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梁四年輕。


    所以有朝氣。


    也有衝勁。


    這使他義無反顧、奮不顧身的擔當上召集統一大計、聯合對抗萬人敵、童貫、蔡京朝廷宦官邪惡勢力的召集人。


    學識使他作出有眼光的裁奪:接受朝廷的招安,形同向自己的理想招魂。


    他的熱情也的確感動了不少人,同意了他,同時也支持他,連將軍都是其中一個。


    ──這“一個”,可代表了好一大班的武林高手、江湖好手!


    他因為有大誌,所以分外易打動人,因為他不是為自己謀福利,而是為未來闖出前景。


    他有理想,不肯放棄,都不易死心。


    這段與將軍的對話,他也曾告訴了他其中的兩位紅顏、知己:翡翠和明珠知道。


    江湖人稱“梁四風流蔡五狂”,梁四是真的“風流”,他的紅顏知音、紅粉知己,可決不隻是明珠、翡翠二人而已。


    他的“紅顏”多得很。


    ──所以,也惹上了不少爭端。


    可能是因為梁四拈花惹草,終於惹上了些狂花惡草,鬧得個爭風呷醋,這些“奇”花、“異”草們不乏江湖俠女、巾幗英雄、蕩婦淫娃、尼道妖孽,找梁四麻煩不獲,爭寵不成,便紛紛改而找上其義父鍾詩牛“理論”。


    鍾詩牛可不管這些。


    他縱控大局。


    他隻管修煉。


    他把這些“瑣務”交給夫人。


    ──鍾夫人。


    鍾夫人便一個個請他們喝茶、吃飯,一次次的好好招待她們,既不逐走她們,也不評論甚麽,隻默默著人招待、善待這些“怨女”們。


    如果硬要找她來“評理”,她隻苦笑說:“我連自己夫君都管不來、管不住,那還能管得上年青一輩的事。”


    諸等“紅粉”聽鍾夫人笑著這等說辭,也無處發作,既找不上鍾詩牛、又找不著梁四,就隻好落得沒趣,紛紛罷手,各自打道迴府算了。


    梁四依然故我。


    我行我素。


    他仍然盡力去完成他的大誌,但依然風流他的快活事。


    大家都認為他總有一天出事。


    ──人之所以會“出事”,大抵也是一種因果循環,因為先“生事”,才會“出事”。


    甚至連翡翠、明珠,對這個一向維護、支持她們“一視同仁”的四公子,也有時難免會生起:“活該他出事”的念頭和想法。


    ──畢竟,“風流”,其實多是自己“快活”,卻招人厭的事。


    不過,從梁四的轉述中,翡翠、明珠都清楚了兩件事:


    一,將軍其實暗底裏支持梁四、鍾詩牛、南天門的“統一大計”。


    二,將軍府裏設有供給梁四的“行宮”:菊晚小築。


    大致上聽到這兒的方恨少,就忍不住咕噥了起來:“今忘寺離將軍的大本營甚近,你的意思是說:梁四會去‘菊晚小築’?”


    明珠眨了眨眼睛:“四公子的統一大計,似乎仍得不到蔡盟主的認可,這是一件大事,隻怕他會立即向將軍報告、問計。”


    方恨少也霎了霎眼睛:“那麽,你要我一道去‘將軍府’,潛入‘菊晚小築’,甚至冒上隨時都會給將軍手下格殺的危險,隻是為了要見梁四?”


    明珠用一雙比夜明珠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你怕將軍?”


    “我不是怕將軍。”方恨少倒抽了一口涼氣:“我隻是認為不值得。”


    明珠又霎霎眼,道:“為甚麽不值得?”


    方恨少說來有氣:“我跟梁四,本來就三七打不著一塊。他那天在金陵樓那一間稀奇古怪魚屋裏,幫了咱們一把,闖出了半瘋不癲蔡五那廝的掌握,我也在今忘寺前,為他跟蔡般若老頭兒惡叉白賴的窮吱牙撐局了一番,那蔡老頭氣得紅須綠眼的,明打贏還得當輸論,我已算是幫了他一大忙了,兩沒相欠了,現在,我還得賠了性命去跟他天下一統、一統天下去,那還倒不如賠唐寶牛一桶桶老酒灌醉死算了!”


    明珠忽然又眨眨眼。


    她霎眼的時候,像一隻趣致的貓;但在看人的時候,側著首,倒像一隻剛生下來不久的小狗。然而,她看人看久了,又眨眨眼,而且,還是一隻眼眨,另一隻眼卻完全可以不眨,更加可愛、動人。


    她端詳了方恨少一會兒,忽然,用手去摸了摸方恨少兩頰。


    給這親荑玉手一碰觸,方恨少隻覺臉上一陣燒燙,卻完全不想避開,也不知怎的,腦裏想著的卻是在下雨時瞥見那對白白嫩嫩的乳房,心中又是一陣狂跳。


    明珠看他傻傻呆呆的樣子,明珠吃吃地笑出聲來,然後捧著他的臉,半嗔半笑的說:“我看你呀,好象有點不對勁,甚至可以不看,連嗅都可以嗅出來。”


    方恨少本來心裏就不大明白。


    他現在更是聽不明白。


    他隻是在生氣。


    他幹巴巴的在生氣,但到底在氣些甚麽,他自己也不是弄得很清楚。


    他隻是覺得,隻要明珠還在撫挲著他的臉,他就覺得有說不出的舒服。


    火氣,也就不那麽盛了。


    他現在倒是摣心:


    擔心給明珠聞出個甚麽味兒來。


    ──人在江湖,不是說要洗澡就天天可以洗,想衝涼就那兒都方便衝的。


    有時候,也難免有一連幾天是無澡可洗的,這還不打緊,經剛才雨水一衝,現在衣衫迴幹了,奔馳了一陣,身子也發了熱,把那股味道自半幹不濕的衣服裏“攻”出來,那可不好聞。


    方恨少本來一向就愛幹淨。


    ──可是,走江湖風塵撲撲,當然不比鎮日在書房讀書吟詩來得清潔明淨。


    方恨少一向都認為江湖不過汙水溝。


    可是他就是不甘於隻在寒窗下皓首窮經過一世。


    他就是喜歡闖江湖。


    ──冒險才好玩。


    ──曆大風大浪,才算出過海。


    ──經起跌成敗,才算過人世。


    盡管江湖人粗俗,武林人橫霸,而走江湖又累又崎嶇,闖天下更是又苦又危險,但還是要麵對千種困擾萬種艱難闖一闖的無枉此生。


    有時候,方恨少甚至在想:人世間,若缺少了江湖這條臭水渠,隻怕在人間的種種臭的、腥的、膛的、臊的、連同骯髒的、齷齪的、邋遢的、渣滓的事物,也失去了一條疏導、排除的方式,那也真是可怕的事!


    ──我愛臭水溝!


    這是沈虎禪告訴過方恨少的話。


    “就算江湖是一條臭水渠,我們也得化身以清水和鮮血注入其間,至少讓它不致於凝結、阻塞在那裏。”沈虎禪曾說過,“那怕武林是座猛獸林,咱們也得彎弓拔刀設障礙,莫讓林子裏的飛禽走獸,危害人間百姓。沒有臭水渠,大城小鎮,還真不行。”


    “人家當好酒、溪流、溫泉、清茶……咱們就當臭溝渠,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當時,方恨少、唐寶牛、張炭等人都大聲應答。


    隻有一個聲音細聲的答:


    “我可不願意當臭水溝。”


    大家都靜了下來。


    沒有人敢逆沈虎禪。


    ──但這人居然敢說“不”。


    大家都怕沈虎禪會震怒。


    說“不”的人仿佛又經一番思想鬥爭之後才問:


    “我要當就當清水溝、香水渠,好不好?”


    說這話的人當然是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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