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書院弟子都是沉思。


    秦逍心知這幾名學子的學識都遠在自己之上,這幾句話一說,對方正發懵,正好趁機離開,要是多說幾句,肯定比不得這幾人的口舌之利,向秋娘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要走。


    “這位兄台等一下。”左首那位師兄卻已經起身來,向秦逍一拱手,彬彬有禮道:“鄙人宋邈,請教一句,以你這例子,是否可以證明人性本善?此人雖然殺人劫財,但初心卻是為了救妻,動機為善,也就說明其性本善。”


    秦逍搖頭道:“你這話不對。”


    “哦?”宋邈皺眉道:“何解?”


    秦逍道:“此事之中,是善是惡涉及到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被殺之人。如果說他救妻初心是為善,那麽他劫財殺人,從一開始就對被害者有惡心,也就談不上什麽性本善。迴到他妻子身上,他救妻的初衷似乎是善,但背後是否真的隻是單純為善?也許他的妻子對他的家庭不可或缺,可以為家庭帶來利益,此人救妻,不隻是為了妻子這個人,也許是因為妻子本身帶來的利益,如此也就談不上性本善了。”


    右首那師弟笑道:“兄台所言極是。”


    “你也別覺得人性本惡。”秦逍道:“其實在我看來,人性其實沒有什麽善惡。”


    在場眾弟子都是皺眉,有人忍不住道:“沒有善惡之分,與禽獸何異?閣下此言,斷不可取。”


    秦逍笑道:“諸位口中的善惡,從何而來?”


    眾人一怔,宋邈肅然道:“自然是古賢參悟天人萬物而得。”


    “所以善惡一開始也還是人定。”秦逍道:“既然善惡為人定,又何來人性本善本惡?”


    這倒不是秦逍熟讀書卷之後有什麽過人的領悟,隻是他所經人所經事不在少數,對人心自然是看的頗深,遠比在書院坐而論道的學子要深刻得多。


    “在我看來,人性一開始就是一張白紙。”秦逍緩緩道:“在上麵塗上什麽顏色,就變成什麽顏色。又或者說,人性如水,沒有什麽善惡之分,隻是這滴水如果落入臭水溝,也就成為濁水的一部分,若是落入浩瀚大海,也就成為大海的一部分,完全所處環境所決定。”


    “人性如水?”宋邈若有所思,其他人也都是低頭沉思。


    秦逍見眾人沉吟,不再耽擱,向秋娘努努嘴,快步便走,宋邈迴過神來,抬手想叫住,秦逍卻根本不理會,反倒是加快步子,和秋娘匆匆而去。


    等迴頭看不見那群人,秦逍才鬆了口氣。


    秋娘此時卻是一臉敬佩地看著秦逍,道:“逍弟,你真是厲害,敢和他們這樣說話。”


    “他們又不是神仙,有什麽可怕的?”秦逍笑嗬嗬道:“秋娘姐,其實別以為整天待在書院的人就有大學問,他們閉門造車,不去看盡人間冷暖,抱著幾本書,其實見識甚至比不上一名走街串巷的賣油郎。”


    秋娘心想這話也隻有秦逍敢說出來,天下人對文人士子敬畏有加,隻以為他們無所不知。


    走進一道木柵欄搭建的圍牆,前麵又是一片竹林,林蔭茂密,秦逍卻是一眼看到,竹林邊有一座小木屋,小木屋邊上則是一處小池塘,此刻在那池塘邊


    上,一名身著灰色布衣的老者正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垂釣,邊上有一張小案幾,上麵擺放著茶具,那老者滿頭白發,陽光之下,鶴發如仙。


    秋娘低聲道:“那是夫子!”變得更加小心,輕步上前,距離幾步之遙,停下步子,行禮道:“夫子!”


    老人迴過頭來,雙眸如月,麵帶淺笑,神情溫和,輕聲道:“昨晚有一隻雀兒落在窗台上,我知道今天會有好事臨門。你好些日子沒有過來了。”


    “不敢打擾夫子。”秋娘很恭敬道:“剛剛抄了栗子,特意給您送過來。”


    夫子微笑著,目光落在秦逍身上,忽然微笑道:“孩子,到這裏來!”


    秦逍見夫子看著自己,分明是對自己說話,這老人的聲音平和無比,但卻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秦逍不自禁走上前,拱手行禮,夫子卻是做了個手勢,秦逍立刻明白,雖然有些奇怪,卻還是蹲在夫子身前。


    夫子抬起手,輕輕拍了拍秦逍的臉頰,這個動作十分奇怪,夫子卻已經笑著向秋娘道:“你能找到一個好歸宿,白衣很歡喜,老夫也很欣慰。”不等秋娘說話,看著秦逍道:“好好照顧她。”


    秦逍不自禁點頭。


    秋娘這時候已經上前來,將兩包糖炒栗子放下,輕聲道:“白衣去了江南,一直沒有迴來,所以沒能過來看您。”


    夫子微笑頷首,並無多說。


    池塘的水很清澈,幾乎可以說是清澈見底,陽光下,秦逍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池塘底部的石頭,隻是這池塘並不大,隻是隨便掃一眼,幾乎都能盡收眼底。


    讓秦逍感到詫異的是,這池塘裏幾乎看不到一尾魚的蹤跡。


    “夫子是在釣魚?”


    夫子含笑道:“否則你以為我在做什麽?”


    “可是池塘裏好像沒有魚。”秦逍疑惑道。


    夫子撫須笑道:“所以你覺得我不是在釣魚?”


    “晚輩不明白。”秦逍搖搖頭:“池中無魚,但夫子卻偏偏是在釣魚。”


    夫子道:“你站起來,往我身後走上七步。”


    秦逍雖然不知道夫子意欲何為,卻還是起身,按照夫子吩咐後退七步,夫子這才問道:“你可還能看見池中無魚?”


    秦逍搖搖頭,七步之遙再看池塘,隻能看到水麵上粼粼波光,自然看不到池塘中有魚無魚。


    “那你現在看我是在做什麽?”


    “釣魚。”


    夫子笑道:“不錯,我若不讓你靠近,你便以為我是在釣魚。池塘裏有魚無魚不打緊,隻要我拿著魚竿坐在池邊,誰都以為我是在釣魚。”


    秦逍隻覺得這話有些深奧,似乎明白些什麽,但細細一想,卻有難以明白。


    “易書堂有一本,天色尚早,你去讀一讀。”夫子拿著魚竿,目光看著水麵,溫言道:“便當是我送給你的見麵禮。”


    秦逍本想著試探一下關於自己身世的問題,但夫子那睿智的眼眸卻讓秦逍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忽然想到,如果夫子真的想


    讓自己知道一些什麽,自己不用跑到書院,那也自然能知道,可是如果夫子不想讓自己知道的事情,自己就算在這裏待上一年半載,恐怕也什麽都不會知道。


    秦逍躬身一禮,初次見麵,還是不要太多話,跟著秋娘轉身離開,夫子卻是盯著水麵,氣定神閑。


    易書堂是書院藏書之所,比起書院其他簡陋建築,卻顯得雅致的得多。


    院內一片幽靜,秋娘並沒有跟隨秦逍一起進院子,隻是在院外等候,這畢竟是書院重地,夫子賜書於秦逍,秋娘倒也不好跟著一起進去。


    初次見麵,夫子賜書,秦逍雖然覺得奇怪,但老夫子一番盛情,卻之不恭。


    院裏似乎沒有人,秦逍進到堂內,四下瞧了瞧,見到屋裏整齊擺放著書架,書架上麵擺滿了各類書籍,卻並無看到人,心想難不成自己還要在這書堂裏麵自己找尋。


    “有人嗎?”秦逍輕聲叫道。


    但卻無人應聲,秦逍心下詫異,這易書堂的院門沒關,屋門也沒關,滿屋子的書籍卻無人看守,看來還真是十分開放,按照常理,這裏麵怎麽說也該有個管理。


    他背負雙手,饒有興趣地順著書架緩步而行,見得書架上的書籍眾多,雖有各類古籍珍典,但其中卻也有大量的野史閑書,隨便抽了一本野史,卻見到封麵上是一副十分滑稽的圖畫,人物誇張,唇角不由泛起笑容,心想這知命書院果然不一般,一般的書院多的是經史子集,這類閑趣雜書肯定是不可能進入大書院之內。


    他將書籍放迴原處,又往前走了幾步,正往書架掃過去,陡然間,卻發現一雙眼睛就在對麵,這一下真是極為突兀,饒是秦逍膽大,但忽然從暑書架上看到一對眼睛,卻也是大吃一驚,“啊”的叫了一聲,對麵那人竟然也是“啊”的叫了一聲,立刻轉身,背對秦逍。


    “你是什麽人?”秦逍立刻問道,但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唐突,書架對麵那人肯定是易書堂的管理。


    “這裏是書院重地,誰讓你進來的?”對麵那人沉聲道,雖然故意壓著聲音,但秦逍一下子便聽出來,那聲音分明是傳授自己靈狐踏波的二先生無疑,驚喜道:“二先生?”


    那人也不迴頭,含糊不清道:“誰是二先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秦逍卻是熱情高漲,饒過書架,那人見狀,再次轉身,背對秦逍,秦逍卻拱手道:“二先生,原來你在這裏?多謝你傳授功夫,若不是你,我恐怕已經死在擂台上了。”


    “不關我事。”那人躲躲閃閃,沒好氣道:“我什麽時候傳授你功夫?”


    “二先生,這就沒意思了。”秦逍歎道:“咱們相識一場,我現在登門道謝,你連正臉也不給我看,這豈是待客之道?”


    那人道:“你跑到易書堂做什麽?誰讓你過來的?這裏是書院重地,可不是誰都能進來。”


    “恕我直言,這易書堂大門敞開,我在這裏轉悠半天,看管很不嚴格啊。”秦逍歎道:“要是有人從這裏盜書,隻怕你都不曉得。”


    那人赫然轉過身來,惱道:“誰敢盜書?我在這裏,誰敢盜書?”忽地想到自己臉孔被秦逍看見,抬起手,用一條手臂擋住了臉,似乎這樣秦逍便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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