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贏隻有一隻麋鹿,北贏也隻有一隻青鳳,他們都形影單隻,他們都寂寞孤傲,他們爭鋒相對,他們打打殺殺,他們彼此了解。


    他們很像,不相容,卻共存。


    他們都討厭又喜歡著彼此。”


    ——摘自《桃花公主手劄》


    他收迴視線,目不斜視道:“方才雪山的雪鳥們來送信,說是,”頓了一下,語氣有點起伏,“說是榮樹妖主遷了新洞府。”


    鳳青動作微頓,便又神色無常:“同我有什麽幹係?”


    關係大著呢,這兩個老人家打打鬧鬧了多少年,有見消停過?現在是暫時相安無事了,保不準哪天就來個世界大戰。


    何況……


    鳴穀趕緊如實道來:“關鍵是榮樹妖主他把自個兒的新洞府遷到了雲渺山。”


    鳳青筆尖一頓,筆墨微暈。


    無形中,鳴穀就覺得劍拔弩張了似的,不由得也緊張了幾分,繼續道:“沒錯,就是與咱們雪山比鄰的那個雲渺山。”


    鳳青神色以可見的速度冷下去。


    鳴穀心肝也跟著七上八下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地說一遍:“榮樹妖主他老人家不僅占了雲渺山裏最大的洞府,還把山上的大妖小妖都給收了,他老人家一出馬,就血洗了雲渺山一遍,那些個終年盤山而居的妖民們敢怒不敢言,也隻得乖乖聽從,那陣仗與架勢,似是要占山為王,這下方圓一千米的山頭都成了他的地盤了。”鳴穀合理揣測,“想來,榮樹妖主這是要和我們聽茸境做長遠的鄰居了。”


    那隻鹿,和自家妖尊是水火難容,這要做起了鄰居,還不成天大打出手。


    榮樹什麽德行,鳳青不痛快,他就痛快了,倒也是有一個例外的,那就小殿下,但凡鳳青有幾分興趣的,榮樹就喜歡搶,唯獨桃花小殿下,他倒難得和鳳青一樣,特別護著,別說搶,甚至有點……嗯,有點聽話。


    所以,也不像是來搶人的,那這隻鹿好好的跑來聽茸境比鄰而居,難不成純粹是來給鳳青找不痛快的,也不對啊,前些日子鳳青妖骨剛沒,也是榮樹‘保駕護航’啊,怎麽這才過幾天,又反複無常。


    嘖嘖嘖,這對冤家啊,鳴穀是真看不透了。


    鳳青低聲道了句:“陰魂不散。”


    可不是,兩人打打殺殺好幾百年了。


    鳴穀話鋒又轉迴了正事,繼續道:“哦,榮樹妖主還讓他洞裏的無常送來了帖子,說是要請咱們過去慶賀他喬遷之喜。”


    真是見了鬼了,那隻鹿什麽時候和自家妖尊關係好到可以一起喝酒了?


    鳳青沒說去,也沒說不去,隻是問:“桃花在哪?”


    鳴穀迴:“在東邊梅園裏栽杏樹呢。”


    “領路。”


    鳳青放下筆,出了屋,鳴穀仍是一頭霧水,趕緊上前去給路癡鳳凰帶路,別自家門口又迷路了。


    鳴穀追上去,不禁問了句:“妖尊是要帶著小殿下去喝喬遷喜酒?”


    鳳青瞥了他一眼:“我去帶她迴來做功課。”


    鳴穀:“……”


    所以,是要去藏人?


    桃花這會兒正在刨坑種樹,她立誌要在聽茸境裏種一片果園,然後躺著張嘴就能吃到最新鮮的果子。


    鳴穀覺得,這是個很偉大的誌向,畢竟要在聽茸境這種極寒之地種出果子來,確實是有點癡人說夢了,不過沒關係,鳳青慣著她,隨便小姑娘折騰。


    鳴穀把人領到了,就退到一邊。


    鳳青快步走過去。


    “桃花。”


    蹲在地上刨坑的桃花驚喜地迴頭,然後咧嘴開心地笑,招了招手,喊:“青青。”


    鳳青走過去,看見她凍得通紅的小手,拉過來捂著。


    “冷不冷?”他有些心疼,想著要不要讓鳴穀去種樹。


    桃花立馬搖頭:“不冷。”她很是精神抖擻,看上去興奮得不得了,對鳳青說,“你看我種的杏樹,是不是特別英挺特別精神,說不準明年就會開花呢。”語氣裏,全是自豪呀。


    算了,鳳青打消讓鳴穀種樹的念頭了。


    他笑了笑,擦了擦她沾了雪水的小臉,寵溺的眼神說:“嗯,你種的最好,比鳴穀種了幾百年的都厲害。”


    鳴穀:“……”


    他這是招誰惹誰了?要誇獎小的,也用不著遍貶低他這個老的吧,再說,不是他自誇,他鳴穀的種樹技術,整個北贏他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好吧。


    算了,妖尊要慣著小的,他能說什麽,忍氣吞聲吧,等找個時間,當著小殿下的麵種幾棵給她瞧瞧,也讓小姑娘見識見識什麽是殿堂級的種樹。


    鳳青正在輕聲哄著小姑娘說:“我們迴去,我給你煮新茶喝。”


    桃花搓搓手,小雞啄米地點頭:“嗯嗯。”


    鳳青心情十分好,嘴角笑意濃濃,本就生得處處精致的模樣更是美了幾分,人神共憤千夫所指的美!


    他笑著把手遞給桃花,說:“你牽著我。”他有理所當然又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我不認路。”


    “好啊。”桃花開心地牽住他,嘴角揚起,露出一雙漂亮的梨渦。


    鳴穀猜想,估計每每這個時候,妖尊和桃花小殿下都很慶幸路癡這種屬性吧。鳴穀跟在後麵,聽見前頭小姑娘的輕笑聲,心情也不由得好起來。


    桃花歪著腦袋看鳳青的臉,歡歡喜喜地問他:“青青我手軟不軟。”


    “……”鳳青沉默了一下,誠實地迴答,“軟。”低頭,臉略微紅。


    “牽著舒服不?”


    “……舒服。”


    “喜歡不?”


    “嗯。”鳳青頓了一下,又正兒八經地補充表達了一下他的感受,“很喜歡。”眼眸含笑,溫柔了整個聽茸境的雪。


    小姑娘被哄得心花怒放,一蹦一跳開心得不得了。


    鳴穀咋舌。


    要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妖尊這個老人家能說出這樣的話,這股思慕男女間濃濃的酸臭味啊!


    桃花笑得眼睛都眯了,鳳青亦是心情大好。


    可到了聽茸小築門口,鳳青臉就拉下了。


    不速之客!不速之客啊!


    小築裏,榮樹抱著手,一派閑適地靠著圍院的梅花樹,氣定神閑地賞雪看花,自在得跟在自己地盤上似的。


    鳳青下意識把桃花藏到後麵,本能動作似的,嚴陣以待地看著榮樹:“你來做什麽?”


    果然,千防萬防鄰居難防,這結界,對這等變態極的妖孽,也就如同虛設了。鳴穀摸摸鼻子,站遠點,免得被硝煙殃及了池魚。


    榮樹從容不迫地漫步走上前,笑得邪氣,迴鳳青的話:“我來看我徒弟。”


    有點懵的桃花從鳳青後麵探出腦袋,乖巧地喊了一聲:“師傅。”


    她認了榮樹當師傅,是家裏人和鳳青都知道的,桃花是個講禮貌的姑娘,雖然鳳青和榮樹師傅不和,但她也不能偏頗,禮得足了。


    這一聲師傅,聽得榮樹身心舒暢,一臉寵溺又洋洋得意地迴了一句:“愛徒乖。”


    愛徒?


    臉黑的鳳青:“……”


    這隻鹿耀武揚威得很明顯,可偏偏,鳳青說不出一點反駁他的話,他自然知道,桃花把他當親師傅一樣對待,甚至她覺得他是一頭特別好的鹿,對他的信任與鍾愛大抵都超過了那隻兔子。


    也確實如此,可能因著多了師徒關係,桃花的態度怎地敬重與乖巧,還行了個禮,問:“師傅來找徒兒可是有何事?”


    一本正經地拿捏著師徒之禮,規矩是規矩,卻少了幾分親昵,榮樹不大滿意了:“你還是同以前一樣,叫我名字。”


    小姑娘從善如流:“好的,榮樹師傅。”


    榮樹:“……”心塞得想找人打架。


    鳳青嘴角揚了揚。


    榮樹懶洋洋地瞥了鳳青一眼,直接忽視他,對桃花說:“我搬了新洞府,明日我來接你去喝喬遷酒。”


    桃花脫口問道:“青青一起嗎?”


    幾乎是同時,兩道聲音響起,一樣急切的語速,一樣不悅的聲線,一樣嫌棄的口吻。


    鳳青:“我跟他不熟。”


    榮樹:“我跟他不熟。”


    這默契……


    敢說你們不熟?!沒個幾百年,能有這樣兩廂生厭的感情?


    桃花看看鳳青,又看看榮樹,總覺得他們倆……詭異地相互嫌棄又很和諧。


    鳳青把愣愣的小姑娘拉到身邊,麵不改色地說:“晚上要看經書,不能外出。”


    顯然,鳳青不希望桃花去吃什麽勞什子喬遷酒,畢竟,除了桃花當局者的天然懵,其他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榮樹看她時,眼睛都是發光的。


    榮樹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拿話嗆鳳青:“你那套清規戒律的東西自己修便罷了,她一身靈氣,你可別教壞了她。”


    鳳青冷言冷語:“與你無關。”


    桃花想調解一下這劍拔弩張的氛圍,可就是插不上話,和鳴穀一樣,一愣一愣地聽著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


    榮樹穿了一身豔麗的袍子,站在遍地素色的雪地裏,不疾不徐地說:“怎地無關,我是她師傅。”


    鳳青一頓:“……我也是。”


    一個神色泰然,一個氣定神閑,一雙如冰的眼,一雙似火的眸,直直相撞。


    榮樹略帶挑釁:“師傅?你就是個掛名的。”


    鳳青雲淡風輕:“我是她夫婿。”


    榮樹惱火:“不要臉。”


    鳳青淡淡:“決戰。”


    榮樹哼:“來呀,誰怕誰。”


    鳳青迴:“怕你是孫子。”


    榮樹再迴:“怕你是龜孫子。”


    鳳青睨一個冷眼。


    桃花全程目瞪口呆:“……”


    她從來不知道,鳳青和榮樹也會這麽……孩子氣地鬥嘴,然後,一言不合……就開打了。


    兩個影子纏鬥到一起去了。


    桃花不知所措,就怔怔地看著滿園梅花四處亂飛。


    鳴穀很是淡定地去安慰顯然受了驚嚇的小姑娘,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小殿下莫見怪,他們兩位老人家也打打殺殺了幾百年了,出不了大事的。”


    早年間這一鳳一鹿也是這麽拌嘴的,就是後來兩位老人家也都越來越老了,經的事越來越多,已經很少這麽動嘴皮子了,大多時候都是直接用武力解決,怕是因為小姑娘在場,才收著了幾分,先動了動嘴皮子,可這兩隻妖積怨很深,還是免不了開打。


    桃花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立馬點頭:“相愛相殺呀,我懂的!”


    懂什麽?


    鳴穀懵:“……”


    好吧,他老人家不懂了,相殺他理解,相愛是個什麽鬼。


    那邊正打得火熱,雪花亂飛,卷起一片梅花,正是滿園香雪海,突然,榮樹一掌過去,鳳青輕巧地躲開,一道光刃便打在了一棵梅樹上,他還覺得不夠,又悠悠地補了一掌。


    “砰——”


    一聲巨響,那棵開得正絢爛的梅樹被連根拔起,隨即轟然倒塌。


    鳳青眸光驟然凜冽,極力克製著怒氣:“榮樹,你別再惹我。”


    榮樹勾唇一笑:“我就愛你這恨不得弄死我又搞不死我的樣子。”


    恨不得弄死榮樹又搞不死他的鳳青:“我現在就弄死你。”


    榮樹毫不客氣地迴敬:“你個傷患,養幾百年再說。”


    話不投機半句多!


    鳳青唇角緊抿,垂於身側的手緩緩籠起一團光暈,縈繞掌心,一觸即發。


    榮樹耐心不好,撚了把劍,先發製人。


    幾個來迴,風卷雲湧,一白一綠兩道身影便又纏鬥到一起了,不見招式,甚至快得讓人看不清身形,隻見強烈刺眼的光刃相撞出火光,在冰天雪地裏四濺飛落,一地雪花與梅蕊扶風盤旋,纏纏繞繞彌漫了整個院子。


    鳴穀觀望了許久,突然恍然大悟,摸摸下巴:“噢,這就是相愛呀。”


    就愛你這恨不得弄死我又搞不死我的樣子……


    鳴穀細想,這兩隻老妖之間的關係確實很微妙,還微妙得很複雜,一兩句話也說不清,反正是對手,卻也惺惺相惜,恨不得弄死彼此,可又容不得別人弄死對方。


    當然,就小殿下來說,兩老人家一副要拚個你死我活的樣子,可到底誰也沒有真正打殺過誰,相反,彼此矛盾地信任著彼此,那顆芳離果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以往,但凡是老鳳凰稀罕的東西,老鹿哪個不去搶一搶,偏偏這小殿下,不是搶去,而是供著。


    小殿下聰慧是聰慧,隻是這情情愛愛的看不大通透,也好,不知福才是福氣,他也不點破。


    鳴穀這麽一想,便寬心了,領著還雲裏霧裏的小姑娘去用晚膳。


    次日,桃花與鳳青終究還是去了隔壁的雲渺山吃酒,鳴穀隨同一起去了,十八與二白自然也是要去的,榮樹占了山頭為王,又打打殺殺給足了下馬威,從前雲渺山頭裏的大當家二當家什麽,都攜了禮去新大王的新洞府裏慶賀。


    這老鹿的喬遷宴倒是熱鬧得緊。


    吃了幾杯酒,榮樹大王就把閑雜人等趕出了洞,包括貼身侍奉的鳴穀與遁地鼠無常,兩個老人家倒一見如故,在洞口外麵吃起了小酒,哥倆好地大吐了一番苦水,幹了一杯,一邊一口悶一邊聽著洞裏麵的動靜。


    那一鳳一鹿,就沒消停過。


    “不可以多喝,會醉。”


    這是鳳凰在哄小姑娘呢,話才剛落,麋鹿大佬就不樂意了:“你拘著她做什麽,喜歡便喝,敞開了喝。”


    一會兒,又聽見鳳凰和風細雨地對小姑娘說話:“桃花,別吃太多,會積食。”


    麋鹿一聲譏諷:“你不是閱盡醫術嗎?便不會治?”嗤笑了一聲,他明目張膽就嘲笑,“沒用的老東西。”


    估計,鳳凰在咬牙切齒,麋鹿在耀武揚威。


    又過了一會兒,麋鹿喊了雲渺山的小女妖進去,說:“給我家小徒弟跳個舞。”


    小姑娘估計很是歡喜,笑著應好。


    鳳凰的聲音就跟著傳來:“桃花別看,傷風敗俗。”


    麋鹿就罵:“你怎還如此老古董。”


    小姑娘:“……”


    估計,那兩隻沒少橫眉冷眼,從洞外聽來,裏麵的桃花小姑娘根本就插不上嘴。


    當然,這一對年紀加起來快兩千歲的老妖精也是有相當和諧的時候的,比如……


    一旁伺候的小女妖打翻了桃花的湯的時候。


    鳳凰先是問小桃花:“有沒有燙到?”確認沒有大礙後,嗓音驟然冰凍三尺,“滾開,離她遠點。”


    接著是麋鹿,也發火了:“你這小妖,找死是吧。”


    然後,洞外的鳴穀和無常就看見那犯了錯了小女妖哭著跑出來了,估計要不是顧忌著小桃花在場,應該沒有氣兒出來。


    所以說,這兩位老人家,雞毛蒜皮的事也要爭鋒相對,但隻要涉及到桃花小姑娘,就出奇得一拍即合,詭異的默契。


    比如……


    麋鹿問:“桃花,想學種蠱嗎?”


    小姑娘答:“想。”


    鳳凰表態:“好。”


    這不,皆大歡喜了一迴。


    之後,便聽見酒杯碰撞的聲音,酒香漸濃,洞府裏,偶爾傳來爭執,偶爾也有笑聲,很怪異,卻也很莫名得祥和。


    反正搞得洞外的鳴穀與無常聽得一會兒蹙眉一會兒咋舌的。


    無常給鳴穀老鐵倒了一杯酒,納悶地問:“他們倆怎麽迴事?”居然還沒打起來。


    鳴穀想到了桃花小殿下今兒個說的那個詞,碰了酒杯,說:“相愛相殺。”


    無常老鐵一臉懵逼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我家妖主宴請賓客。”無常感歎,仰頭喝酒,沉思。


    “我也是第一次見我家妖尊在別人府邸喝酒。”鳴穀感慨,抬頭望月,鎖眉。


    結果,最不可能相安無事的一對冤家,在裏麵喝得很相安無事,雖然也有劍拔弩張的時候,可到底沒有你死我活。


    無常又歎了一聲:“我家妖主是隻防備心很強的妖。”


    他有點不可思議,他家妖主居然毫無防備地在死對頭麵前喝酒。


    鳴穀也附和了一句:“我家妖尊也沒真正信任過誰。”


    他到現在都難以置信,他家妖尊居然把芳離果給了榮樹這個老冤家。


    嘖嘖嘖,簡直驚世駭俗!


    想想他們早年間魚死網破的架勢,想想他們一見麵就大打出手的陳年往事……


    無常有點醉了:“我以為他倆會打打殺殺一輩子。”


    鳴穀也有點醺了,打了個酒嗝:“我也這樣以為。”


    “好奇怪,看著他倆坐一桌子喝酒,居然覺得如此和諧。”無常說。


    鳴穀應:“我也覺得。”


    無常懷疑:“不應該打起來嗎?”


    鳴穀苟同:“是啊。”


    然後,才過了片刻,就傳來兩個聲線,一個溫潤,一個邪肆。


    邪肆的是麋鹿,不知是怎麽被惹怒了,嗓門拔高,吼:“老鳳凰,你夠了!”


    老鳳凰冷若冰霜:“安靜些,吵著我家桃花睡覺。”


    麋鹿咆哮:“決戰!”聲音到底是一壓再壓,已經低得快要聽不清。


    鳳凰平心靜氣地迴他:“奉陪。”


    洞外的兩隻側耳細聽,也沒聽見打鬥聲。哦,小姑娘在呢,決鬥得推後。


    鳴穀喝了杯小酒,許是難得見到這般好的月色,不由得生出幾縷感慨與惆悵來,他歎了歎氣:“這樣也挺好,他們兩個老人家,骨子裏都是一樣的。”


    北贏妖族,隻有一隻青鳳。


    北贏妖族,也隻有一隻麋鹿。


    一樣的冷漠,一樣的孤寂,一樣形影單隻地驕傲著,一樣在腥風血雨裏遺世獨立,現在又一樣的心疼著一個小姑娘。


    “是啊。”無常也熱了眼睛,突然很想抹淚是怎麽迴事,抹了一把眼睛,舉起酒杯,“老鳥啊,來,喝。”


    鳴穀豪爽地碰杯,義薄雲天道:“老鼠啊,幹!”


    喝著喝著,便醉了,便不清醒了,月亮也朦朧了,夜也溫柔了,迷迷蒙蒙的夜,最容易令人心軟。


    洞裏,東倒西歪的全是酒瓶子,酒香濃鬱,縈繞彌漫在暖玉淡淡的綠光裏。


    桃花酒量薄,喝了幾杯便枕在鳳青腿上睡著了,鳳青手裏還拿著酒壇子,榮樹坐在對麵的石榻上,沒骨頭地半躺著,抱著酒壺,喝了一口,不知是醉是醒,眼裏噙了水霧,突然道了句:“老鳳凰,其實我很嫉妒你。”


    他的目光,落在了睡得正沉的小姑娘臉上,淺淺的瑩綠色,將那張秀氣漂亮的臉籠得有幾分不真實。


    鳳青坐得筆直,一隻手徐徐撐著小姑娘可能掉下去的身子,一隻手抓起酒壺,對嘴飲了一口,點頭:“我知道。”


    榮樹哂笑了一聲:“你別恃寵而驕。”


    鳳青:“……”


    恃寵而驕?


    他隻患得患失,他得了她,三生有幸,卻也惶惶不安,因為還在貪得無厭。


    榮樹曲著腿,慵懶地躺下,單手枕在頸後,頂著腮幫子,有些醉意,含糊不清地道:“好好活著、撐著,你要是死了,或者魔性大發了,我就給桃花吃芳離果,然後帶她離開聽茸境。”


    玩味似的調侃,似真似假,他隻是笑,眼底涼涼生意,暗無光影。


    鳳青點頭,迴得鄭重其事:“好。”


    沉默了片刻,隻有喉嚨大口吞咽酒水的聲音,酒意彌散。


    榮樹說:“還好是你。”


    鳳青抬眼看他:“什麽?”


    他笑,起身又找了一壺酒,拔了酒塞子便灌了一口,低聲,有些悶,自言自語似的:“還好是你,別人不放心。”


    鳳青低頭,看了一眼睡在腿上的小姑娘,又看榮樹,同樣的話,同樣的神色:“別人,我也不放心。”


    榮樹慶幸,得了她的是鳳青。


    鳳青又何曾不慶幸,一直護在身後的榮樹,也從未先走。


    千千萬萬年太長,他們是世人眼裏天賦異稟的妖,卻不知,荊棘的路還有多遠要走,鳳青不知道他能走多遠,榮樹也不知道怎麽丟下她和……順帶他這隻鳳凰吧。


    都不安心,卻認命地放心。


    榮樹噙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不怕我搶?”


    鳳凰篤定:“你不會。”


    他說得毫不遲疑。


    榮樹笑了一聲,挑挑眉:“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鳳青頷首,斬釘截鐵:“嗯,很了解。”他抿了一口酒,表情隱在半明半暗的光裏,晦暗不明,鳳青說,“我知道你所有的劣根性,也知道你僅剩的底線。”


    他壞,他也狠,沒什麽人性,更不會假慈悲,任性妄為。


    可他也壞得純粹,沒有目的性,隨性懶漫,喜惡分明,無恥卻不卑鄙,從來不會中庸,不是事不關己,就是絕對偏袒。


    鳳青是這個世道最了解榮樹的人。


    同樣,榮樹也將鳳青的底摸透了。


    榮樹突然問:“老鳳凰,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鳳青答得很快:“四百五十七年。”


    榮樹反笑:“記得這麽清楚?”


    鳳青臉色微微冷峻,抿唇道:“你在我酒裏下了蟲子,害我吐了三天,我這個人記性不好,但錙銖必較,惹我不高興的,我絕對不會忘記。”


    那時候,榮樹剛年少成名,初生牛犢不怕虎,聽聞北贏最厲害的妖便是聽茸境鳳青,一把劍,單槍匹馬就去了雪山,還記得開口的第一句話。


    他說:“決戰吧。”


    鳳青迴:“奉陪。”


    那一次,榮樹輸了,臨走時,在鳳青埋的酒裏放了一隻蠱蟲。


    鳳青吐了三天之後,再也沒有忘記榮樹這個名字,一記就是幾百年。


    那之後,兩人便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鋒相對。


    轉眼,四百多了。


    榮樹晃了晃手裏的酒瓶子:“那時候,我兩隻鹿角還嫩生生。”


    鳳青點頭迴道:“嗯,特別讓人想拔來泡酒。”


    榮樹冷眼,極盡地嘲諷:“我年少,你已經是高齡,原來你比我老這麽多。”


    鳳青:“……”喝酒,不想搭理他。


    之後,相顧無言,各自飲酒,榮樹躺在石榻上,眯著眼看鳳青與他懷裏的小姑娘,她睡得沉,鳳青保持那個姿勢紋絲不動,目光柔和得有些朦朧。


    過了很久很久,風吹散了幾分酒意。


    鳳青俯身,輕聲喚著。


    “桃花。”


    “桃花。”


    他輕輕地拂了拂她的臉,夢囈般壓低著聲音:“桃花。”


    桃花睜開眼,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睫毛,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應著:“嗯?”


    “我們迴去了。”鳳青蹲下,背對著她,要背她迴去。


    桃花半睡半醒地強打著精神,爬起來,又趴到鳳青背上,抱住他的脖子,蹭了兩下,便又閉上眼混混沌沌地睡去。


    鳴穀打著燈籠領路,鳳青背著桃花出了洞,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漸行漸遠。


    榮樹送到了洞口,眯著眼,神色不明,看著遠處昏黑的路口,許久都一動不動。


    無常上前,打了哈欠道:“妖主,歇息吧,很晚了。”


    他說,低低呢喃:“洞裏很冷。”


    冷?


    無常詫異,自家妖主大人早就修了各種邪術,都多少年感知不到冷了,怎麽就突然怕冷了呢。


    榮樹仍是那個姿勢站在洞口,許久都沒有動作,月光灑下,落在他肩頭,有些荒涼。


    迴去的路上,桃花醒了,還有幾分酒意,倒是沒了困意,趴在鳳青背上,不老實地扭來扭去。


    鳳青問她:“冷不冷?”


    她點頭:“嗯。”


    夜裏有風,山裏有些陰冷,是專門刺骨的寒意,她穿得厚,抱在鳳青脖子上的手仍是冰涼。


    鳳青運了內力,手不動聲色地緊了緊,他道:“抱緊些。”


    “嗯。”


    桃花便緊緊摟住鳳青,把下巴窩在鳳青肩窩裏蹭,用冷冰冰的鼻子去拱他的脖子。


    她突然輕聲喊,帶了幾分淺薄的醉意:“青青。”


    “嗯?”


    她笑嘻嘻地說:“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那麽喜歡榮樹。”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似的,她驚奇又雀躍。


    喜歡這個詞,讓鳳青蹙了眉頭,他否認:“我不喜歡。”


    他們是對頭,互相看不順眼了幾百年,喜歡一詞,他第一次聽來形容他與榮樹,怎麽都覺得逆耳。


    桃花完全不理會鳳青的反駁,湊在他耳邊嘀咕說:“我知道的,我都看得出來。”她神秘兮兮地,卻又十分篤定地下了結論,“你們彼此喜歡著,隻是彼此沒有發覺而已。”


    “……”


    這個結論,讓鳳青很無語凝噎,幹脆一言不發,這樣的話太稀奇古怪,甚至有點聳人聽聞。


    不過桃花很感興趣,碎碎念地說個不停,聲音低低軟軟的,夜裏靜,隻有她說話的聲音,幾不可聞的迴聲,吳儂軟語。


    她說:“你們總是打架。”


    鳳青不置可否,安靜地聽她絮絮叨叨。


    她又說:“你們總是決鬥。”皺了皺秀氣的眉,繼續道,“什麽都要搶。”


    確實如此。


    鳳青抿唇聽著,耳邊傳來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又輕又軟,像帶了魔力似的,莫名地令人心安與踏實。


    娓娓道來一般,桃花又說:“你拔他的鹿角,他拔你的毛,你把他趕下王位,他毀你的聽茸境,你用他的角泡酒,他往你酒裏放蟲子。”


    她知道的不少,大多是鳴穀與二白閑來無事時講給她聽的,她聽得認真,覺得有意思,前後串聯起來後,恍然發現,鳳青與榮樹原來揪扯了這麽多年。


    桃花笑了笑:“打打殺殺這麽多年,你受過傷,他也動過筋骨,世人都說你們兩水火不容。”


    鳳青也覺得,水火不相容,耳邊,桃花輕聲細語地說:“可是,你們都從來沒有真正置對方於死地,經常決鬥,卻總會避開重傷的時候。”


    鳳青蹙了蹙眉,若有所思,眼底有一抹類似驚恐的神色。


    桃花繼續深度剖析:“你們都太寂寞了,依賴,信任,也憎惡,因為骨子裏太像,外表又太不像了。”


    鳳青與榮樹,骨子裏都孤傲卻孤獨著,受盡了被族群背離的漂泊無依與顛沛流離,路過了太多荊棘,所以全副武裝地冰冷而無情著。


    他是清貴出塵的鳳凰,與世隔絕,而榮樹,形影單隻地狂歡與肆意,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


    打打殺殺了這麽多年,彼此似乎都習慣了這樣劍拔弩張的熱鬧。


    喊了多少年的決鬥,卻從未真正置於死地。


    是至死不休,卻不是一了百了,水火難容,卻又矛盾的共存著。


    桃花淺淺輕笑了一聲,說:“青青,你也是喜歡他的吧,我知道,榮樹對你也不一樣的。”


    ------題外話------


    我突然詭異地覺得,如果桃花沒有遇見鳳青與榮樹,他們兩個估計會彼此把彼此掰彎!當然,沒有這種如果


    這更很肥,字數多,別說貴不貴,心塞我,說好萬更的,晚上再來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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