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寶牛?”


    在往金寶城的途中,方恨少和唐寶牛正埋怨天氣太熱、無處可遮蔭、沒有水喝、路程太遠、身上穿的衣服過厚,總之無一事不列入他們怨聲載道裏。


    不過他們仍得要趕路,趕路為了籌一筆錢:一筆足以拯救三條村子的人的錢。


    就在他們熱得恨不得像狗一般吐著舌頭在樹底下納涼,累得巴不得用十指走路,餓得肚皮貼到脊骨上的時候,忽聽得這一聲喚。


    唐寶牛一怔。


    這時候,他們正要越過前麵的一頂轎子。


    這頂轎子一前一後,由兩人抬著,竹轎簡陋,並不像是什麽富貴人家的行輿,隻不過那兩人抬著疾行,似毫不費力。


    至於裏麵坐的是什麽人,由於竹簾子遮掩著,唐寶牛和方恨少既沒細看,也未留意,隻這時忽聽到這樣一個蒼然的語音,發自轎內,叫的是唐寶牛的名字。


    唐寶牛不經意的應道:“誰?”


    那頂轎子突然止住。


    由於轎子停得如許突兀,轎子仍擺晃著,但人已停了下來,轎子裏發出了一陣蒼老的咳嗽聲,令人聽來感到震栗,猶似風前搖搖欲熄的燭焰。


    咳聲過後,轎裏的人聲音微顫的問:“貪花大俠唐寶牛?”


    唐寶牛最喜歡別人稱他為“大俠”。他一向自命風流,覺得好色貪花,決不是壞事,而今那衰老的聲音這麽一叫,他大感飄飄然,便應道:“我就是。不知老丈……”


    他的話沒有說完。


    因為說不下去了。


    十七枚暗器,自轎內激射而出!


    十七枚暗器之後,略停了一停,這停一停比彈指時間還短,跟著三十三件暗器又暴射而出!


    緊隨著一聲澀喝,一條人影破轎而出,雙手抓住一把黑刀,飛斬而下!


    同時間,那抬轎的兩條大漢,同時扔掉轎杠,反手抽出奇門兵器,一左一右,向著唐寶牛兜頭兜腦劈打下去!


    這全無征兆、毫無警示、不合常理的猝然狙襲,如果唐寶牛和方恨少是平常的武人,早就變成了個拆散了四肢的血人倒在路上了。


    方恨少飛身而起,一刹那間,他從官道掠至樹梢,由樹上落到草叢,又從草叢撲向官道,好不容易才躲過這一連串狙擊,但身上仍是掛了三道血痕。


    唐寶牛的輕功,遠遜於方恨少,但他卻有一門武功是方恨少所求之不得的。


    ——他一身銅皮鐵骨,“十三太保橫練”已到了刀槍不入的境地。


    暗器打在他的身上,他一麵亂撥亂閃,十枚暗器至少有四枚命中,但暗器的尖簇隻能在他古銅色的厚膚上噬出了一個白色痕印,根本刺不入肌裏。


    那兩個轎夫的兵器極其古怪邪門,絕少見於江湖,一件叫做青靈髓,一件叫做燧人鑽,這兩件兵器若放在人身最硬的骨頭上,情形就跟棍子敲在豆腐上沒什麽兩樣。


    唐寶牛見勢不妙,兩隻巨蟹般的大手迎空一抓,抓住青靈髓與燧人鑽,一麵怪叫道:慢著!


    那老者兇狠狠的盯著唐寶牛,咬牙切齒的道:“你還有什麽話好說!”他跌坐下來,可是雙手覆按在地上,仿佛一發力就標彈而出要把唐寶牛生吞了似的。


    唐寶牛從來沒有想過有人對他的仇恨深切若此!他呆了一呆,道:“我有什麽話要說?”他連老者為什麽要殺他也全不明了,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是好,隻覺老叟對他深痛惡絕,仇深似海,怒憤切骨,不禁一陣心寒。


    那兩名“轎夫”,臉色一青一白,最特異的是四肢長大,肌肉像小籠包山東饅頭般賁起,簡直似鐵鑄上去,幾條突露的青筋,也像鋼線綴上去一樣,隻是二人身段圓短,頭也特別小,像把身體和五官都發育到四肢上去了。


    兩名“轎夫”發力想把兵器抽迴,但唐寶牛別的沒有,就是天生神力,故此青靈髓和燧人鑽仍是掙不脫唐寶牛的掌握裏。


    那老叟恨聲道:“那你還我女兒命來!”雙手拍地騰起,拔出一柄黑漆如墨的刀,一刀向唐寶牛砍去。


    唐寶牛苦於雙手握住兩件奇門兵器,無法招架,老叟的刀黑光閃閃,隻怕是削鐵如泥的寶刀,自己的硬功未必抵擋得住,大叫道:“不好了!”


    白影一閃,方恨少半空截住老叟,“霍”地折扇一張!


    這折扇一張即合,老叟的黑刀已被夾住!


    方恨少這扇子一開一合,任何厲害攻擊都可破去,對方的兵器也常在這折扇開合間劈手奪去,這正是武林中息隱已久的奇女子方試妝所創的一式絕招,叫做“晴方好”,跟“大夢神劍”的一招“雨亦奇”並稱江湖:但方試妝中年之時突然謝隱江湖,這一招絕招也就無人能使,直到十一年後方恨少崛起才又重現武林!


    方恨少這一招雖然夾住了老叟的黑刀,但覺暗力反挫,幾乎連手上的折扇也震飛了。


    方恨少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情形,原因隻有兩個:一,對方內力太深厚高強了;二,對方的兵器是稀世奇珍,跟自己的“蟬翼扇”相抗之下,仍有餘力反挫。


    正在這時,老叟的身子尖嘯著疾沉。


    方恨少被一股大力帶若下墜。


    老叟甫一著地,雙足竟不能支撐,臀股坐於地上。


    這一坐之力,夾帶刀扇的壓力,使得功力深邃的老叟,也震了一震,方恨少這一震之際“晴方好”扇法揮灑而成,嗖地奪去了黑刀,一閃而退開丈餘。


    唐寶牛喜叫道:“大方,好啊!”


    方恨少卻惶然色變,將刀畢恭畢敬的遞還老者,道:“可是‘黑刀峽’峽主談公璧談老前輩?”


    老叟重重地哼了一聲,臉色鐵青,他顯然為了自己雙腿癱瘓無法在落地時保持平衡而失刀的事大為不忿。


    方恨少仍恭聲道:“大水衝著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如果真是談老前輩,那一定是誤會,恕在下無禮了。”


    老叟冷哼道:“我就是談公璧,誰跟你們這幹淫賊是自家人!”


    唐寶牛嘩然道:“你是談公璧……?”“黑刀峽”俠隱義盜談公璧專劫貪官汙吏、土豪劣紳的錢財,用來扶弱濟貧、匡義扶危,而自己卻過著一簞食、一瓢飲的清貧生活,江湖上人人談起他,都會豎起了大姆指說聲:好漢子!


    可是歲月無情,時光飛逝,談公璧老了,正如所有的人一樣,老了總是件悲哀的事,不能吃以前喜歡吃的,不能做以前能輕易能做到的,而且身體的四肢五官已不像從前那麽聽使喚了,談公璧以前從崖上躍下瀑布的一墜之際,揮刀可斬殺五隻以上在瀑邊迂迴翱翔的燕子,而今,縱叫他平平走入潭裏浸著,也怕抵受不住山泉澈寒,更休說是飛躍斬燕了。


    他的一雙腳,也因年紀大了,在他與“人頭販子”洪烈決戰之後,他雖以“黑神刀”破洪烈的十八般武器而取其性命,但他也因捱了洪烈一棍橫掃,雙腳從此也就廢了。


    談公璧自從雙腿盡廢後,絕少再在江湖現身,唐寶牛和方恨少萬不料這次突襲自己的竟是這個素來光明磊落行俠仗義的老刀客。


    談公璧向唐寶牛青著臉孔冷笑道:“你別裝作不認得我,化了灰我也可以把你給認出來!”


    唐寶牛苦笑道:“我沒見過前輩,前輩又怎麽認得我?”說著抓青靈髓和燧人鑽的手也放鬆了下來。


    那持青靈髓的大漢怒道:“淫賊,你還想狡賴!”


    唐寶牛嘻嘻地道:“這兩位大叔,想必就是談老前輩的兩位得力高手:唐佐、唐佑二位昆仲了?咱們還是同姓同宗哩!”


    持燧人鑽的大漢道:“淫賊!少來花言巧語,你稱唿得再親熱,也免不了奸淫殺戮之罪!”


    唐寶牛給這幾人左一句“淫賊”,右一句“淫賊”的叫,叫得心頭冒火,嘩地一拍心口,吼道:“好!就算我是淫賊!就算我是淫賊……你我也得說清楚,我淫過什麽人?作過什麽惡來!”


    唐佐、唐佑沒料唐寶牛倒兇了起來,怔了一怔,唐佐用鼻子哼哼嘿嘿表示不屑:“你做過什麽事,不早心知肚明了?還有麵子要人來道明嗎?”


    唐寶牛光火地道:“是!我唐寶牛貪花好色,見到漂亮女子鼻子就癢,追女孩子從來不上手,到妓院去又提不起興兒……這些都算不算有罪?要是不算,今日你們就給我交代清楚,要不交代個一清二楚:我唐某人犯的是什麽滔天大罪,今天,你們不給我賠罪就誰也別想開溜!”


    談公璧、唐佐、唐佑似乎未料到唐寶牛居然會理氣直壯的說那一番話,三人眼神裏都交換了一個疑問,談公璧忽冷笑了一聲,自齒縫裏擠出一個字:“好!”


    唐寶牛氣唿唿的反問:“什麽好?”


    談公璧道:“裝得好!”


    唐寶牛更氣:“什麽意思?”


    談公璧切齒地道:“七天前,我親眼看見你劫了珍兒,還欺我雙腳癱瘓追你不上,拋下一句話,說你就是‘貪花大俠唐寶牛’,還說那些無恥的話……”由於心中太恨,雙眼發出來的眼光十分怨毒,竟一時被怨毒之忿哽住了語言。


    唐寶牛卻問:“還有什麽話?”


    談公璧怒極而道:“好!好!你問,我說,你那時直掠黑刀峽,邊逃邊說:談公璧,談公璧,你老了,不中用了,你的寶貝女兒,給我用兩個晚上,第三天到仕林河邊去找吧!”


    唐寶牛指著自己鼻子道:“我……我竟說過這種話?!”


    談公璧說得虎目含淚,啞聲道:“三天後,我女兒,她……你這喪心病狂人臉獸心的東西!你汙辱了她,還要下辣手,你……你還配是江湖漢子麽?!”


    唐寶牛道:“不配。”


    談公璧怒氣猶盛:“算得上是個人麽!”


    唐寶牛道:“不算。”


    談公璧嘿聲道:“那算什麽?!”


    唐寶牛道:“禽獸。”


    談公璧道:“你倒曉得自喻。”


    唐寶牛道:“我不是罵自己。”


    他接著道:“我是罵劫你女兒那個人。”他指著自己鼻端:“我,沒有碰過你女兒,我連您老人家也都還是第一次幸會。”


    談公璧冷笑道:“你倒真個敢作不敢當,有種留下名字,卻不敢承擔!”


    唐寶牛歎了口氣道:“你真的肯定是我幹的?”


    談公璧道:“你叫唐寶牛,是不是?”


    唐寶牛道:“如假包換。”


    談公璧道:“那你還有什麽話說?”


    唐寶牛道:“你是真的看見那淫賊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談公璧卻道:“不是。”


    唐寶牛喜道:“哪裏長得不一樣?”


    談公璧道:“不是一樣不一樣,而是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不是兩個人,而是同一個人。”


    唐寶牛咋舌道:“世上那有這等像法!”


    方恨少笑道:“那是因為你這種凡夫俗子模樣的人實在太多了,像我就不一樣。”


    唐寶牛氣道:“你又有什麽特別了?五個鼻子半張嘴?”


    方恨少自鳴得意地道:“我的氣質溫文儒雅,試問世上能有幾人能及?”


    唐寶牛忽道:“你沒聽過軒昂七尺男子漢、鐵錚錚坦蕩蕩雄糾糾好男兒這些話嗎?”


    方根少不明所指:“怎麽?”


    唐寶牛咧嘴一笑:“以上形容,就是指我而言。”


    方恨少斜乜著眼睛道:“你?像嗎?”


    唐寶牛氣唿唿地道:“我不像,難道你這娘娘腔的秀裏嗲氣的小妖怪像!”


    這句話一說,方恨少也變了臉色。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重了。


    談公璧和唐佐、唐佑,見這兩人顧左右而言他、心中早動了真怒,正待出手,卻見唐寶牛和方恨少在相互自詡譏剌之下,都變了臉,很可能會動起手來,心忖:先由這兩個兔崽子自己打一場,再去收拾剩下的那個不遲;這意念一動,三人都袖手旁觀起來。


    不料這坐收漁人之利的心甫動,方恨少和唐寶牛劍拔弩張,眼看就要動手,忽然兩人同時唿嘯一聲,飛身就逃!


    這一下大出談公璧等三人意料之外。


    唐寶牛猝然衝向談公璧。


    談公璧猝不及防,暗器已不及出手,黑刀甫揚,唐寶牛龐然身軀挾著巨勁,使他的刀一時砍不下來,給唐寶牛撞得倒栽了個大筋鬥。


    唐佐、唐佑飛身要去截唐寶牛,卻見白袍身影在他們眼前一閃。


    唐佐、唐佑連忙迎擊。


    方恨少的身法,如白駒過隙,在他們兵器交擊中巧妙閃過,然後衝天而起,平空一折,飛掠而去。


    唐氏昆仲這時才想起要追唐寶牛,這高大的彪形巨漢早已逃得影蹤全無了。


    唐氏兄弟本想力追,談公璧頹然從地上坐起,看看唐寶牛的背影,一臉疑惑地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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