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山上。


    十殿閻王站在山上看著天,天色很暗,風也狂,雲也卷,一陣陣風狂雲猛,讓天地低昂,讓世人變色。


    隻有十殿閻王呆呆站在那裏,他好像對這風雲變化根本就不放在眼裏,他隻是看著那一朵朵翻卷的風雲,沉吟不語。


    他做了一件大事,他讓人把玉情給請了來。


    玉情不得不來。


    ×      ×      ×


    現在玉情就站在了他的身後。


    十殿閻王像是沒有看見玉情來了,他仍然在看著那翻卷著的風雲。


    好久,他才迴頭看一眼這個玉公子。


    他不應該姓玉,他應該是十殿閻王的兒子,他應該姓閻才對。


    但可惜的是,他根本就不想認他這個父親。


    十殿閻王道:“你來了?”


    玉情的臉上仍然是那一臉的無所謂,他盯著十殿閻王的臉,慢吞吞道:“我來了。”


    他也不多說一句話。


    十殿閻王在他的心裏一讚:好,真的像是十殿閻王的兒子,也是一字千金,也是一字不易。


    他對玉情道:“我想請你來,是因為我有事兒要與你講。”


    玉情冷冷一笑:“你把夫人與湘君都搶了來,你大概不是又做夢了,想要她們做你的女人吧?”


    十殿閻王忙搖手道:“不,不,不,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我是你的父親,她們就是我的兒媳,我怎麽會做這樣的事兒?”


    玉情道:“你說錯了,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的父親是地缺老人。”


    十殿閻王一歎道:“玉情,你……何苦……如此……”


    玉情道:“我再告訴你一次,你根本就不是我的父親,我來這裏,是要你放了我的女人。”


    十殿閻王道:“她們沒有一點兒委屈,她們的日子過得好極了,我想讓你來,沒有別的辦法,隻好出此下策,還望你會體諒我。”


    玉情冷冷道:“我們又不是什麽親人,我為什麽要體諒你?我與你又沒有什麽仇恨,你又何必這樣對我?”


    十殿閻王道:“孩子,你告訴我,你是怎麽到地缺老人那裏的?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玉情看著他,他眼巴巴的樣子,也真叫人看了心軟。


    玉情再也不講他是地缺老人的親生兒子了,他低下了頭,輕輕道:“我是父親從一條海船上揀來的。”


    十殿閻王一陣子驚喜,他叫道:“真的,是真的麽?你真的是從一條海船上……”


    他突然老淚縱橫。


    他老了,玉情此時也看得出,十殿閻王已經老了,他已經老邁不堪了。


    他想做人父,他因為已經老了,所以他非常想做父親了。


    玉情不想在這山上呆久,他對十殿閻王道:“你放出她們來,我要帶她們走。”


    十殿閻王不語,他根本不想讓玉情他們走。


    他不想讓玉情走,但他又不敢得罪了玉情,他明白,如果他得罪了玉情,也可能他此生就會再也沒有他的兒子了。


    ×      ×      ×


    黑鬼白鬼帶出了夫人與湘君,她們兩人默默走向玉情。


    玉情看著她們,他的手緊緊握住了兩個女人的手,他瞅著兩個女人,想看一看她們會不會已經受了委屈……


    湘君很嬌怯地看著他,叫了一聲:“公子!”就再也不講話了,隻是流著淚。但小湘卻一言不發,她隻是看著公子。


    玉情道:“小湘,湘君,我們走,我一點兒也不想在這裏呆下去了,這裏沒有我們的事兒。”


    湘君當然不想在這裏呆著,她一聽得玉情說走,心裏也高興,她破涕為笑,說道:“好,好,我們走!”


    但小湘不動,她看著玉情,慢慢說道:“公子,你不能走。”


    玉情驚訝地看小湘:“我為什麽不能走?”


    小湘笑一笑,她對玉情道:“你得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兒子……”


    玉情有了一些怒火,他冷冷地看著小湘:“你以為我是他的兒子嗎?你也真的以為我是他的兒子了吧?你看,連你都這樣以為,我是不是真的就是這個閻王的兒子,我是不是也是一個人間的惡鬼?湘君,小湘,你們走吧,不要管我,我是一個十殿閻王的兒子,是師父從海裏把我撈上來的……”


    他竟然有一點兒語無倫次了。


    小湘看著他,目光中滿是溫情,這溫情足以讓他的火氣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我們不走了,我一定得知道他是不是我的父親,對不對?我一定得知道我是不是他的兒子,對不對?我知道了,又能怎麽樣?你說,小湘,我知道了,又能怎麽樣?”


    小湘慢慢道:“如果他真的是你的父親,你一定可以讓他少殺些人,這就功德無量了。如果他不是,又對你有什麽相幹?我們那時再走,豈不是一樣麽?”


    玉情道:“好,就是這樣。”


    ×      ×      ×


    十殿閻王很少睡覺,他已經是不用多食多睡便能養身益氣的人了,他對於自己很是自信,但他對於他的兒子,對於他的失去的但又迴來的兒子卻沒有一點兒辦法了。


    他中夜不寐。


    他聽到了一陣陣低低的哭泣聲。


    是誰在後山哭泣?


    他衝了出去。


    他在月色中,看到了一個渾身素孝的女人,她坐在三個墳頭前,哀聲不絕地哭著。


    她一邊哭著,還一邊輕輕地念叨著什麽,她的話語聲音輕輕,十殿閻王隔得太遠,什麽也聽不到。


    他輕輕地過去。


    他看到了天殘。


    天殘正坐在花二、雪三、月四的墳頭。


    她聲音嗚咽,輕輕哭泣,剛剛十殿閻王以為她是在一句一句地向墳中人訴說心裏的話,其實她根本就不會講話,她隻是哀哀地哭。


    十殿閻王看著她,她分明也看到了有人前來,但她根本就無視於他的到來,隻是哭她自己的。


    十殿閻王在月光下看著她。


    人家都講,月下看美人,不勝嬌媚,十殿閻王雖是一個老人,但他還是一個血氣十足的男人,他看著這個美豔萬分的女人,不禁也是心旌搖搖,他對天殘道:“他們早已經死了,你哭又有什麽用處呢?”


    夫殘聽得是十殿王的聲音,她一起身,就向他撲來。她用的是她的絕門功夫十八掌“天殘令”。


    一出山後,她的師兄曾經在南樓給了江湖上的北方七雄之一大猛龍金蟲一下,讓他半死不活,足見這天殘令的厲害。


    可她麵對的是十殿閻王,不是大猛龍金蟲。


    十殿閻王不與她動手,他隻是躲避,不迴一招。


    他著著天殘,說道:“你的師兄們死了,我也很難過。”


    天殘看著他,她的眼裏的淚水嘩嘩流淌。


    她恨死了他,不是他下令殺死了她的師兄們的麽?他這一會兒卻又來假惺惺地說什麽他很難過?


    天殘不打了,她隻是哀哀地哭。


    她哭起來的樣子真的是讓人心也跟著碎了,讓人也跟著難受,十殿閻王此時想:就是為了找迴他自己的兒子,如果有人要他再殺死天殘,他死也不幹了。


    他看不得天殘的眼淚。


    他輕聲道:“你何必再哭呢?你的人已經死了,人死又不能複生,你自己再哭也是白費,不如你跟著我去,好好休息一下?”


    天殘看也不看他,她恨死了他。


    十殿閻王道:“你是一個柔弱女人,你想怎麽樣,我決不攔你,就是你想來報仇,我也給你機會,你看好不好?”


    天殘的目光很毒,她恨恨地看著十殿閻王。


    十殿閻王笑了,他的血在沸騰,他發現,他剛剛有了一個好主意了,他要娶這個女人為妻子,她不是恨他麽?他就是要她再也不恨他了,那時他就娶她為妻子。


    如果他真的娶了這個天殘為妻,他的兒子會再有的,就是他老了,他也會再有一個兒子的。


    “你跟我走吧?”


    天殘很堅定地搖搖頭。


    十殿閻王道:“我不要你不恨我,我也不要你答應你跟我,可你如果在我的身邊,你就有機會了,你為什麽不試一試?”


    她明白,十殿閻王太托大了,他自以為他一定會贏,他一定會得到她天殘,他想用一點兒柔的辦法來得到天殘,他不明白天殘跟她的師兄弟們的關係,他以為像是他的下人黑鬼白鬼,畢竟隻是她的下人麽,有什麽了不起?他不明白她一定得殺死他。


    其實,就是他明白,他也不會放過天殘。


    因為天殘太美了。


    ×      ×      ×


    鳳凰山下,有一個很小很小的小院子。


    小院子裏很淩亂。有一些破爛東西放得亂七八糟,有破牲口用具,有一些破爛農具,還有一些破柴亂草。


    這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院。


    但在屋子裏,可是正有一些奇怪的事兒發生。


    一個小丫頭在鋪床。


    在炕上鋪床。


    她先是在炕上鋪了一張虎皮,這是一張白虎皮,是在長白山裏百年也難得一見的白虎皮。她又在這一張白虎皮上鋪上了一塊雪白的羔皮子,這時,炕就看也看不見了,隻見得到一層雪白的羊毛……


    這時,就聽得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道:“好了,你就退下去吧。八


    那一個丫頭很是聽話,她低著頭,慢慢後退,退下去了。


    她出去了,蜷縮在灶間。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在暗自慶幸,她今天一天過去了。


    屋子裏,就有了一點聲音。


    有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男人是虯髯客,女人是那個十殿閻王的妻子。


    他在笑,笑著看這個風騷的女人。


    她向著他樂,她的身子同雪白的羊毛一般顏色。


    “你是一個壞蛋,是一個天下最壞最壞的壞蛋……”


    男人樂道:“比你的丈夫如何?他不是天不最壞的壞蛋麽?你如果問天下武林中的人,他們隻會說你的丈夫是天下最壞最壞的壞人,絕沒有人說我是天下最壞的壞人。因為我是虯髯客,是天下武林的霸主。”


    女人道:“我可是知道了你的那一點兒本事,我從來就沒有看見到你同誰動手……”


    虯髯客突然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就說對了,我從來不與人動手,我從十年前看見到那一蛇一鷹相爭,就明白一個天下至理:人如果動起手來,多好的風度也會化為烏有。你說對不對?像你這樣的美人兒,如果殺人,豈不是大煞了風景麽?所以我從來不與人動手,我隻是用計……”


    女人道:“你殺死了十殿閻王…看起來,天下隻有你可以殺得死他,他太驕傲了……”


    虯髯客道:“你錯了,殺死十殿閻王的是你,是天殘,根本就不是我……”


    女人呆了,她呆呆地看著雪白的羊毛,口中喃喃道:“是麽,是我殺死了他麽?真的是我殺死了他麽?”


    虯髯客的臉色一變:“你十八年前就與他反目為仇了,你如今還是對他依依不舍麽?”


    女人道:“我隻是對不起他,把他的兒子也弄沒了。他很傷心,因為這個他對我總是冷如冰霜……”


    她在沉思,她在想她與十殿閻王的過去。


    虯髯客道:“胡說,你與他根本就沒有兒子!”


    女人的目光很是驚異,她盯著虯髯客道:“你說,你憑什麽說他從來就沒有兒子?”


    虯髯客明白他的話講得漏了底了,他想吱唔過去,但一見女人的明亮目光,就知道非講實話不可。


    他慢慢道:“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孩子就是我弄走的。”


    女人的目光如炬,她盯著虯髯客的眼裏有火,她恨恨道:“是你,我想了一千個人,但為什麽就沒有想到會是你?你把……我的兒子弄哪去了?”


    虯髯客道:“你根本就沒有兒子,你隻有一個女兒。”


    “她在哪裏?”


    “她被我丟在了個海島上……”


    “她死了?”


    “不知道。”


    “你再也沒有去看一看?”


    “我沒有時間。”


    “是麽,你很忙,再說那又不是你的親生骨肉。”


    “你別胡說,我真的是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女人的聲音很空洞:“對呀,你真忙,你得忙著殺人,你殺人時比別的人殺人都慢,你殺人時得用很多的時間,慢吞吞的,因為你殺人時不自己殺,你隻是用自己的詭計,是不是?”


    虯髯客有了一點兒驚慌,他看著女人道:“你別多心,如果你真的要找,我可以與你一起去找她……”


    “不用了,你隻要告訴我,她在哪兒就行了……”


    虯髯客低聲說了一個海島的名字。


    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海島。


    女人再也不講話了。


    她低低地喚一聲:“小紅,小紅!”


    是那個叫紅玉的女孩子。是那個為她鋪床的女孩子。


    “告訴一聲雪蓮,我們走!”


    女孩子有一點兒驚疑,她看著虯髯客,從來都是這個男人發號施令的,女主人從來就是聽他的。今天怎麽了,她對紅玉一聲令下,反而是虯髯客沒有話可說?


    但她是下人,她隻是聽令的人,她低下了頭,答應了一聲,走出了。


    虯髯客的聲音也有一點兒可憐巴巴的,他問道:“你能不能不走?你如果不走,我可以讓他們去找你的女兒……”


    女人冷冰冰地笑了一聲,道:“如果你想女人了,你可以找天狐,你又不是沒有和她在一起過?……”


    女人走了,她一聲也沒有,連一句話也不說,就走出去了。


    她甚至都沒有說出一句對於他的恨語。


    ×      ×      ×


    虯髯客明白,他同這個女人間的一切都完了。


    他一聲長嘯。


    這一聲長嘯很綿長。


    從屋子外麵遠遠處慢慢傳來了馬蹄聲,慢慢地飛近了這屋子。


    走進來了一個人,這人是孤獨劍客文一奇。


    “把她殺了!”


    文一奇看著他,孤獨劍客像是沒有聽得懂虯髯客的話。


    “殺誰?”


    “女人,我的女人。”


    孤獨劍客睜大了眼睛。


    但虯髯客不瘋也不醉。


    孤獨劍客走了出去。


    ×      ×      ×


    隻剩下了虯髯客。


    他睡下了,他像一個孩子一樣,他的睡相很像是一個受驚了的孩子。


    他正在睡。他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誰?”


    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很甜,是很想把聲音弄得甜甜的那種甜甜蜜。


    “是我。”


    一個女人,她已經把她自己弄得很赤裸了,她坐在了他的身邊,她輕輕問:“就你一個人了麽?你不是不習慣一個人睡麽?你還是睡時像一個孩子一樣,很容易受驚的麽?”


    她的聲音像是一個母親對孩子。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這個女人居然記得這一切。


    “你來做什麽?”


    “看看你,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就走。”


    他不講話,他不說他是不是需要這一個女人。


    女人笑了,她看得出他很傲,他從來就是很傲的。


    驕傲的男人,如果你看明白了他的弱點,他很容易就成為你的。


    “你不要著急,她走了,會迴來的。”


    他不語。


    她會迴來麽,她一定不會迴來了。


    他明白那個女人的心思,他也明白那個女人的脾氣。


    她做事從不迴頭。


    因為她是十殿閻王的妻子。


    是不是因為她是十殿閻王的妻子,她才和他虯髯客在一起了?她看不起一般的男人,她才和他在了一起?因為她很高貴,她才同他虯髯客在一起了,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喜歡他,而是她要對十殿閻王報複?


    他不敢問她,但他常常問自己。


    他從來也不得其解。


    “天狐,你說,她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女人媚聲一樂:“不會,她不會那樣。”


    她知道如何讓一個心煩意亂的男人平靜。


    她喃喃說道:“你和我在一起,就先別想她了,好不好?”


    他當然不再想她了,她已經走了,再也不迴來了,他再想她也是白想。而且,如果此時孤獨劍客真的追上了她,他一定會殺死她。


    虯髯客看著天狐,他看著的眼前的女人也是一個美人,他恨恨忖道:我就看好了這個天狐,從今天起,就讓這個天狐做我的女人,又有什麽不好?


    女人是衣服。


    這個十殿閻王的妻子是他的最好的衣服,但最好的衣服也不一定非得天天穿啊。


    他想,他應該換衣服了。


    天狐比她更淫蕩,她是天下第一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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