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可饑想掙紮起來。


    他知道自己再起不來,就會被這恐怖的夜所“吞噬”。


    ——夜當然不會吞噬人,隻是在夜的黑暗裏,還有極可怕的事物,隨時要擇人而噬。


    ——蛇和鼠都喜歡黑暗,所以它們喜歡夜。


    蔡可饑想到這裏,更五內如焚。


    他猶記得剛才的映象:


    追追追追追。


    退退退退退。


    追。退。


    退。追。


    ——不過,這不可能是長久的事。


    追的人要是追不到,可能就沒有了退路;退的人如果被追上,就退無可退。


    沈虎禪要對付姚八分、譚千蠢、狄麗君、杜園、侯小周還有“蛇鼠一窩”這麽多敵人,縱能不死,也難保不敗,就算能夠不敗,也決兼顧不了仍伏在地上的一個小角色。


    ——那小角色卻不幸的正好是他自己。


    蔡可饑越想越心慌。


    ——隻要那些人一旦“解決”沈虎禪就決不會容讓自己仍活在這裏。


    他就隻有這個“機會”潛逃。


    ——逃是一迴事,能不能逃出生天又是一迴事。


    可惜他連“逃”的機會也沒有。


    因為沐浪花雖然沒有向他下重手,但為了怕他礙事,一掌撞閉了他胸前四處要穴。


    這時血脈一時不得解,他便連起立的能力也沒有。


    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偏偏又是被粘住了腿的螞蟻。


    就在這時侯,他就看見一樣事物。


    那事物是在地上。


    貼在地上。


    借著落在地上火把殘餘的光,他看到了貼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


    蔡可饑忽然想到沐利華!


    一股洪荒猛獸般的恐懼,似迎麵一拳把他擊中,遂又扣住他的咽喉,幾令他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影子。


    高大的影子。


    人影。


    人影的頭影之外,還有一柄長長的刀柄。


    蔡可饑驚喜得幾乎要叫出來。


    耳畔已傳來沈虎禪溫和的語音:“他們不該把你留在這兒的。”


    然後他一把抓起蔡可饑,道:“來,我們去找楚姑娘他們去。”


    還隨手拍活了蔡可饑的穴道,又道:“我已把姚八分等人暫時嚇退了,不過,他們會配合張十文等去偷襲楚姑娘的。沐二爺這一走,是走錯了棋子。”


    蔡可饑忍不住想問,但又不敢問。


    沈虎禪溫和地道:“你要問的,都可以問。”


    “您那一刀,有沒有砍著?”


    “砍中了又怎樣?砍空了又如何?”沈虎禪微微笑道:“一刀砍下,不過是美麗的頭顱。”


    沈虎禪以耳貼地,聽出格鬥的所在,趕去會合沐浪花,正好就是張十文要出現之際。


    沐浪花陣上斬子,悲慟至極,同時也憤怒如焚,但他依然精明機警。


    他聽出沈虎禪來了。


    沈虎禪也故意讓他聽了出來。


    所以沐浪花全麵向姚八分發動攻擊,務求纏住八分道人,至於十文書生,自有沈虎禪料理。


    沈虎禪果然”料理”了張十文。


    可是,沈大哥也並沒有討著了便宜;”楚杏兒早已在不知不覺裏稱沈虎禪為“沈大哥”了,“張十文實在也是難惹的馬蜂窩。”


    “馬蜂窩?”


    “沈大哥雖然一刀攪破了馬蜂窩,但也令蜂群全出螫人,代價不可謂不大;”楚杏兒眼裏流露著一種很複雜的神色,有:仰幕、關懷、心疼、擔憂、羞赧,各種情緒交揉在一起,分不清哪一種較強、哪一類較弱、哪一種較濃、哪一類較淡。


    “沈虎禪怎麽了?”


    沈虎禪一刀殺了張十文。


    剩下姚八分、譚千蠢、杜園、狄麗君、侯小周等一下子退個幹幹淨淨。


    沈虎禪仍立在那兒,像一座銅像。


    他的刀已迴鞘。


    沐浪花也沒多說什麽,在他兒子屍首前蹲了下來,癡癡的看著。


    青年劍手蔡可饑這才敢在沈虎禪背後現身,另兩名劍手見他出現,顯得十分振奮。


    ——他們都明白是沈虎禪救了他們這位師兄弟。


    ——在這種危險關頭,能多一名夥伴就是多一強援!


    ——就算在實力上並不能起死迴生,但在心理上有著極重大的安慰。


    楚杏兒一見沈虎禪,喜而驚唿:“沈大哥——”


    沈虎禪忽身子一頓。


    蔡可饑第一個發現:“血!”


    沈虎禪背後有血!


    ——是他自己的血還是張十文的血?


    蔡可饑這一叫,楚杏兒也發現沈虎禪身上有血!


    然後她才看見:


    沈虎禪受傷了!


    十枚錢鏢,一枚不缺,全打入沈虎禪身體上!


    楚杏兒的喜喚變成了惶唿:“沈大哥!”


    將軍動容。


    燕趙色變。


    兩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楚杏兒說下去,眼泛淚花。


    沈虎禪晃了晃,兩道濃眉一緊,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語音如鐵石交鳴,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鎮定,敵人以為我沒事,才不敢戀戰,必走不遠,說不準,還在附近,你們一旦驚慌,他們就會大膽作出反撲了。”


    楚杏兒道:“可是……你的傷……”


    “我稍歇一歇,不礙事的。”沈虎禪道:“你要好好看顧沐二爺。”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


    ——有時侯,“傷心”確比受傷還傷身。


    ——沐浪花不止於喪子之悲,而且還有親手殺子之痛。


    楚杏兒問:“你自己呢?”


    沈虎禪道:“我還要去追一個人。”


    楚杏兒實在想不透沈虎禪身受重傷,還要去追什麽人:“誰?”


    沈虎禪道:“譚千蠢。”


    楚杏兒更奇:“追他幹什麽?”


    沈虎禪道:“取迴高唐鏡。”


    楚杏兒道:“那一麵鏡算得了什麽!你犯不著再冒險犯難”


    沈虎禪道:“你對那麵鏡子不是勢在必得的嗎?”


    楚杏兒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動:“但你已受了傷……”


    沈虎禪道:“就是受傷,我才去追。”


    楚杏兒聽不明白。


    沈虎禪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過來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嚇得迴頭就跑了。”


    楚杏兒道:“你的意思……”


    沈虎禪道:“我已受傷,要是我們逃跑,他們還有姚八分、譚千蠢、狄麗君、侯小周、杜園、蛇鼠一窩這些高手在,一定會追襲、截擊我們的;假若我反過來追殺他們,他們說不定就會驚惶失措、隻顧逃命,你們便能趁機迴到將軍的勢力範圍內。”


    楚杏兒道:“隻不過,你……”


    “我沒事的,”沈虎禪用溫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說:“我已殺掉張十文,正好大挫他們的銳氣。譚千蠢一向精過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高唐鏡來,一旦到了萬人敵手裏,隻怕就不易得手了。”


    蔡可饑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標槍似的:“我跟你去。”


    沈虎禪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兩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兩次也是你的;”蔡可饑道:“我一向不喜歡欠人的情,何況是欠人兩次情!帶我去吧,說不定你用得著一個人替您拿火把,好讓您一刀殺敵。”


    沈虎禪笑了。


    “我的刀就是火把,所以已經不必再點火;”沈虎禪道:“不過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為有一個人,需要你來抬他迴來。”


    楚杏兒和蔡可饑都問:“誰?”


    王龍溪與舒映虹也問:“誰?”


    燕趙答:“徐無害。”


    將軍道:“對,他一直都跟沐老二在一起,但自從蛇鼠一窩出現之後,杏兒的轉述裏,便一直沒有提到他,隻怕已落在敵人手裏。”


    燕趙道:“沈虎禪不但能救自己,還救了沐二爺和楚姑娘,而且兼顧蔡可饑,更沒忘了徐無害,他真是個……”


    將軍替他說了下去:“豪傑。”


    王龍溪重重的哼了一聲,才想起剛才說話的是將軍,而不是燕趙,一時間抓耳朵捋頭發摸鼻子,不知怎麽收拾場麵才好。


    舒映虹忙道:“你們就趁沈虎禪去追擊譚千蠢的時候迴到這裏來?”


    楚杏兒用力地抿著唇,點頭。


    將軍歎道:”幸運。”


    王龍溪幾乎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忍得笑:“這還算幸運?”


    將軍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麽才是不幸?”


    王龍溪振振有辭的道:“十一名少年劍,至少喪了八名,司馬兄弟死了個司馬發,沐老二親手殺子,徐師侄又失蹤了——這還算幸運不成?”


    “要是沒有沈虎禪,而萬人敵或李商一其一親自出戰,你試想一想,結果又是如何?”將軍反問。


    王龍溪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媽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萬人敵!別教我遇著,我把他切開三百七十一塊!”他無可發泄,一股牛脾氣隻好詛咒萬人敵以泄憤。


    楚杏兒說:“一路上迴來,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敵已教沈大哥吸住,總算都安然迴到這裏。”


    將軍關懷地道:“老二呢?”


    舒映虹忙答:“他精神體力已消耗過度,心力交瘁,而又傷心過度,我已把他送‘神仙魚’那兒去休歇。”


    燕趙忽道:“他肯靜下心來休養嗎?”


    舒映虹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靜,如果不是現在聽杏兒轉述,我還不知道他昨天才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燕趙眼裏露出了一種神色。


    通常他隻有在看向將軍的時候才有的神色。


    他說:“好個沐浪花。”


    將軍道:“他下決心了。”


    燕趙道:“你是說……”


    將軍道:“報仇。”


    將軍向楚杏兒問:“剩下那兩名‘少年劍’,是不是楚衝、楚撞兄弟?”


    楚杏兒答:”是。“


    燕趙望向將軍的神色,就像他剛才說:”好一個沐浪花”和“果然是沈虎禪”一樣。


    他還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將軍即問:“你不喜歡這對兄弟?”


    燕趙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兩個人。”


    將軍道:“那你歎什麽氣?”


    “我歎氣便是因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兩個人,而你卻了如指掌;”燕趙道:“你的人手,多不勝數,但他們的武功特長名字,你都能記得一清二楚,有你這樣的敵人,我能不歎息?”


    將軍微笑:“我隻知道,在那種場麵裏,如果還能有最後二人活命下來,那麽,就一定是楚衝和楚撞。”


    燕趙道:“結果你猜對了。”


    將軍道:“有一件事我卻不敢胡猜。”


    燕趙道:“什麽事?”


    將軍道:“沈虎禪現在究竟已奪迴高唐鏡,還是已被人奪了命?”


    燕趙望向楚杏兒,問:“沈虎禪有沒有跟你約好,他什麽時候才迴到‘將軍府’?”


    楚杏兒一向都很喜歡這位“燕叔叔”。


    因為這位“家裏的敵人”、“眼中的釘”、“肉中的刺”,卻比任何人包括她爹爹更關懷、了解和照顧她。


    她恨願意迴答燕趙的話。


    雖然她迴答的時候,幾乎要哭出來了。


    因為她的確很擔心。


    很擔心沈虎禪的安危。


    她不知將軍也很擔心。


    很擔心她為何會對沈虎禪這麽擔心。


    “他說今天日落前就要迴來,”楚杏兒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淚,悄沒聲息地滑落到柔頰上,“要是沒有迴來,就叫我告訴爹爹,不必再等他了……”


    日落的時候,沈虎禪會不會同來?


    夕陽西下,斷腸人還在不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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