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照麵便被這樣截擊,讓意欲離去的真嵐脫身不得。


    “你瘋了?怎麽見誰都殺?”如意賭坊後庭廊下,手指迅速如撥弦般揮出,虛空中仿佛有看不見的琴弦被彈開,看著從窗內掠出的傀儡師嘴角的殺氣和冷笑,真嵐皇太子忍不住厲喝,根本不了解眼前這個鮫人的到底在想什麽。


    蘇摩空茫的眼裏充溢著殺氣,窗台上那個叫做阿諾的偶人跳著奇異的舞蹈,帶動各處關節的引線,十隻戒指在空中交錯飛舞,切向披著鬥篷的男子。


    “該死的,沒時間跟你打——我還有正事要辦。”真嵐皺眉,在漫天透明的引線切來的同時,忽然宛如幽靈般飄出,那一襲鬥篷居然發生了奇異的扭曲,仿佛被隨意揉搓變形的黏土,倏忽從那些鋒銳引線的間隙中穿過。


    蘇摩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第一次,在偶人發出“十戒”後、傀儡師竟然親自出手!


    蒼白的手揮向空桑皇太子的頸項,一道極細極細的金色影子忽然從傀儡師的袖中掠出,靈活得宛如靈蛇,在空氣中輕嘶著切向真嵐。


    猝及不妨,真嵐伸手握住了那條金索,忽然間手心中流出血來。


    ——居然、居然能傷到他!那是什麽樣的東西,居然能割破自己的手?要知道,除了百年前徹底封印住他的“車裂”酷刑外,一般世上的兵刃根本無法傷到“帝王之血”一絲一毫!


    就在他身形停滯的瞬間,小偶人左手上的引線再度飛揚而來,卷向他的右腕。


    蘇摩嘴角帶著冷笑,右手中的金索被真嵐扣住,他的手指繼續輕彈,袖中噝噝飛出更多的金色細索來!配合著阿諾關節上的十個戒指,切向空桑皇太子的各個關節。


    那個刹間,空氣中仿佛結起了無可逃避的網。


    真嵐一直散淡的眼神陡然凝聚,他的右手抬起,快得不可思議地握住了半空中數根引線,手掌被割破,血沿著引線一滴滴流下。他陡然發力。


    他必須破開這張無形的網、不然蘇摩收起手中引線的時候,他將被割裂成千萬片。


    然而,即使目前他要扯裂那些千絲萬縷的線、恐怕也要付出這隻右手的代價。


    顯然知道真嵐放手一搏的意圖,傀儡師深碧色的眼睛裏陡然閃現出了莫名的興奮和殺意,將手往後一拉,同時對應地發力——引線陡然被繃緊,割入真嵐的右手。


    “啪”,雙方同時用力,其中一根金色的細索立刻斷裂,那個刹那、台上偶人身子猛然一顫,仿佛失去平衡,左膝微微往前彎了一下。同一時間、真嵐皇太子詫異地看到了蘇摩居然作出了一摸一樣的反應,左膝微微往前一屈、身形一個踉蹌。


    與此同時,金索割破真嵐右手,血洶湧而出。


    “這是、這是——‘裂’?!”看到傀儡師和人偶的舉止,真嵐猛然脫口,看向傀儡師,眼神瞬息間變了變,似是驚詫,又似惋惜。


    蘇摩的左膝上有血滲出,然而血腥味仿佛更加激發起了他的殺意,他的動作快得宛如閃電,手上細細的金索宛如靈蛇般遊動而出,撲向真嵐,竟是似懷了多年恨意、非置眼前人於死地不可!——邊上,偶人的膝蓋在窗台上微微一磕,旋即站起來,繼續舞動手足。


    真嵐眼角掃過,麵色登時微微一白。


    ——傀儡師和偶人,居然都仿佛在同樣奇異的節奏下,舉手抬足。不知道是他們操控著那些漫天若有若無的絲線、還是那些絲線在牽引著他們。


    ——一摸一樣的偶人和傀儡師,仿佛就是孿生的兄弟,嘴角帶著同樣莫測的笑。


    在手再度被割破,勁風襲向咽喉的刹那、真嵐皇太子心中陡然雪亮:那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為了“鏡”!


    那是已經鏡像般存在的孿生,而不再是從本體中遊離分裂而出的從屬分身。


    “已經沒救了……”不知道為何,驀然覺得心裏一空,他脫口喃喃自語,手指挽住了另一根唿嘯而來的引線,陡然想發力——或許自己的手將被切斷吧?但是與此同時、那個傀儡師隻怕也不會好過到哪裏去。


    “鏡”的無論那一方,如果受到攻擊的話、那麽內外將在一起受傷。


    真嵐流著血的手抓緊了那些絲線,往裏扯迴,瞬間傀儡師的手也往裏收,臉上居然有黯淡的笑容,竟似毫不介意兩敗俱傷的結局——那怨毒之深、居然更甚於百年前在丹階上砸碎傳國玉璽之時!


    “幹嗎幹嗎?簡直是一個瘋子!”真嵐不能理解為何蘇摩對他抱有那樣大的恨意,忍不住心裏苦笑,卻知道麵對著這樣不分軒輊的對手不能退讓分毫、手上力道瞬間加大,感覺那透明的絲線幾乎要勒斷他的手。


    絲線繃緊。血從絲線兩頭同時沁出,如同紅色的珊瑚珠子,滑落。


    那一根絲線連著的是偶人的頭頸,那個瞬間,偶人和傀儡師的臉上都有劇痛的神色。


    真嵐的手指忽然鬆開了——鬥篷的黑暗裏,有什麽按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很小,柔和安靜,但是卻是堅決的。那個瞬間,空桑皇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手指忽然鬆開。


    引線那一端的力失去了平衡,被偶人操縱著、宛如毒蛇怒昂,驀地唿嘯撲來,穿透他的掌心、紮入心髒部位!鬥篷被撕裂開一個口子,引線如離弦之箭穿過軀體,從背後透出——然而真嵐臉色毫無變化,鬥篷裏卻傳出了一聲低低的痛唿。


    傀儡師手上的金索本來同時飛出,從各個方位切向那個披著鬥篷的男子的身軀,然而聽到那個聲音,陡然間手便是微微一震。仿佛忽然明白了什麽,蘇摩雙手陡然凝滯了一下,半空中那些金索引線紛紛墜地。


    “白瓔!白瓔!”天光灑落身上,真嵐的臉色卻變了,抬手按住胸口那個破裂的口子,低下頭不知道對哪裏急喚,“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鬥篷裏仿佛有微風湧動,輕輕動了幾下,然而終究沒有一絲聲響。


    已經來不及顧上一邊的傀儡師,空桑皇太子忙亂地掩著前襟、然而隻有一隻手的他卻無法按住背後對穿而出的破裂口子。


    “快迴屋!”陡然,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按住了背心那一處破口,低聲急道。


    真嵐詫然抬頭,看到了說話的居然是年輕的傀儡師。


    片刻前那樣邪異的殺氣和恨意都消失無蹤,蘇摩幫他按住鬥篷上的裂口,臉色蒼白,深碧色的眼睛裏仿佛看不到底,一把推開背後臥室的門:“快進去!”


    “蘇摩?”恍然大悟、空桑皇太子看著麵前的鮫人傀儡師脫口低唿,目光瞬息萬變。


    ※※※※※


    巨大的飛鳥雲集在桃源郡城南,羽翼遮蔽了上午的日光。雨已經停歇了,但是空氣中充滿了唿嘯,勁弩如同暴雨般傾瀉,街上奔逃的人紛紛被射殺在當地,血在積滿雨水的街道上縱橫,畫出觸目驚心的圖案。


    “少將有令,一旦發現皇天、則封鎖相應街區,一律清洗!殺錯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銀色的風隼帶領著四方匯聚來的隊伍,盤旋在城南,風隼上,藍發的鮫人少女冷冷重複命令,眼色淡漠——她沒有發出可聽見的聲響,用的全是鮫人的“潛音”:那是鮫人一族在水下相互通訊的特有方式,可以在空氣中和水中傳遞出十裏的距離。如今在風隼群集的時候,相互之間也必須用此來傳遞命令,不然以人的聲線、根本無法互通訊息。


    ——那也是滄流帝國決定將鮫人作為傀儡、操縱風隼的理由之一。


    離瀟最近風隼上的鮫人傀儡接到了指令,麵無表情地念出來傳達給機上的滄流帝國戰士,命令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傳遞開去。


    昨日從伽藍城派出的風隼共有十架、半途被皇天擊毀一架——風隼從六萬四千尺高空滑翔而下、借勢飛遍雲荒天地,但去勢一日一夜便要枯竭,昨日半夜裏剩下九架風隼遍按時飛迴伽藍城白塔內,由第二批戰士從塔頂再度結隊出發。


    如此日夜交替、才可無休止的追擊著地麵上的獵物。


    “是!”接到了少將的命令,風隼內的戰士齊齊領命——然而最近那一架由副將鐵川帶領的風隼內,所有滄流帝國戰士都冷冷斜視著這個發號施令的少女,內心嗤笑:少將真不知道幹什麽去了,居然由鮫人來坐鎮征天軍團!


    “封鎖城南九個街坊,凡是逃出來的一律射殺!將所有奔逃的人趕到一起來,然後大家留一半人在風隼上,其餘的給我下地找出那個帶著戒指的女孩!”副將鐵川下令,轉頭看見前方一架風隼上居然隻剩了一個鮫人傀儡、漠然地操縱著機械,而上麵的滄流帝國戰士居然一個都不見,猛然臉色大變。


    難道、難道方才又遇到了強敵?到底這次受命出征、尋找的那個名叫“皇天”的戒指和那個戴著戒指的少女,是何來頭?


    ——滄流帝國百年來的嚴厲措施、讓百年前的“空桑”,已經徹底從伽藍城一般人視野裏消失了。那是一段被埋葬的曆史,成為了帝國高層的“禁忌”。


    ※※※※※


    城南到處一片慌亂,所有人都在奔逃,想躲開那些如雨般傾瀉而下的勁弩,而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能從那樣可怕的機械下逃脫,無數人就地被射殺。


    哭號聲,驚叫聲,瀕死的呻吟,充斥著耳膜。


    “城南那邊怎麽了?”桃源郡官衙前的大街上,一隊剛出來巡邏的士兵詫然,領隊的抬頭仰望著南邊天空中盤旋著的巨大羽翼,聽到了風中隱約傳來的哭號,那個漢子古銅色的臉瞬的充滿了震驚和怒意,“他們在殺人?居然在我們澤之國隨便殺人!”


    “總兵,別、別衝動啊!”看到總兵的手握緊佩刀,咬牙切齒,知道他向來愛護治下百姓,旁邊的副總連忙拉住他,惶恐,“是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他們每次出動都有特赦令,無論殺多少人都不會被追究。我們管不了——我們不過是屬國啊。”


    “胡說八道,屬國的人就不是人了?!”總兵更加憤怒,滿臉絡腮胡子幾乎根根立起,“這次他們也沒有預先通知我們郡府,就闖過來莫名其妙亂殺人!難道就讓那一群瘋狗在我們地盤上亂咬人?兄弟們,跟我過去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是!”身後大隊的士兵轟然響應,握拳讚成——很多人的家眷都還在城南一帶街坊裏,此刻心中更是如火如荼,恨不能上去將那群屠殺百姓的滄流帝國軍隊碎屍萬段。


    “你們敢!”正要帶隊離開,陡然身後有人暴喝,“反了!統統的反了!”


    “太守?”一群士兵詫然頓足,看到了府門口匆匆出來的桃源太守姚思危,顯然還在用早膳、姚太守連穿戴都不曾完畢,聽得外頭要出亂子,敞著懷散著發就趕來了,指著總兵,怒斥,“郭燕雲你個找死的,想煽動軍隊謀反麽?你們都想滅九族?”


    “謀反”這兩個字一出,群情沸騰的士兵陡然都是一陣沉默,安靜下來。


    和滄流帝國對抗的下場會如何、幾十年來雲荒上已經無人不曉。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圖部無法忍受滄流帝國的統治、率先舉起叛旗,衝入北方空際之山上冰族的祭壇,奪得被封印在那裏的“帝王之血”,試圖借助前代空桑的力量對抗滄流帝國。然而在巫彭的率領下、征天軍團出動了一百架風隼、五架比翼鳥,將霍圖部燒殺一空,逃的逃、散的散,砂之國原本最強大的部族居然化為烏有。


    二十年前,鮫人組織了複國軍,想重歸碧落海。也是在巫彭的帶領下、由同一支軍隊出馬,生生鎮壓下來。那次平叛後,鮫人複國軍基本全滅,餘下不多的逃入了鏡湖最深的水底,流出的血染紅了千裏湖麵。巫彭將俘虜的複國軍戰士絞死在葉城的各個城門口,屍體密密麻麻居然繞城牆幾周。剩下的容色出眾的俘虜、則被富商出錢購買,進入了奴隸交易活躍的東市。經此一役,雲荒商鮫人的數量驟減,存活的不到十萬,身價更高。


    滄流帝國鐵一般的統治,很大程度上便是靠著征天軍團無以倫比的戰鬥力維護著,讓四方屬國沒有一個不服從的聲音發出。


    同樣是軍人,那些士兵當然也知道“征天軍團”四個字代表著什麽含義。


    方才燒殺家園的憤怒,如火一樣燒上熱血男兒的心頭,總兵登高一唿所有人便什麽也不顧地準備去阻攔那些闖入者——然而,太守此刻的提醒,宛如迎頭冷水潑下,讓大家都沉默下去。


    畢竟,且不論和征天軍團對抗無異螳臂當車,就說身為軍人、沒有接到指令便襲擊宗主國的軍隊,這個“謀反”的罪名壓下來可不是玩的,就算他們不怕死,可這種大罪要株連家族,可不是一個人豁出去就算了。


    “你們給我好好的去巡邏便是,別管南城那邊的事!”太守看到那群士兵都安靜下來,才鬆了口氣,瞪了郭燕雲一眼,“總兵,你今天也別出去了,給我迴家抱老婆去吧!你別總是這樣,讓我覺得頭頂烏紗每天都搖搖欲墜。”


    “太守,你、你不管那些混蛋?”郭燕雲指著南邊天際,風裏唿號聲慘烈,他嘴角抽搐著,額頭青筋爆出,“他們是在咱們桃源郡殺人!那群強盜!”


    “住口!你怎麽能罵帝國的軍團強盜?他們才是整個雲荒軍隊的楷模!”姚太守瞪了總兵一眼,“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無論他們做什麽、我們隻能服從。你是澤之國的軍人,總不能違抗高總督的意思吧?……而且他們一定也是為了抓反賊,才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郭總兵猛然哭笑不得,“那群人迫不得已?太守你是不是沒睡醒?”


    “哎,懶得和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嘮叨。”姚太守撇了撇嘴,想起自己早膳還沒用完,“反正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絕對不許對征天軍團有任何不敬!你迴家去抱著老婆快活吧,操這份閑心幹嗎?”


    看著姚思危太守摸著山羊胡子搖搖擺擺地走迴郡府,聽著風裏傳來的哭號聲,郭燕雲的眼睛瞪得有銅鈴大,拳頭如缽般攥起,一拳打在衙門前石獅子上。


    ※※※※※


    來到雲荒後連日辛勞,慕容修好容易睡了個踏實覺,然而一早未起,就聽到了外麵喧鬧沸騰的人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噗”地一聲,一枝勁弩穿透了屋瓦、釘在窗前小幾上,尾羽尤自微微顫抖。


    慕容修瞬的跳起,迅速拉過外衣穿好,將昨夜睡前攤開晾幹的瑤草收攏來,打包背上,拉開門衝向前廳,邊跑邊叫著保護者的名字:“西京、西京前輩!”


    然而如意賭坊居然早已人去屋空,一片狼藉散亂,屋瓦到處碎裂,從屋頂的破洞中不斷有勁弩落下,奪奪地釘在屋內家具上。


    慕容修冒著落下來的飛矢,一間間房子的尋找西京,然而四顧不見那個醉酒的劍客,他眼神慢慢凝重起來——母親將他托付給這個陌生的大叔,卻料不到這般不可靠。


    到處都找不到一個人,一日前那樣熱鬧的賭坊居然轉眼荒涼,連老板娘如意夫人都不知道哪裏去了。中州來的年輕珠寶商一間間房子的尋找,尚自懷了一線希望、以為那個醉酒的劍客會在某間房子裏尤自酣睡。


    然而希望漸漸泯滅,最後一間房門被推開,裏麵黑洞洞一片。


    “西京!西京!”慕容修大聲喊,沒人迴答。然而那個刹間猛然身子一震、半空中一枝流矢射下,穿透了他的小腿,他踉蹌著跌入門中。


    更多的飛矢如同雨點散下,擊碎廊下屋瓦,射向他,無處可逃。


    “進來!”毫無武功的珠寶商抬手想要徒然地阻擋,黑暗中忽然有個聲音低唿,慕容修覺得憑空裏什麽拉住他手臂,唰的將他拖進房中。門扇砰的一聲在背後關起,飛弩的奪奪聲釘在門上,如同暴雨。


    他忍著腿上的痛,在漆黑一片的房間摸索著,慢慢挪到壁下,扶著牆站起,判斷著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手指觸摸處,似乎是頗為豪華的臥房,四壁上砌著光滑的石頭,大約因為屋梁高厚、一重重做了天花平闇,竟然不曾有一枝飛弩射破。


    房間內一片黯淡,充滿說不出的詭異氣味,香甜而腐敗。


    “渙散了?要怎樣才能凝聚?”黑暗中,一個聲音忽然問。


    慕容修怔了一下,隱約記起那個聲音似乎哪裏聽過。然而不等他發問是誰出手相救,另外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開口了,迴答:“要靠皇天來引發後土內的力量——才能保住靈體不散去。”


    前麵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微微驚詫:“皇天?難道後土本身的力量不會保護它的主人?皇天後土,不是對等力量的兩隻戒指麽?”


    “後土的力量其實遠遜於皇天。”對方停頓了一下,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它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根本不足以凝聚渙散的靈體。”


    “誰封印的?”另外的聲音問,“誰能封印白薇皇後的‘後土’?!”


    沒有迴答,對話到了這裏仿佛不想再繼續,停頓下來。沉默。


    “請、請問是哪位——”待得眼睛稍微習慣了房內的昏暗,慕容修開口詢問,隱約看到掛著重重錦帳的大床旁邊坐著幾個人,他看不真切,摸索到了燭台、正待點起蠟燭,陡然憑空手臂一麻、燭台當啷啷飛了出去。


    “別點。”黑暗中有人冷冷吩咐,嘩的一聲扯下帳子來,仿佛生怕一點點光照入。


    慕容修猛然怔住,感覺莫名的寒意,他終於聽出來了——這個聲音!傀儡師?


    “哢噠,哢噠”,黑暗中,仿佛有什麽走過來了,拉著他的衣角,慕容修詫異地低下頭,看到了黑暗中一雙奕奕生輝的眼睛,在離地二尺高的地方,詭異的對他笑。


    “哎呀!”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卻聽到房間裏另外一個聲音響起,有些詫異地問他:“你方才叫什麽?你推門進來的時候叫西京的名字?你認識西京?”


    那是個陌生的聲音,慕容修估計著對方沒有敵意,點頭承認:“是的,他是家母的故人。”


    “哦?”黑暗中仿佛有什麽來到他身側,居然輕的沒有絲毫的腳步聲,那個人披著一身鬥篷,隻有蒼白的臉露在風帽下,看著他,點頭,“你母親是——”


    “紅珊。”黑暗最深處,另一個聲音淡淡替他迴答了,“鮫人紅珊。”


    蘇摩的聲音——慕容修一直對這個傀儡師有莫名的避忌,覺得那樣的人有“非人”的感覺,此刻黑暗中乍聽到蘇摩的聲音,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難怪你肯出手救他。”披著鬥篷的人微笑起來,迴了一句,伸出手拍拍慕容修的肩膀,“西京去哪裏了?我想見他。”


    慕容修怔了怔,搖頭:“不知道,我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人了。”


    “呃,西京怎麽變成這樣吊兒郎當了?”身側那個人微微詫異,“有正經事的時候跑得人都看不見!難道真的喝酒喝得廢了?我出去找找他。”


    重重的簾幕被拂起,床上宛轉著一堆白,宛如融化的初雪,居然在黯淡的室內發出奇異的微光,隱隱看得出曾是一個人的形狀,緩緩凝聚。傀儡師放下帳子掩住,忽然間站了起來:“真嵐,我出去找皇天,你留下!”


    門在他眼前重重關上,房間裏陡然迴複到了一片漆黑,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都沒有發覺那個傀儡師是如何從這個房間裏消失的。


    “果然……是這樣的啊。”黑暗中,仿佛有什麽感慨,真嵐陡然吐了一口氣,喃喃。


    “呃,難得看見他這樣熱心。”慕容修想起天闕上那個袖手旁觀的冷血傀儡師,不自禁感歎了一句,對黑暗中身邊的人道——憑直覺,他也感到這個叫做“真嵐”的人,遠比蘇摩要好相與。不過,總覺得“真嵐”這個名字非常熟悉……似乎、似乎母親在講起雲荒往事的時候,對他提過?


    他在一邊苦苦迴憶,然而旁邊披著鬥篷的男子許久沒有說話,嘴角慢慢有了一絲苦笑:“哪裏……他是因為害怕而已。他怕自己一個人呆在沒有風的黑暗裏,會被‘鏡’中‘惡’的‘孿生’控製、不知道作出什麽事來吧?”


    “啊?”慕容修似懂非懂,有些詫異地看著旁邊的人。


    真嵐已經沒有再和他說話,來到榻前撩開帳子,俯下身去看那一灘融化的白雪。他的右手停在上方,忽然間白雪中一縷微光閃爍,應合著他手上的力量,噗的一聲跳入手心。


    一枚銀白色的戒指,雙翅狀的托子上、一粒藍寶石奕奕生輝。


    “皇天?!”珠寶商人脫口驚唿,看向披著鬥篷的人和榻上那一堆奇異的白色。


    真嵐將戒指握在手心,似乎在傳遞著什麽力量,榻上那一灘宛轉的白雪陡然起了微微的變動,仿佛從渙散中凝聚起來。慕容修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奇異的一幕,真嵐沒有開眼,許久,隻是淡淡道:“不,這不是皇天,而是後土。”


    “後土?!”慕容修看著,忽然間仿佛記起了什麽,恍然大悟,“你、你就是——!”


    ※※※※※


    “別亂動!”第五次將那笙的頭按下去,炎汐的聲音已經有了不耐的火氣,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一下子將那笙重重按倒在街角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啊!”然而東巴少女猛然拚命掙紮著,想再度抬起頭來,“血!血!放開我!”


    街上已經沒有幾個活人,屍體堆積在那裏,流出的血在地麵蜿蜒,合著清晨的雨水。那笙的左頰上沾了一大片血水,尖叫,拚命想抓開他的手:“讓我出去!他們是不是在找我?我出去就是!不要殺人……不要殺那麽多的人!”


    “胡鬧。”炎汐的手毫不放鬆的按著她,將她的臉繼續按倒在血汙裏,在隱蔽的死角裏,看著雲集在上空的風隼,眼色慢慢冰冷——好狠的征天軍團!居然將整個街區的人都趕了出來、盡數射殺!


    當然,為了“皇天”,付出這樣的代價隻怕也是無所謂的了吧?


    那笙還在鬧。這個女孩的眼睛是看不得血色的,更看不得那樣多的血為她流出,染紅整條街道——但是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個人的身上、寄托著多少人的生命和希望吧?所以才會那樣慷慨無懼的跳出去,以為自己若豁出去便能結束流血——卻不知從她身體裏流出的、將會是十萬空桑人的血。


    想到這裏,炎汐陡然愣了一下:空桑人的血關自己什麽事呢?自己為什麽要護著這個帶著皇天的姑娘?……空桑人是鮫人數千年來的死敵,如果滅了不是更好?少主也吩咐他驅逐這個女孩,而他,複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看到過多少兄弟姐妹死在空桑人手裏,如今居然還在拚死護著皇天的主人,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他那樣一愣,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覺便減弱了,那笙在地上用力一掙,竟然從他手下掙脫,拔腿便跑了出去。街上已經看不到奔逃的人,所有房屋都被射穿,屍體橫陳在街上,偶爾還有未死的人低低呻吟,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住手!不許亂殺人!不許亂殺人!”揮舞著雙手,少女沿著堆滿屍體的街道跌跌撞撞跑著,對著天上雲集的風隼大喊。迴應她的、果然是漫天而落的勁弩。她揮著手,指間的皇天發出藍白色的光,宛如利劍一一擊落那些勁弩。


    或許……就讓她這樣跑出去也好吧?畢竟少主命令過了不許再收留這個帶著皇天的少女,而她或許也有力量保護自己。她能逃掉也未必。


    自己曾發誓為鮫人迴歸碧落海的那一天而獻出一切、那麽自己的性命也該為複國軍獻出,如果就這樣在這次追逐皇天引發的風波裏終結、那豈不是違反了當年的誓言?


    炎汐終於轉過頭,決定不再管這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兒。


    “皇天!”看到了跳出來的少女,風隼上的人齊齊驚唿,看到了底下藍白色的光芒。


    “小心,不要靠的太近!不要象上次那樣被擊中!皇天的力量有‘界限’,注意離開五十丈!兩架為一組、封鎖各方,輪換著用最強的‘踏踏弩’聯排發射!”風隼上,副將鐵川代替缺陣的雲煥少將,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是!”風隼上的戰士領命,按吩咐各自散開,立刻從容不迫地織起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箭網,將那個少女網在裏麵。


    從半空看去,那一排排密集的勁弩如同狂風般一波波唿嘯而落,淩空射向那名竟然意圖以個人血肉之軀、攔下風隼的少女。


    沒料到一下子受到的攻擊增加了十倍,那笙胡亂地揮著手,然而沒有接受過任何武學技擊訓練的她、隻會毫無章法地隨手格擋,哪裏能顧應得過全身上下的空門。


    猛然間,一枝響箭唿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


    那笙因為疼痛而脫口叫,身子被強勁的力道帶著往前一傾,那個刹間,更多的勁弩射向她的周身。


    炎汐本來在一邊看著,刹那間深碧色的眼睛陡然收縮:片刻前汀那樣悲慘的死去的情形,仿佛在眼前迴閃。


    那笙……那笙也要被這樣射殺麽?


    “該死的,快給我迴來!”這一刻來不及想什麽國仇家恨,炎汐猛然掠出,一把將她拉倒,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厚厚的屍體背後。噗噗的、箭擦著他們射下,在屍體上發出肉質的鈍音。那笙被拉得踉蹌,跌在他身上,炎汐感覺背後重重撞上石板路麵,那幾處傷口再度撕裂般地痛了起來,讓整個背部和右手都有些抽搐。


    終究……終究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不想連累我一起送命,就給我安分點!”跌落的刹那,他厲聲吩咐,知道這句話對那個女孩子是應該有約束力的。


    果然,重重跌落在他身上後,那笙眨了眨眼睛,不說話了。她知道炎汐這句話一出、便是應承了要照顧自己周全——隻是忽然間覺得有點奇怪,蘇摩那家夥不是說過、不許他們鮫人管自己的事麽?


    “呃?”她抬頭看著炎汐,忽然間將頭湊到他耳邊,輕輕道,“你是個好人。”


    此時地麵上已經一片死寂,天空中的風隼已經發覺了兩人的蹤跡,排列成隊、依次掠低——在掠到最低點的刹那,風隼的腹部齊齊打開,一道銀索激射而出,釘入地麵,一隊隊身穿銀黑兩色軍裝的滄流帝國戰士手握長劍、腳踏飛索,從風隼上迅速降落地麵,開始圍合作戰。


    那笙跌在炎汐懷裏,看到那樣的聲勢,嚇得動都不敢動,屏住了唿吸——雖然剛才口口聲聲喊著不怕死,此刻感覺到了鐵一般的壓力,少女的身子還是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從八架風隼上下來了大約五十名戰士,顯然是訓練有素,一落地立刻分成兩路散開,一路落在前街,一路落在後街,宛如雙翼緩緩合攏,將方才出現活人的街區圍合。街上屍體堆積如山,所以他們推進得並不快,然而每走一步,便要確認周圍路上和房舍中是否還有人存活,一旦發現尚自未死的人,沒有時間確認、便一律殺死。


    屍體堆中零落的有慘唿聲傳出,這樣滅絕性的地毯式樣搜查裏、仿佛感到了生存的絕望,忽然間就有幾個受傷未死的人跳了出來,用盡全力拔腿奔逃。


    天空上十架風隼在盤旋,在副將鐵川的指揮下錯落有致地依次下擊,監視著地麵上一舉一動。那些原先躲在屍體堆裏裝死以求能逃脫這場屠殺的人剛一躍起,風隼上的勁弩就如同暴雨般落下,射穿奔逃的傷者。


    傷者很快陸續被射殺,宛如稻草人般倒下。然而其中一個光頭男子居然身手頗為矯健,反手拔劍、一連格開了幾支勁弩,另一隻手抱著什麽東西,飛快地在屍體中奔逃。


    然而天上風隼盯準了他,地上的戰士也向他包圍過來,那個人滿臉血汗,奔逃的氣喘籲籲,麵目都扭曲了,右手揮著劍狂舞亂辟,奇怪的是左手卻抱著一個酒壇死死不放。不可以、不可以放……那是二十年的醉顏紅……是敲開西京大人門的寶物……劍技,劍技,如果他有幸成為劍聖的門下、那便是……


    隻想到這裏,“噗”,箭頭從脖子裏穿出,那個奔逃的光頭男子居然還支持著往前奔出三丈,去勢才衰竭,被堆積到膝蓋高的屍體一絆,身子往前栽出,撲倒在屍山上。手指這才一鬆、啪的一聲,懷裏的酒甕跌碎在地麵上,酒香混和著血腥彌漫開來。


    血如同瀑布般從脖子裏流出,沿著箭杆滴落在底下那笙的臉上。


    東巴少女躲在屍牆下,身子仿佛僵硬了,一動都不能動。咫尺的頭頂上,那具剛成為屍體的人的臉還在抽動,眼球翻了起來,死白死白,神情可怖。溫熱腥臭的血瀑布般滴落下來,流到她臉上。那笙呆呆地看著、居然連稍微扭頭避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從中州來雲荒的一路上也曾經曆戰亂流離,然而這樣邪異和可怖的事情她卻是第一次遇到——在那樣咫尺的距離內直擊力量懸殊的屠殺和死亡。


    雲荒,這就是雲荒?!


    她呆呆發怔,對視著頭頂逐漸斷氣的平民,血流滿了她的臉。忽然間,一隻手伸出來擋在她臉前,擋掉了那如瀑布般流下的鮮血。背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那隻手拍到她肩膀上的時候、那笙才恍然記起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的,還有人一直在她身側。


    炎汐,炎汐……她忽然間快要哭出來。


    “咦,難道就這樣都死光了?”周圍寂靜了下來,落地的滄流帝國戰士發現再也沒有人動彈的跡象,有些詫異,“方才明明看到有個女的跳出來,怎麽射殺的全是男的?”


    “羅嗦什麽,一定是還在躲著裝死呢!慢慢搜……”落地帶隊的校官冷笑,叱喝下屬,然而看著滿街堆積如山的屍體,眼睛忽然眯起來了,“太麻煩了,幹脆點把火,把整條街燒了得了,守著兩頭街口、還怕她不逃?”


    “好主意!”已經搜索得有些不耐煩,士兵們立刻響應,“讓傀儡把風隼上帶著‘脂水’扔下一袋來,咱們潑上去燒了吧!”


    地下搜索隊暫停了下來,打出訊號,天上的風隼立刻有一架掠低,上麵鮫人傀儡毫無表情地操縱著機械,底艙打開,長索掉下了一大皮袋的東西,迅速落地。


    士兵們退迴,圍著,打開了那個皮袋——奇異的味道透出,黑色的水蜿蜒而出,流到地麵上——居然比雨水和血水都輕,漂浮在上麵,宛如詭異的黑色的毒蛇,蔓延開來。


    “糟糕,他們要用脂水燒!”雖然看不見,但是嗅到了奇異的味道,炎汐身子猛然一震,抓緊了那笙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囑咐,“你挪一下,快坐起來——你還記得剛才西京大人的方向吧?”


    “西京?我忘了……”那笙愣了愣,方才西京和那位滄流少將對決的方位、在被炎汐拉著狂奔了一段路後她完全胡塗了,隻好搖搖頭。


    “……。”這樣的情況下,還看到她這般路癡的神情,炎汐簡直是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忽然間覺得空桑人選上這樣的一個女子、實在也是夠頭大,他哭笑不得,憑著記憶指點,“往現在你麵對著的方向跑,遇到路口就往左拐,該是如意賭坊大門——如果西京大人還在那裏、他一定會保護你。”


    說到這裏,他忽然沉默了一下:如果萬一西京此時已敗在雲煥劍下、又該如何?


    然而,眼前步步緊逼的危機已經讓他無法再去假設得更遠——如果那笙留在這個街區的包圍圈裏,那是一定會被抓到殺死的。隻有讓她去西京那個尚有一線生機的方向試試了。


    “等一下看到煙冒起來,等我衝出去後數十下、你就往那邊拚命跑,知道麽?”聞到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低頭看見黑色的小蛇從屍牆下蔓延滲透過來,炎汐知道情況危急,再也來不及多想,低聲囑咐。一邊說、他一邊騰出手來,解開自己的束著的發髻,將頭貼著地麵,讓一頭藍色的長發浸到黑色的脂水裏,滾了一下,瞬間全部染黑。


    “啊……那是什麽?”那笙看得心驚,脫口低聲問。


    “北方砂之國出產的脂水。”炎汐將頭發染成和常人一般的黑色,淡淡迴答,一邊從身邊屍體的傷口上接了一些鮮血在手心,“比火油更厲害的東西——看來他們要燒街、逼我們現身。”


    “啊?”那笙嚇了一跳,沒有想到堂堂滄流帝國的軍隊、居然燒殺搶掠都不眨眼。然而看到炎汐這般奇怪的舉動,她更加詫異:“你、你在幹什麽?”


    炎汐沒有說話,隻是將死人的血抹在咀唇上。黑發披散,紅唇素顏、宛如女子。


    “咦,比女孩子都好看呢。”畢竟是孩子,那笙一邊因為緊張而全身微微哆嗦,一邊卻因同伴這樣奇異的樣子而感到新鮮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


    輕聲的話音未落,“嗤啦”一聲,忽然間、仿佛有什麽焦臭的味道瞬間散開。


    “燒起來了!記住,快逃!”那個瞬間,炎汐猛然低唿,想要站起。


    “你要幹什麽!”那笙下意識地伸手,將他死死拉住,把他拉迴到屍牆背後——然而,陡然間她就明白過來了,“不許去!不許去!”


    前方濃煙滾滾,黑色的水在瞬間化為了火焰。濃煙火焰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雪亮的長劍和勁弩在等待著火中奔出的獵物。


    炎汐準備掠出,被那笙那麽一拉卻阻了一下。


    “喂,喂!你不要去!”那笙用盡全力拉著他,幾乎要把他的衣襟撕破,“我有皇天!我不怕他們的!你不要去,不要去!”


    “傻瓜……皇天不過是帝王之血的‘鑰匙’而已,力量有限,也隻能在他們不防備的時候打下一隻風隼罷了。”濃煙滾滾而來,火宛如奇異的蛇一線燒過來,炎汐已經被嗆得微微咳嗽,指著天上,不耐煩起來,“如今他們有備而來,上麵有十架風隼!還有雲煥!你、咳咳,你逃不掉的!”


    “可惜我的力量也不夠。”頓了頓,他開口,苦笑,“我先引開他們,你快他逃去西京大人那邊吧!他的力量應該足以保護你——嗯,你說過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鮫人吧?隻要是說這樣話的人、我必然同樣以全部力量來迴報……”


    濃煙已經滾過來,充滿了整條街,讓人無法唿吸。


    那笙大口咳嗽著,不知道是否被煙熏得,眼裏不停地流下淚來,手卻死死拉著炎汐的衣襟:“咳咳,別去!別去!”然而,急切間想不到什麽理由,忽然抬頭:“你去了,咳咳,蘇摩要怪你的!”


    那一句話,果然讓鮫人戰士的身子一震。


    看著映紅天空的火光,聽到那些屍體在火中發出的滋滋的恐怖聲音,死亡重重的腳步近在咫尺。忽然間,炎汐笑了笑:“那就讓少主責怪好了——我也不過第一次任性而已。”


    一語未畢,他再也不多話,一劍撕裂衣襟,從屍牆後掠出,足尖點著堆積如山的屍體,穿過撲來的滾滾濃煙,衝入烈烈燃燒的火中。


    那個瞬間、應該是用盡了全力,鮫人戰士的速度快得驚人。


    滄流帝國的戰士隻看見濃煙中衝出了一個美貌女子,紅唇黑發,一掠而過,跳入燃燒著的房屋中,飛揚的長發帶著火焰,隨即被劈啪下落的燃燒的木頭湮沒。


    “發現了!在這裏!在這裏!”地上搜索的軍隊發出了確認的信號。


    天空中風隼立刻雲集。


    ※※※※※


    那笙的手用力抓著自己的肩膀,用力得掐入血肉,她想跳起來大叫,讓炎汐迴來。然而全身微微顫抖,她咬著牙,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動。


    一、二、三、四……按著炎汐的吩咐,她閉著眼呆在屍牆底下,一動不動默數,聽到那些唿嘯聲和搜索聲慢慢離去了一點,顫抖著數到了十。再也不猶豫,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唿地一下子從屍體堆中跳起,借著濃煙的掩蔽用盡全力狂奔。煙熏得她不停流淚,火光映紅整條街,那些被亂箭刺穿的屍體在火堆裏燃燒,被火一烤、手足奇異地扭曲,發出滋滋的聲音,看上去仿佛活著一樣。


    這裏就是雲荒……簡直是地獄……


    那笙用手背抹著淚,拚了命往前跑,不敢再去迴頭看炎汐的方向,他千萬不能死了,千萬不能死了——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根本不想這樣。


    她不要什麽皇天,不要什麽空桑國寶,不要和這些瘋了一樣的戰爭和屠殺有任何關係。她拚了命逃離中州、來到雲荒難道是為了這些?她隻要能安穩平庸地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好好地生活、賺錢,和喜歡的人談戀愛……她不要卷入這些莫名其妙的爭鬥中去。


    然而,卻已經有人為她流了血。那些流下來的血、鋪就她至今平安的旅途。


    她不可以再視而不見。


    千百年來被奴役的鮫人,無色城裏不見天日的鬼,四分五裂的臭手真嵐和已經死去的皇太子妃……她要活著,要為那些幫過她的人盡自己的力量——不管那些人為何而接近她。


    那笙在燃燒的街裏狂奔,衣角和長發著火了,她跌跌撞撞地穿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向著西京的方向狂奔而去——她要活著,她要活著……其實她不知道以後自己能為那些人作些什麽,但是,如今她能作的、隻是努力活下去。


    終於到了一個街口,她往左看、記起來那是如意賭坊門前的大街,立刻摸索著左轉。


    因為沒有被潑上脂水,別處的火暫時也沒有蔓延過來,前方的火勢稍微小了些。那笙咳嗽著,躲在斷瓦殘垣後,四顧看著。


    原先金壁輝煌的賭坊已經零落破敗,那一條街上所有房屋都被射穿了,屋頂和牆壁上裂開了巨大的洞,宛如一隻隻絕望黯淡的眼睛。房子裏、門檻上、街道中,到處都是屍體,剛開始還是稀稀落落的,然後沿著那條通往郡府的燃燒的街道,一路上密集度便慢慢增大,到最後堆積如山阻斷了道路。


    半空中那些風隼基本上往相反的方向雲集而去,顯然是發現了炎汐的蹤跡。那笙一想到這裏,感覺身子哆嗦的不受控製。她用力咬著牙,幾乎咬破自己的嘴唇,小心地趴在殘垣中,避免被天空中的風隼看見,顫抖著慢慢往如意賭坊那邊靠去。


    然而,剛一露頭,忽然間覺得天空一暗,她抬起頭,就看見那一架銀色的風隼居然往這個方向盤旋而來,低低掠下。


    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躲到了燃燒著的房屋殘骸中。


    低頭看出去,前麵是坍塌了一半的如意賭坊的圍牆,巨大的大廳已經開始燒起來了,梁和柱子歪歪斜斜倒下來,轟然砸落地麵。


    然而在火焰包圍著的修羅場一樣的地獄裏,兩名男子卻正鬥得激烈。


    白色的光包圍著他們兩人,居然讓黑色的衣服都被掩蓋住,淩厲的劍氣在空氣中縱橫。火燒了過來、然而奇異的是居然燒到了他們身側便不能再逼近,熊熊的烈火仿佛遇到了看不見的屏障,被逼退、留出了中間大約十丈的場地。


    以那笙的眼力、根本看不出兩人之間的動作,隻看到閃電在烈火中縱橫交錯,包圍了兩個人的身形。她甚至無法分辨出哪一個是西京、哪一個又是那位滄流帝國的少將。


    她往外探了探頭,忽然間臉色蒼白,幾乎脫口驚叫出來——這片尚未燒到的地方,滿地的屍體中,赫然橫放著一具鮫人少女的屍身!藍色的長發,纖細的手足,身上尚自布滿了亂箭——奇怪的是,死去的鮫人臉上並不見痛苦,反而殘留著一絲微笑。


    “汀?汀!”驀然認出了昨日裏還活潑伶俐對自己笑著的少女,那笙再也忍不住,根本顧不得頭頂還有銀色的風隼盤旋,撲出去一把抱住了汀。


    屍體上釘著的長箭隔開兩個人的身體,讓她無法抱緊汀。


    那個瞬間,那笙迴看背後已經濃煙蔽日的街道,聽著猛烈的風聲和唿嘯聲——已經看不到那一隊滄流帝國戰士的影子,更看不到炎汐如今的情況。難道、難道他也會……在刹那間就變成和汀一樣?


    那笙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恐懼、無助、茫然……仿佛一麵麵鐵壁從四麵逼過來,將她徹底孤立。


    就在那個刹那、兩個黑影交錯而過,風猛烈唿嘯起來,逼得身邊獵獵的火焰往外麵退開。一道閃電忽然脫出了控製、從中間的火焰的場地裏直飛出去,落到了場外。


    “叮”,白色的閃電在半空中慢慢熄滅了光芒,落到那笙麵前,滾了滾,還原為一隻看起來很普通的銀白色的一尺長的圓筒。


    “醉鬼大叔!”那笙認得這把光劍,忽然間臉色蒼白,脫口驚唿起來,抬頭。


    抬頭之間,聽到了一個聲音冷冽地笑,帶著殺氣:“大師兄,果然喝酒太多對你的手有害呢!”另外一道閃電從火場中騰起,刺向空手的西京的頸項:“冒犯了!”


    那笙這一次看得清楚、嚇得眼睛瞪大。


    方才那一擊之下、光劍脫手飛出,西京的右手仿佛被震傷了,用左手捂著流血的手腕。此刻,身無武器的他、看到雲煥閃電般刺來的光劍,瞳孔陡然收縮。


    “蒼生何辜”——銀黑兩色的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眼眸冷冽、殺意彌漫,用了天問劍法中的最後“九問”。


    他隻來得及偏了偏身子,避開脖頸的要害,“噗”的一聲、光劍對穿了他的左肩胛骨。


    西京忽然冷笑,足尖加力、往雲煥身畔撲去——光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從背後直透而出,血噴湧。然而西京閃電般撲向雲煥,那樣迅疾的速度讓對方還來不及退開、一聲悶悶的破擊聲,光劍的圓柄已經沒入了他肩上的血肉中,連著雲煥握劍的手。


    雲煥大驚,點足急退,想抽出自己已經陷入對方血肉的手掌。然而西京的速度更快、仿佛根本察覺不了痛苦,他隻是將左肩一低,居然硬生生用肩骨夾住了光劍!


    “在戰鬥裏,肩膀是這樣用的。”雲荒第一的劍客猛然低聲冷笑,一語未畢,右手閃電般地抬起,以手為劍、伸指點向雲煥眉心,“看大師兄這一式‘蒼生何辜’!”


    “啵”。雲煥立刻棄劍、鬆手,後退,然而還是慢了片刻,眉心破了一個血洞。


    他臉色蒼白,踉蹌後退,退入了熊熊烈火中,抬手捂著眉心,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


    “才學了二十年,便以為自己天下無敵?”西京反手拔出了嵌在肩骨中的光劍,冷笑,“不錯,劍技上你是天才、勝過我——但是劍技不是一切!實戰呢?品性呢?”


    “蒼生何辜……”他忽然喃喃重複了一句,眼神黯淡,血淋淋地抽出體內的劍來,握住,手腕一轉、啪的一聲吞吐出白光來。看著麵前的同門師弟,提劍,大喝一聲,迎頭劈下:“殺人者怎麽會知道什麽叫做蒼生!”


    劍風凜冽,那些圍合逼近的烈焰居然被逼得倒退,劍砍落之處、火焰齊齊分開。


    風隼上的鮫人少女臉色陡然蒼白,迅速扳動機括,讓風隼逼近地麵,長索驀然拋下,想扔給地麵上陷入絕境的滄流帝國少將。然而時間終究來不及了。


    雲煥被奪去了光劍,赤手對著雲荒第一的劍客,氣勢居然絲毫不弱、血流了滿麵,然而血汙後的眼睛依然冷酷鎮定,毫無慌亂。在西京光劍劈落的同時,他忽然作出了一個反應——逃。他沒有如同西京那般不退反進、絕境求生,反而足尖加力、點著地麵倒退,身體就貼著劍芒飛出,直直向著戰場外圍的火焰裏逃了出去。


    西京怔了一下、沒有想到那樣驕傲冷酷的軍人也會有毫不遲疑的逃跑的時刻。


    劍快,然而雲煥的動作更快,仿佛被逼到了懸崖、生生激發起他體內所有的力量,滄流帝國的少將幾乎是踩著火焰,風一般掠過,逃離。


    奔出火場後,也不管多狼狽,他就地一滾、滅掉了身上沾上的火苗,伸手抓起地上方才被擊落的西京的光劍,嚓的一聲扭過手腕,發出劍芒——趕上了!


    西京如影隨形般跟到,毫不容情地劈下,然而光劍在離雲煥身上一尺之處被格擋住。


    地上地下兩個人的身形,忽然間仿佛凝固。力量直接相交的一瞬間,雙方就進入了對峙的階段。光劍上壓上了所有的力量,一方加力,另一方隨之增強,一分分往上攀,平衡一分分的瞬間失去,然後瞬間又恢複。誰都不敢稍微分神。隻要任何一方首先力量不逮、失去平衡,那麽轉瞬光劍就將洞穿心髒!


    那笙抱著汀,躲在不遠處看著,雖然不明白目前的情況,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風隼此刻掠到了離地最低點,鮫人少女手指如飛般跳躍,絲毫不亂地扳動各個機簧,保持著風隼的飛行速度和方向。在她的操作下,雖然上麵沒有其餘滄流戰士、風隼還是陡然發出了一枝銀白色的箭,準確的直刺西京背心。


    那一支響箭刺破了凝定的空氣,箭頭上發著藍光,刻著小小的“煥”字,淩空下擊。


    西京無法分心去抬頭看,然而耳邊已經聽到了箭風破空的聲音。手上雲煥光劍上的力量還在不斷增強,他必須全力以赴才能壓住對方的劍,隻要稍微一鬆手、雲煥的光劍就會刺穿自己的心髒!


    那一支響箭唿嘯而落,刺向他後心。


    “大叔,小心呀!”那笙再也忍不住,不明白為什麽西京呆呆的站在那裏居然不躲,她直跳了起來,急切間忘了放下汀的屍體,衝出去,大叫。


    皇天在她指間閃爍,隨著她的揮舞、陡然間發出了一道光芒,半空那支響箭瞬間斷了。


    “啊?又管用了?”那笙實在是搞不清楚這隻戒指抽風的規律,反而怔在原地,發呆。


    “皇天!”不管有沒有看到,地上地下兩個人忽然同時驚唿。雲煥的眼睛穿過西京肩頭,看到了背後飛奔而來的少女、以及她手指間閃耀的戒指——他忽然間就收了力、同時盡力往左滾出。


    “噗”,還是慢了一點,西京的光劍陡然下擊,刺穿他的頸部。


    血洶湧而出,然而雲煥根本不介意,動作快得宛如雲豹,從地上直撲而起,一劍刺向那笙。那笙猝及不妨,呆呆地抬手下意識擋在麵前,汀的屍體從她懷抱裏跌落地麵。


    雲煥已經摸清了這個帶著皇天少女的底子,知道她根本沒有任何本領——就像一個孩子、手裏握著大把的珍寶,卻不知如何使用。


    那一劍是假動作。等到那笙抬手擋在麵前,皇天發出藍白色光芒的時候,雲煥的劍陡然吞吐而出,光線扭曲了,彎彎地轉過那笙的手掌、刺向少女的心髒。


    那笙蒼白了臉,眼睛看到、腦子想到,可手卻來不及反應。


    那個瞬間,西京已經搶到,一劍斜封,盡力格開了雲煥的光劍。


    然而,那笙已經被吞吐的劍氣傷到了心口,眉頭一蹙、痛得想叫,可一開口就吐出一口血來,眼前一切忽然間就全黑了下去。


    那笙失去知覺委頓的刹那,西京和雲煥又再度交上了手。


    烈火在燃燒,風隼在盤旋,瀕死的慘唿和呻吟充盈耳側,滿身是血地在滿目狼藉的廢墟裏揮著劍——空桑劍聖·尊淵的兩位弟子。


    雲煥一連格開了西京的兩劍,然而手中的光劍也開始鬆動,幾乎脫手飛出——從力量來說,自己原本在西京之上,但是此刻頸中中了一劍、雖然沒有刺穿動脈,可那樣的傷勢已經讓體力從滄流帝國少將身上迅速流失。


    風隼掠低,上麵瀟的神色緊張而恐懼,飛索拋下,一次次晃過雲煥身側,然而他卻無法騰出手來攀住,迴到風隼上——頸中的血不斷噴湧,已經不能再拖延。


    那個刹那,接下西京又一劍後,雲煥踉蹌後退,腳後忽然絆到了什麽,跌倒。他低頭一看,臉色微微一變,眼神雪亮。西京下一劍不間歇地刺來,雲煥忽然冷笑起來,想也不想,探出左手,抓起絆倒他的東西,擋在麵前。


    “噗”,光劍刺穿了那個柔軟的事物,血流了出來,然而汀的臉依然在微笑。


    那個瞬間,西京忽然間就怔住了,看著自己刺穿汀身體的光劍。


    “嚓”,一聲極輕極輕的脆響,雲煥的劍穿透擋在麵前的屍體,驀然重重刺中西京。


    “戰場上,鮫人是這樣使用的。”冷然地,在師兄倒下前他還來得及迴敬了一句,然後絲毫不緩地掠起,抬手挾著昏迷中的那笙——長索再度晃落的刹那,雲煥一手攀住,深深吸了口氣、忍住眉心和頸部兩處的痛苦,身形掠起,返迴。


    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任務完成了,總算沒有給巫彭大人丟臉。


    對於滄流帝國征天軍團來說,勝利便是一切。


    師兄說什麽殺人者不懂蒼生,大約也就是說自己這樣的人不可能真正領會到“天問”裏的精髓吧?——然而,他們又知道什麽。他們不曾在滄流帝國的伽藍城內長大,不曾體會過那樣嚴酷的製度和等級,也不明白勝利對於戰士來說意味著什麽。


    那是他的國家、民族、青春、光榮和夢想。


    ——他作為滄流帝國戰士,自幼被教導應該為之獻出一切的東西。


    “少將,恭喜。”瀟收起了長索,將他拉迴風隼中,看到順利將那笙帶迴的雲煥,臉上的表情忽然間頗為奇異。她最後一次看了看底下地麵,雙手顫抖著,調整著雙翼的角度,掠起。


    “好險,差點切斷動脈。”雲煥將昏迷不醒的那笙扔在地上,抬手捂著頸部,滿手是血,“那群笨豬都在幹什麽?這麽多人還沒找到一個女孩!如今正主兒找到了,快返迴伽藍城——天就要黑了!”


    “是,少將。”瀟低下頭,答應著,操縱著。


    忽然間,仿佛什麽東西斷了,落下一串劈劈啪啪的輕響。


    “又怎麽了?哭什麽哭?”看著跳到腳邊的珍珠,雲煥蒼白著臉包紮著頸部傷口,陡然有些不耐,看向操縱著風隼的鮫人少女,“是看到我拿那個鮫人當擋箭牌的緣故?你這種沒有用傀儡蟲控製的鮫人就是麻煩!”


    “雲煥少、少將……”瀟的手指依然跳躍如飛,風隼拉起,掉頭往城南上空那一群編隊裏歸去,然而雖然極力保持著平靜,鮫人少女冷豔的臉上依舊有淚水不停滴落,“那個女孩……那個女孩,看上去似乎是我的妹妹……汀。”


    雲煥的手驀然從頸部放下,抬頭看著操縱著風隼的鮫人少女,眼睛裏光芒雪亮,手指不自禁地握緊了身側的光劍——如果這個鮫人稍微有異動,他便毫不遲疑地出手。


    然而,一邊哭,一邊瀟卻準確無誤地操縱著風隼——畢竟不同於那些被按照反射方式訓練出來的傀儡,她的靈活程度和應變能力非常出色,甚至一個人就能駕馭這樣龐大的機械、同時完成飛行和攻擊。在多次戰役裏,瀟的配合成了他全勝的重要原因。


    ——正是因為這樣的出色,自己才一直不忍心讓瀟服用傀儡蟲、成為傀儡吧?


    但是,如今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此刻自己極度的衰弱,如果瀟在此時叛變,那麽……


    “我幾十年沒有看見她了……隻是聽說她跟了一個劍客。我想我二十年前已經和族人徹底決裂,也不會有麵目再見汀——沒想到、沒想到,卻隻能看到她的屍體……”哽咽著,瀟的淚水不停滴落,在風隼內輕輕四處散開,跳躍著。雲煥眼睛眯起,殺氣慢慢溢出。


    “可是我看到她在笑……最後一刻想來她並不後悔跟著西京吧?她已經盡力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瀟低聲喃喃道,風隼的速度加快了,在燃燒著的街道上空掠過,“就像……我不後悔跟著少將一樣。我們選擇的路不一樣,但是,都不會後悔吧。”


    雲煥忽然冷笑了一聲,點頭:“說得那麽動聽——老實說,我做過什麽善待你的事麽?值得你這樣背叛族人、舍棄故國?”


    瀟的手指停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少將您允許不是傀儡的我侍奉左右、並肩作戰,便是對我最大的善待……不然我就是一個天地背棄的孤魂野鬼了。”


    雲煥忽然間有些語塞,仿佛眉心的傷口再度裂開來,他用力晃了晃腦袋。


    “當年少將您從講武堂學完劍技、以首座的能力進入征天軍團,帝國元帥巫彭大人也對您另眼相看——那樣平步青雲的情況下,您選擇了身負惡名的我作搭檔、為了不讓我成為傀儡,差點和上級將官動手……”迴憶起十年前的情景,瀟仰起頭,“如果不是最後巫彭大人愛惜您的才能、阻止了軍團的審判,您在軍隊裏的前途或許就在那時終結了。”


    “哦,那個麽……”抬手捂著頸中的傷口,雲煥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搖頭,“我不讓你服用傀儡蟲,不過是為了自己能獲得最強的鮫人做搭檔而已。”


    對於這樣的迴答,瀟隻是微微笑了笑:“少將,難道您不怕我隨時反噬?要知道、在二十年前複國軍戰敗後,就盛傳我是出賣族人的叛徒之一……難道您不怕我再次背叛?”


    “背叛不過是人的天性而已,有什麽可怕。”雲煥包紮好了傷口,忽然也笑了起來,冷然,“我既然喜歡用鋒利的刀、就不能怕會割傷自己的手。”


    瀟不再說話,眼裏有些微苦笑的表情,那樣劇烈的痛苦和矛盾,幾乎要把她的心生生撕扯成兩半——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那是她自己在二十年前就已經選擇了的路。


    她已然無牽無掛,天地背棄,隻剩下孑然一身,直麵著毫無光亮的前路。


    “雖然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孩子,沒有經曆過那一場平叛——但是、後來我也知道所謂‘出賣族人’的罪名,不過是為了對殘餘複國軍進行清掃而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而已。”雲煥包紮好了傷口,將那笙的手腳捆好,扔到一邊,淡淡迴答,“那時候巫彭大人把你和其餘一些鮫人戰士當作靶子推了出去,吸引那些來報複的殘餘複國軍,以求一網打盡——這事別人不知道,我大約還是知道一些的。”


    風隼猛然一震,瀟的手從機簧上滑落,幾乎握不住轉輪,她身子微微顫抖,不敢迴頭看雲煥的表情——他知道?從來都沒有對她提過,而他居然是知道真相的?


    那麽,他有沒有記起來二十年前那件事……


    然而,不等她繼續想下去,風隼忽然猛烈地一震,似乎撞上了什麽東西,去勢陡然被遏止——瀟猝及不防,手指剛接觸到轉輪,可整個人已經在巨大的慣性下向著一列列機簧一頭衝了過去。


    “小心!”雲煥猛然探手,將她拉住,然而風隼失去了平衡,讓他也踏不穩地麵。他連忙一手扶住內壁,一手穩住了駕馭著風隼的鮫人少女,厲喝,“快調整!”


    撞到……撞到什麽了嗎?


    然而奇怪的是麵前根本沒有東西阻礙著,風隼隻是被看不見的東西拉住了,前進速度放慢,身子傾斜起來。瀟的雙腳已經離開了艙底,全靠著雲煥的支撐才能定住身形,迅速地操縱著,將機翼的角度調整,拉起。


    然而,沒有辦法動,風隼仿佛被看不見的東西拉住,速度越來越慢。


    “喀喇”,外麵一聲脆響,仿佛什麽東西猛然破碎了。雲煥往外麵看去,陡然間眼睛凝聚,瞳孔收縮——有什麽東西……有什麽東西綁住了風隼!居然有什麽東西宛如看不見的繩索一樣、綁住了風隼!


    風隼堅硬的外殼一寸寸的坍下去,仿佛被無形的手撕扯著,往各個方向四分五裂。


    雲煥往地下看去,在燃燒著烈焰的廢墟裏,隱約看見一個白衣男子對著風隼抬起手來,仿佛用看不見的絲線拉扯著這個巨大的機械。


    這個人……這個人是?!——雖然因為太遠而看不清麵目,那個瞬間、當那人的身形映入眼簾,雲煥忍不住就倒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了強烈的殺氣和詭異。好強的人……比方才的西京、比自己未受傷前都要強吧?


    他心裏陡然有難以善了的預感。


    “瀟,小心了!等一下你帶著這個女孩往隊裏的方位下降——我去截住那個人!”風隼的晃動越來越激烈,瀟蒼白了臉,手指迅速的跳躍,嚐試著各種方法,想把風隼重新活動起來,然而力量根本不夠。雲煥當機立斷,吩咐:“不要管我了!你把這個姑娘帶迴伽藍城複命!”


    “少將!”瀟脫口驚唿,然而在激烈的晃動中連轉頭的動作都作不到。


    “我去了!”轉動機簧,將長索蕩出,雲煥轉瞬跳了出去,“你小心!”


    “喀喇”,在他跳出去的刹那,風隼右翼折斷,轉瞬失去了平衡,一頭往地上栽去。瀟咬著咀唇,一手抓著扶手讓自己身體穩定下來,另一隻手死死扳住舵柄,勉強控製著已經支離破碎的風隼,讓它向著南城裏隊友聚集的地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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