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虎禪跟燕趙進到那一片黑漆漆的屋裏。


    屋子裏有一種很特殊的味道。


    其實這種特異的味道並不特異。


    ——凡是讀書人、愛書人的房子都會有這種味道。


    書味。


    書的味道。


    ——也許,所謂的“書卷氣”就是這麽來的,不過,也有人稱之為“窮酸氣”。


    屋裏果然有很多書。


    沈虎禪是“摸”出來的。


    屋裏並沒有人。


    他沒有問燕趙。


    他知道燕趙該說的時候準會說,不然問了也沒用。


    一個聰明人,當然知道不該問時就不問,可是,該問時就一定要問。


    ——這世上卻又有另一種人,除了不該問、不該說的時候偏偏亂問多說之外,還用不問不說來企圖使自己不暴露弱點,看來更諱莫如深的人!


    ——這種人其實要比問個不停說個不休的人更悲哀:蓋因有些人做事根本樂得人來問,有些事也必須要有人表示意見,一個怯於表達己見而又不敢請教他人的人,學識見識極有愈來愈差,最後難免遭受淘汰的命運!


    智者永遠懂得把握時機發問,爭取機會發言。


    ——問重要的問題,說有份量的話!


    沈虎禪不問是因為燕趙既然把他請了進來,就一定會告訴他一些事。


    ——不管是用什麽方式。


    但燕趙隻是說:“坐下來。”


    “我們在黑暗中坐下來,”他的聲音黑暗一般的沉靜而孤寂,像夜一般,“等他迴來。”


    然後就不再說話。


    外麵有如刀般的冷月。


    屋內才是平實而孤獨的夜。


    沈虎禪坐下來,運氣調息。


    ——像他這樣一個猛虎般的人,任何時候都能以過人的精力應付猝起的驚變,也許就是因為他能在任何時候,都爭取了時間休息!


    漸漸有光。


    光是從屋外“浮”起來的。


    當光線自屋板縫篩進來的時候,讓屋內的人有一種蕩漾在舟上的感覺。


    燈光給人的感覺,不僅是美,而且是華采中總帶點寂寞。


    有人在黑暗的樓裏頭挑了一盞燈,遠遠地、蹣跚地行了過來。


    兩個人。


    一盞燈籠。


    細聲說話。


    輕聲笑。


    還唱了幾句江湖的歌、旅人的詞、傷感的曲:


    不知是誰吹起誰家的笛


    在寒街陌生的樓頭


    我把異城守成神州


    在暗殺血染長街的夜


    彼此都忘了江湖傳說


    我在城深時戊守日落


    想起我在寂寞的時分


    你該會記起我


    你該會想念我


    我是披著發的男子


    光線凝聚在門外。


    來人已到了門口。


    門開了。


    溫暖的笑語湧了起來,如潮拍岸。


    溫暖的燈光像潮水般流了進來。


    溫暖的人影也投進屋裏來。


    同時間,屋內屋外的人,隔著一道門檻,都看見了對方!


    “有人!”


    對方驚叱了一聲。


    沈虎禪已掠了出去。


    像一道旋風。


    一道來自黑暗裏撲向燈光的旋風。


    燈光一晃,將熄未熄。


    ——當世界上的燈火將滅未滅,有哪一個豪壯的身軀,及時護往那一點希望的火?


    有。


    有人護燈。


    一個纖瘦的白衣人影。


    這人身法奇快,一攔身已護在女子和燈前,出掌、折扇一遞,刷地張了開來,緊接著一聲清叱:“給我躺下!”


    折扇張外,燈火映照,橫空書了“大方無隅”四字。


    他身法快,出手也奇。


    可是他扇子才遞了出去,發現燈籠已落入來人的手裏。


    鼻端還襲來了一股檀香味。


    這終於喚醒了他的迴憶。


    這使他想起了一個人。


    他的好朋友。


    他的結拜兄長。


    沈虎禪!


    卻不是沈虎禪是誰?


    當然是沈虎禪!


    沈虎禪笑喚:“大方,是我!”


    白衣書生忍不住又跳又笑,一把抱住了沈虎禪:“大哥,是你!你怎會到這裏?我找得你好苦!你知不知那頭牛在哪裏?發生了好多事哎!該死,我沒想到是你!你再不作聲我可能會傷了你啦。我差些兒就再也見不到你啦!你有沒有見過將軍……”他一疊聲又問又說,像出閘的激流關不住。


    沈虎禪隻淡淡地笑道:“剛才你那一招‘晴方好’,進步了,但乍看你的紙扇,還不知道是你。”


    白衣書生當然就是方恨少。


    ——他瘦了,臉色蒼白,身上還裹著傷。


    方恨少一聽沈虎禪讚他,頓時樂忘了形,笑得嘴巴也合不攏。


    然後他才發現房裏還有一個人。


    “燕先生也來了!”他因而記起身邊的女子,向沈虎禪說:“她是明珠姑娘……我跟她說起很多……有關你的故事,”


    沈虎禪隻見燈籠後一個嬌憨清純、無暇無邪的女子,用一雙清人心肺的明眸在觀察他,便笑道:“反正他說的是故事……好壞都不可盡信。”他說著的時候,發現明珠身上有多道瘀傷,對這樣一個純真可愛但又透發了一種迷人的魅力的女子,這樣出手太不珍惜了吧?


    明珠眨了眨眼,“你是沈大哥?”


    沈虎禪歎了口氣,道:“有時我也希望我不是。”


    明珠忽然跪下來。


    一下子,她吹彈得破、白淨如雪的臉上,已掛了兩行淚。


    在寂寞的夜色裏愈見晶瑩的淚。


    沈虎禪一怔,忙要扶起:“這算什麽?”


    明珠跪求道,“沈大哥,你要救救翡翠姐。”


    沈虎禪:“裴翠……”他望向方恨少,方恨少以一種少見的嚴肅,說:“你也要救救那頭牛。而且,你要阻止蔡般若,不能讓他取得高唐鏡。”


    沈虎禪苦笑道:“這是怎麽迴事?你們怎麽了?阿牛他們發生了什麽事?”


    燕趙忽道:“你們既然已見了麵,何不到屋裏麵慢慢說個分明?”


    原來在那一次,在“金陵樓”裏,侯小周把方恨少靜悄悄的喚了進去,以致他對後來唐寶牛大鬧金陵樓,力鬥司馬兄弟,苦拚沐利華的事,完全無法參與。


    因他自己也遇到了變故。


    侯小周可以說是“金陵樓”的常客、熟客,也是貴客與恩客,像他這種名門之後、王孫公子,很多酬酢都不得不設在這種“有聲有色”、“大魚大肉”的地方進行,所以,他在“金陵樓”另辟有一室,名為“掃眉閣”,常年留給侯小周待客用。


    侯小周一進室內,即對方恨少沉重地道:“我做錯了一件事。”


    “人誰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初不以為意,還趁機說大道理,“世上哪件事不是從錯中來的?做錯了才知道什麽是對!對不對?錯有什麽要緊,那是對的序幕,世上沒有大是就沒有大非,同樣的,平庸的人才沒有大錯也無大對!沈大哥說過英雄都是忘了過去的錯失以圖未來的人。所以怕什麽犯錯!人不敢犯錯,寧可不做,這才是無可救藥的錯!”


    侯小周沒料引出了這人一番道理,怔了一怔,搔搔後腦,“這道理我好像聽誰說過?”


    “我對很多人都訓示過;”方恨少忙道,“可能流傳出去了。你犯了什麽錯?”


    侯小周期期艾艾地道:“我不該帶你們兩位來這裏。”


    “對,這種地方,銷金喪誌,隨聲逐色,是不大適合我們這些潔身自愛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男人好酒貪花,慕色多情,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侯小周打斷道,“我是不知道他也在這裏,才把你們兩人也扯來了。哎,怎麽卻碰在一起……他來得好快!”


    “他?”方恨少奇道:“他是誰?”


    “沈虎禪。”侯小周道,“你們的沈大哥。”


    “他!”方恨少高興得幾乎沒立刻跳起來,“他在哪裏?我找他去!”


    “他,就在花廳裏。”侯小周阻止道,“可是你不能去找他。”


    “他在花廳?怎麽我沒看見?”方恨少狐疑地道:“我總不會連沈老大都不認得吧?”


    “他就藏在柱子裏。”


    “柱子裏?”方恨少更加不可置信,“他在柱子裏幹什麽!”


    “是這樣的,”侯小周愁眉苦臉他說,“我可以告訴你,但這件事關係到沈兄的大計和安危,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方恨少一口擔待了下來:“我自會省得,你說好了。”


    待侯小周娓娓道來,方恨少才知始未。原來沈虎禪已先他們而找過侯小周,在聽了侯小周一番陳辭之後,跟後來方恨少和唐寶牛作出幾乎是同一樣的決定:綁架將軍,勒索一筆不義之財、接濟了三陽縣難民再說。


    這決定使沈虎禪跟侯小周詳細打探接近將軍的方法。“接近將軍”可以趁機下手綁架將軍;並且可以趁此多了解將軍的虛實。


    這行動就是“將軍”!


    將軍身邊,高手如雲,而將軍本身的武功又深不可測,要綁架將軍,除了要“接近”將軍之外,還須得將軍“信任”,以期可以進行綁架計劃;趁勢消滅另一惡勢力:萬人敵。


    侯小周所提供的方式是,要接近將軍,首先要去接近非常“接近”將軍的人。


    ——而要接近“接近”將軍的人,就得要找借口先行“接近”將軍的人身邊的人。


    他們的目標是:沐浪花。


    透過的“橋梁”是:沐利華。


    沐浪花本身是個對將軍忠心耿耿的人物。


    他老練、精明、武功也高絕,要騙他並不容易;可是他有一個不長進的兒子,通過他那個不長進的兒子去接近他,事情便不會太難。


    ——一個人要是不長迸,那就等於渾身都布滿令人可乘之機。


    沐利華就是這樣子的人。


    他好色。


    他對翡翠念念不忘。


    侯小周料定他會再來金陵樓鬧事。


    隻要翡翠對他瞧不起,不順從,事情必會鬧大。


    事情一鬧了開來,任笑玉就可以出手了。


    任笑玉本就看沐利華不順眼。


    他本來就要教訓這個紈絝子弟。


    何況他還欠沈虎禪的情。


    他一旦出手,沐利華和司馬兄弟就絕對應付不了。


    那時沈虎禪就可以出手“相救”。


    事情一鬧,必有人去通報沐浪花——


    沐浪花是個律已甚嚴的人,隻不過他過分溺愛這個獨子,無論是這個兒子在欺負人或是被人欺負,他都一定得丟下手邊的事趕過來的。


    ——這樣一來,沈虎禪正好跟他建立交情。


    計劃於是定了下來。


    翡翠是侯小周安排在金陵樓裏的人——


    將軍一向眼光獨到,深謀遠慮,他認準金陵樓這種地方,龍蛇混雜,品流複雜,又位居要衝,是必爭之地,所以預先布下“眼線”,這眼線就是侯小周。然而侯小周的身份又非常特殊: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將軍的人,另一方麵,將軍又暗下授意,要他為萬人敵所爭取過去,是為萬人敵的“三大外援”之一,其實卻成為將軍派潛萬人敵的“死間”之一。萬人敵“三大外援,全都成為將軍所布下的“過河卒子”,因而,侯小周向將軍通風報訊,也不能太露痕跡,於是翡翠成了侯小周與將軍之間的“線”:聯絡人。


    翡翠既是侯小周的人,當然樂於效命。


    ——要激怒沐利華這種公子哥兒,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況且翡翠跟任笑玉,又有一段相當特別的因緣。


    故而一切準備就緒,沈虎禪布好了局,一切就隻待沐利華踩人網中。


    隻不過,這場“好戲”究竟在什麽時候上場,侯小周並不清楚。


    事情商量妥定之後,沐利華上金陵樓的時間日期,隻有翡翠才測得準,侯小周因要應付將軍和萬人敵愈來愈緊張的對峙局勢,而不能分身,同時,也不敢對這件事太過參與,以免暴露身份。


    這次方恨少和唐寶牛來找他,他隻想先把將軍的種種劣行說上一說,讓兩人心裏先有個數,待沈虎禪出現的時候,再把計劃詳細地告訴他們。


    侯小周也順便把他們帶上“金陵樓”。據侯小周說:萬人敵一直對他都很不放心,所以也派了人跟蹤他,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這次藉故帶兩個外賓到金陵樓去,他也是想借此向翡翠打聽一下,沈虎禪究竟在什麽時候動手?


    沒料,他們上金陵樓的時際,正是“將軍計劃”進行的日子!


    ——因為沐利華上了金陵樓。


    侯小周一上去,就聽到任笑玉的歎息。


    那是暗號!


    但他知道不對勁的時候已不能退!


    ——一退,就更露了形跡。


    他心裏大為焦急。


    所以,他在“行動開始”之前,先把方恨少一個人叫了進去,告訴了這些前因後果。


    他的目的是希望方恨少能夠不著痕跡地把唐寶牛扯走。


    ——因為方恨少比較了解唐寶牛的個性,由他來扯走唐寶牛,比較不引人生疑。


    他告訴方恨少這些事,也是以防待會更引起誤會,造成混戰或不小心道破。


    ——他不敢先拉走唐寶牛,一是因為他見唐寶牛對翡翠一舞如癡如醉的樣子,就知道他不願離開,二是以他所見方恨少說什麽也比唐寶牛機警敏捷而且好說話多了。


    這就是他把方恨少拉進來細說從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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