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元稹淡然一笑,緩緩道:“忠奸是非,破城之後自見分明。”


    “看來國相心意已決。”澹台懸夜麵色冷然,淡淡道:“那就不必多言了。”


    夏侯元稹扭頭看了身邊唐長庚一眼,唐長庚卻是按住佩刀,微微點頭。


    四麵被圍,眼下的局麵,要麽棄械投降,要麽就隻能是拚死一戰。


    唐長庚等人當然清楚,如若棄械投降,等同於引頸就戮,立時就要迎來滅頂之災。


    雖然以眼下的實力,已經不必奢望攻破皇城殺入宮中,但若是放手一搏,要殺出一條血路護衛國相和群臣離開此地,卻也並非困難之事。


    隻要突出包圍圈,國相和群臣退到安全之地,國相完全可以卷土重來。


    夏侯家經營多年,勢力遍布朝野,且不說各州諸多官員出自國相門下,隻是那手握數萬精兵的鎮國大將軍裴孝恭,便是夏侯家一手扶持起來,這些年國相對南方軍團照顧有加,後勤物資都是優先供應南方軍團,裴孝恭視國相為恩人,在澹台懸夜和國相之間,裴孝恭自然不用考慮也會選擇國相。


    而且國相擁有帝國首輔的身份,到了迫不得已之時,傳檄地方兵馬進京勤王,各路兵馬自然也都會奉命前來。


    所以唐長庚和莊召陽都清楚,既然無法攻城,那就隻能是保護國相殺出重圍,隻要國相安然無恙,這局棋鹿死誰手,那還是尚未可知。


    “文統領,你帶人保護國相。”唐長庚拔刀出鞘,向文熙泰道:“主力向南突圍,隻要突破包圍,我們可以進入各坊之間,封鎖街巷,與叛軍僵持。”


    國相心知即使突圍出去,京都接下來也必然是持續很長時間的兵荒馬亂,甚至京都無數百姓也都會迎來滅頂之災。


    不過隻要能與敵軍僵持,自己派人傳檄各處調遣援兵,用不了多久,京都便將重新恢複秩序。


    文熙泰正要護衛國相後退,卻聽到城頭傳來尖利的嗓音:“聖人駕到!”


    那聲音極為尖細,穿透力不弱,雖然遠不能與澹台懸夜中氣內功相提並論,但城下許多人卻也還是聽的一清二楚。


    夏侯元稹身體一震,抬頭盯住城頭。


    正門上的城頭,龍鱗禁軍紛紛向兩邊散開,隨即便有數名太監出現在城頭,於是城下的將士們睜大眼睛看到,一頂金冠率先映入眼簾,隨即城頭金黃一片,大唐天子緩緩出現在城頭。


    她身著極其華美的服飾,璀璨奪目,立於城頭,居高臨下俯瞰,君臨天下,不怒自威。


    國相睜大眼睛,眼角抽動。


    他當然認得出來,城頭出現的確實是當今聖人。


    一瞬間,國相萬念俱灰。


    聖人既然出現在城頭,那麽自己之前宣稱宮內有叛黨的言辭也就不攻自破。


    聖人在城頭居高臨下看著國相,國相也是仰望著聖人,相顧無言。


    空氣似乎被凍住,寂然無聲。


    陡然之間,一陣大笑聲突然響起,眾人隻見到國相騎在馬背上仰天大笑,那笑聲十分放肆,可是到後來,卻漸漸變的淒然起來。


    夏侯元稹並非沒有想過一切都是聖人布下的局,為了保住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聖人出手剪除權傾朝野的夏侯家。


    但他卻覺得這個可能並不是太大,至少聖人不會布下如此惡毒的陷阱來鏟除夏侯家。


    畢竟夏侯家


    是這顆大樹的根。


    也許有一天夏侯家確實威脅到了皇權,但那一天卻遠遠沒有到來。


    有當今聖人庇佑,夏侯一族享盡榮華富貴,而且手握大權,此種情況下,根本沒有必要動搖聖人的龍椅。


    夏侯家要取天子而代之,獲得的未必比現在多太多,但失去的一定很多很多。


    當今聖人擁有先帝的傳位詔書,即使如此,登基之後,也立刻引起天下震動,三州七郡連續叛亂,周邊諸夷趁虛而入,直到今時今日,依然有無數人並不承認當今聖人是正統的大唐天子。


    如果換做夏侯家篡奪帝位,造成的後果隻會嚴重得多,整個夏侯家甚至會被碾成粉末。


    隻要夏侯家沒有直接威脅到那把椅子,國相相信聖人即使忌憚夏侯家,也不會輕舉妄動。


    所以他幾乎斷定,聖人必然在宮內為人所控製。


    可是生死攸關的時候,聖人卻突然出現在城頭。


    聖人既然安然無恙,也就證明著一切都是聖人部署,就是要引誘夏侯家出手,坐實了謀反之罪,從而一網打盡。


    他現在也終於明白,為何方輝與何太極會臨陣倒戈。


    他們並不是與澹台懸夜有勾結,而是受了天子的旨意。


    在夏侯家與澹台懸夜之間,他們會選擇夏侯家,可是在天子與夏侯家之間,他們當然會選擇天子。


    國相沒有想到,聖人竟然以如此狠毒的圈套來剪除與自己有著血脈之親的家族。


    淒然的笑聲遠遠傳開。


    “聖人在此,為何不拜?”一名太監尖聲斥責。


    將士們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難道爾等當真要謀反?”澹台懸夜厲聲道:“聖人有旨,被蒙騙醒悟者,可赦免其罪!”


    “嗆!”


    “嗆!”


    幾聲脆響,最前列的幾名兵士在窒息的氣氛之中,再也挺不住,鬆開手,手中的兵器落地,隨即已經跪伏在地。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幾人放下兵器,其他兵士再不猶豫,放放放下手中的軍械,跪倒在地,廣場之上,黑壓壓的武-衛軍和神策軍將士如同麥浪一般,一片一片地跪倒在地,沒過多久,廣場上依然站立的人寥寥無幾。


    聖人一聲不吭,轉過身,在眾太監的簇擁下,很快就消失在城頭。


    唐長庚騎馬跟在國相身後一步之遙,見到自己麾下的武-衛軍幾乎全都丟下兵器跪倒在地,仰首望天,知道聖人在出現的那一刹那,這邊就已經是大勢已去。


    他閉上眼睛,握著佩刀的手臂猛地抬起,便要自刎,卻聽得文熙泰在旁冷聲道:“你要自盡?”


    唐長庚一怔,看向文熙泰。


    “自始至終,我們從未叛亂。”文熙泰冷冷道:“我們雖然行事過激,卻是一心為了進宮護駕,何曾有過謀逆之心?唐將軍現在欲要當眾自刎,難道是承認自己為叛賊?”


    唐長庚心下一凜,後背出冷汗。


    雖然大勢已去,但國相畢竟是聖人的兄長,哪怕隻有一絲機會,也可以竭盡所能向聖人解釋清楚,可自己若是當眾自刎,就等若是畏罪自盡,也就坐實了國相和自己的叛亂之最罪。


    這當然是不能接受。


    哪怕


    是死,也不能如此窩囊死去。


    “嘎嘎嘎!”


    厚重的皇城丹鳳門緩緩打開,卻並沒有完全敞開,從裏麵緩緩走出一名太監,衝著國相道:“聖人有旨,宣國相入宮覲見!”也不廢話,轉身便返迴城內,隻有城門留下一道縫隙。


    “相爺....!”文熙泰微微變色。


    夏侯元稹卻是一言不發,一抖馬韁繩,緩緩前行,在眾目睽睽之下,徑自進入城門之內,待得國相的身影進入之後,城門緩緩關閉。


    紫微重重深宮之中,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朱紅色的高牆無來由的生出一股壓迫感。


    紫微宮是一個統稱,包含著聖人居所的十八處宮殿,居於最中心的便是紫微殿。


    紫微殿後麵便是宮中禦花園,宮閣園林,亭台樓榭無窮無盡。


    冬天樹葉凋零,便是皇宮內也難以避免,所以一到冬日,宮裏的樹木都會用彩綾剪成花葉,紮在樹上,這樣顯得整個皇宮四季常青。


    禦花園有山,也有海。


    唐宮禦花園內人工挖掘出了一塊湖泊,其中按照北鬥七星的位置,營建了七座小島在其中,諸島高出水麵百尺有餘,看起來蔚為壯觀。


    每座島上,台觀殿閣,星羅棋布,宛若仙境一般。


    夏侯元稹對七星海很熟悉,當初聖人在宮內修建七星海,他甚至幫忙出謀設計,其中聖人更是下了恩旨,由國相為其中一座小島命名,而國相獻名“淩霄”,蘊意天庭之意。


    國相甚至還記得,獻名之後,聖人開懷大笑,龍心大悅,君臣皆歡。


    七星海畔有一處小花園,裏麵遍植各類奇花異草,即使是冬日,也是異香撲鼻。


    花園內擺有一張漢白玉石桌,造型古雅,桌上擺放著宮內儲存的瓜果。


    幾名太監引著國相徑自來到小花園內,隻令國相在此等待,便俱都退了下去。


    身在宮內,國相卻反而輕鬆起來。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聖人的圈套,落得個一敗塗地的結果。


    他入城之後,在前來皇宮的途中,情緒複雜,有憤怒,有懊惱,有自責,甚至有一絲恐懼,可是此刻身在唐宮禦花園內,看著自己過往熟悉無比的場景,心情竟是寧靜下來。


    他現在更多的是好奇。


    他很想知道,聖人見到自己之後,會對自己說什麽。


    許久之後,終於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便瞧見四名太監進入花園之內,徑自分站在四角,麵無表情。


    國相皺起眉頭,有些疑惑。


    道理很簡單,因為國相知道,自這小花園修建至今,從不允許太監進入其內,聖人在此休息之時,也隻讓妙齡宮女在旁伺候。


    自己或許是唯一有資格進入這小花園的男人。


    因為這小花園內種植的都是天下間極其罕見的奇花異草,聖人覺得,宮中太監乃是殘缺之身,陰陽不全,如果進入這小花園,隻會破壞這處花園的氣運,隻有妙齡宮女在這裏伺候,才能以少女的氣息來養育氣運。


    這樣的規矩,十幾年來從無破壞過。


    但此刻四名太監直接進入這小花園之內,自然是十分反常。


    他目光掃過,幾名太監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宛若木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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