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劍眉星目,神清落拓,眉宇傲岸,意態不羈的人徐徐地站起身,漫聲道:“放了他。”語態就像一個清高儒士不想計較蠅頭小利那麽不耐煩。他胸前還裹著傷,白布染著血跡。


    沐利華怒得“赫”了一聲,道:“原來是你這個窮酸。你活不耐煩啦?”


    那人皺著眉,從未看過沐利華一眼,隻低聲淡淡問了一句:“你要我幹什麽?”


    沐利華一呆,卻聽翡翠答道:“要他們放了那個漢子。”


    那人一仰脖子,把桌上的酒飲盡,嘀咕道:“酒不好喝,但我渴了。”


    沐利華一時倒不知如何應付這怪人。司馬發卻眨著眼睛道:“喂。”


    那人不應。


    司馬發冷笑道:“小夥子,你傷如何?”


    那人道:“死不了。”


    司馬發道:“你的錢呢?”


    那人聳一聳肩,道:“花光了。”


    司馬發又問:“你餓了幾天了?”


    那人淡然笑道:“你應該問我有幾天不餓才對。”


    司馬發笑道:“沐公子有的是黃金寶劍,你跟他叩頭,他或會許賞你一些。”


    那人想了想,道:“我不要叩頭,我隻要他放人。”他指了指翡翠,道:“我欠了她一個人情。”然後指了指被捉拿住的唐寶牛道:“放了他,我就誰也不欠。”語音十分慵懶,像嫌夏日太漫長。


    唐寶牛叫道:“別救我,我不認識你,我不想欠你情。”


    那人倒覺唐寶牛有趣,微笑道:“江湖漢子患難相救,那有誰欠誰的情?隻有小人和女子的情,才是萬萬欠不得的。”


    司馬不可對他弟弟設法招攬那人本就不滿,“他是什麽人?就憑他能怎樣!”


    司馬發道:“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他姓任,叫笑玉,三天前,他跟‘奇門隱俠’簫竹天打賭,可以中簫老一劍而不死,結果,他真的去挨簫老一劍,反而把簫竹天給嚇跑了。”


    沐利華暴怒地叱道:“我管他是什麽東西!去他娘的……”


    這話沒有說完。


    任笑玉就已經動了手。


    他突然衝上前去。


    司馬不可驟放了唐寶牛,攔腰抱住任笑玉,因為至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任笑玉的危險性跟唐寶牛比起來,一個似蛇一個像牛。


    牛雖力大體巨,但未必傷人。


    一條蛇的危險性則大得多了。


    何況任笑玉不單是蛇,而且絕對是毒蛇。


    司馬不可職業的本能叫他舍唐寶牛而取任笑玉。


    但他這一攔抱,並沒有抱著任笑玉。


    任笑玉的劍柄卻撞中了他的腹部。


    司馬不可恍似一頭被抽了筋的龍,飛了出去,叭地軟倒在地上。


    司馬不可倒地的時候,司馬發的刀子已貼近了任笑玉的背後。


    他隻要手指再一伸,明利的刀尖就要刺入任笑玉的背心裏去。


    卻在這刹那間,任笑玉的長劍劍鞘已撞在他的脅骨上。


    一下子,司馬發隻覺得有一千一百隻蜜蜂同時在他的左脅上叮了一口,他痛得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也像針刺似的,萎然軟倒於地。


    任笑玉依然衝近沐利華。


    擋他的人和攔阻他的人全倒下去了。


    任笑玉才出劍。


    看沐利華現在的神情,似乎也在懊悔為何早不聽任笑玉的話放了唐寶牛,而致惹上這樣的一個人,一把劍。


    在淡然如銀波的劍光下,沐利華的臉孔成了銀灰色,他雖然揚起了雙掌,似要以“須彌金厲手法”來接這一劍,但雙手手掌仍是銀灰而不是金色的。


    就在這時,有人像四記春雷迸響般迸出了四個字:“劍,下,留,人!”


    任笑玉乍聽這幾個字,劍眉一震。


    這幾個字並不能使他的劍停止,但這說話的聲音足能改變他殺人的意向。


    可是他不能在出劍後停止他的劍。


    就在這電逝星飛的刹那間,他的劍忽然改變了方向。


    “噗”地一聲,劍入柱梁,連柄而入。


    “噗”地劍自柱另一麵穿破而出,任笑玉已至柱後,一手抓住劍鋒,連柄也拔了出來。


    這一劍之威,不但銳無可當,連劍柄也一樣無堅不摧!


    沐利華“啊”了一聲,正運聚“須彌金厲手法”的雙臂僵直,臉如死灰。


    而今他已清楚意會,剛才那一劍如若攻向自己,他斷斷接不住。


    這時候,格勒勒一陣連響,足有人抱般粗的柱子,不但為任笑玉一劍穿破,柱身未破之處也為劍氣所毀,摧枯拉朽地倒塌下來。


    柱梁一倒,椽瓦齊飛,人客、妓女紛紛走避,驚唿四起,當真是雞飛狗走。


    不過,金陵樓建築得還算牢固,其中一柱既倒,但是廳隻塌了一小爿,餘並無礙。


    塵煙彌漫中,一個白麵長須人,寒著臉淺笑,對任笑玉輕輕地道:“多謝。”


    任笑玉劍已神奇地還入鞘中,就似那足以驚天動地的一劍與他全不相幹一般:“謝什麽?”


    長須人道:“不殺犬子之恩。”


    任笑玉眉毛一挑,道:“他是你兒子?”


    長須人歎道:“他雖該打,但不該死。”


    任笑玉微微笑道:“我本來也無意殺他。”


    長須人道:“任少俠的‘稚子劍’,威力之巨,老夫平生僅得一見。”


    任笑玉奇道:“你以前見過我出劍麽?”


    長須人自然就是沐利華的爹爹沐浪花。沐浪花搖首:“沒有。”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等他說下去。


    沐浪花道:“我看過同等威力的一擊,不是劍,而是刀。”


    任笑玉目光銳利起來:“刀?”


    沐浪花肯定地頷首,目意遙遙:“對,是刀。”


    任笑玉動容道:“什麽刀?”


    沐浪花悠遠地道:“阿難刀。”


    任笑玉一震道:“沈虎禪的阿難刀?!”


    沐浪花道:“除了沈虎禪,誰還可以使阿難刀?”


    任笑玉臉色一變,好一會才迸出了好幾個字:“好,好,好,”別人根木聽不懂他說“好”是什麽意思。


    沐浪花道:“犬子劣行老夫自當嚴罰,少俠劍下留命,老夫感恩不盡。”


    任笑玉忽道:“你也不必謝我。”


    沐浪花不說話,他知道任笑玉會說下去。


    任笑玉果然說下去:“我此來不是為了殺你兒子。”


    沐浪花微詫道:“那麽任少俠的來意是……?”


    任笑玉笑容一斂,道:“殺人。”


    沐浪花緊問:“殺誰?”


    任笑玉自牙齒舌尖迸吐出一個字:


    “你!”


    此字一出口,任笑玉身上每一個部位每一寸肌肉都是動作。


    他拔劍。


    然而在拔劍前,他已衝近沐浪花。


    在他劍未抽出來之前,他的一手雙腳,已攻向沐浪花。


    沐浪花無視於任笑玉任何攻勢。


    他隻懼於任笑玉的劍。


    對他而言,那些犀利攻勢隻不過是邪魔各種幻化,任笑玉的劍才是真正的魔頭。


    其他的攻擊,到了沐浪花身上,僅似柳拂岩石,毫無作用。


    沐浪花大喝一聲,臉上發出淡金之色。


    他的雙手金芒更厲。


    他雙手一合,在劍刺入胸之前,雙掌挾住劍身!


    劍身銀色。


    雙掌金色。


    掌劍之間,所呈現的是一股死色。


    這一掌的威力,與沐利華所使,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劍不能前進半分,變不能後縮半分。


    這時冒起了紅色。


    鮮紅的血色。


    鮮紅的血色,漸漸自任笑玉胸襟的白衫上染散開來,很快擴布成一塊血雲。


    大堂人雖不少,可是極靜。


    靜得連流血聲也清晰可辨。


    流血聲卻不是響自任笑玉胸前,而是地上。


    沐浪花雙掌合著劍,劍鋒滴下鮮血,落到地上。


    任笑玉一笑。


    這一笑,充滿慧黯、傲慢與倦意。


    他一笑就收劍。


    一笑就收劍。


    這下驀然收劍,就如同出劍一般驀然。


    沐浪花雙掌居然合不住劍鋒。


    沐浪花一個蹌踉,向前搶了半步,他畢竟是一代武學宗師,及時收穩了步樁,全身又變得無瑕可擊。


    劍已迴到任笑玉鞘中了。


    任笑玉除了胸前一片殷紅,宛似完全沒有動過手,出過劍一樣,神態仍是瀟灑,冷竣。


    沐浪花的雙掌,淌血不止。


    司馬不可和司馬發一齊掩撲上來,沐浪花一揮手,製止了他們,苦笑道:“任少俠,果然好劍法。”


    沐利華忍不住抗聲道:“爹,你也震傷了他要害……”


    沐浪花怒叱:“胡說!他的胸前乃是三天前跟簫竹天簫大俠打賭胸可中劍不死而留下的,適才是他二度出劍震裂創口。如果沒有,我絕對接不下他這一劍。”他的雙手仍在淌著血,但神態自若。


    任笑玉忽道:“剛才我可以一劍殺了你。”


    沐浪花怔了一怔,即道:“剛才我是失了一招。”


    任笑玉笑道:“與人交手怎能失招?”


    沐浪花也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何況失手。”


    任笑玉問:“你可知道我為何沒有把握機會刺殺你?”


    沐浪花反問:“老夫倒極希望知道自己是怎麽撿迴一條老命的?”


    任笑玉道:“如果我攻你於不備,而又沒有受傷,必能一劍得手,是不是?”


    沐浪花坦然道:“不但是,而且就算你受傷在先也一樣。”


    任笑玉看了沐浪花一眼,眼中有一絲暖意:“但我那一劍殺不了你。”


    沐浪花道:“隻傷了我雙手。”


    任笑玉道:“所以我不明白。我總要弄清楚你是怎樣知道我要對你出手之後,才殺你。


    沐浪花捋須笑道:“一點也不錯,正如沈虎禪所料。”


    任笑玉望定沐浪花,一字一句地道:“原來又是沈虎禪。”


    沐浪花微微笑道:“便是沈虎禪。”


    任笑玉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但他越是不悅,越有一種特別的貴氣,似王孫公子在小恙裏更顯出他的尊貴,英雄豪傑在曆難裏更襯出他的氣慨。


    “他為什麽要幫你?”


    “因為他要向我借錢。”沐浪花拈著髯腳道:“他要借十五萬兩銀子;一個人有錢,不但可以買屋子,買官位,也可以買到人心壽命,”他自得地接道:“有錢總是比沒有錢好太多太多了。”


    任笑玉一笑。


    他這一笑裏充滿譏誚與無奈。


    “我看錯人了。”


    “你看錯他。他可沒有看錯你,他說我能接下你一擊,你一擊不中,必定要弄清楚才會再出手;”沐浪花道:“你也是為了錢才殺人,對方是誰?”


    任笑玉笑了:“你想我會說嗎?”


    沐浪花道:“對方給你多少錢,我給你五倍。”


    他笑笑又道:“要知道,對方要是給你十萬兩買我的命,我可以給你五十萬兩,而且,價讓你自己開,我不還價。”


    任笑玉道:“我奇怪你怎麽會有那麽多錢?。”


    沐浪花哈哈大笑道:“跟在‘將軍’身邊的人,怎會沒有錢?”


    任笑玉道:“‘將軍’的錢是怎麽來的?”


    沐浪花反問:“是誰派你殺我的?”


    任笑玉忽道:“可惜。”


    沐浪花道:“可惜什麽?”


    任笑玉道:“可惜沈虎禪忘了。”


    沐浪花道:“忘了什麽?”


    任笑玉道:“我一劍殺不死你,還是可以殺第二劍的。”


    沐浪花神色如恆:“他沒有忘。”


    他撫髯垂目奸奸地笑道:“他收了我十五萬兩銀子,他就得替我保住這條性命。”


    他笑笑補充道:“必要時,也可取你的性命。”


    任笑玉冷笑道:“果然是萬能的銀子。”


    唐寶牛忽然大喝道:“胡說八道!沈老大不是這樣的人!”


    忽聽一人歎了一口氣,道:“你錯了。”“砰”地一聲,崩倒的柱子四分五裂,木片紛飛,現出一個人,兩條眉毛如黑而亮的刀鋒,兩撇胡子如黑而亮的刀身,背插一把刀,木鞘刀柄長於發頂。


    這漢子道:“我是這樣的人。”


    唐寶牛喜叫道:“老大。”


    漢子道:“你受苦了。”


    任笑玉道:“你怎麽知道我要殺沐浪花?”


    沈虎禪道:“因為你殺了‘長風劍客’宓近秋。”


    任笑玉沒有作聲。


    沈虎禪道:“宓近秋畢竟是‘三代第一劍’,你雖殺了他,但也為他‘長風劍氣’所傷,就傷在胸部。”


    他指了指前胸,道:“宓近秋的長風劍氣,傷處赤紅,你怕為人識破,故意逗蕭竹天跟你打賭,讓他一劍刺入你前胸,滅了長風劍氣的傷痕,也借濺血以消瘀栓。”


    任笑玉沒有否認,隻問一句:“我為什麽要殺宓近秋?”


    沈虎禪道:“這跟你殺沐浪花是同樣理由。”


    任笑玉神色不變,即問:“我為什麽要殺沐浪花?”


    沈虎禪淡淡一笑。在他一笑時兩道眉毛和兩撇胡子同時揚起,像兩把黑刀同時交鋒:“因為你最終目的,是要殺一個人。”


    任笑玉平靜地問:“誰?”


    “將軍。”


    此語一出,眾皆動容。


    “將軍”名號,在這一帶武林已奉若“神明”,殺“將軍”簡直就像要“弑神”一般不可思議。


    沈虎禪繼續道:“武林人稱‘長風、須彌、鐵將軍’,誰要殺將軍,就要先得把他在外的左右翼除去。”他指指沐浪花道:“他是將軍左翼,宓近秋是右翼。”


    任笑玉笑笑,笑意落寞,“就算殺了這兩人,還要把‘將軍麾下,三麵令旗’拔掉,才能殺將軍。”


    沈虎禪道:“憑你,要殺舒映虹、王龍溪及楚杏兒,都絕非不可能的事。”


    任笑玉微微一笑:“我隻是個名不經傳的小子,承蒙你看得起。”


    沈虎禪道:“你尚有餘裕,不必過謙。如果我猜得不錯,事實上有五十二宗一流高手離奇死亡案,跟你都有點關係。”


    任笑玉這才有點震訝:“你注意我有多久了?”


    沈虎禪道:“剛才。”


    任笑玉道:“剛才?”


    沈虎禪道:“我本來是猜想江湖上有這樣一個人,年輕、深沉、機智、可怕,但並不肯定,剛才看了你那一劍,我覺得,我還漏說了幾樣特質。”


    這次是沐浪花問了下去:“什麽特質?”


    沈虎禪聳眉,有力地吐出了幾個字:“像你這種人,得意的時候是英雄,失意的時候也是人傑。”他加了一句:“你現在是人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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