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晨曦初露,城門重新打開,飛廉才悄然返迴了府邸。下人們都還在沉睡,他獨自靜悄悄地迴到了後堂臥室,並未驚醒一個人,準備重新就寢。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碧竟然不在房裏。


    ——這麽一大早,怎麽就出去了?


    詫異地找遍了整個院子,依然沒有發現她的影子,他有些擔心起來,敲門叫起了幾個下人詢問,卻都睡眼朦朧的說沒看到過碧小姐出去。飛廉越發覺得不安,也顧不得自己一夜未睡,叫起了全府裏的下人,吩咐他們出去內外的找。


    真是一團糟——那麽多棘手的事情沒有解決,碧居然又失蹤了?


    仆人們沒有找到碧,卻在翻天覆地的搜索後送上了一件東西。飛廉隻看得一眼,便變了臉色——那是一個五色絲線捆紮的球,一直是晶晶手裏拿的東西!


    “哪裏找到的?”他失聲低唿。


    “稟公子,是在後院的一個角落裏找到的。”侍從迴答,“奴才無意鑽進去,發現那裏居然有一個奇怪的小池子——這個球,就在水麵上浮著呢。”


    “……”他捏緊了那個濕漉漉的球,隻覺捏住的是自己的心髒。


    難道說……晶晶、晶晶是貪玩失足,落到了水裏?


    “帶我去看看!”他脫口,情不自禁的長身而起,“快!”


    誰都不曾知道,那個荒蕪多日的後院裏居然還有這樣一個池塘。


    那池塘如一麵古鏡,靜靜的藏在草葉的最深處——四周都是濃密的美人蕉,幾乎要人彎下腰鑽進來才能看到這深藏的小小天地。


    飛燕草長得有半人高,撥開草叢,才能看到躲藏在院子最角落裏的幽幽水池。不同於四周茂密的濃綠,這個小小的池塘上沒有一片浮萍,甚至連蚊蚋都不曾停棲,泛著幽藍色的光,深不見底。


    真奇怪……他在這個大宅子裏長大,為何記憶中從不記得後院有這麽一個池子?


    難道是誰挖出來的?還是怪力亂神的產物?


    “稟公子,還是什麽都沒有撈到!”有下人來稟,手裏拿著長長的竹竿,滿頭汗水。他從沉思裏抬起頭,一震:水底沒有東西?那麽說來,晶晶大約不會是掉落到裏麵去了——可是,她的繡球又怎麽會掉落在這個池子裏?


    飛廉忽地站起,從左右仆人的手裏拿過一卷繩索,走了過去。


    在長索的一端吊上石塊,一分分地垂入水底——然而,一卷三十丈的長索放完,石塊卻根本沒有落到底。於是,再接上一卷繩索,再繼續往下探——一直到帶來的十卷繩索全部用完,那個小小的池塘還是沒有探到底。


    周圍下人麵麵相覷:這個憑空冒出的池子,到底是通向何處?


    就在這一刻,大家都清楚地看到水底忽然有白影一閃而過,轉瞬消失!


    此刻天色尚未透亮,風從院外吹來,滿院的草木簌簌響動,所有人屏息不動,定定看著方才鬼影浮動的深潭,誰都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飛廉臉色也是瞬地蒼白,手一鬆,那上百丈的長索隨即無聲無息地直直沒入了水中。


    ——這一群人裏,隻有他看清楚了那個東西是什麽。


    “大家都先迴去休息吧。”寂靜中,飛廉忽然開口了,“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安靜一下。”


    在下人都離去後,飛廉頹然坐倒在茂密的飛燕草中,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個深不見底的水池,眼神也漸漸變得深不見底——他一直一直地看著幽暗的水底,眼神複雜地變幻,手指漸漸握緊,手心裏那隻小小的繡球被他捏得幾乎扁平。


    他屏聲靜氣地看著水麵,仿佛在等待什麽,一直坐了一個多時辰。


    破曉已經來臨,光線穿過了茂密的蕉葉,投射在清淩淩的水麵上。


    “嘩啦”,仿佛確認了外麵已經安全,水麵終於破裂了,一個白色影子如遊魚一樣地從最深處浮出,瞬地躍出水麵,淩空甩了甩一頭深藍色的長發——然而,鮫人女子還沒上岸,就看到了靜靜坐在水池旁的貴公子,立刻就怔住了。


    碧!從這個深不見底水池裏躍出的,果然是碧!


    四目相對。就在那一刻,飛廉感覺有一把利劍從心窩裏直刺而入,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他抬手指向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卻已然失去了發聲的力量。


    碧落迴了水裏,靜靜浮沉著,身上穿著複國軍戰士才用的夜行衣,手裏握著分水蛾眉刺——此刻的她是如此英姿颯爽,明豔照人,和平日的溫婉沉靜完全不同!


    似乎也是沒有料到他還會守在此處,碧怔在了水中,同樣說不出話。


    “你……”當日光穿透了密林,飛廉終於說出話來,聲音低啞,“複國軍?”


    他定定地看著多年來的戀人,似乎想聽到她吐出否認的話——然而碧看了他許久,最終卻隻是深深、緩緩地點了點頭,神色絕決,霍然將雪亮的峨嵋刺擋在了身前,做出了準備迎戰的姿態,臉色平靜:“來吧!”


    飛廉看著她、語音漸漸發抖:“這個池子,是你用來和外界聯絡的秘道吧?六年來…六年來你留在我這裏,難道隻是為了……”


    “是,隻是為了獲取情報。”碧開口,麵無表情,“感謝你對我從無保留。”


    他定定看著她,仿佛想從麵前這個女諜身上看出一絲一毫熟悉的痕跡來——然而複國軍女戰士隻是冷靜地看著他,保持著隨時準備戰鬥的姿態,警惕而幹練,完全看不到昔日那個紅袖添香的溫柔侍女模樣。


    原來,和他多年衾枕相伴的,竟是這樣一個雙麵人?


    “這麽多年來,我可有半點對你不好?”劇痛幾乎令人崩潰,他低聲,“你為何……”


    “不,很好,好到都讓我懷疑你是不是冰族人——”碧淡淡開口,眼裏雖有波動,語氣卻沒有絲毫起伏,“不過,當你決意去救雲煥那個劊子手時,我終於明白你畢竟是我的敵人!”


    她抬起眼眸,發出冷冷的嘲笑:“飛廉,我不幸生為鮫人,卻有幸能成為一個戰士,為海國而戰——而你呢?以戰士的身份、卻耽於私情不能自拔!所以說,你遲早要得到一個教訓……”


    “住口!”飛廉厲叱。哢的一聲響,那隻小小的繡球終於在他手心癟了下去!


    “那麽,晶晶呢?發現了你的秘密後,你把她怎麽了!”飛廉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厲聲問,同時將手裏的繡球狠狠扔過去,“她的球掉落在這裏!她的人呢?人在哪裏?你、你把她怎麽了!”


    雪亮的峨嵋刺輕巧地一劃,那隻投過來的小球被居中剖開,無聲滑落水底。碧抬眼看了看他,輕輕冷哼:“自然是,處理掉了。”


    “你殺了她滅口?”飛廉的眼神終於露出憤怒,宛如被點燃的火,“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竟然殺了她滅口?她才幾歲?你和她在一起那麽久……”


    然而,在他拔出劍的瞬間、她輕輕一折身滑入了水底,宛如遊魚一樣向著深淵潛行。


    “飛廉,記住,”鮫人用潛音送來最後一句話,“這是我給你的教訓。”


    他的劍隻斬斷了池水,便頹然墜入了水池深處,悄然向著不見底的黑暗裏悠悠墜落。


    碧在不見天日的水底潛行,黑暗的水裏隻有斷斷續續的珠光照亮她無聲哭泣的臉——為什麽?為什麽今日還要迴來呢?本來昨夜那一餐,便應該是她和他最後的訣別……為何她還忍不住的要冒險迴來?


    如果就那樣悄然消失,說不定能保留一個仁慈的結局吧?很多年以後,當他麵目蒼老、兒孫滿堂,她還能偷偷迴來看他、說不定還會聽到他念及少年時愛過的那個名字……可昨夜和同伴一起完成了海皇交代的任務後,她卻僥幸地以為即便是一夜不歸,飛廉也不會那麽快識破她的身份,居然還想再冒險迴來看他一次——


    卻不知,就是這不該迴首的一迴首,葬送了他們之間的所有!


    碧在水底潛行,不停墜落的淚水化為珍珠,在水底幽幽暗暗地灑落一路。


    永別了……飛廉。


    在碧離去後,飛廉命仆人架起烏金網,借口此處易令人失足落水,封住了那一口深不見底的池塘,仿佛要將所有往昔都永遠封印——然後,就再也不管別的事,一個人在內室裏關著,一次又一次地要下人送酒進來,一整天沒有出來一步。


    外麵喧鬧紛擾,不停有軍隊來去,仿佛是含光殿那邊又有了新情況。然而,他腦子裏卻一片空白。直到有急促的腳步聲長驅直入,一路叫喊著他的名字,焦急而驚慌。


    聲音依稀耳熟……是誰?他模模糊糊地想著,那個腳步在衝入了內室後頓住,似乎是愣在了那裏,急促的喘息近在耳畔。他極力想抬起頭看看來人,但是頭竟然重得如有萬斤重,隻是勉力撐起了身子,隨即腳下一軟,又伏倒在桌上的酒汙裏。


    “你這是在幹什麽啊?!”那個人終於迴過神來了,驚唿,“飛廉!飛廉!”


    他被用力地推搡著,視線劇烈地搖晃,終於看到了揪著他衣領的女子——那個衣衫華麗的貴族少女滿臉都是驚惶,絲毫顧不得名門淑女的風度,拚命地搖晃著他,出手之重、簡直和男人別無兩樣——是……是她?


    他終於認出來那是自己的未婚妻,嘴角浮出了一絲苦笑。


    “醒來啊,飛廉!”她在他耳邊大叫,“雲煥快要死了!醒來啊!”


    他驀然一驚,喃喃:“你說什、什麽?”


    “征天軍團已經攻破了含光殿了!”明茉語音裏帶了哭音,絕望地搖晃著他,“今天日落時,已經有軍隊突破結界了!——他們、他們就快要抓走雲煥了!你……你怎麽還在這裏喝酒……”


    “什麽?”飛廉搖搖晃晃地撐住桌子站了起來,神智漸漸清明,“快、快帶我去看看……”


    “好!”看到他還能說話,明茉心裏稍微定了定。她轉身出門,然而大醉方醒的人腳下虛軟,竟然連走路都已經不穩,走不了幾步居然就是一個踉蹌。


    她在一旁擔憂地看著,隱隱覺得不安。


    ——飛廉在門閥中素以儒雅溫文著稱,還從沒聽說過這個名門公子有白日酗酒的習慣。如今他這樣,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劍……我的劍呢?”飛廉摸了摸腰畔,下意識地問,“碧,我的——”


    語音嘎然而止,他隻覺內心發出清晰的一聲裂響,仿佛有什麽東西再也無法承受地驀然斷裂。難以形容的絞痛從深心裏直衝上來,他往前踉蹌了一步,伸臂撐住了窗欞,血氣直衝到喉頭,忽地開口,一口血疾衝而出!


    “啊!”明茉失聲驚唿,掩住了嘴看著那一灘殷紅。怎麽了?到底是怎麽了?他為什麽這個樣子?還有……那個和他形影不離的鮫人,怎麽不見了?


    “我替你去叫碧過來,”她低聲道。


    “不用。”飛廉忽地抬手阻止了她,低聲苦笑,“她走了。”


    走了?明茉站在那裏,一時有點發怔。


    “那麽,我替你叫大夫過來。”最終,她隻低聲說了一句,“你喝得太多了……”


    “嗬……不用,”他劇烈地喘息,平定著胸臆裏翻湧的血氣,斷斷續續地開口,“明茉小姐,麻煩你……把那邊桌上的花瓶拿過來……”


    “嗯。”她一怔,忙忙地過去搬了那個兩尺高的大花瓶過來。


    “拿、拿水潑我。”飛廉撐住身子,感覺宿醉後頭痛欲裂,“快。”


    明茉愣了一下,然而畢竟是有膽氣的女子,也不再羅嗦,拔掉了裏麵插著的花,端起花瓶,幹脆利落地將裏麵的水嘩啦一聲當頭潑下!


    “哈……”冷水當頭潑下,血氣登時反衝迴心脈,飛廉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顱腦為之一清,脫口而出:“痛快!”


    他抹了一把臉,轉身便抓了架上的長衣和佩劍,疾步而出。到了門口,仿佛想起什麽,頓足迴顧,神色慎重:“明茉小姐,這事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至於你,還是快迴家去吧!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情,女人別多管閑事!”


    明茉看著那個落湯雞一樣的貴公子奪門而去,一時迴不過神來。


    她從未想過她的未婚夫婿、鳳凰一樣高貴從容的飛廉公子,竟然還有這樣落魄狼狽的時候——然而,這種狼狽的樣子,卻比帝都裏任何王孫貴族都高貴出眾。


    最終,她一跺腳追了上去:“笨蛋,你才是那個多管閑事的人呢!”


    炮聲隆隆,震耳欲聾。每一炮發,整個地麵都在顫抖。


    硝煙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裏,讓飛廉恍然覺得是在做夢——怎麽可能?在帝都裏,居然還會聞到這種戰場上才有的味道!這個國家,難道已經混亂到這個地步了麽?


    炮聲震耳,他隻覺得心也震了起來:那樣巨大的威力……一定是紅衣大炮!


    出自智者大人傳下的《營造法式?鎮野篇》,和螺舟、風隼並稱三大利器,鎮野軍團的殺手鐧,威力絕倫,據說僅僅一門便可以洞穿厚達三丈的鐵壁,在建國之初掃並雲荒的攻城略地裏立下過汗馬功勞。


    ——難道說,為了區區一個含光殿、巫彭元帥居然動用了戰爭裏才用的一切手段?


    飛廉在朱雀大道上飛奔,逆著那些被疏散的人流,心急如焚。那些居住在禁城東北角的貴族們匆匆而出,略帶驚慌地相互交頭接耳,交換著訊息——


    “含光殿那邊到底怎麽了?怎麽忽然增加了那麽多軍隊?”


    “聽說是聖女雲燭護著弟妹負隅頑抗,不肯從命呢!”


    “什麽?她居然敢違抗智者大人和元老院的旨意?”


    “是啊,你沒看軍隊都包圍了含光殿快兩天了麽?聖女雲燭也真的有點本事——連征天軍團和紅衣大炮都調過來了,卻還剛剛打開一個口子。”


    飛廉站在街上,望了遠處的含光殿一眼——門口簇擁著密密麻麻的軍隊,一門紅衣大炮赫然正對著大殿正門,吐出駭人的紅光。硝煙味在彌漫,殿上那種血紅色的光已經淡下去了,顯然那個結界的力量已然在重創下逐漸削弱。


    他隻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遲了麽?難道帝國軍隊已然搶先攻破了含光殿?


    就在這一刹那,前方發出了轟然一聲裂響,似是紅衣大炮發出了最強烈的一擊!


    眼看大殿上方的結界再也無法支持,就要支離破碎,一股極其淩厲的力量卻洶湧而出,半空光華大盛——包圍著含光殿的軍隊發出了一聲喊,仿佛浪潮一樣齊齊倒退!


    怎麽了?!他一驚抬頭,卻看到了畢生不能忘的景象——含光殿的正門在炮火下轟然碎裂,就在這個碎裂的結界裏,忽地奔出了一個白衣女子!


    “巫真!”無數人發出了低低的驚唿。


    巫真雲燭顯然已是極為虛弱,連腳步都是踉蹌的。白衣染血,勉力奔到缺口上來,張開雙手試圖阻攔那些洶湧而入的軍隊——然而,在軍團戰士的指揮下,紅衣大炮向後挫了一挫,重新填充了火藥,做好了新發一擊的準備。


    “不!”飛廉脫口低唿了一句,不顧一切地撥開眾人,搶身奔去——以雲燭現在如此衰弱的狀態,怎能和紅衣大炮正麵對抗!


    然而,炮火尚未從膛中發出,那個白衣聖女已經衝到了紅衣大炮麵前,仿佛是力量衰竭,她再也無法把即將發射的炮口推得轉向,眼看火藥即將爆發——就在那一個瞬間,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舉動:毫不猶豫的撲倒在炮口上,轉過手腕,一劍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血從身體裏急速洶湧而出,迅速地湧入了炮膛——熾熱的血液倒灌而入,一瞬間就將炮膛內填充著的火藥全部濡濕。引線燒盡,那一發炮火剛要爆發,卻隻是喑啞地響了一聲,隨即沉默。


    所有戰士都在一瞬間愣住,定定地看著那一襲染血的白衣。


    “還有誰?……還有誰、敢過來一步!”巫真雲燭從炮口上緩緩撐起了身子,舉目四顧,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胸口正中插著一把短劍,雪亮奪目,“誰……還敢過來?”


    周圍士兵被那樣奪人的氣勢逼住,下意識地齊齊倒退了一步。


    “雲燭!”軍隊裏忽然有人低唿了一聲,巫彭元帥搶步而出,臉色蒼白的看著這個女子,“你這又是何苦?快放下劍——你難道想和我對抗到底麽?!”


    白衣聖女看到了來人,眼神驟然一變:“元帥?……哈!”


    她低笑起來,忽然反手一拔,將貫穿胸口的短劍血淋淋地拔出,直指向他:“站住!不許過來一步!——不錯!我就是要和你對抗到底!”


    那個溫柔沉靜的女子,畢生也從未如此激烈放肆過,對著帝國元帥侃侃而談,神色絕決。從她心口拔出的長劍上,淋漓滴落串串鮮血。


    “巫彭元帥,我自幼景仰你、敬慕你,視你如師如父——你要我去侍奉智者,於是我就在白塔上呆了十幾年,無怨無悔。哈……”她的語音越來越低,低低笑了起來,“可是、可是,你最終卻拋棄了我們!……可笑我一直還奢望你會在最後一刻救我們。哈。”


    “一直到現在,我終於把你看明白了——


    “堂堂的帝國元帥啊,你……其實是一個懦夫!”


    她大笑起來,神色狂烈而決然。巫彭一直默不作聲,但聽到最後一句,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憤怒,聲音依然冷如磬石:“巫真,何必負隅頑抗?你本不是該拿劍的人——如果放下劍,尚有一線生機。”


    “哈,你…以為我還會相信麽?”雲燭冷笑,血染紅了大半個身子,“巫彭…我再也不會指望你什麽——也不許…不許你再來傷害我弟弟了……”


    她緩緩說著,身子卻是開始再也無法控製的搖晃起來,每一次晃動,都從身體裏落下大串的血珠!


    “你不但靈力耗盡,連生命也即將枯竭。”巫彭語音急促,“快放下劍!”


    “不!”雲燭忽地用盡全力嘶聲迴答,“絕不!”


    她忽地一笑,眼神烈烈如火:“巫彭元帥,你錯誤的是……經常過高估計了權勢和名利的羈絆,卻低估了‘人’的力量——看著罷!”


    雲燭說話的語氣越來越連貫、越來越響亮,竟然仿佛完全不似一個垂死的人——她抬起了手,一把將貫穿自己胸膛的劍拔了出來!血泉水一樣噴湧而出,然而她渾然不覺得疼痛,舉起劍,卻是再度向著自己身體刺去!


    ——那是極度絕決慘烈的兩劍:雪亮的短劍迅捷地剖開了白袍下的身軀:先是豎直沿著咽喉剖到小腹、然後是橫向一劍剖開胸膛!


    巨大的血十字在白袍上綻放開來,伴隨著最後吐出的咒語。


    然後,巫真雲燭抬起手,將劍高高地拋上了半空,張開雙臂,麵色寧靜的仰首看著那把淩空落下的劍,吐出一個字:“祭!”


    “不好!”巫彭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什麽,急速搶身而上。雲燭卻是站在那裏,不避不閃,看著那把墜落的劍,臉上陡然浮出寧靜淡定的微笑——那種笑容仿佛是由內而外發出的光芒,令這個聖女顯得高高在上不可直視。


    劍被拋上高空,垂直向下急速落下,宛如一道閃電。


    “不!”飛廉失聲驚唿,撥開人群往前衝。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把短劍從天而落,正正地插入雲燭的頭顱頂心!


    “滅!”她在最後一刻,用盡全力吐出了最後一個咒。那把利劍從她頭頂天靈穴上直刺而入,貫穿整個顱腦;劍上的光芒從頭頂透入,再從七竅中四射而出,在一刹那將白衣的聖女化為了齏粉!


    雲燭的身影在瞬間消失,然而籠罩在含光殿上空的血紅色光芒卻在刹那大盛。


    被紅衣大炮擊潰的破口迅速彌合,紅光往外迅速擴張,重新將正門籠罩在結界內——站得近的帝國戰士發出了驚駭的大叫,波浪一樣後退,有些退得稍微慢一些的、已然被熾熱得可怕的光芒灼傷了手足。


    “快退!快退!”副將季航急忙大唿,指揮部隊往後暫退。


    然而巫彭元帥卻沒有動,隻怔怔站在如潮而退的戰士中,望著重新籠罩在含光殿上方的血紅色光芒,仿佛失了神——雲燭那個傻孩子,竟然用所有的生命來交換了最後的力量、保護想要保護的人麽?……太傻了,真的太傻了啊。


    巫彭元帥站在那裏,凝望著那生命凝結成的屏障,對著急速擴展而來的紅光茫茫然抬起了手,仿佛想去觸摸那一重虛幻的影子——


    “巫彭大人!”然而,身側卻傳來驚唿,一個人衝過來,用力將他拉退了一步。


    “蘭綺絲……”認出了那是跟隨自己多年的侍女,帝國元帥迴過了神,“我沒事。”


    金發女子氣息平甫,緊緊拉著他的手,眼神驚惶如小鹿。


    他忽然歎息了一聲,抬手撫摩她金子一樣的長發,僅剩的右手卻在難以覺察地顫抖——雲燭,我的孩子……如果你聽我的話,放棄抵抗,放棄你那個弟弟的話,或許我可以設法把你救出,留在自己身邊。


    ——就如二十多年前我從前代巫真一族裏,救下了蘭綺絲一樣。


    原本,你可以獲得和她同樣的命運,在我身側安靜終老。可是,你卻寧死也不退一步,選擇了這樣慘烈的結束!我溫柔沉默的孩子啊……從何時起,你擁有了這樣的烈烈血性?


    ——還是說,和你的弟弟一樣,血液裏也有著同樣駭人的力量?用畢生力量放手一搏、隻為換取一瞬盛放出的盛大光芒,證明這一生存在的價值!


    巫彭站在那裏,看著一寸一寸慢慢加強的屏障,一時間有些出神,甚至沒有發覺身邊站著的就是從府邸裏衝到此處的飛廉少將。


    飛廉狂奔而來,急促地喘息,不敢相信地看著虛空。他在狂奔脫力後頹然止步,撐著自己的膝蓋,劇烈地喘息,仿佛有什麽刺痛著內心,痛得讓他彎下腰去,說不出一句話。


    就這樣……就這樣結束了麽?


    巫真雲燭,那個寧靜淡泊、不問世事的白衣聖女,居然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舉劍自盡,用血肉、生命、靈魂……用所有的一切,化作了一道保護至愛之人的屏障!


    他死死望著含光殿,卻看不見裏麵的絲毫動靜。


    ——雲煥呢?雲煥呢!那個家夥,此刻又是怎樣?他根本無法想象那個人眼睜睜地看到這一切後、又會變成怎樣!


    “雲燭!雲燭!”還不等他想出下一步該如何,卻看到身側一個女子從人群裏擠了過來,驚唿著衝向籠罩了紅光的含光殿。


    明茉?!飛廉霍然一驚,來不及多想手便已探出,一把將她拉了迴來。


    她拚命的掙紮,根本沒看拉住自己的是誰,便伸手廝打。飛廉本也是心裏亂成一團,然而此刻看到狀若瘋狂的明茉,反而一下子冷靜下來了。他死死拉住明茉,不讓她再衝上去一步,迴頭對著已然被驚動的巫彭元帥點了點頭:“抱歉。”


    巫彭隻看了他們兩人一眼,仿佛也迴過了神,冷然開口:“飛廉少將,看好你的未婚妻——現在是非常時期,律令從嚴,不要出什麽岔子才好。”


    “是。”飛廉低下了頭,暗自咬緊了牙。


    他雙手用力反扣著明茉的雙臂,拖著她往迴走,不在意是否弄痛了她。明茉一路上拚命的掙紮,根本不顧上什麽名門閨秀的風度,連聲大叫著雲家姐弟的名字。


    “走!”飛廉低喝,眼神兇狠,“閉上嘴!”


    “雲煥!他們要把雲煥……”明茉嘶聲喊,拚命伸手向著含光殿方向。


    一個手刀毫不猶豫的落到了她的頸椎上,將歇斯底裏的女子瞬間擊昏——路旁那些帝都裏的權貴紛紛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這一對未婚夫妻。飛廉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將未婚妻背了起來,朝著和含光殿相反的方向離開。


    這個時候,他不需要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女人。


    鐵城。斷金坊。


    冶胄心神不定的在坊裏走進走出,監督著工匠們——巫即和巫謝兩位長老前日便已蒙召入宮,至今未迴,所以斷金坊裏的一切就暫時由他這個副手來負責。


    然而,他卻是前所未有的心不在焉。


    一邊工作,他一邊時不時地抬起眼看著停棲在廣場上的巨大金色飛鳥,眼神焦慮——含光殿被圍已然是第二日了,也不知道禁城裏的雲家有沒有出事。為何今日一早,眼皮就跳個不停?難道是……


    “叮!”恍惚中,一錘砸偏,濺起了巨大的火星,他瞬地迴過神來,麵對著同僚們詫異的目光慚愧一笑,然後放下工具轉身出門,準備透透氣——不,不能再在這裏坐以待斃了!他得設法讓這台機械飛起來才行!


    冶胄頹然坐到了地上,看著眼前蜿蜒流出煉爐的赤金融液,眼神恍惚——


    可是,驅動迦樓羅需要極大的力量,原本機艙內核裏安裝了如意珠作為力量的源泉,可如今,又能有什麽能取代如意珠、讓迦樓羅再度飛起來?這個世上可以和如意珠相比的力量實在太少了……即便是有,也不是他這種普通人可以拿得到的。


    鐵城第一名匠坐在煉爐前,怔怔地看著火焰,心緒煩亂無比。


    “冶胄。”忽然間,他聽到有人低聲叫他,側過頭去就吃了一驚。


    “飛廉公子?”他直直跳了起來,看著站在後門陰影裏對他招手的貴公子——昨天他教授飛廉如何操控迦樓羅,一直到天色發白這個人才趕迴禁城的府邸裏休息。沒想到正午不到,對方居然又來到這裏找他。


    他連忙飛廉引到了一個僻靜的庫房,才發現對方還背著一個人。飛廉放下了背上的人,氣息平甫,額頭微微見汗,顯然是一路急奔而來。


    當冶胄看清楚他背著的是一個裝束華美的少女時,不自禁地吃了一驚:“這是……”


    “巫即家的明茉小姐。”飛廉簡短地迴答。


    冶胄卻更加吃驚,脫口:“明茉小姐?雲煥的未婚妻?”


    “……”飛廉沉默了一瞬,抬頭看了他一眼,“我的。”


    冶胄倒吸一口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沉默下來。飛廉將那個昏迷的女子放倒在地上,蹙了蹙眉,吐出了一口氣:“真麻煩啊……得把她關起來,否則這個瘋丫頭一定又會不顧一切跑去含光殿。”


    不顧一切跑去含光殿?——冶胄怔了怔,看了一眼昏迷的貴族少女。


    她仿佛快要醒來了,眼瞼微微翕動,喃喃低喚著雲煥的名字,昏迷中兩頰尤自有淚痕,清麗而高貴,仿佛一株淩波盛開的水仙。


    冶胄心裏一震:難道說這個門閥小姐,是真的喜歡雲煥麽?


    真奇怪,雲煥那個家夥,似乎在那個號稱嚴酷的帝都裏結識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呢。


    “時間不多了,事情很緊急!”然而飛廉卻打斷了他的思路,聲音焦慮,“冶胄,你能不能讓迦樓羅盡快飛起來?——昨天學了一整夜,單從操控而論,我已經有六成把握勝任。我們能不能盡快去禁城裏把雲煥帶出來?”


    冶胄詫異地看著他:隻不過學了一個晚上,這個貴公子居然就掌握了技巧?然而,他隻是頹然地垂下頭去:“不……還不行,我還沒找出解決驅動力的途徑。”


    飛廉愣住,滿腔焦急登時化做了冰冷。他在爐前站了片刻,喃喃:“一定要如意珠才行麽?……沒有了如意珠,就無法飛起來?這…可真是一個棘手的事情。”


    “未必一定是如意珠,”冶胄悶悶地迴答,“隻要力量夠強大就行。”


    飛廉蹙眉沉吟,努力思考著——必須要非常強大的力量作為驅動?按照最初的設計,如意珠自然是可以的……可是能和如意珠的靈力媲美的,整個帝都也寥寥可數。除非是、白塔頂上那個神秘的智者大人。


    他搖了搖頭,苦笑起來:智者大人既然同意了族滅巫真的建議,顯然也不會再顧惜雲家姐弟的性命——要指望那個人來援手,根本是癡人說夢。


    “那麽,鎮魂石——那個東西……可以嗎?”忽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沉默,“用那個可以麽?我……我可以拿到鎮魂石!”


    “明茉小姐!”冥思苦想的兩個男子驚起,看著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的少女。


    冶胄下意識地喃喃:“鎮魂石?恐怕…也很勉強……”


    “是麽?”明茉眼神瞬間轉為極度失望。


    ——智者大人帶領冰族征服雲荒時,為了防止那些死去空桑人的靈魂凝結成怨氣,而在空寂之山的陵墓上施加了淩厲的符咒,用咒術將其凝為了鎮魂石——小小一粒石頭上往往凝聚了千萬的魂魄,因此具有極大的念力。


    而就連這個……也不行麽?


    冶胄看到她失望的表情,解釋:“是的,巫即長老的確在一開始嚐試過鎮魂石——但是那個東西的力量過於邪異,完全無法控製,導致迦樓羅無法進行穩定的飛行。在連續五次失敗後,巫即長老終於決定棄用鎮魂石,改用力量更穩定的如意珠。”


    明茉漸漸垂下頭去,捏著手心裏的一枚純金鑰匙,發出了一聲啜泣——還是不行麽?她豁出了一生的幸福,換來了手裏這枚金鑰匙。然而即便是握著家族寶庫的鑰匙,卻還是救不迴最重要的人!


    飛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下定決心一樣,對冶胄沉聲開口:“不——我想,事到如今,也隻能試試用鎮魂石了!”


    “什麽?”冶胄失聲,“用鎮魂石試飛,墜毀幾率極高,絕不可以!”


    “等不及了!”飛廉霍然抬起手,一拳擊在了牆壁上,厲喝,“決不能再等了!雲燭已經被他們逼死了,再下去馬上就輪到雲煥!——我們不能再在這裏瞻前顧後!必須……”


    然而,那一番聲色俱厲的話說到一半嘎然而止,飛廉吃驚地看著麵前的冶胄——那個鐵城第一名匠仿佛挨了無形的巨錘,一瞬間臉色慘白得可怕,直直地盯著他,身子開始晃動,夢囈般地喃喃:“你……你說什麽?雲燭…雲燭死了?”


    “……”一瞬間,飛廉明白自己可能說了一件錯事,一驚住口。


    “你胡說!”冶胄的眼神卻從恍惚忽然轉為暴怒,一把伸過手,將他推搡到了牆角,“她、她是聖女,怎麽可能死!你胡說什麽?你胡說什麽!”


    飛廉一言不發地任憑他推搡著,退到了牆角。冶胄急促的反問著,仿佛想用強烈的語氣來衝淡內心的絕望——然而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也逐漸低了下來,從激憤慢慢變為顫栗。


    “你說話呀!快說剛才是在胡說八道!快說!”冶胄用力頂住飛廉的肩膀,將他按在牆上,怒視。飛廉不敢看他的眼睛,側過了頭,爐火明滅映著他的側臉。


    “請……”終於,他說出了一句話,“節哀。”


    冶胄渾身一震,仿佛被無形的利刃刺中,不敢相信似地鬆開了手,退開兩步,看著靠在牆角的帝都貴公子,喃喃:“你……你說真的?你是說真的?”


    飛廉沉默,一時間室內隻有木炭燃燒的聲音


    “嗚……”片刻後,反而是明茉再也無法忍耐地哭出了聲。


    “死了麽……?”在女子的哭聲裏,那個鐵一樣的身影晃了晃,掩著麵跪倒在爐火前,崩潰般的將手捶在石地上,一下又一下,發出沉悶的鈍響——雙手很快血肉模糊,然而冶胄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隻是狂烈地頹然捶著地麵,寬闊的肩背劇烈發抖。


    那個高大挺拔一樣的男子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飛廉側過頭不願再看——這種崩潰一樣的痛苦,在不到一日之前自己也曾經嚐到過。


    兩個男子相對無語,沉默而壓抑的痛苦彌漫在這一間冷僻的庫房內——這種氣氛是如此凝重,明茉啜泣著,忽然感到了某種畏懼和不安,於是漸漸收住了哭泣。


    外麵的天色已然漸漸黯淡,又是日落時分。


    暮色裏,整個帝都全籠罩了一層淡淡的血紅色光芒,不祥而慘烈——那,是含光殿方向射出的血紅色結界,那個聖女用血肉凝成的最後屏障。


    “你……現在還想去救雲煥麽?”長時間的沉默後,飛廉終於開口輕問——很顯然,這個鐵城工匠懷有深厚感情的對象是雲燭而並非雲煥——如今巫真已然死去,不知道他是否還願意為雲煥冒這樣大的風險。


    “如果你不願意去,”他低聲,“那麽我……”


    “我去!”冶胄卻忽然爆出了一聲厲喝,喉嚨喑啞,“我當然去!”


    他抬起了頭,赤紅色的雙眼裏放出可怕的光,直直看著飛廉,嘶聲:“當然要去!——如果…如果雲煥死了,雲燭在天之靈都不會安息!”


    飛廉一震,長長吐出一口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言點頭。


    “明茉小姐,”他轉頭看著未婚妻,“拜托你一件事——”


    “我去把鎮魂石拿來!”明茉立刻明白,從地上一躍而起,然而剛到門口卻被攔住。飛廉伸臂擋在前方,看著她,眼神凝重,緩緩:“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插手這件事?”


    “嗯!”明茉重重點頭,有些不耐——從一開始她就為此極力奔走,連他也是被自己拉來的,為何到現在還來羅嗦地問這個問題?


    “一旦開始,就沒有迴頭路。”飛廉一字一句,聲音冷肅,“此事如不成,固然難逃一死;但如果做成了,也不是高枕無憂——萬一留下什麽把柄被元老院發現,到那個時候,整個雲荒也沒有你的立足之處!”


    明茉怔了怔:她隻是個女子,想不惜一切的救所愛的人出來,但這些長遠的事情,卻是從未考慮的如此詳細。


    “把鑰匙給我,我去拿鎮魂石,”飛廉對著她伸出手,低聲,“萬一事發,你就說是我強奪了你的鑰匙,盜走族裏的寶物——你要把這件事從頭到尾的徹底撇清。”


    明茉怔怔看著他,仿佛不能理解他這些話裏的意思。


    “飛廉公子說的對,”冶胄也冷靜了下來,出聲讚同,“明茉小姐,這不是大家閨秀該做的事。你把鑰匙留下,剩下的我們來做就可以了。”


    飛廉伸手去拿她手心裏的金鑰匙,然而剛剛觸及她的手,明茉就燙著一樣的跳了開去,死死地看著他,忽地發出了一聲大喊:“你……你胡說什麽!”


    兩個人齊齊吃了一驚,望著忽然發飆的少女,想不出這樣纖細的身體裏居然能爆發出如此驚人的聲音。


    明茉緊緊攥著鑰匙,看著他:“要我撇清?開什麽玩笑!從頭到尾…從頭到尾我們都是同謀者!是我硬拉你下水的!是我!——這個時候你們卻想踢我出局?做夢!”


    飛廉看著暴怒的少女,愕然:“明茉小姐,我隻是……”


    “閉嘴!”明茉憤怒地厲喝,盯著自己的未婚夫,“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覺得女人做不了這種事,就該一輩子在家安分守己嫁人生子,是不是!”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眼裏噙著淚水:“反正……反正沒了雲煥我可以嫁給你,沒了你我還可以照樣嫁別人!嫁給誰都沒區別,嫁給誰都是一樣榮華富貴,根本不值得為這件事冒險——是不是!”


    飛廉忽地覺得心虛,不敢看她熊熊燃燒的雙眸,側過頭去。


    “明茉小姐,你善良而勇敢,我絕不敢輕視你。”他低聲迴答,語音裏也起了無法控製的顫抖,“我孑然一身、已無所留戀——可是你……”


    “我也是一樣!”明茉卻再度粗暴地打斷了他,舉起了手裏的鑰匙,發出了最後的通牒,“告訴你,如果你們想撇下我,那永遠拿不到鎮魂石!”


    “……”飛廉說不出話來,隻是怔怔地看著她。明茉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


    “好吧……”最終他歎息了一聲,鬆開了攔著的手臂,“小心一些。”


    明茉閃電般地側頭看了他一眼,提起裙裾奔入了暮色:“你等著我!”


    看著那一襲華麗的裙裾消失在暮色裏,飛廉扶著門框失神了片刻,隻覺的心裏無數事情翻騰來去,如一團亂麻,竟理不出半分頭緒。


    “她……是為了保護弟妹而死去的,是麽?”身後忽然傳來低啞的問話,迴頭卻看到爐火前一個孤寂的背影,肩背劇烈顫抖。冶胄將頭埋在手裏,喃喃,“我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我知道。”


    飛廉說不出話來——他對巫真雲燭其實並無太多印象,這個女子是如此的寡言靜默,就算是坐在人群裏也很容易被忽視。所以雖然認識雲家姐弟有近十年的時間,但在他的記憶裏、她不過是個寡淡蒼白的影子罷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死亡的瞬間、她卻放出了如此盛大的光芒,令天地失色!


    冶胄不停地喃喃,語氣恍惚而低柔,讓人幾乎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彪形大漢嘴裏會吐出這樣的語句:“她總是不說話,總是不說話……所以,我也不敢去主動和她說話。認識她到現在,她一共也隻和我說了二十七句話……每一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經常想,她的一生裏,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一日?她…究竟有沒有,感到過哪怕一日真正的歡喜?”


    黯淡的爐火明滅映照著側臉,飛廉轉過身靜默地凝視著同伴。


    “雲燭。”那個鋼鐵一樣的漢子望著火焰,宛如刀削的臉上有一道清亮的痕跡。


    “雲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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