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送來稻麥和泥土的甜香。


    明珠是背著風向的。


    風先經過明珠的身體,再送到方恨少的嗅覺裏。


    ——那味道就似他已聞到明珠身上的甜香。


    和著稻子熟了、夜晚臨了、泥土睡了的淳樸清香。


    方恨少很珍惜這一刻。


    像一個夢一般甜。


    眼前的明珠,比剛從海裏升上來的月色還白皙,他心中隻深深地記住:


    ——伊哭起來的時候有酒渦,笑起來的時候有兩隻兔子牙。


    (我一定要記住這個。)


    (這個比詩句辭章,誦易背難,這是有緣才相見。)


    (那不是夢裏陪著的女子,美貌如心中的思望,就算忘了我自己也不能忘記你。)


    (——不管天涯海角,隻求海角勿忘了天涯!)


    明珠幽幽地答:“他是去殺李商一。”


    “李商一。”方恨少不自覺地跟了一句,然後,這名字突然勾起了他腦子裏的一些聯想,使他忽然叫了出來:“什麽?李商一!”


    他差一點沒揪住明珠(要是別人,他早就揪住了):“你是說萬人敵麾下首席高手,‘一統神劍’李商一?”


    明珠點了點頭。


    “他要去送死不成!?”


    “你怎知道他不是李商一的敵手?”明珠不悅。


    “是。這……是……”方恨少不敢唐突玉人,生怕自己又語無倫次,隻好以問代說,“他為什麽要殺李商一?”


    明珠心頭忽然掠過一種寂寞的感覺。


    很奇怪,如果不是因為這奇特的感覺,她大概不會迴答方恨少這問題的。她畢竟跟眼前的人不熟,而在她心頭最熟悉的人又已遠去。


    明珠不禁看了看眼前這男子。


    ——一個比女子還俊秀的男子。


    俊美得令人生起美豔的感覺。


    明珠忽然覺他有點癡。


    所以她覺得很好笑。


    一笑,天真得像似白玉瓶上滾過一粒珍珠。


    顰笑間,鐫刻盡成方恨少心中的顧影。


    “我們先去了今忘寺,好嗎?我知道路,我帶你走。”明珠的語音像風裏羽毛,柔柔和和,千依百順,“我們一麵行,一麵說與你聽。”


    方恨少如奉玉旨綸音。


    他們在阡陌間走過。


    麥浪,晚風以及月亮。


    還有個意亂情迷方恨少。


    ——如在雲端上的書生:


    (與我同坐,清風明珠我!)


    也仿似沒在風裏,連風都是甜的。


    (希望路永走不完。)


    (走不完的路。)


    他心中暗罵自己:這算什麽,方恨少,你陶陶然的沒半點大誌,這像什麽話!


    可是他很快的就開解了自己。


    古人有雲,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一個人沒有戀愛,有大誌又有何用,連色都不好還好什麽!?


    想到這裏,他就釋然了。


    簡直飄飄然。


    梁四的父親原本是梁忘機,外號“天公地道”,因為他行事,一向是光明磊落、天公地道。


    鍾詩牛、梁忘機、李商一,原是結拜兄弟,鍾為老大,梁是老二,李排老幺。


    可是梁忘機愛上了一個他不該愛的女子。


    他本來已有妻子洛氏,但那年輕女子一出現,他便情不自禁,有了一段孽緣。


    這一段情本來還如火如荼,可是那女子趁梁忘機癡如醉的時候,向他提出殺鍾詩牛奪“南天王”之位的意見,還勸他殺掉洛氏,立她為正室,梁忘機這才幡然省悟,這女子居心何其惡毒!


    梁忘機因而與這女子疏遠。


    這女子找不到梁忘機,便找上李商一。


    李商一以為二哥有妻室在,不便照顧,便替二哥照料這女子。


    不料,李商一也墜入情網,不可收拾。


    這女子這次也學精了,並不要求李商一殺兩個義兄,隻說願一生一世與李商一在一起,然後激李商一殺了好一些人。


    這些人既不該死,也不該殺。


    “南天王”鍾詩牛知悉之後,不敢攫犯眾怒,隻好將李商一逐出南天門。


    後來還是梁忘機為李商一說情,隻要能手刃妖女,將功贖罪,鍾詩牛對李商一還可以破格收容。


    李商一卻不願也不忍殺她。


    梁忘機見那妖女害了不少良善無辜,而且發現她是萬人敵一黨的人,可是也念在與她有一段情,一直遲遲不肯下手。


    結果,洛氏卻給女子殺了。


    梁忘機痛心疾首,要李商一一起去殺了這妖女——這個女子武功了得,非兩個人聯手不可。


    李商一見兄嫂披禍也很激憤,便與梁忘機一齊找到了這女子,動起手來。


    結果:李商一不但下不了手,還讓這女子拉入了萬人敵一夥裏。


    梁忘機卻為這女子所殺。


    那時候,梁四也十歲出頭了,梁、李二人,把他留在客棧裏,梁忘機一死,李商一怕這女子要斬草除根,連夜把梁四送迴“南天門”,臨別前,梁四還問他,“我爹爹呢?”李商一撫著他的發頂跟這小孩子說:“日後,你可以暗殺我三次,我都絕不還手。”


    說罷黯然一歎,飄然而去。


    日後,梁四才知道:爹爹雖非死於李商一之手,但也可以算是死於李商一的不出手。


    他認為李商一出賣了自己的父親。


    他要報仇。


    同樣,“南天王”的人也想殺這女子為梁忘機報仇。


    可是李商一仍然維護著這女子。


    不過這女子很快的又搭上了別的男子。


    她有一種妖冶的魅力,不但能滿足男人的想和企求,也激發了男人的渴切和欲。


    這女子仿佛是他命裏的克星。


    李商一幾次想殺她,但都動不了劍,下不了手。


    最後,李商一隻能做一件事:


    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割了自己的舌頭。


    ——隻有不看她,不跟她說話,才可以禁得住她的誘惑。


    瞎了和半啞了之後的李商一,終於成為一代劍客。


    “可是四少爺總是認為:李商一毀目割舌,不但咎由自取,而且是旨在不受外魔所侵,索性不視不言,專心得以練成‘惘然之劍’,再創‘一統神劍,。”明珠把“故事”的“前因後果”告訴了方恨少之後,這樣補充道,“所以,他一有機會,就去暗殺李商一。李商一也守諾,並不還手。”


    說到這裏,明珠望著猶似滄海般的蒼穹,悠悠的歎了一口氣:“他已試過一次,可是失敗了。”


    她那張不經憂愁的稚臉,洋溢著不勝負荷擔憂。


    “那妖女究竟是誰?”方恨少忍不住問。


    “狄麗君。”明珠心不在焉的答。


    ——要是明珠要我殺我不願意殺的人,我是不是也會去殺?


    ——不會的,明珠是那麽天真善良的女孩,才不會叫我做這種事。


    方恨少想到這裏,才放了心。


    由於他癡癡的想著,給明珠看了出來。


    “怎麽?”明珠問:“你沒有聽?”


    “聽,聽,”方恨少慌忙慌惶的說,“我一直都在聽。”他幾乎要發誓了。


    他們一路談笑。


    天色愈黑,連那一彎明月都消失得屍骨無存了。


    風急了。


    ——莫非遠處有雷暴?


    對方恨少而言,他不想知道,也不理會。


    隻要有明珠在身邊,他便是: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人生裏有些事,就算是幻覺也無妨。


    ——最怕的不是不去戀愛,而是感覺不來。


    既然美麗隻是一閃而過的光芒,便寧願痛苦也不逃避,好漢隻問有情無,江湖上的人物,隻求一刀奪了天工。


    ——反正失去要比得到容易,愛過,便連蒼涼都有力些。


    一個人去戀愛一定要有把自己押了出去的決心。


    要愛便愛得狂,要玩便玩到癲,要做事便要做得全心全力——這是一個江湖人的本色。


    所以在他們的故事裏,充滿著失望也充滿著希望,總是有刀光裏的淚光,刀光裏的淚影,刀影裏的淚花。


    也有夢醒、也有乍現。


    常有不平的寂寞。


    寂寞的不平。


    未到今忘寺前,他們經過了一個市鎮。


    此際還不太晚,街上還有不少行人,食肆和攤販生意正好。


    ——有這麽一位清純標致的小姑娘,和一個清朗文秀的書生走過,誰都難免會加以注目。


    望的當然還是小姑娘。


    不管男的女的,看的對象,總是女子。


    因為女子好看。


    男的看了,可以想入非非,有非非之想,也可以光看不想;女的看了,可以評頭品足,比較一番。


    他們看見明珠,似是在禾稈裏發現一顆明珠般的,眼前一亮。


    可是卻很快的有人認出她來:


    “咦,她不是那‘金陵樓’裏的歌妓嗎?”


    “對呀,她怎麽會來這裏?”


    “難道她來這裏……嘻嘻……”


    “……嘻嘻……”


    “怎麽!”


    “找男人呀!”


    “呸!男人?她身邊不是有了個小白臉了嗎?”


    “……哇,那麽美的女子,她是誰呀?”


    “誰?金陵樓裏的明珠呀!有錢你就可以買下她,骨碌一聲吞到肚裏去!”


    “也不要這樣缺德!聽說,她是賣笑不賣身的哩!”


    “不賣身!有錢看這種娘兒還賣不賣身!聽說阿芮早半年已經睡過她了……”


    “什麽?你這個老不死的,怎麽這麽清楚這種事,一定是又背看我去鬼混!”


    “哎呀呀,不是呀,冤枉啊,我……我這是聽人說的嘛!”


    “這狐狸精還乳臭未幹呢!連你都敢沾,不怕惹得一身騷,你給我迴去!”


    “——是。”


    “嘻嘻,今晚貝老頭兒可有苦頭吃囉!”


    “——都是這小狐精害的人嘛,哼唧唧,怎麽我一見她就渾身發癢……”


    “你看她嫩得快要滴出水來了……卜老大,我看咱們改天也要去金陵樓淘一淘……”


    “可貴著呢!”


    “這麽樣的貨色……值得嘛,反正窮根栽了大半輩子,也不在一次掏光了。”


    方恨少的恨不少。


    他恨極了。


    他想衝過去,把那些缺德多嘴、無恥卑汙的人打倒於地。


    可是明珠拉住了他。


    拉著他疾行。


    耳際還傳來一些登徒子的調笑聲:


    “咦?怎麽?小娘子還害臊呢!”


    “才不是,又不是未經人道,才不像你老妹那麽臉嫩哩,人家是趕著跟小郎兒去……”


    方恨少恨聲道:“我去殺了他們!”


    “你練武是為了打無還手之力的平民的麽?”明珠反問:“如是,你盡管去打。”


    方恨少怔住了,恨恨的道:“可是,他們對你……”


    “誰叫我真的在金陵樓呆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人會管你賣色還是賣藝?”明珠一雙清純得經不起驚慌的美目,正在凝視著他:“你是高雅的讀書人,我是個歡場女子,你跟我走在一起,不怕折辱了你麽!”


    方恨少大喝一聲。


    他一拳打斷了一棵小樹。


    小樹喀喇而折,鄉鎮裏的人全部住了口。


    沒有人敢再開聲。


    方恨少拳骨上有血。


    痛。


    痛得使他不知拳骨碎了沒有。


    可是,這樣卻使他感到好過一些。


    因為他把內心的痛苦全都發泄在那一拳上。


    明珠用目光細細的觀察他:


    ——他因氣憤而臉都白了。


    ——就像是一個悲憤的小孩。連忿怒時表情都那麽樣的細膩。


    ——可是他怎麽會那麽激憤?


    ——難道他……?


    明珠開始感到有點兒不尋常。


    她覺得要重估眼前這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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