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霏霏,天色本就顯得陰暗無比,更何況此時,正是天色略明之後,又複歸黑暗的那一個時期,就算是晴天,在這一個時候,也是伸手不見五指,更何況本來就是一個陰天!


    黑暗之中,秋蟲“唧唧”而鳴,但忽然間,傳出了兩個女子對問的聲音,聲音俱都極為低微,像是深恐被人窺聽了去,一個道:“姐姐,咱們來到什麽地方了?”另一個道:“連我也不知道。看來,我們已然在深山之中了,要不然,怎麽腳下高低不平,那麽難走呢?”


    那個又道:“姐姐,咱們就在這兒歇止一會罷,管他是什麽地方!”


    另一個笑了一下,道:“你說是那樣,要走也是你,要歇也是你!”那一個“哈哈”地笑了起來,另一個又道:“如今天那麽黑,你要休息,就不怕那大頭長毛妖怪來抓你啊?”


    那一個道:“怕什麽?我早有準備了!”話甫講完,便突然出現了一團銀輝。


    那團銀光,在黑暗中看來,像是一輪明月,不過當銀光所及,不如明月那樣的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而隻是丈許方圓的一團。


    但就是那一團光華,驟然而生,不但令人莫名其妙,而且將附近情形,全都照得清清楚楚,隻見兩個女子,全都披著蓑衣,像刺蝟般似,其中一個身量較矮的,一張鵝蛋臉,彎彎的眉毛上,還掛著幾滴雨點,手中的拿著一串珠鏈,那串珠鏈由小到大,怕不有三二十顆明珠?但發出那柔和的光華的,卻隻是最後麵的兩顆,約有龍眼般大小的照夜明珠。


    隻聽得她道:“姐姐,有這一團光在,不管他大頭毛臉的妖精也好,小頭光臉的鬼怪也罷,難道走近來,我們還會看不見麽?”


    另一個語音惶急,道:“妹妹,快將那串珠鏈收了起來,咱們出門時,爹是怎麽說的?你就忘了麽?”她一麵說,一麵轉過臉來,年紀似乎比那一個稍長些,但也不會相差太多,容貌相若,一臉焦急之狀。


    年輕的那個一扁嘴,道:“那怕什麽,這裏荒山野地的,有什麽人見得到?爹爹不過叫我們不要在人多的地方露眼罷了,怎麽你就那麽怕事?”講到這裏,頓了一頓,道:“姐姐,實和你說罷,咱們離家之後,也走了近千裏的路程了,就沒和人動過一次手,我巴不得有人見了珠鏈眼紅,來搶上一搶,好——”


    才講至此處,突然聽得附近一株樹上,似有“刷”地一聲,那一聲,還可以說是風吹樹枝,但接著,又傳來一陣極是低微的“嗚嗚”之聲,似人號而不似人號,像狼嗥而又不像狼嗥,隻聽得人毛骨悚然。


    兩人一齊吃了一驚,年幼的那個叫道:“有人!”年長的那個向後躍退,手腕一抖,便是“嗆啷啷”一陣響,嬌叱道:“誰!”


    兩人的動作,俱都快疾無比,但就在那兩句話的工夫,向後躍退的那女子,隻覺得眼前一黑,由那兩顆照夜明珠所發出的光輝,突然不見。


    此時,天色既然如此沉黑,珠光驟隱,自然什麽也看不到,事發突如其來,她心中猛地一怔,但因為未曾再聽到有何動靜,也想不到會有什麽事發生,隨即叫道:“妹妹!妹妹!”


    叫了兩聲,卻未見有人答應,她心中不禁大駭,一時之間,僵在那裏,隻感到背脊上一股涼氣,直傳到腳踵,她猛地想起了自己和妹妹半夜趕路的原因,她心中毫不猶豫地想著,妹妹已遇上了那個大頭毛臉妖精了!


    她僵立了並沒有多久,第一線曙光便自天際出現,黎明前的黑暗,為時本極為短暫,而第一線曙光一現,光明也跟蹤而至,雖然仍是個濃陰天色,但已然可以看清四周圍的一切情形。


    隻見前麵不遠處,是一棵高達三丈,枝葉茂密,盤虯曲折的古鬆,那正是她們剛才休憩的地方,但此時,卻一個人也沒有,在鬆樹旁邊,有大半件蓑衣,看來,是硬生生撕了下來的,蓑衣的主人——那一個年輕的女子,已然不知去向。


    那女子向前走了幾步,拾起蓑衣一看,臉上驚惶之色,益發濃厚,四麵一望,又朗聲叫了幾下,語音清脆響亮之極一直傳出老遠,但是除了一下又下的迴音之外,一點也沒有迴答。


    她心中一麵焦急,一麵暗忖:難道世上真有什麽毛臉大頭的妖精,能半夜攫人,來去如風,不留痕跡?當然不可能,然而,在那麽短暫的時間中,妹子又上哪裏去了呢?她又向前走了兩步,突然手腕一抖,“嗆啷啷”一聲響,手中揮起一條金鏈子來。


    那金鏈子,約有丈許長短,末端還連著一隻金光閃閃的金爪,“叭”地一聲,便搭在那一株古鬆的一枝橫枝之上,縱身便躍,身子在半空劃了一個半圓,便已蕩上了橫枝,接連幾躍便上了樹頂,以手遮額,四麵遊顧,山中靜悄悄地,間或有草聲響,也不過是野兔出來攫食而已,哪裏還有她妹妹的影子?


    她心中慌亂已極,不知怎麽才好,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不能怪她沒有主意:一個十九歲的少女,初涉江湖,便發生了這樣不可思議的怪事,怎麽能不驚惶失措呢,她在樹上又呆了一會,正想下樹來,細細地在地上尋找腳印,以辨明妹妹的去向,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接著,便聽得三四個人的聲音,一齊叫道:“袁姑娘!袁姑娘!兩位袁姑娘!”


    她一聽得有人叫喚,而且認出其中一個蒼老的聲音,正是自己在華陰縣中投宿的,陝甘道上,有名的好漢,雙劍一環張屏家中的那個老管家所發,心中一寬,揚聲答道:“老管家,我在這兒那!”


    一麵說,一麵已飛身縱躍了下來,身法極之輕盈靈巧,樹梢離地,足有三丈高下,但是她躍來卻是毫不吃力,足尖才一落地,又循聲向前撲出兩三丈去,隻見前麵一塊大石後麵,“刷刷刷”地竄出四個人來,當前一個,白髯飄飄,手中提著一柄大關刀,刀背厚達三寸,黑沉沉地,一望而知,重要了極點。


    那女子心中一凜,暗道:“昨天我就看出這老管家年屆七十,精神奕奕,兩眼精光四射,是一個內外功俱有根底之人,果然不假,看他手中那柄大關刀,刀長六尺,刀背又如此之厚,怕不有百餘斤重,若是兩膀沒有千斤以上氣力,怎能使得動這樣的重兵刃?”


    她此際心緒煩亂已極,見了人竟不知講什麽才好,那四個人已一齊迎了上來,當先的那老管家道:“袁姑娘,張老爺子迴來了,聽說兩位姑娘夜半趕路,將我們責備了一頓,令我們去——”講到此處現站在自己麵前的,隻是一個人,頓了—頓,訝道:“咦,小袁姑娘呢?”


    那女子滿麵憂容道:“不知怎地,在天色最黑的時候,我妹妹才取出一串夜明珠來照明,忽然鬆樹上傳下‘嗚’地一聲,我隻當來了黑道上人,向後退躍,才將兵刃取在手中,妹妹便已然不知去向了!”


    她隻講到一半,四人已然麵上變色,那老管家還好,他身後的三條壯漢,竟而麵色青白,發起顫來,其中一個失聲叫道:“大頭毛臉妖精,小袁姑娘一定——”講到這裏,又驟然住口,可以想到,他一定是想講“小袁姑娘一定是被那大頭毛臉妖精擄去”,但是卻再也講不下去,因為他已然驚嚇到連話都講不出來了!


    那女子卻向他追問道:“這位大哥說得不錯,咱們這就去追,好不好?我妹妹身上還帶著那串珠鏈,爹臨走時千叮萬囑,一定要我們送到目的地去的,如今——”言及此,忽然鬆梢之上,又傳來一個鏗鏘無比的聲音,道:“袁姑娘,先至舍間,再商議對策如何?”那女子吃了一驚,暗忖來的四人,分明全在眼前,什麽時候,樹上又多了一人?


    抬頭看去,一條人影,已如流星飛瀉,無聲無息,躍了下來。


    定睛看時,隻見是一個身高不滿五尺,又瘦又幹的矮老頭兒,真叫人不能相信剛才那樣鏗鏘,分明內功已有火候的聲音,會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老頭子所發,心中暗暗尋思:這是誰?


    那老管家已然恭恭敬敬地道:“張老爺子,你也來了?”那矮老頭點了點頭道:“我怕你們勸不住兩位袁姑娘,因此自己趕來了,卻不料已然出了事!”


    那女子一聽他們如此對答,心中又是一怔,知道那又矮又瘦的老者,就是父親提到的陝甘道上,有名的好漢,雙劍一環張屏。


    此人不但內外功俱有根底,而所使兵刃,更是天下無雙。


    尋常學武之士,至多雙手使兩般兵刃,但是這張屏,一動起手來,卻使出三件兵刃,除了一對陰陽劍外,還有一隻四麵背是鋒銳的精鋼圓環,以鐵索鉤於小指之上,當劍法展開之時,那鋼環便神出鬼沒,每從對方萬萬想像不到的方位攻到,招數之奇幻,無以複加,享譽武林多年,絕非偶然,忙盈盈下拜,道:“張伯伯在上,侄女袁燕飛拜見!”


    雙劍一環張屏伸手攔住,道:“何必多禮?真想不到老袁有這麽大的女兒了!”


    袁燕飛道:“我爹叫我們姐妹兩人,向張伯伯問候。”張屏又“嗬嗬”大笑,道:“老袁還硬朗吧?我和他自從十餘年前一別至今,他在江南,我在陝甘道上走動,竟一直沒有機會見麵!”


    袁燕飛特地提出“姐妹兩人”來,是因為妹妹袁晶晶突然不知所蹤,希望雙劍一環張屏,立即去追蹤的緣故,因為華山雖然為五嶽之一,而山勢之險,又居五嶽之冠,有些地方,可能亙古以來,未有人跡,但張屏既然在華山腳下的華陰縣居住了數十年,當然對近在眼前的華山地形,了若指掌,立即去追蹤尋妹妹的蹤跡,尚有希望,怎知雙劍一環張屏,都隻是講些不相幹的客套話,袁燕飛不由得秀眉緊蹙。


    但是她生性端莊凝重,張屏既是父親前輩,心中雖然著急,也不便說些什麽,若是換上她的妹妹袁晶晶,怕早已一怒而獨自入山追尋了。


    她們姐妹兩人,本來感情好到了極點,袁晶晶在幌眼之間,蹤跡不見,袁燕飛的心中,自然是說不出的惶急,就算她再持重,也不應該不立即去追尋才是。但是,她卻記得她們離家之前,父親對她單獨所講的那番話:“燕飛,你們雖然各自己得我真傳,金銀雙爪合璧,等閑武林中人,也不會是敵手。更何況,我雖然退隱江湖多年,但武林中人,對於這一副金銀飛爪,也不致於忘得那麽快,爹為了應昔年誓言,自己不便前去,這串明珠,必須由你們兩人,送到甘肅蘭州附近的一個黃河渡口,喚著老龍灣的地方。你們一到那裏,自然會找到所要找的人。”


    袁燕飛聆聽父親這番話的時候,正是在江南太倉縣的一個小鄉村中,正值仲春時分,鳥語花香,妹妹袁晶晶正在野外撲大蝴蝶玩哩!


    袁燕飛見父親取出了這樣罕見的一串明珠,心中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麽。


    但是隻見父親麵色莊重,像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大事來,也就隻是點頭唯唯以應。


    接著,她父親又道:“此去三千餘裏,你們沿途,不一定會發生什麽事情,緊記得兩件事:第一,那串明珠,在未到老龍灣之前,切不可在人前露出,第二,就算你們兩個人中,有哪一個遭到了什麽不測,或是那串明珠被人劫去,也一定要到老龍灣去走一遭,不要誤了爹的大事!”


    講至此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老人家又接著道:“燕飛,你妹妹雖然隻小你兩歲,但是卻遠不如你明事理,一路上,你要多照顧著她一點才好!”


    路上,袁燕飛確是到處照顧著妹妹袁晶晶,但是,她在許多地方,卻扭不過她妹妹的主意,例如袁晶晶見了那串明珠,覺得可愛,便一定要放在她的身邊,再加初涉江湖,什麽事都是新鮮的,恨不得天天找人打上一場才好,但是卻偏偏一路上平靜無事,一直來到了陝西華陰縣,才出了事情。


    離家之後,少生事的原因,是因為袁燕飛緊緊記得父親的話,不在客店中住宿,而將父親所開列的各地故交的名字,全都牢牢地記著。


    袁燕飛和袁晶晶姐妹兩人的父親,近二十年前,在武林中也是一代大俠,人稱“金銀奪魄”,姓袁名濮,為人義薄雲天,交遍天下,嫉惡如仇,不知有多少黑道上窮兇極惡之徒,命喪在他金銀雙爪之下,但是在十六年前卻突然遁跡江湖。


    其時,袁燕飛不過三歲,而袁晶晶則隻有一歲,兩人至今尚不明白,父親何以在聲名最盛之時,突然退出武林,每問起此事時,袁濮也隻是長歎不說。


    袁濮自從歸隱之後,武林中好友百般探索,皆不得他的消息,隻當他已然為仇敵所害,開始幾年,還四出尋找,想為他報仇,但是袁濮隱居在江蘇太倉,除了深夜教兩個女兒,練本身絕技,奪魄金銀雙爪以外,十足是一個農民,誰也不知道他曾是名震江湖的大俠,因此一幹好友,也就根本找不到他。


    時間一久,大家也就隻好在心中懷念了,這番,兩姐妹臨走之時,袁濮將沿途的路途,全部和她們講明,沿途的熟人,也都一一說明他們的武功來曆,囑咐她們沿途就到這些人家中去投宿,免生是非。


    這些人,也大都和雙劍一環張屏差不多,大都是在武林中威望甚多的人,聽說是當年好友,金銀奪魄袁濮的女兒,自然唯恐招待不周,往往派人,親自送出老遠,才肯住手,這樣,一路上自然平安無事。


    袁燕飛自然是求之不得,她隻盼平平安安地到達老龍灣,但是袁晶晶都感到大違所願,她一離開家,就沒有了父親管束,正如一頭脫韁的野馬,恨不得由得她的亂跑亂顛,在江湖上好好地闖蕩一番,逢人便動手不可,但是她姐姐卻偏偏謹守父訓,一點也不肯違背,對她雖是處處相讓,但是要尋人打架生事,都一任她怎樣說法,袁燕飛隻是搖頭不答應。


    來到了陝西華陰縣,天色已然是傍晚時分,袁晶晶又想在客店中投宿,但袁燕飛卻逢人便問雙劍一環張屏的住所。


    那雙劍一環張屏,在華陰縣中,人人皆知,自然有人指點她們前去,去到了一問,張屏本人不在,但是那老管家卻識得她們係在腰間的那一副金銀飛爪,就留了她們住了下來。


    深秋時分,在陝西一帶,到了晚上,已然頗是寒冷,袁晶晶知道張屏前兩年才將所設的劍環鏢局結束,他的家人,大都是昔年鏢局中的趟子手,闖蕩江湖,見聞極廣,因此便趁著他們圍火取暖之際,夾在中間湊熱鬧,向這個問一句,又向那個問一句,大廳之中,隻聽到她一個人嬌脆無比的聲音,那些壯丁,也都樂於迴答她的問題,袁燕飛則獨自一人,以手托腮,坐在大廳的一角,看著嘻嘻哈哈,高興得俏臉通紅的袁晶晶。


    袁晶晶雖然此次離家,隻是初涉江湖,但在江南的時候,每當練武之後,袁濮也常和她們兩人介紹正邪各派,黑白兩道上的知名人物。


    袁晶晶究竟不知江湖艱險,竟專撿黑道和邪派上的高手打聽,大有我一在江湖上行走,這些平日作惡多端之徒,都要在我手下伏誅之氣概。


    有幾個家丁特意逗他,又將她捧得武功高絕,正在飄飄然之際,有一個三角臉的家丁,突然道:“小袁姑娘,你去甘肅,須經華山,你可敢夜晚在山中行走?”袁晶晶不假思索,道:“有什麽不敢?山中有什麽東西,大不了是豺狼虎豹,怕得何來?”


    眾家丁一聽見那三角臉提起夜晚在華山中行走,全都寂然無聲,麵色甚是驚惶,像是華山之中,有什麽極令人害怕的物事一般。


    袁晶晶笑道:“若你們,還是跟著雙劍一環張屏,闖蕩過江湖的人哩,索性連夜道都不敢走了,羞也不羞?”她這裏一嘲笑,有幾個人更沉不住氣,道:“小袁姑娘,話不是這麽說,隻怕講了出來,連你也一樣不敢走哩!”袁晶晶“格格”一陣嬌笑,道:“我可不像你們那樣,膽小如鼠!”


    那三角臉又道:“小袁姑娘,你可知道,近幾年來,華山中出了一個來去如風,隻有咱們老管家見過一麵的一個——”


    才講到此處,那老管家已然踏進大廳之中,剛好聽到,厲聲叱道:“阿貴住口!”


    那三角臉的正是叫作阿貴,一聽到管家的申斥,便立即住口,不敢再講下去,但袁晶晶隻是聽得“來去如風”四字,便感到其中情形,大不簡單,老管家越是申斥,不讓人家講下去,她越是想知道事實真相,迴頭道:“老管家,你也不用攔著他,我連夜上華山去走一遭,不是,什麽都可以知道了麽?”


    老管家麵色一變,道:“袁姑娘,這可不行,張老爺子雖然不在,我年紀總比你大,你得聽我的勸說!”袁晶晶嫣然一笑,道:“那也容易,你可得講給我聽,那來去如風的是什麽東西!”


    老管家濃眉一皺,歎了一口氣,轉身便走,來到門口,才道:“阿貴,你說給袁姑娘聽聽罷!”一講完,就走了出去。


    袁晶晶連忙追問阿貴,阿貴才道:“早幾年,來往華山的行旅,不知怎地,隻要一趕夜路,就會失去東西,什麽東西全掉,後來,連整輛的鏢車,都會不翼而飛,張老爺子和老管家——”


    阿貴講到這裏,半晌未曾開口的袁燕飛,突然打斷他的話頭,問道:“你們的老管家叫什麽名字?”


    這一問,可將大家全都問住了,你瞧我,我望你,好半晌才道:“連我們也不知道,隻知道他姓桂,人人都叫他老管家。”


    袁燕飛“嗯”地一聲,不再言語,袁晶晶已然聽得大有興味,道:“快說,究竟那些東西,是怎麽失了的?”阿貴接著道:“張老爺和老管家都覺得出奇,以為是什麽黑道上新出的高手,所做的案子,但是所失去的東西,又怪得出奇,河南鎮遠鏢局,保著一批限期送到的紅貨,值錢那就不用提了,夜來也遭了光顧,可是珍珠寶貝,什麽也沒有失去,隻不過失了兩大包衣服,和一大袋幹糧!”


    袁晶晶道:“怕是那兩大包衣服當中,夾有什麽更貴重的物品吧!”


    阿貴搖了搖頭,道:“不是,他們要上青海一帶去,那兩大包衣服,隻不過是普通的皮衣,小袁姑娘,你想一想,有哪一個黑道上的高手,會舍珠寶而不取,卻盜了兩大袋衣服走的?”


    袁晶晶答不上來,隻是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道:“你快往下說吧!”阿貴又道:“張老爺子和老管家兩人,就揀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特意上華山去走夜道,才一入山,還平靜無事,後來一歇下來,便聽得身旁有嗚嗚的聲音,連忙幌著了火摺子看時,因為風大,火摺子一閃就滅,張老爺子看錯了方向,但是老管家卻看到了一個周身圓顛顛地,大頭,毛臉的妖精!一見火光,立即遁去。”


    袁晶晶直跳了起來,道:“真有這等事?”阿貴道:“卻是一點不錯,當時老管家便和張老爺子說了,以張老爺子的輕功,也未曾追上!”


    袁晶晶被他們講得毛骨悚然,半晌不出聲,那阿貴卻又加了一句,道:“小袁姑娘,你不敢再在華山中走夜道了吧!”


    袁晶晶一則本來就好奇心極盛,二則剛才還誇下了海口,此時如果氣餒,非給人家譏笑不可,硬著頭皮道:“有什麽不敢,我們這就去看個究竟!”


    袁燕飛見她又想生事,忙叱道:“妹妹,你——”袁晶晶賭氣道:“姐姐,你不用往下說了,我知道你一定不肯讓我去,是也不是?你要是不敢去,我一個人去!”袁燕飛急道:“妹妹,你要是不聽話,迴家以後,我叫爹好好地罰你!”


    袁晶晶一笑,走了過去,道:“好姐,我要是不聽話,一定要夤夜在華山中走上一走,而又能迴家受爹的責罰,可知華山中也不會有什麽大頭毛臉的妖精,你說是不是?”


    袁燕飛不禁為之語塞,袁晶晶心中大樂,道:“有誰膽子大,想見識見識妖精的,不妨跟我們一齊來!”眾家丁本一來隻當袁晶晶是說著玩兒,哪知她真的要去?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地出不了聲。


    袁晶晶心中更是得意,道:“好,你們都是膽小鬼,這可沒有話說了?”


    洋洋自得,拖了袁燕飛就向外走,來到天井中,才發現天上下著蒙蒙細雨,又要了兩件蓑衣,逕向南往華山趕去,一路上伸手不見五指,也不知道到了華山沒有,直到覺得腳下崎嶇,袁晶晶剛一取出袁濮交待她們姐妹兩人囑咐她們送到甘肅黃河渡頭,老龍灣的那串明珠,就變故驟生,事情是來得那麽突然,以致袁燕飛根本沒有看到袁晶晶是怎樣失蹤的!


    前事表完,書接前文,當下袁燕飛見雙劍一環張屏,像是無意去找尋袁晶晶,而她自己,又緊記著父親的話,如今果然連妹子帶明珠,一齊失去,自己當然必需到老龍灣去走一遭,雖然不知道老龍灣那樣一個不見經傳的地方去做什麽,但父親臨別時的神色,卻是那麽嚴重,可知此行關係,一定不小,但是妹妹吉兇難料,卻又無舍而去之理。


    正在猶豫不決,張屏又打了一個哈哈,道:“燕飛在什麽地方隱居,怎麽連老朋友處,也不帶一個信來?”


    袁燕飛見他仍是講著無關緊要的話,更是又急又氣,突然間,猛地想起,在臨走時,父親送出老遠,在半道上曾說,若是遇到什麽事,在所住的那些朋友之中,不能解決的,便可另外去尋幾個人,那幾個人,全是退隱多年的武林前輩,大都脾氣古怪,不近人情,非到不得已時,能不去找他們,還是不要找的好,其中有一個,喚著金姥姥的,正是在潼關附近隱居,當經過潼關時,妹子還曾嚷著要去一見前輩高人,被自己攔住,此次離潼關並不遠,若是張屏因事情紮手而不願管,何不上潼關去尋金姥姥?


    那金姥姥,聽父親說,早年是邪派中有數的女魔頭,後來從一位高僧,以本身無上定力,予以渡化,方始棄邪歸正,但是昔年的古怪脾氣,卻仍然不改,遇上和她投緣的,更出力相助,不投緣的,未必可以請得動她,也必嗬斥使去,不致加害,但雖然如此,提防一次找過她,未曾答應,下次再有事去找她幫忙時,便更加困難,因此可以不去見她,還是不要見的好。


    但如有什麽難事,隻要她答應幫忙的話,幾乎沒有不能解決的。因為金姥姥所習,乃是武林中除佛道兩門,正宗內功以外,最厲害的旁門十大內功之一,傳自昔年一個無名異人的“五禽功”。那五禽功在旁門十大內功中,位居第四,而金姥姥因自小勤練,功力深湛,曾和同學旁門內功,並在十大內功中居第二的“天雷功”的長白山天鷹長老,在長城腳下,因言語不合,而起爭鬥,大戰三日三夜,始分勝負,所以已被武林公認為並世十餘個高手之一,有她出麵,自然天大的事,也不難解決!


    袁燕飛一麵想著,一麵唯唯否否,答應著張屏的問話,張屏道:“燕飛,天怕還要下雨,先到華陰去歇上一歇再說罷!”


    袁燕飛實在忍不住,道:“張伯伯,我妹妹——”才講到此處,張屏突然又打了一個“哈哈”,道:“你妹子叫什麽名字?小你幾歲?”


    那情景根本是絲毫不將袁晶晶突然失蹤,而且經過情形,如此詭異一事,放在心上,袁燕飛苦笑一下,知道雙劍一環張屏,多半是怕事,因此才不肯出力,真難想像這樣的人,爹怎麽會將他當作肝膽相交的朋友!而又怎麽能在陝甘道上,享有那麽大的聲譽!


    心中又氣又急,隻是勉強迴答了幾句,張屏已不由分說,催著袁燕飛,轉過山頭,幾匹駿馬停在山腳下,飛身上馬,逕向華陰城中馳去。


    袁燕飛騎在馬上,迴頭向後望去,隻見雨雲迷漫之下,整座華山,更是顯得雄偉神秘已極,若不是袁濮曾再三囑咐,她一定會深入華山,去尋找袁晶晶的,她雖然端莊持重,但卻決不是貪生怕死,置妹妹的安危於不顧的人!


    但因為要完成父親的托付,而且知道袁晶晶的武功,和她自己不相上下,袁晶晶既然在一刹那間便不知所蹤,可知不論是鬼是人,是神是怪,自己也一樣不是敵手,若是再有失閃,遠在江南的父親,不知要怎樣難過,而且也於事無補!


    所以她才忍著悲痛,離開了華山,不一會,便來到華陰城中,雙劍一環張屏的宅中,張屏隻是吩咐人好好地招待袁燕飛,便自顧自和老管家走了進去,卻將袁燕飛一個人僵在大廳之中。


    眾家丁見兩個人去,隻剩了袁燕飛一個人迴來,自然湊上來問長問短,問得袁燕飛更是心亂如麻,一直到中午時分,家人開上飯來,菜肴豐盛無比,但是卻不見張屏出來招唿,問眾家丁時,又卻支吾以對。


    在這種情形之下,叫袁燕飛怎麽吃得下飯?匆匆扒了一碗,放下碗箸,已然打定了主意,立即去奪金姥姥,將尋找妹子的事,相托給她,自己再啟程到甘肅老龍灣去,聽眾人口中傳說,那“大頭毛臉妖怪”,似乎自從出現以來,未曾相遇任何人,妹妹想必也不致遇害,心中又強自寬心了些,想要去和張屏道別,才一向宅內走進,便被家丁擋了駕,這是主人吩咐,他有要事,袁姑娘盡管在城中玩兒,多住幾天也不怕。


    袁燕飛氣得俏臉發白,但是她不像袁晶晶那樣放肆,隻是道:“相煩告訴張老爺子,我們姐妹倆的事,叫他不用操心了。”


    講完,轉身便走,出了宅門,想起人情冷暖,不由得長歎一聲,找了個馬鋪子,正在選擇駿馬,忽然聽得身後一個人,陰陽怪氣地道:“要上潼關去找人,最好別騎好馬!”


    袁燕飛心中一怔,暗忖奇了,這是什麽人,怎麽知道自己是上潼關去找人的?但繼而一想,自己在此處,一個人也不認識,再說,就算有熟人的話,也未必會知道自己的心意,那人必然不是對自己而言,便連頭都不迴,又向前走了數步,來到了一匹胭脂馬旁邊,那馬神駿已極,四蹄上白毛,長可寸許,一望而知是匹駿騎,袁燕飛正要向身旁掌櫃的問價,忽然又聽得身後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叫道:“掌櫃的,我要揀幾匹好馬,這兒是十兩金子,你先收下了!”


    那掌櫃的迴頭一看,也未曾看清講話的是什麽人,隻看到他托在手上的那一錠黃澄澄的金子。


    古時物價平賤,十兩黃金,非同小可,更何況在華陰縣這種小地方的馬販子眼中,更是不得了,忙道:“大爺,你要哪一匹,隻管挑!”


    那人道:“這匹胭脂馬,我要下了!”掌櫃的忙道:“好!好!還要哪一匹?”一麵說,一麵接過了黃金,緊緊地抓在手中,連手心上都冒出汗來,那人卻道:“慢慢不遲!”


    袁燕飛一聽自己看中的胭脂馬,已然被人買了下來,心中又是一動,暗忖天下哪有那樣的巧事?那人分明是衝著自己來了!正想迴頭去打量那人,但繼而一想,就算人家是衝著自己而來,可以不要生事,還是不要生事的好,便仍然背對那人,踮起腳來一看,前麵一匹小青馬,揚鬃踢蹄,也神駿不凡,纖手一指,道:“掌櫃的——”她隻講了三個字,身後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也叫道:“掌櫃的——”


    袁燕飛心中一呆,暗忖他難道看中了那匹小青馬,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接著道:“這匹小青馬,我也要下了!”


    掌櫃的連忙奉承道:“大爺真好眼力,這匹小青馬,敢誇方圓三百裏內,找不出第二匹來!”


    袁燕飛性子再好,到這時候,也不禁生氣,因為那人行徑,分明是有意尋事,但是她仍然不轉過身去,又指著另一匹黑馬,道:“我要這一——”


    她這句話,特意講得那麽快,但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卻比她更快,道:“再要這匹黑馬!”掌櫃的見了十兩黃金,早就將袁燕飛冷落一邊不理,隻聽那人的話,一聽說他要,又連連道好。


    接連三次,皆是如此,袁燕飛再也忍不住,轉過身來,向身後望去,隻見掌櫃的點頭哈腰,一個身穿一身黃葛衣服,說是長衫,又不像長衫,說是短衣,卻又長到膝蓋的人,站在他的旁邊。


    那人身材甚是高大,正大刺刺地揚著臉兒,一副對人愛理不理的神氣,和他那副聲調,倒顯得異常的配合,而且臉上死板板,一無表情,也分不出他年紀的大小,更是看了便不舒服。


    袁燕飛瞪了他一眼,仍是未開口,但接著又揀了兩匹,卻又全被那人搶先一句,買了下來,袁燕飛此時已可肯定那人是有心生事,但一則不知對方來頭,自己是從張屏家中出來,仍敢生事,可知不懷好意,二則身有要事,也不屑與之計較,一轉身,便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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