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剛剛醒來的那笙,看著底下十丈高的冰柱脫口驚唿,身子一顫便要坐起來。然而冰上光滑無比,她剛一挪動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從高高的冰柱頂端直栽下去。


    “啪”地一聲,她被提住腳踝倒著拉了上來。


    “這是哪裏?”苗人少女腦中隻記起最後滔天雪浪將自己淹沒的刹那,心裏一陣緊張,不由緊緊抓住身側某物、讓身體在這高高的冰柱上保持平衡。小心地低頭看下去,腳下是一場大風暴過後麵目全非的雪山,而她居然逃出了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穩穩坐在一根十丈高的冰柱的頂端——那樣的高度讓她看下去隻覺得頭暈目眩。


    “這裏是慕士塔格雪山半坡。”忽然,有個聲音迴答。


    “誰?”震驚於自己未曾開口的想法居然被人知道,那笙驀然迴首四顧。然而空蕩蕩的雪山上空茫一片,天空是灰暗的,連那些四處遊弋的僵屍都不見了。她坐在高高的冰柱上,更加緊張起來:“是誰?是誰在說話!”


    “是我。”忽然有人迴答,還拍了拍她的手,算是招唿。


    那笙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就看到自己緊緊拉著一隻蒼白的斷臂,坐在冰柱頂上。


    “呀!——”她火燒一般放開了手,看到那隻活動著的斷手,猛然踉蹌著後退。


    “小心!”那個聲音疾唿。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笙不顧一切地退開,身子一歪、立刻從方圓不過三尺的冰柱頂上再次一頭栽了下去。


    風唿嘯著從耳畔掠過,她在墜落的刹那才驚覺自己在接近死亡。地上尖利的冰棱如同利劍般迎麵刺來,生的本能讓她脫口驚唿:“救——命!”


    “啪”,她忽然覺得腳踝上一緊,身體下落的速度忽然在瞬間減低,然後一隻手伸了過來、抱住她的腰,將她輕輕放到了雪地上。


    生死一線。


    那笙的腳終於踩上了大地,懸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然而才低下頭,看到自己右手上那枚戒指、再看到攬在自己腰間的斷手,她再度燙著一般地跳了起來,一邊跳著尖叫、一邊用力去掰開那隻斷手:“放開!放開!放開我!”


    “放開就放開。”那個聲音在心底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然後手鬆開來了,斷臂跌落在雪地上,以指為步,懶洋洋“走”到了一邊。


    畢竟已經是二度看到這樣詭異的景象,苗人少女終於也稍微鎮靜了下來,遠遠退到一邊,看著雪地上活動的斷手,小心地問:“你……你救了我?”


    “當然。”聲音是直接傳入她心底的,那隻手在雪地上立了起來,遙點著她,隨著聲音變出各種手勢,“救了兩次——看來走過天闕之前還要救你好幾次。不過你不用謝我,因為你答應要付出代價的。”


    “你……”那笙張口結舌地看著那隻斷手,隻覺得心底寒氣一層層冒起——這隻手究竟算什麽?妖魔?仙鬼?神佛?——似乎哪一樣都不是。


    她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擼下右手的戒指:“還給你!還給你好了!我不幹了!”


    然而,無論她如何用力,那枚銀白色的戒指仿佛生了根一般、套在她右手中指上怎麽也摘不下來,越是用力、居然勒得越緊。


    “別白費力了。”看到她如此急切地跳著腳想摘下戒指,那個聲音笑了,“再褪、你的手指就要被勒斷了。”


    然而一言提醒了苗人少女,那笙想也不想,左手拿起苗刀就是一刀斬了下去!


    “呃?”看到如此絕決的舉動,那個聲音第一次表示出了驚訝,“厲害!”


    然而刀未曾接觸到手指,那枚戒指陡然閃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中,仿佛遇到雷擊一般,那笙手裏的刀錚然斷為兩截,直飛出去。她左臂本來就已經折斷,這一下的用力更是痛入骨髓,痛得她抱住手臂彎下腰去。


    “你手臂上的骨頭斷了。”那隻斷手遙點她的左臂,說,“別使力,得先紮起來。”


    “別過來!”看到雪地上“走”過來得手,那笙驚懼交加地退了一步,“你…你別過來!”


    那隻手遲疑了一下,心裏那個聲音忽然笑起來了:“真可悲啊,看你嚇成那樣……我看起來有那麽可怕麽?又不會吃了你。”


    那笙看著雪地上那隻蒼白修長的手,難以形容的壓迫力依然排山倒海般用來,不由脫口:“很可怕!——我、我從來沒有對什麽感到過這樣可怕的壓力!……你、你…不管你是什麽,離我遠點!”


    “真是無情啊……怎麽說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那個聲音有點無奈地笑了,然而那隻手卻對她翹起了拇指,“不過,很厲害——你居然能感覺到我已經隱藏掉的力量。不愧是能戴上這隻戒指的通靈者。千年來這個機緣也算被我等到了。不過……碰上的怎麽是這麽麻煩的小丫頭?”


    “我不要了!我還給你!你、你別跟著我了。”氣急,那笙用力甩著自己的手,想脫下那隻戒指,“你拿迴去,拿迴去!”


    “嘖嘖,哪有這樣說話不算的……這戒指一戴上去、除非我自己願意,不然它怎麽都不會脫落的。”看到她氣急交加的神色,那個聲音反而譏諷的笑了,“其實你何必這樣怕呢?我不會害你,而你如果沒有我、大約連這慕士塔格峰都下不去,白白成了僵屍的飽餐。”


    那笙驀然打了一個寒顫。想到那些此刻暫時消失的僵屍很可能就在雪下,她忽然之間就不敢在雪地上坐,一下子跳了起來。環顧著白茫茫的四野,她心裏的恐懼卻越發濃了。


    “你隻要帶著我過了天闕,到澤之國。”大約看出了她的動搖,心裏那個聲音繼續循循善誘,“你看,很容易的事情啊。我可以護著你平安去往雲荒,而你隻要帶我上路就可以了——我又不重是不是?不像你那樣,沉得死豬般拖都拖不動。”


    “你!”畢竟是姑娘家,那笙氣得跳了起來,然而想起方才雪崩中,一定是對方將自己拉出險境,忽然心裏就是一陣理虧,說不出話來。


    “算了,不強人所難。”看到她沉吟不語,那個聲音似乎終於氣餒了,“沒你、我最多多花點時間‘走’到雲荒去,你就留在這裏喂僵屍吧。”


    聲音未落,那笙忽然覺得右手中指上的指環忽然一鬆,錚然落入雪地。


    “喂!喂!迴來!”看到那隻手忽然間向相反方向走去,甩下她一個人在雪地,苗人少女心底覺得孤獨無助的恐懼,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那隻手!你給我迴來!”


    然而那隻手走得越發快了,五根手指迅速地交替著在雪地上移動著,很快消失在冰棱中。那種無所不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詭異氣息終於散去,那笙卻驀然感覺到了另外一種肅殺的危險,在空白一片的雪原裏抱著肩瑟瑟發抖。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生怕這隻神秘的手會如同蘇摩一般扔下她徹底消失,那笙慌忙將戒指戴上了中指,高高舉起,對四野大唿,“喏,你看,我把它戴上了!你、你別扔下我!”


    然而,聲音消散在風裏,沒有聽到那隻手迴答。


    那笙不死心,四顧再度喚了一遍,耳邊卻還是唿嘯的風聲。她站在雪地上,恐懼感讓她站在原地不敢擅動一步。不知是不是幻覺,她覺得腳底下的雪又動了一下,仿佛什麽破冰而出,抓住了她。


    “呀!”那笙隻道蟄伏的僵屍又要再度出沒,嚇得大叫起來,然而等不及她跳開,那隻蒼白的手已經從雪下探出,瞬乎抓住了她的足踝。她一個踉蹌,跌倒在雪地上。


    “哈哈哈哈……”忽然間,那個聲音重新響起來了,笑的得意。


    那笙驚魂方定,看向那隻抓住她的手。那隻斷手,被她受驚的一躍已經帶出了雪地,定睛看去、赫然便是那會走路說話的怪物。


    “你!”長長噓了口氣,她一腳踢掉那隻手,掙紮從雪地爬起,“滾開!”


    “好,以後就要拜托姑娘你的照顧了。”那得意到囂張的聲音終於收斂了,溫文而有禮。同時一隻手伸過來,拉住那笙的手、將她從雪地上拉起:“勞駕,請送我去雲荒——而且謹記務必不使任何外人發覺。”


    “好了好了!我說過答應你——”那笙沒好氣地迴答,一邊站起,想甩開那隻握著她手腕的蒼白的斷手。然而話音未落,她不耐煩的語氣忽然凍結了——


    抬首之間,看到麵前雪地上拉著她站起的、是一位英俊年輕人,眉飛入鬢,高冠廣袖,衣飾華美,豐神俊秀。嘴角上笑謔的神色還未收斂,看起來如同太陽般光芒四射。


    “啊?”那笙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個神話中降臨一般的男子,“你、你……”


    然而,隻是刹那的失神,眼前的人陡然憑空消失,抓著她的、依然是那隻齊肩而斷的蒼白的手,鮮血淋漓,外表可怖。


    “凝結一個幻象給你看一下——”心底那個聲音響起來了,大笑,“記著我英俊瀟灑的樣子、以後你也不用看到我的右手就被嚇住了。你叫什麽名字?”


    “呃……”那笙還沒有從方才驚鴻一瞥的驚豔中迴過神來,訥訥說不出話來。


    “算了,知道你叫那笙——不過按禮節才問你一聲。”那隻手懶得再等,便一拉她的袖子,“天色不早,快些下山吧。天黑了的話就糟了。”


    因為有那隻手的指引,下山的路變得出奇平順容易。那笙輕輕鬆鬆地踩著雪沿著山勢滑下來,一邊對著肩上那隻手提了一連串的問題:


    “你是不是人?還是雲荒洲上麵的神仙?


    “你好像很厲害!你怎麽會跑到那個地方去的?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奇怪啊,你能聽懂我說話,我也能聽懂你說話!雲荒上麵也說和中州一樣的話麽?


    “雲荒洲上麵都是像你這樣的神仙麽?——哎呀,我忘了雲荒和中州大陸完全不一樣!你們沒有什麽生和死的問題吧?你們吃不吃東西?聽說你們也有國家的耶!那麽你們也有父母兄妹麽?


    “對了,想起來你們是不可以用常理來衡量的——難道說…你這樣的狀態、才是平日的樣子?你們是不是生下來就四分五裂的,隻有很少時候才四肢完整的湊到一起?


    “呃……對了,好像你隻有兩隻手兩隻腳——我還以為雲荒上麵的人長得都和中州人完全不一樣呢。”


    顯然也是見到了那隻斷手的真身以後、完全沒有了對異類的恐懼感,她好奇地不停發問。那個聲音哀歎了一聲,已經連迴答的力氣都沒了。在她問到第九十八個問題的時候,那隻手終於忍不住伸了過來,一把堵住她的嘴:“拜托你消停一下行不?快些走,天就要黑了!”


    “天黑了……呃,天黑了又怎麽樣?”那笙用力掙脫那隻手,繼續問。


    “我的力量到了天黑了就削弱!”手冷厲地迴答,用力打了她一下,“到時候我不但沒能力保護你,可能連和你通話的力量都沒了——還不快走!”


    那笙一驚,終於截住了話頭,努力向山下跋涉。齊膝的雪阻礙了她的腳步,她走得踉蹌,幾度跌倒。


    “唉,你好像沒什麽能耐。”又一次倒在雪裏,跌了個仰八叉的那笙幾乎壓到了那隻手。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手無奈地歎了口氣:“碰上你算我倒黴。”


    “你能耐大、為什麽不自己飛過天闕去?”掙了幾下起不來,那笙也惱了,“人家走得辛苦,又冷又餓,你倒在這裏說風涼話!”


    “好了好了,起來。”那隻手見她惱了,倒也好聲好氣起來,從她背後掙出來,拉她起身,“我不能隨便用我的力量——越少用越好,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冰夷抓出蛛絲馬跡。”


    “冰夷?”伸手抓住那隻手,站起身來,那笙又聽到了一個新稱唿,那是她在蘇摩那裏沒有聽說過的,“就是把你弄成這副模樣的那些家夥?”


    “走吧。”仿佛不願多說,那隻手拉著她往山下繼續趕路。


    天黑之前,那笙終於到了山下。


    空氣在一路上漸漸溫暖起來,到了雪線以下已經看到了稀疏的植物——那些灌木的樣子、都是中州大地上不曾見過的。


    住在瀾滄邊上的那笙也算是對於草木了解甚多,然而此刻卻是一種也不認識。她摸著一株兩尺高的掛滿紅果的灌木發呆,肚子裏已經傳出了咕嚕聲——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不可以吃。”看到她的手伸向那片誘人的紅果,那隻手一下子拉住了她,“會死。”


    那笙按著胃、皺了皺眉,手指拉起了另外一棵貼著地麵的紫色地苔:“這個?”


    “快鬆手,碰了會手腳潰爛的。”那隻手連忙拔起了地苔,遠遠扔開,“這裏的東西不要隨便碰——底下都是僵屍,土裏長出的東西哪能吃?”


    然而肚子餓得要命,那笙趴在地上找著,忽然眼睛一亮:“蘿卜!——這個總可以了吧?”她的動作快如脫兔,那隻手還來不及做出什麽反應,她就撲過去一把揪住翠綠的葉子,迅速拔起了泥土下的塊莖。


    “呃?”噗的一聲拔出來,看到地下塊莖的樣子,那笙目瞪口呆——居然…居然是金色的蘿卜?居然還是人形的,宛如胖胖的嬰兒。


    “人…人參?”揪著嫩葉,提在眼前看了半晌,她訥訥脫口,“好大一棵啊。”


    “哈!”心裏那個聲音笑了一聲,卻不說話。


    就在那個時候,那笙看到手裏提著的“人參”忽然動了起來。仿佛掙紮般地,那個淡金色的人形的塊莖扭動著,驀然發出一聲嬰兒般的叫喊。


    “媽呀!”嚇了一大跳,那笙下意識扔掉手裏的東西往後退去,“都大得作怪了!”


    那棵“人參”一接觸泥土、就迅速往地裏鑽了下去。然而剛鑽入一半,那隻手閃電般伸過來,一把抓住翠綠的葉子,噗的一聲重新把它拔了起來。


    “是雪罌子。”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好東西——你可真是傻人多福。”


    “雪罌子?那是什麽?”聽說是好東西,看到那個不停扭動的怪物,那笙歡天喜地的問,“可以吃麽?”


    “……”手沉默了下去,似乎已經被她打敗,“不可以。這是當藥用的!”


    苗人少女肚子發出很不體麵的“咕”的一聲,終於大失所望地坐到了地上:“餓死了餓死了……你倒好,不用管你的肚子。”


    “好了,起來起來——再走一段路就到天闕山口了啊!那裏的東西很多都可以果腹的。”那個聲音歎了口氣,哭笑不得,“快走吧,天就要黑了。”


    那笙抬起頭看看天,暮色已經籠罩了雲荒大地,隻好勉力起身:“好吧……”


    “你把簪子拔下來。”手對她說。


    “幹嗎?”山下已經很溫暖,那笙正在扯掉了綁腿,聽得這話怔了一下。


    “把簪子刺進雪罌子塊根——用金鎮住了,它才不會逃到土裏去。”


    那笙嗤之以鼻:“又不能吃,要它幹嗎?”


    “……。它是很珍貴的藥。”


    “珍貴?就是說、很值錢?”那笙終於來了興趣,拔下簪子。


    “算是吧。”


    “噗”,銅簪幹脆利落地刺入了塊莖裏,那個不停扭動的植物終於安靜了。


    “啊,我的簪子也很珍貴,可不要弄丟了才好。”那笙嘀咕著,小心地把雪罌子連著銅簪收到了懷裏,準備起身,忽然間她的眼睛亮了,看著前方——


    “喂,你看!那邊有火光!……好像有人、有人在那邊生火!”看到濃重暮色中燃燒起來的那一點火光,那笙驚喜交加——和這些怪物相處了一日,終於看到了同伴的蹤跡,讓她如何不高興?


    “小心。”在她拔足奔出的時候,那隻手忽然拉住了她。然後在她低頭驚訝詢問的時候,看到那隻手迅速在地下的土裏劃出了這兩個字。


    “啊?難道前麵是妖怪?”那笙驚住了,遲疑著問。


    那隻手搖了搖,否認了她的猜測,隻是繼續寫道:“敵友莫測,須小心。將我藏起,莫使人知。”


    那笙耐著性子看它一字字寫完,納悶:“你怎麽忽然不說話了?”


    “入夜,力消不可用。”


    斷手迅速寫下的那幾個字,讓那笙登時一驚。她不敢再大意,連忙解下厚重的外衣,鋪開來,那隻手很配合地屈起手肘。那笙將斷手包好,打了一個包裹係在背上。


    她有些忐忑地向著遠處那個火堆走過去,又餓又累地拖著腳步。


    “格老子,總算是過了那座見鬼的山了……”還沒有靠近篝火,耳畔已經聽到了久違的中州話。那聲音雖然粗魯難聽,然而此刻在那笙聽來卻不啻仙樂。


    是中州人!居然…居然前麵還有一批中州過來的旅人!


    她心下一陣歡喜,腳步也忽然輕快了很多,幾乎是衝著篝火飛奔過去。


    “止步!”猛然間,背後包裹裏麵那隻手隔著衣服用力扯住了她的背心,急速寫下兩個字。她驚詫地放慢了腳步,不敢出聲,隻在心底納悶:“怎麽?”


    “有異。”斷手貼著她的脊背,重重寫下兩個字。頓了頓,再度疾書:“避!”


    然而,那時候那笙已經跑到了離火堆不到十丈的地方了——前方的大樹下、果然圍著一堆中州裝束的人,在火邊高聲罵人喝酒,喧鬧盈耳。她看不出有什麽異常,然而感覺到了背後那隻手的高度緊張,她還是忍痛停住了腳步。


    然而,在她轉身之間,離火堆稍遠的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向她這個方向抬頭看了過來。篝火明滅,她猛然認出了那個人的臉:


    ——蘇摩!


    仿佛跋涉讓他消耗了體力,傀儡師的神色是漠然而倦怠的,懷中抱著那隻高不過兩尺的小偶人。然而,雖然明知對方看不見、在他那一眼看過來時,那笙心裏還是不知為何猛然一跳,下意識退開幾步,隱入了樹影中。


    趁著對方沒有發現,她脫離開了那一群人,轉入另一處濃蔭中。


    夜色已經降臨了,天闕下麵漆黑一片,樹影憧憧,不時有奇異的動物的鳴叫。那笙轉了個彎,一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點篝火,才摸索著坐了下來,小心不發出聲響。


    “你也怕他?”仿佛能感受到方才刹那間她的心態,那隻手忽然在她背上寫,問,“他是誰?”


    “他叫蘇摩——本來是和我一塊兒結伴從雪山那邊過來的。”那笙歎了口氣,感覺又餓又累,在心底迴話,“是啊,我怕他,說不出來為什麽怕——他、他長得那麽好看,比我看到的所有女人都好看!可是……我說不出來。”


    “蘇摩?是他?”仿佛有點震驚,手忽然一顫。頓了頓,再度寫:“避開他。”


    “啊?”那笙無聲地笑了起來,借著樹葉間灑落的月光,把包裹從背後解下來,“你也怕他?”


    包裹一鬆開,那隻手就跳了出來,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在她手心上寫字:“如果我沒有被大卸八塊、當然就不用怕他。”


    它寫的很快,有些字那笙一時沒有辨別出來它就已經寫完了。指尖在她手心輕輕劃著,那笙隻覺得癢得要命,忽然間忍不住“咭”地一聲笑了出來。


    “唰”,那隻手行動快如閃電,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唔……”那笙四處看了一眼,見沒有驚動那邊的人,才用力拉住那隻手,把它從自己嘴上扯了下來,“好了,我不出聲!——你也別隨便亂動好不好?如果姑奶奶我是漢人,早打死你這隻下流的臭手了。”


    “……”手停頓了片刻,對她比了一個手勢。


    幸虧夜色中那笙也沒看見,她隻覺得肚子越來越餓,然而夜裏哪裏能找到吃的?聽到那邊隱約傳來的大笑喧嘩聲,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為了消遣時間,苗人少女忽然提議:“喂喂,臭手,過來,我給你看相好不好?”


    手沒有動,呆在一邊的黑暗裏。


    “呀,忘了現在看不見。”那笙仰頭看了看黯淡的月光,歎了口氣,忽然又有主意了,“對了,可以摸骨嘛!——我算命很準的,你信不信?楚地那些巫女都沒有我厲害呢!我一摸就知道你的來曆。來來……”


    然而,輕微的簌簌聲響起,那隻手不理睬她,反而往她身後的叢林裏爬了開去。


    “喂喂!你幹嗎去?”那笙差點就脫口喊了出來。背後猛然一重,似有什麽按了上來,有些惡狠狠地寫:“去找吃的堵住你的嘴!”


    “……”那笙語塞,還沒有迴頭,那隻手就從她肩頭掉落,迅速爬了開去,消失。


    在黑暗中,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抱膝坐著,耳邊斷斷續續傳來遠處火堆邊那一群中州人大聲的笑罵喧鬧,她羨慕地歎了口氣,拿出懷中帶著簪子的雪罌子把玩。隱約間,似乎還聽到了女子尖利的哭聲。


    “呃?怎麽還有女人?”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輕輕往外挪了幾步,從草叢中探出頭來——然而,太遠了,連那火都隻是隱約跳動的一點,更看不清其他。好奇心起,她借著濃蔭往那邊靠了靠,想看看出了什麽事情。


    “救命!救命!放開我!”那女子的聲音越發淒厲了,在暗夜裏如同鬼哭,“表哥,表哥!救我!”


    “嘩,好烈的娘們兒……老麽,快過來幫忙摁住她!”


    聽到唿救聲,和同時傳來的淫猥的哄笑,那笙忽然間明白發生了什麽,隻覺得血一下子衝到了腦裏,猛地跳了起來。


    “啪”。才衝出幾步,她的腳踝被人拉住,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黯淡的月光下,她低頭看去,看到那隻蒼白的手抓住了她。那笙急了,用力踢腿,就想把它甩開,然而那隻手反而噠噠地順著爬了上來,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別去!”


    “他們、他們在欺負那個女的!”那笙脫口就喊了出來,幸虧那隻手見機得快,一把捂住了她得嘴。那笙抬起手用力扯開它,然而無論她多用力,那隻手卻不肯放。見她掙紮得厲害,怕弄出聲音來引起那邊注意,手忽然鬆開了,然後閃電般敲擊了她頸椎的某處,那笙隻覺得全身一麻,陡然倒了下去。


    那隻手扶著她緩緩靠坐在樹下,那笙憤怒地瞪著它,大罵:“你——”


    話音未落,那隻手再度伸過來,塞住了她的嘴巴。


    “唔!”那笙隻好瞪著那隻在草地上爬行的手,在心底大罵,“臭豬手!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救那個女的!”


    “別管。”手懶洋洋地爬到她肩上,迴答,“你吃你的。”


    那笙下意識一咬牙,發現塞在她嘴裏的居然是一個大果子,一口咬破,殼子裏汩汩沁出香甜如蜜的汁。她不由自主吞咽了幾口,然而卻依舊奮力想站起來:“讓我過去!我殺了那些禽獸不如的家夥!”


    “你若過去了,被剝光衣服的就是你。”知道她動不了,那隻手漫不經心地繼續寫,“沒本事,別強出頭。到時候沒人救你。”


    “不用你救!反正讓我過去!”那笙大怒,用力掙紮,“他們要糟蹋那個姑娘!”


    “有蘇摩在那兒,你這麽急幹嗎?”感覺到少女憤怒的劇烈,斷手不敢再漫不經心。


    “他?指望他救人不如指望一頭豬去爬樹!”它的勸告反而讓那笙更加煩躁起來,“他不會管的!那個冷血的家夥!讓我過去殺了那群禽獸!”


    女子的尖叫繼續傳來,撕破荒山的黑夜,然而嘴巴顯然已經被什麽堵上了,叫喊聲悶悶的,而那群人的哄笑和下流的話語卻越發響亮。


    “他很強,那樣的舉手之勞他不會不作的。”斷手繼續安撫那笙的情緒,然而聽到風裏傳來的聲音,苗人少女的身子卻莫名地劇烈顫抖起來,痛苦似的慢慢蜷縮起來,手腳雖然不能動,然而能感覺到她衣衫下的肌膚繃緊了,微微發抖。


    “怎麽了?”感覺到了她的異常,那隻手連忙拍著她的肩。


    “別碰我!”那笙心底猛然的尖叫讓那隻手啪的一聲跌落到地上。暗夜中,聽著那邊斷斷續續的嗚咽唿救,苗人少女的身子仿佛落葉一般顫抖起來,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她的臉頰,“殺了他們!殺了他們!——跟三年前那群強盜一模一樣!我殺了他們!”


    斷手正要重新攀上她的肩膀,忽然間就僵住了。


    “你…你知道我為什麽千辛萬苦地也要來雲荒?你知道中州那邊是什麽世道啊!到處是打仗,到處是動亂!那些軍隊燒殺擄掠,女人和孩子哪裏有活路……”嘴巴被那隻果子堵住,苦鹹的淚水仿佛倒灌進了喉嚨,那笙蜷起了身子,不停發抖,“連那樣的小寨子都要滅掉……禽獸…禽獸!”


    那隻手停住了,半晌沒有動,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那時候如果不是同族那個姊妹救我,我早就死了!是她拚了命救我出來!”那笙感覺血一直衝到腦裏,全身發抖,“現在,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拚了命也要救那個姑娘!”


    “可是,”斷手輕拍她的肩,然而卻是越來越凝重,慢慢寫下一句諫言,“目下你拚了命也未必有用。”


    頓了頓,那隻手伸了過來,替她擦掉滿臉的淚:“等天亮,我替你殺了那群家夥。”


    “不行!那就來不及了!”那笙在心底大叫起來,“不用你幫!你放我出去!”


    然而那隻手再也不聽她的,扯下一團樹葉堵住了她的耳朵。


    蘇摩也恨不得堵起耳朵。


    雖然遠離火堆坐著,那邊樹叢裏女子尖利的叫聲和那群人的哄笑聲還是不停傳入他耳畔,幾次眼皮剛闔上就被吵醒。


    什麽蜀國的驍騎軍——那些爬過山逃到這裏的殘軍真是比強盜還不如……自己怎麽會遇到這群人。還不如和那群流民同路的時候要好一些。不過…原先那群一起爬雪山的中州流民已經全死光了吧?——包括那名會算命很煩人的苗人少女、也該喂了那些僵屍了。


    然而此刻,蘇摩希望旁邊還是那個多話的少女——總比這一群半夜還吵得人不能睡的亂兵要好。


    他靠著樹翻了個身,然而心頭漸漸有些煩躁起來。


    篝火嗶嗶剝剝地燃燒,火光映出了一邊幾個被捆綁著的人失魂落魄的臉。


    其中那個書生顯然是和那個小姐一起被擄過來的,樹叢中那個女子口口聲聲叫著他“表哥”,聲音淒厲,然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滿臉油汗,蒼白著臉,聽一句臉就抽搐一下,然而被刀逼著,卻叫都不敢叫一聲,隻是睜著失神的眼睛東看看西看看,眼裏滿是哀求。


    “嘿嘿,撿了條命爬過了山,兄弟們都要好好慶祝!”樹叢分開,橫肉滿身的大漢心滿意足地出來,對著火邊的書生大笑,“格老子,你的那個娘們不錯,好一身白肉!”


    “啊也,輪到大爺我了——去看看怎生個白法?”旁邊那刀守著書生的士兵樂開了花,忙不迭地扔了刀,爬爬滾滾進了樹叢。


    “格老子,怎麽除了這個小娘皮有點意思,其餘幾個都一點油水都沒有?”幾個守在火邊的亂兵喃喃自語,看著幾個被他們打劫的旅人,“本來想守著山口,撈一點再去那邊過好日子,結果等了半天就逮了這些!”


    “兵大爺,小的身無長物,大爺也搜過了,就放過小的吧。”和那個書生綁在一起的是一個年輕公子,蓬頭汙麵,隻穿著夾衣——顯然外麵衣服值點錢,已經被剝走了。


    “去你娘的!”一見這個人顯然就有氣,亂兵中的頭目飛起一腳把他踢開,隨後踢倒了旁邊一個背簍,大罵,“你說你背著一簍子幹草葉子幹嗎?吃飽了撐的!老子見你穿戴、還以為是頭肥羊呢!”


    那穿著夾衣的公子被一腳踢飛,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來。然而,卻是不動聲色地挪向被亂兵扔下的那把刀,將身後手上的繩結在刀上磨開。


    樹叢裏那個小娘叫喊的聲音也弱了,火邊上亂兵們笑鬧的聲音依舊響亮。頭目在火邊坐下,喝了一口帶來的酒,斜眼看了看不遠處靠著休息的傀儡師,眼神陰森狠厲——隻有這個瞎了眼的耍把戲的家夥,他沒有敢隨便下手。


    今天黃昏,遠遠看著那個影子從雪峰上下來時,那樣的速度簡直非人間所有。


    這樣一個摸不透來路的家夥,他還是不敢起徑自歹心。然而觀察了半天,不見對方有任何舉動,甚至自己這邊故意張揚行事對方也隻作視而不見,顯然是軟弱可欺——他的膽子,也不由慢慢大了起來。


    然而,不等他一摔碗喝令弟兄下手,樹下的傀儡師翻了個身,淡淡開口:“吵死人了。統統的給我住嘴!”


    蘇摩的聲音不高,散淡而冰冷,那些圍著火堆叫囂取樂的亂兵登時一怔。


    “格老子!居然敢叫老子閉嘴?”頭目趁機發作起來,把碗往地上一摔,“小的們,給我把他切成八——”


    聲音是瞬間停住的,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火光明滅中,亂軍頭目的脖子上忽然出現了一圈細細的血紅色,然後噗的一聲,整顆頭顱齊唰唰飛了出去,鮮血從腔子裏衝天噴出。


    另外兩個已經拔出刀來的士兵,手腕一痛,發現整隻手連同刀一起掉落到了地上。


    而離開篝火一丈遠處的那個傀儡師,卻是看也不曾往這邊看一眼。


    “啊?……鬼,鬼啊!”看到這樣詭異的情況,仿佛空氣中有殺人不見血的妖怪,剩下幾個士兵驚惶失措,掉頭就向密林深處逃去。


    “總算是清靜了。”蘇摩也沒有追,喃喃自語了一聲,便翻了個身,繼續小憩。


    “怎麽了?”聽到外麵同伴驀然一聲大叫,樹叢裏麵的正在興頭上的士兵連忙提著褲子跳了出來,隻看到地上頭目身首分離的軀體和血淋淋的斷手。他大叫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了刀,砍向那幾個俘虜:“你們!是不是你們幹的!”


    “還在吵?”樹下的傀儡師喃喃了一句,頭也不迴。人偶的手微微一動——隻是刹間、那個士兵的頭顱同樣從頸子上齊唰唰滾落到地上。


    “啊呀!”被捆住的幾個俘虜脫口驚叫起來,然而立刻閉上了嘴巴,生怕再發出聲響落下來的便是自己的人頭。


    那個穿著夾衣的公子已經在地上暗自磨斷了縛手的繩索,隻是變起頃俄,一時間看得呆了,迴不過神。此刻才連忙起身,上去給同樣綁縛住的俘虜們解開了繩子。


    被那群亂兵抓住的一共有四人,除了被拖到樹叢中去的女子,火堆邊上除了他自己和那個書生,還有一個衣衫破爛的中年男子,麵有菜色,一副困頓潦倒的樣子,繩子一解開就跌倒了地上,哼哼唧唧。


    那個書生一被鬆開,就手腳並用地朝著樹叢爬了過去,帶著哭腔叫那個女子的名字:“佩兒,佩兒!”方叫了幾聲,又想起了那個詭異的傀儡師在休憩,便不敢再叫。


    然而,樹叢裏已經沒有迴答的聲音。


    “蘇摩出手了。”悄無聲息地從草葉中迴來,那隻手“告訴”她。


    那笙不可相信地睜大了眼睛:“什麽?他那種人會管?”


    斷手沒有多分解,隻是拔掉了堵住她耳朵的草葉。那笙細細一聽,隻聽外麵已經悄無聲息,那群亂兵強盜般的喧嘩果然都沒了,隻聽到那個女子細微的抽噎聲,似乎危險已經過去。她不由半信半疑。


    “吃東西。”看她安靜下來了,那隻手取出了堵住她嘴巴的果子,將手裏的各種瓜果放到她衣襟上。那笙本在氣惱,但是在月光下看到它滿手都是泥土,想起它一隻手要在地上“走”、又要拿迴東西給她,一定大為費力,心裏一軟,便發作不出來。隻是沒好氣:“我的手動不了,怎麽吃?”


    夜已經深了,一安靜下來,樹林深處那些奇怪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晰。


    “咕嚕——”忽然間,一陣低沉的鳴動震響在暗夜的叢林裏,那些蟲鳴鳥叫立刻寂滅。


    “那是什麽?”那笙陡然間也是覺得說不出的不自在,感覺有什麽東西慢慢走近,驚懼之間,脫口低唿,“有東西……有什麽奇怪的東西過來了!”


    “你感覺到了?”那隻手忽然動了起來,將她一把拉進了樹叢躲了起來。


    那個瞬間,苗人少女聽到空氣忽然變得詭異,仿佛有誰摻了蜜糖和蘇合香進去,讓人開始懶洋洋地什麽都不去想。風掠過樹梢,風裏麵,忽然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音樂。


    舒緩的,慵懶的,甜蜜的,讓人聽著就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小心!”在她不由自主微笑起來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間就狠狠擰住她的耳朵、把她揪了迴來,用刺痛將她驚醒,“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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