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紅,像美人吐的一口飛血。


    快、而淒豔。


    並且帶著一陣清響,悅美如一夢。


    沈虎禪大喝一聲,終於拔刀。


    拔刀、出刀。


    出刀、收刀。


    刀還是刀。


    刀仍在鞘中。


    他拔了刀,但人人都看不見他的刀。


    再見時刀仍是在木鞘裏的刀。


    不過在刹那的永恆裏,“叮”的一聲星火四濺。


    劍刀相擊。


    紅劍嗖地飛迴李商一手裏,就像一隻溫馴的蜻蜒。


    李商一手裏執著劍,他的臉忽然紅了。


    劍色的烈紅,似乎有點淡褪。


    沈虎禪仍持著刀,盯著李商一。


    他和李商一的視線猶似在空中互震起一串刀花劍火。


    沈虎禪執刀的右手,自袖口到腕沿,流下了一抹血痕,就像一條紅色的小蛇,正在探索著蜿蜒而下。


    沈虎禪受傷了。


    交手隻不過一招。


    沈虎禪已負傷。


    李商一馬上發動了攻勢。


    他一口氣攻出了五十劍,每一劍之力,如廟堂巨柱,而每一劍運使之巧,如絲織錦繡。


    他的劍勢時而傷懷,時而追迴,到了後來,全交織成一片惘然,像一場繁華終成幻滅,這些劍之夢影,隻是為之招魂,為之太息。


    沈虎禪人在劍網之中。


    劍影如花瓣。


    豔得自具傷情,紅得莫辨人意。


    沈虎禪的衝天豪氣,仿似被這軟韌的劍意絞成碎片。


    這就是李商一和他的劍。


    紅劍之劍。


    將軍聽得眉飛色舞:“好劍法!”


    燕趙脫口道:“萬人敵有李商一,難怪可以強盛一至於斯!”


    將軍道:“那恐怕就是‘錦瑟’劍法了罷?可惜慳緣親睹!”


    燕趙吟道:“難怪有人說李商一是李商隱的後裔,隻不過前者寫成詩,後者化成劍而已。”


    “究竟由你來大談考據。”王龍溪粗聲粗氣的對燕趙說:“還是由他們來說下去?”


    “錦瑟劍固然厲害,但沈虎禪也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刀……”這次燕趙既沒有反唇相譏,也沒有生氣,“說下去,戰果如何?”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隻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五十劍”固然厲害,但沈虎禪以步步為營,執中兩用之刀,一一應付: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李商一的劍法詩意,破不了這個自給自足、嚴密精確、渾然天成的架構。


    於是他做了一件事。


    他收劍、迴劍,扒開衣襟,一劍就往自己胸膛刺下去。


    血濺飛。


    紅劍沾上了他的血。


    血紅。


    紅劍更紅。


    ——聽到這裏,連王龍溪也忍不住失聲喊道:“‘自殘劍法’!‘先傷己,後殺人’!劍一旦喝了主人的血,敵人便絕對逃不了!沈虎禪這次一定……”


    他本來想說“完了”。


    可是他說不出口。


    因為沈虎禪還在這裏。


    就在他眼前。


    ——沈虎禪至少並沒有“完”。


    近百餘年來,有一派劍法,十分詭秘,使這一派劍法的人,也十分神秘。


    這是“自殘劍法”。


    這種劍法,非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施用。


    ——因為它未傷人,先傷己。


    ——先使自己的劍喝了主人的血,再去殺敵。


    ——當手上的劍,喝了自己的血後,傷痛和飲血的劍都同時激發出一種鬥誌。


    ——一種使敵人“唯可死、不可生”的戰誌。


    李商一扒開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瘦而青白,而且傷痕累累。


    一共是十一道劍傷。


    這些傷痕隻透露出一件事:


    ——自殘劍法,李商一用以對敵,隻用過十一次。


    能逼使李商一施用“自殘劍法”的,一定是武林中高手中的高手。


    但這十一人都死了。


    李商一仍然活著。


    ——因為“自殘劍法”。


    ——一種“傷己殺人”的劍法!


    劍已飲血。


    沾血的劍像突然注入了生命。


    狂飆式的生命。


    毀滅式的生命。


    它以它狂烈的生存來結束其他人的生命。


    沈虎禪的眉毛已被汗水濕透,交結在一起,但他的眼睛卻發著亮。


    在他眼裏看來,李商一手中的劍,已不是劍,而是好像一個愛好書法的人眼見有人在他麵前,施展王右軍的“蘭亭神筆”,舒卷顧虎頭的“點睛妙筆”之際的感覺。


    沈虎禪的刀勢本一向以快而淩厲見長。


    而今他刀法倏然一變。


    變得十分樸拙。


    每一刀如蘊有大力、激起古風。


    他的招式法度森嚴,可是他出手的方位十分荒誕。


    第一刀攻向李商一的頭發。


    第二刀砍向李商一的尾指指尖。


    第三刀劈向李商一衣領。


    第四刀……


    ——在這生死關頭,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無用之刀”?


    這不但把蔡可饑看得呆住了,連李商一都動了容。


    燕趙也大為動容:“好刀,好刀非刀。”


    將軍道:“好大膽的刀。”


    楚杏兒因為聽不懂,所以問:“怎麽個大膽法?”


    “他的刀專往不可能處攻擊,而且他的刀更進一步把攻擊化為不攻擊、傷人轉為不傷人、殺人轉為不殺人,他的刀已不是殺人、傷人、攻人的刀,而是道,”將軍肅容道,“沈虎禪的刀即是道,剛好對上李商一的以空為道,以道為空,悟寂為道,悟道返空,這一戰已足成武林佳話、永垂不朽。”


    “沈虎禪就像是大雕刻家,他的刀就是他的鑿子,專從最不可能處下手;”燕趙讚歎的說,“李商一的劍卻已經活了,像一個大畫家畫成的畫,就算畫師死了,畫仍是活的,讓每一個懂得畫的人看一次便活上一次。”


    他歎了一口氣,遺憾的說:“這一刀一劍,本不該拚上的,該讓寂寂人間,留有神兵。”


    將軍忽道:“錯了。”


    將軍一向敬重燕趙,他說的話將軍大都讚同,而今卻直斥燕趙說錯了,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將軍道:“既是神兵,就應該用來發揮它的神威;既是利器,更應施展它的鋒芒。就算這隻是刹那間的光芒,但別忘了許多刹那合在一起,便是永恆了。”


    燕趙沉思,然後道:“你說的是。”


    將軍長吸一口氣,道:“也許,我們到了應該知道答案的時候了。”


    他轉首過去向蔡可饑:“到底誰贏誰輸?”


    有決戰便有勝負。


    有比鬥便分存亡。


    問題是:誰勝?誰負?誰生?誰死?


    沈虎禪突振衣而起,如怒虎一頭,變成一頭怒虎。


    李商一衝天而起,如白鶴一隻,變成一隻白鶴。


    兩人在空中交手:


    刀和劍,風和煙,千萬人裏的一觸。


    驚喜一場,各自分散,永不相忘。


    少年隻有一次……花隻開一次最盛。


    感情隻是那麽一陣。


    許或是那末一次深夜的長街。


    未央。霧濃。獨自行。


    所有的期待不過是一盞燈。


    梆聲響起時樓頭有人吹簫。


    使你驚覺人生如夢……


    (刀光劍影之後是什麽?)


    (掠起的是身姿,落下的又是什麽?)


    (誰殺了人?誰傷了心?誰才是那個在天之涯、海之角寂寞的漢子?)


    (是刀佩著人?還是人佩著刀?)


    (是劍負著人?還是人負著劍?)


    (誰是那撫劍的燃燈者?)


    (誰是那寫詩的佩刀人?)


    刀劍交加之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


    李商一的劍變了。


    它的劍已不是劍。


    而是花。


    它的劍,竟然開了花!


    ——一把殺人的劍,怎會變成了一朵令人驚豔的花?!


    燕趙失聲唿道:“紅劍之劍!”


    紅劍裏,確還有劍。


    那把紅劍忽然一瓣瓣綻開,落下了紅衣,就像花瓣一樣。


    然後,它就吐出了它的蕊。


    它的蕊是另一把劍。


    更美更豔更玲瓏的一把劍。


    一把小小小小小小的紅劍。


    紅劍飛叮沈虎禪的咽喉。


    沈虎禪卻做一件事。


    他出刀。


    出刀並不奇。


    遇上李商一,他已不能不出刀。


    奇的是他的出刀。


    他竟一刀砍落。


    砍向自己的影子!


    (在這千鈞一發的緊急關頭,他竟砍這樣的一刀!)


    (——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


    (難道他一直不是在跟敵人廝拚?而是跟自己的影子決戰?難道他是一直是以刀光洗臉、與影子搏鬥?!)


    將軍喝了一聲:“‘禪刀’!”


    ——什麽是禪刀?


    蔡可饑不知道。


    他隻記得當時的情景。


    那教他終生難忘的情境:


    沈虎禪的刀和李商一的劍正要定勝敗之際,姚八分、譚千蠢兩人倏然同時出手,攻向沈虎禪。


    遇到李商一這樣的強敵,誰都不能分心。


    ——就算沈虎禪也不能。


    刀過處,劍止息。


    兩人都落了下來。


    沈虎禪一陣抽搐。他的抽搐,是從臉肌、直至手背、然後延至腳踝,五髒六腑,似給一隻鐵箍一把夾住,緊緊地揉捏成一團。


    ——他已中劍。


    他的刀已還鞘。


    他以刀鞘支著身子。


    李商一落迴竹節內。


    他靜靜的端坐著,沒有表情。


    姚八分和譚千蠢臉上都有狂喜之色。


    他們都知道自己已得了手。


    他們的攻襲已命中了。


    ——也就是說,沈虎禪敗了。


    在那種情形之下,敗了幾乎就等於是死。


    ——而且還不止沈虎禪一個人死。


    “沈大哥敗了,”蔡可饑痛苦地說,“因為姚八分、譚千蠢不顧江湖道義,罔視武林規矩,竟施暗算,所以沈大哥敗了,而且,還受了傷……”


    他幾經艱辛才吐出了兩個字:“重傷。”


    將軍、燕趙、楚杏兒臉上都有惋惜、遺恨之色。


    “不對!沈大哥沒有敗!”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徐無害忽然大喊道:“我看得清楚:敗的是李商一!”


    徐無害雖曆經折磨,但並沒有瘋。


    他不是瘋子。


    所以誰都不明白他何以會這樣說:


    ——因為沈虎禪明明是輸了,曾還受了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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