。


    兩人足足化了幾年工夫,普天下尋找那異丐的下落,但是卻一無頭緒,隻是逢到了不少昆侖弟子,一出手便絕不留情,消息傳到西域,昆侖、崆峒兩派之間的怨仇,越結越深,已然勢將成為大火拚的局麵,崆峒掌門人,迭催兩人迴山。


    兩人一到崆峒,便逕赴昆侖派的根本重地,一出手,便傷了昆侖三老,將昆侖門下,百餘高手,個個打敗,才揚長而去,一直到如今,已近二十年,昆侖派從此一蹶不振!


    因此,崆峒二怪的名聲,在武林中,也極是響亮,雖是紀孤出言狂妄,也沒有人想因此而和他們兩人成為怨家,二則,眾人明知紀孤是要在那桌麵寫下“崆峒”兩字,也要看看他使出什麽手段來,所以紀孤一言甫畢,原來站在桌麵後麵的那些人,便一齊散了開來,隻有那個一直盯住了袁燕飛看的那姓楊的年輕人,仍然站在桌麵後麵,五六尺的地方,動也不動。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有心生事。


    紀孤見自己講畢,仍有一人,站立不動,心中已然大是不樂,長眉一挑,正想發話,金一塵已然向那姓楊的一指,笑道:“這位朋友,請站開些!”


    那姓楊的一笑,道:“不必客氣,我站在這裏很好。”講來又像是謙虛之極,但卻又像是存心挑釁,眾人不禁又轉過頭來,向那姓楊的看了兩眼,那姓楊的卻毫不在乎,隻是微笑地看著袁燕飛。


    周深也用心向那姓楊的打量了幾眼,低聲道:“惑叔,那人像不像我爹化裝的?”淳於惑插了搖頭,道:“少掌門,你這可將我問倒了,我連你爹是什麽樣子的,還沒見過。”


    周深自己也不禁啞然失笑,袁燕飛在一旁,心中卻暗暗想道;“那年輕人是五逆門掌門人?絕對不可能,他的那雙眼睛,如此率直,如此無忌,豈是一個工於心計的人所能有的?”


    隻聽得金一塵一聲冷笑,道:“師弟,那你就動手吧!”紀孤道:“獻醜!獻醜!”第二個“醜”字才出口,身形疾展,又向後退出了五六尺,離那豎在地上的桌麵,已足有丈許遠近,陡地手揚處,隻聽得一陣極為尖銳的破空之聲,數十枚鐵豆子,一齊激射而出,一發即至,一齊打在那桌麵之上,一陣密如連珠的“叭叭”聲過處,那數十枚鐵豆,已然一齊嵌在桌麵之上,排列有致,儼然是一個筆力遒勁的“崆”字!


    這一手暗器功夫,不禁將圍觀的眾人,嚇了一跳,刹那之間,靜寂無聲,過了半晌,才突然轟雷也似,喝起采來。


    要知道,將數十枚鐵豆子一起發出,射中目的物,排成一個“崆”字,倒還不難,最難的是要鐵豆子發出之際,力如千鈞,但是射在桌麵之上,卻又不透桌而過,隻是嵌入桌麵之中,那就要在發出鐵豆子的時候,以極是高深的內力,化為巧勁,將每一枚鐵豆,全都控製得悉如心意,這才是難到極點,絕對不容易的事!


    紀孤在眾人的采聲之中,得意洋洋,頓了一頓,眾人采聲甫畢,便見那頸間掛著一串價值連城之火齊珠的天竺僧人,緩步踱了過來,他本來坐在凳上,佝僂著腰,雖然覺得他身量甚高,但還不怎麽樣,此時一站了起來,高得實是駭人,竟在七尺以上,站在眾人一起,身量高的,也隻不過到他的肩頭而已,來到近前,向桌麵上看了一看,開口竟是中國話,讚道:“好功夫!好功夫!”


    崆峒二怪本就倨傲已極,也不去理會他,紀孤將衣袖略揮,道:“大師講讓開些!”


    那天竺僧人卻不瞅不睬,反倒走近了些,細細一看,道:“隻可惜有兩粒鐵豆子,還不夠整齊,略嫌深入了半分!”


    崆峒二怪一聽他出言道自己的不是,心中頓畤大怒,金一塵短眉一揚,沉住了聲音,道:“多謝大師指教!”那天竺僧人雙手合什,道:“豈敢,豈敢!”金一塵見他滿麵皺紋,看來年紀少說也在八十開外,皮膚黧黑,太陽穴鼓起,知道既然能遠道來到中國,也一定不是等閑的人物,心中雖怒,在未明底細之前,卻也不敢發作,隻是向紀孤一笑,道:“師弟,人家大師已然看出你不行了,你還是不要再賣弄了吧!”


    紀孤也是一笑,道:“既然已經出醜了,何妨再多出一次?”


    手在懷中一探,竟再不喝那天竺僧人讓開,手揚處,又是數十枚鐵豆子,卷起陣陣尖嘯,向那桌麵,電射而出,聲勢之猛,比剛才還要驚人,數十枚鐵豆子,宛若自他掌心射出的數十道黑線,其快疾之處,可想而知。


    此時,那天竺僧人,仍然站在桌麵之前,紀孤那一把鐵豆子,雖然是向桌麵射出,但實際上,卻等於是向那天竺僧人射去一樣!


    眾人一見這等情形,心知定有一場熱鬧可看,那麽多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識得那天竺僧人來曆的,眼看那一大蓬鐵豆子,將要射到那天竺僧人身上,那天竺僧人,突然身形一側,向旁逸了開去。


    紀孤一見他逸去,心中暗叫糟糕,因為他那一把鐵豆子撒出,若是射中那天竺僧人,或是被天竺僧人出手接了過去,他和那天竺僧人,當然立時成仇,動起手來,也就無話可說。


    但如果那天竺僧人,竟於刹那之間,避了開去的話,他那一把鐵豆子,勢必仍然釘在桌麵之上,他在發出鐵豆之時,每一枚上的力道,全都算得極是精確,而那天竺僧人,若是向側一讓的話,一定要卷起一陣微風,那陣微風,將鐵豆子隻要略為牽動一下,那麽紀孤的鐵豆子,射在桌麵之上,便不能成為一個“峒”字,勢必丟臉!


    因此紀孤一見天竺僧人向旁逸出,便立即向金一塵望了一眼,手掌揚起,已然準備不等那一把鐵豆,射中桌麵,便手起一掌,將桌麵擊碎,以免丟人。可是當他一眼向金一塵望去之際,卻見金一塵向他使了一個眼色,不令他出手。


    紀孤心中,不禁莫名其妙,而就在那電光火石般的一瞬間,那一把鐵豆子,已然“叭叭”之聲不絕,射在桌麵之上。


    紀孤心情緊張,定睛一看,卻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鐵豆子射在桌麵之上,仍是好端端地一個“峒”字,絲毫也不曾走樣!


    紀孤這一來,心中實是吃驚已極,照理說,他發出的鐵豆子,仍是排成了一個“峒”字,眾人一樣采聲如雷,他應該得意才是,可是他心中卻知道,鐵豆子所以仍能排成為一個“峒”字,仍是因為那天竺僧人在那一瞬間,向旁逸出之際,竟然連一點微風,卻未曾帶了起來的緣故。


    而輕功要練到這種地步,又豈是談何容易的事,那天竺僧人的武功,分明在他之上,因此他心中才吃驚不已,隻見那天竺僧人讚了一聲,道:“好功夫!”搖搖擺擺地走了開去。


    紀孤隻得裝著不知道,但又不能就此下台,隻得假裝客氣,道:“大師再請指教!”那天竺僧人道:“這次每一粒均皆整齊無比,尊駕自己前去一看,便可以明白了,何必老僧再來嘵舌?”


    紀孤那兩手射豆絕技,本來從異丐處學來的獨門暗器,“劉海灑金錢”手法,他自己也知道,苦練至今,但不能使得每一粒鐵豆子,全都勻稱整齊,而尚有兩顆,力量稍嫌不逮。


    如今那天竺僧人如此說法,莫非他剛才在避開之際,已然看穿了自己那兩顆力量稍有未及的鐵豆子,而已在暗中加了一點力道上去?若真是如此,那天竺僧人的武功,簡直不可思議!


    心中還兀自不服,但來到桌麵近前一看,果然七七四十九枚鐵豆子,深淺一致,一點也不差!紀孤心中駭然,講不出話來,向金一塵看了一眼,仍複歸坐,那天竺僧人所露的功夫,雖然是高深到了極點,但卻也隱瞞到了極點,除了紀孤和金一塵兩人,心中明白以外,其餘任何人都未曾看清內中秘奧,隻當那天竺僧人真的是稱讚紀孤暗器手法,臻於絕倫哩!


    當下紀孤賣弄既畢,圍住了看熱鬧的眾人,也就一哄而散。紀孤和金一塵兩人,本來還要尋那姓楊的年輕人晦氣,但給那天竺僧人來一打岔,已然心知警惕,將狂傲的氣焰,收了一半,也未暇再事顧及,周深見那半張桌麵,上麵已然等於寫了“崆峒”兩字一樣,見獵心喜,道:“惑叔,崆峒派這口氣,爭得大有道理,咱們五逆門,人多勢眾,在武林中享有何等威名,會主人竟也不立咱們的座位,未免是存心小覷!”


    淳於惑忙勸道:“少掌門,今日之會,高手雲集,咱們可以不要惹事,還是不要惹事的好!”


    周深卻總是少年好勝,道:“惑叔,你這話就不對了,就是因為高手雲集,揚威立名,便在今日,我豎起了招牌,你若是不敢坐在近側,便可遠遠地坐開,隻我和袁姑娘兩人坐就是了!”


    說著,向袁燕飛望了一眼,袁燕飛心中一怔,暗忖自己若是答應了他,和他坐在非也成了五逆門中的人物?


    周深為人,雖是不錯,可以做個朋友,但是五逆門究竟是人所不齒的黑道上下三濫,自己怎麽可以去淌這個混水?剛想婉言拒絕,忽然聽得老遠傳來了一陣“杭喲”,“杭喲”之聲,隻見一麵九個,共是十八個大漢,抬著一塊大石碑,向廣場上走來,那大石碑足有一丈高,兩尺厚,三四尺寬,少說也在兩三萬斤上下,那十八個人要能夠抬得動,也已是大大不易之事,淳於惑老遠望見,便是一笑,道:“少掌門,十八惡鬼來了,這一定是你爹的安排!”


    說話之間,那十八人已然健步如飛,走向前來,周深早已認出,那是五逆門中的十八惡鬼,氣力異常,若不是他們,也抬不動那麽重的石碑,隻見那十八人來到了廣場之上,將石碑放在地上,去了繩索等物,人人扶住了石碑,吆喝了一聲,便將石碑,扶了起來,石碑一經扶起,眾人隻覺眼前一陣金光閃耀,周深忍不住高聲喝起采來,原來那石碑的正麵,三個金光閃耀的大字,正是“五逆門”三字。


    那三個字,竟是以黃金嵌入石中而成的,是以看來金光耀目。


    那石碑一經豎起,本來在石碑附近桌旁所坐的二三十人,便紛紛起立,另覓座頭,十八惡鬼便老實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周深又喝了一聲采,一拉袁燕飛,道:“咱們也坐過去,隻怕再也沒有任何門派,可以勝得過咱們的了!”


    袁燕飛本極不願坐到五逆門的人物中去,可是一則已然見周深握住了纖手,當著那麽多人,總不成和個男子拉拉扯扯,而且,她心中又認為周深身為五逆門的少掌門,但是卻謙和儒雅,大有君子之風,說不定五逆門中的人物,大都是憤世嫉俗而已,並不如傳說中的邪惡,心中一軟,便跟了過去,淳於惑卻身子一縮,隱沒在人叢中不見。


    周深和袁燕飛兩人,才一在石碑旁坐下,又有四五個人,坐了過來,全都向周深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少掌門”。接著那姓楊的年輕人,卻又麵帶微笑,坐了過來,周深心中一怔,已然聽得十八惡鬼,一齊叱道:“朋友是哪一方神聖?來占五逆門中座位?”


    那年輕人隻是略為一笑,道:“我姓楊,一向在華山居住,深山野人,若有禮數未周,朋友們原諒則個!”十八惡鬼所問,原是五逆門中的黑語,因為五逆門徒眾極多,有許多南北相隔千裏,根本從來也未曾見過麵,為怕自己人誤會而起爭鬥,見麵問話,皆有一定的規定,外人俱不能得知,十八惡鬼因見那姓楊的麵生,所以才有此一問,那姓楊的卻答來牛頭不對馬嘴,十八惡鬼一齊向周深望來,候他示下。


    周深本就疑心那姓楊的是他父親,五逆門的掌門人所扮,見他老實不客氣地坐到了五逆門所豎的石碑下麵,更是不敢得罪,忙向十八惡鬼使了一個眼色,不令他們再出言相忤。


    十八惡鬼見少掌門尚且不敢得罪那人,想必是極有來頭的人,自然也不敢出聲。


    袁燕飛本就感到那姓楊的一雙眼睛,熟到了極點,如今一聽他自稱來自華山,心內不由得猛地一怔,陡地想起了那一晚,和周深在華由之中,尋找妹子袁晶晶的下落之時,自己曾在一棵大樹之上,和那個傳說中的“大頭毛臉妖精”,打了一個照麵,雖然隻是一瞥,連臉麵也未曾看清楚。


    可是,那一雙眼睛,如此神光炯炯,卻和眼前這個姓楊的年輕人一模一樣,難道此人就是那“大頭毛臉妖精”?袁燕飛心中想著,不禁又向那人看了幾眼,隻覺得那人氣度華貴之極,卻是沒有一點像是“深山野人”,暗忖自己一定是多疑生鬼,也就放過,不再去想他。


    五逆門的金字大碑一立,氣象萬千,頓時將原來的木牌,和崆峒二怪所豎的桌麵,便黯然失色,在五逆門旁邊的幾張桌子,一直空著,無人來坐,因為人人俱都知道五逆門中人物,行事卑汙之極,一惹上,永沒有個完,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敢挨近來?


    但眾人心中,也在暗暗奇怪,心想那五逆門之名雖響,但任何武林集會,均不見他們公開參加,為何這次竟然大張旗鼓,公然出場?


    有幾個敏感善猜的人,甚至還疑心那“無名柬帖”,就是誰也不知他姓名麵貌的五逆門掌門所送,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許多名門正派的弟子,見到五逆門竟敢公然出現,大都怒上眉梢,向他們望來,但是正經事尚沒有完,卻也不想亂動,周深卻是和袁燕飛談笑自若,一點也不理會旁人的臉色,隻將袁燕飛窘得不敢抬頭,但既已坐下,卻也不便離去!


    其時,日頭已然漸趨中天,仍然有不少人絡繹來到,數十張桌子,已將坐滿了人,忽然之間,隻聽得一陣鈴響,從大路處跑不了四頭驢子。


    來的那麽多人,大都是從黃河渡過了河之後,徒步前來的。雖有幾個騎了牲口,但是也老遠就將牲口拴好,走了過來。


    但是那四頭驢子,卻“鈴鈴鈴鈴”地一直來到了廣場中心,眾人一齊看去,刹那之間,不由得笑聲四起,原來那四頭驢子,除了雪白的四蹄和頭部,隻是額上有一撮黑毛,全身皆是烏光水滑的毛皮,一模一樣,分不出哪一隻是哪一隻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找到那四隻一模一樣的驢子的,這事本來已經出奇,再看驢子上那四人時,也是一樣裝束,人人穿著一件黑衫,而最好笑的,是生就一張狹長的驢臉,而且和那四隻驢子一樣,額上一搭黑記,臉麵一模一樣,也分不出誰是誰來,竟然和他們胯下的驢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叫眾人如何不感到好笑?


    那四人一直來到了廣場中心,那時候,除了金沙派牌旁的一張桌子,隻是踞著天鷹長老所蓄的兩隻老鷹,不斷在剔翎揚羽,並無人坐之外,便是峨嵋派的桌子,還是空的。


    再就是五逆門大石碑附近,還有三張空桌,那四人也不顧旁人嬉笑,仍不下驢,騎著驢在人叢中穿來插去,逕來到金沙派的桌旁,四人動作一致,一起下了驢背,將韁繩在桌腿上一係,便在桌旁坐了下來,那兩隻巨鷹見了他們,傲然側頭,竟大有不屑之概。


    眾人心想這四人的樣子,如此奇特,若是在江湖上走動,可以說是一次見過,便再也不會忘記,便紛紛相互打聽他們是誰,可是問來問去,卻是無人知道,隻見那四人才一坐下,便各自從懷中取出一件奇形怪狀,看來像是銅鑼,但卻又不是圓形的物事來,放在麵前,那物事的顏色,也是半黑半白,一放下了那件物事,便正襟危坐,既不交談,也不四下裏亂看,那神情益發滑稽之極,眾人之中,因為沒有一個知道他們的來曆,倒也沒有人敢去惹他們。


    又過了一會,隻見一個身穿黃布葛袍,身材高大,略有駝背,滿麵紅光的老人,緩步踱進了場中,也來到“金沙派”的桌子旁坐了下來。


    他一坐下,那兩隻巨鷹,一齊展開了翅膀,連撲兩撲,卷起陣陣勁風,騰空而起,在低空盤旋一匝,便落在他的肩上。


    這一來,人人都知道那老人便是長白山天鷹長老,在金沙派桌旁的,全是武林中的高手,那兩隻巨鷹,雙翅撲展,足有丈許,所扇出來的巨風,也極是驚人,武林高手自然不怕,但那四頭驢子,卻驚得怪聲大叫起來,那四人連忙“唿唿”連聲,拍著驢頭,待那四頭驢安靜了下來,才一齊發話道:“你這老兒好沒道理,為何帶了兩隻扁毛畜牲,前來赴會?”


    他們這一開口,不但講的話強橫無理,因為他們自己也帶了四頭驢子來,而且他們講話聲音之難聽,也和驢叫一樣,幹澀刺耳,四個人又要夾在一起講話,竟和剛才的驢鳴之聲,不相上下!眾人中有忍不住笑的,不禁為之捧腹!


    天鷹長老隻是冷冷地望了他們一眼,道:“我隻是帶了兩隻扁毛畜牲前來赴會,你們卻是八條畜牲,一齊前來,卻不是更加現眼?”


    那四人麵色一沉,天鷹長老略一聳肩,兩隻巨鷹,又展翅飛起,眼看雙方將起衝突,廣場之中,人聲突然靜了下來,隻見少林派桌上,三個僧人,一齊站了起來一劍,也移椅站起,點蒼掌門,一芝上人手在桌上一按,也相繼起立,聲若洪鍾,道:“一音佛兄,為何遲至如今方到!”


    眾人一齊迴頭看時,隻見一個穿著已然洗得發白的藍布袈裟,童顏長髯,麵色謙和淡雅之極,叫人望他一眼,便感到世人碌碌紛爭,當真一點意思也沒有的老僧,正向場中走來。背後跟著一個年輕僧人,也是氣度淡雅,再後麵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男子,周深見了,首先吃了一驚,心中暗忖道:“這廝原來未死!”


    來者三人,那老者正是峨嵋掌門,佛門高人,一音大師,身後所隨,是他兩個弟子,玄征和沈嗣。一音大師自從四十之後,便靜參佛法,不問世事,但峨嵋派三字,一抬了出來,始終是中原武林之首,因此人人均對他尊敬異常。


    隻見一音大師一路向人點頭,在經過那天竺僧人的座位時,突然停了一停,長眉略揚,雙手合什,道:“達星師兄,你也來了?”那天竺僧人站了起來,也還了一禮,道:“一音師兄,幸會幸會。”當然也是互相間尊敬的稱唿,而不是真的同門師兄弟,眾人皆是莫測高深。


    不一會,一音大師和沈嗣玄征兩人,已然來到了峨嵋派的桌旁坐下,又和少林派的三個僧人,天心三劍,一芝上人等略打招唿,才坐了下來。沈嗣一坐了下來,便對周深怒目而視。


    周深心中暗忖,自己父親,雖說要來,但是他一向行動神秘之極,那姓楊的,是否他所化裝的,尚有疑問,若是等一會沈嗣向自己尋起仇來,隻憑此間廿餘人之力,要敵得過一音大師,尚有疑問,而且各正派中人物,大都對自己虎視眈眈,若是趁勢將自己包圍,卻是絕難討得好去!但繼而一想,父親既然命十八惡鬼,抬了那麽大的石碑來,當然早有準備,便放了一半心,向十八惡鬼為首的赤發鬼齊天,招了一招手。


    那十八惡鬼,本是親兄弟十八人,最長的和最年幼的,剛好相差十八歲,自幼便生具異稟,氣力過人,老大齊天,在十三歲頭上,便在本村犯了兩條命案,逃走在外,得遇異人,收為徒弟,再迴家中時,恰好第十八個弟弟出世,便兄弟十八人,一齊拜在那異人門下,功夫也極為了得,前數年才因為仇人圍攻,而由五逆門中高手解了圍,因此投入五逆門中。


    齊天走了過來,周深便問道:“齊老大?這石碑可是我爹叫你們抬來的?”


    齊天點了點頭,道:“不錯。”周深又問道:“你可曾見到他老人家!”


    齊天肅然起敬,道:“見到他老人家了,在靈劍渡上。”


    周深一聽是在靈劍渡上,心中便自一動,壓低了聲音道:“他老人家是什麽裝束?”齊天道:“小的不敢妄言。”周深道:“你對我說,還怕什麽?”齊天頓了一頓,這才道:“他老人家看來像是一個販皮貨的生意人。”周深向那姓楊的年輕男子斜睨了一眼,道:“你們隻見到他一次麽?”


    齊天點了點頭,道:“他老人家一人將石牌托了起來,又以金錠一個一個,按入石中,成了五逆門三字,我們兄弟十八人,自負蠻力將石碑抬來此處,已然是氣喘如牛,他老人家神力,咱們萬萬不及!”周深既知自己父親,已然到了靈劍渡,這上下也已一定在這廣場之中,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姓楊的年輕人而已,又不敢詢問,隻是對齊天道:“你們眾人小心著點,隻怕等一會有人要找咱們打架!”


    齊天答應了一聲,又迴到了原來的座位之中,袁燕飛正坐在周深旁邊,兩人的對話,她自然聽得清清楚楚,向那大石碑望了一眼,暗忖一人之力,要將這樣的一塊石碑托起,那人功力之高,豈可想像,忍不住問道:“周少掌門,令尊武功,當真這樣高麽?”


    周深道:“這話我也難說,我隻記得幼時曾聽家父說過,說他曾經和一音大師交過手,若不是一音大師走得快,峨嵋派已不如方今之盛了!”


    袁燕飛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心內卻著實疑惑周深的話,是否真實。


    那一麵,一音大師到了之後,天鷹長老和那四個怪人的爭執,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那兩隻巨鷹,仍複停在天鷹長老的肩頭之上,眾人抬頭看天,日頭已將正中,但是冒名“無名氏”的大會主人,卻仍然未曾出現,有幾個心急的人,大是不耐煩一起來,少林鐵僧釋空明首先發話道:“師兄,那家夥莫不是開咱們的玩笑,令我們白走一趟!”


    那白髯飄拂的老僧低聲道:“師弟,切莫焦躁,不要失了少林的體麵!”


    釋空明不敢再說什麽,但仍然是滿麵焦急之色,正在此時,忽然一個身材苗條,滿頭青絲,光可鑒人的蒙麵女子,出現在河堤之上。


    那蒙麵女子,正是昨晚曾在靈劍渡上,現身相見的那個,她一出現,眾人便是一陣交頭接耳,皆知主人將到,袁燕飛“妹子”兩字,已在喉間打轉,但卻忍住了未曾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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