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殘走進了一座古廟。


    這是一座古廟,廟古舊得讓人無法猜得出它的年歲來了。


    天殘慢慢走進去了。


    她呆呆怔怔地站在那神龕前。


    人如果有生機,人如果有活氣,她就會對這個塵世有許許多多的哀求,她會對這個也想,對那個也求,甚至會有一點兒貪心,有一點兒不足,對於一切都不十分滿意。


    但一旦人做到了像天殘這樣的,她就會對這個世界根本無所求也無所需了。


    她呆呆看著那些泥胎神像,覺得它們很是可笑。


    她能一一看出它們的可笑之處來。


    坐在正中的是一個正在捧書研讀的人,他的身邊有一個怒目而視的將軍,正在為他捧著一把大刀,那個捧刀的人不大會殺人,所以他為人家捧刀,而這個會殺人,據說是在一杯酒也不曾涼下去時,就一連殺死兩員大將的人,卻在一邊秉燭夜讀。這個人正是天天殺人的劊子手,卻因為他會讀幾本書就讓人家看好了,供奉在這裏,世世代代承受著人家的香火,卻不知他正是一個最大的殺人狂?


    一邊,卻有一個衣冠博帶的儒者,他笑嘻嘻地看著那個讀書人,他是聖人孔子,他最滿意的事兒,大概就是這個正在讀書的人了,這個人很有名,卻在白天殺人,夜裏讀他的書,這讓他很滿意。他心裏道:隻有這麽一個人在看我的書,就行了,也就算是天下人都看我的書了。


    他把書裏的事兒一件件一樁樁都弄得明明白白,他告訴人們哪一件可以做哪一件不可以做,他把這些事兒講得明白講得透徹。


    但世上的人誰真的聽他的?


    天殘看著關公,看著孔子,她的心裏無所思,無所想。她無法去想她的手下人了,她的師兄們可能都死光了。花二死了,雪三死了,還有一個月四也死了。隻有風大沒有死去,但說風大沒死,隻是因為她沒有看得見風大的屍體就是了,也許他此時正躺在哪一處冰冷的墳墓裏呢。


    她出來時,還是前唿後擁的一行五人,現在隻剩下她自己了。


    她自己雖然能活下去,但她一個人也太形單影隻了。


    她的心裏很悲哀,她從來沒有想到會隻剩下她一個人。


    風大在哪裏?他是不是也真的死了?


    她怎麽辦?


    她看著關公,她突然覺得關公的樣子很是可笑。


    她低聲對她自己道:我怎麽辦?我是不是還要活在這個世上?我是不是還能一個人孤苦零仃地活在這個世上?


    ×      ×      ×


    這時,她的耳邊突然有人在講話。


    ——天殘,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師兄們都死了?


    她向四外看,她看不到人影,根本就沒有人。


    不可能沒有人,而且憑她的本事,也根本就不會看不到那個人的隱身之處,除非那個人不是一個人,而隻是一個鬼。


    那個人也知道她的心裏有一些恐慌,就慢慢道:“天殘,我不是鬼,我隻是一個人。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叫做‘影中影’的一種輕功身法?我就是會這一種身法的人。”


    天殘的心裏鬆了一口氣,因為他隻是一個人,而不是鬼。


    她想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的師兄們死了?但她不會講話,她隻好沉默不語。


    那個人好像明白她的心思,就慢慢講道:“他們都死了,隻有一個風大,他沒有死,但他也是半死不活的了。你的另外三個師兄弟,他們都死了,而且死得很慘,他們死時,都是自剖心髒而死……你當然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


    不錯,她當然明白,她連想也不敢想,他們竟然這樣做了,他們這樣做,是告訴她要為他們報仇,這是他們天殘門的法規。如果死者死得委屈,他的同門一定要為他們報仇,否則他們在地獄裏也不會安生的,他們會是一個個沒有心的鬼,在地獄也無處容身,到處遊蕩。


    天殘的眼裏流出了淚,淚流得多了,就繼之以血了。


    她的眼淚是紅的,她的心是碎的。


    她不能眼看著她的同門師兄們那樣慘死而無動於衷,她要報仇,她此生的唯一一件事兒就是要為她的師兄們報仇!


    那個人很明白她此時的心境。


    他慢慢問道:“你想做什麽?你是不是想為你的師兄們報仇?”


    天殘點頭,她重重地點頭。


    那人道:“對,你一定得為他們報仇,不然,你怎麽有心思活在這個世上?”


    天殘盯著講話人的方向,她想明白那個人的心思,她想知道那個人是誰,想明白那個人會不會幫她。


    那人道:“我可以告訴你,在這人世上隻有我可以與那個十殿閻王為敵,但我不願意與他動手,我可以告訴你一個辦法,讓你去與他周旋,你最後一定能殺死他,你一定能做得到。你願意不願意?”


    天殘不會講話,如果她會講話,她一定會大聲疾唿,說她願意,她寧願死了,也要為她的師兄們報仇。


    她看著那空中,因為她不知道那一個人在什麽地方。


    那個人道:“如果你肯替我保守秘密,我一定會見你。你願意替我保密麽?”


    她又點點頭,她真的很想看見這個肯給她出主意的人是誰。


    ×      ×      ×


    這時,在她的眼前升起了一層薄薄的霧,這是一層白色的無煙霧塵,在霧塵過後,她的眼前站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長相很威風,她一眼就看明白了,這個人就是那個虯髯客,那個江湖上的神秘人物虯髯客。


    天殘很吃驚,她看著虯髯客,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幫自己。


    虯髯客道:“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麽要幫你,因為我是江湖上的俠義道的首領,我不想讓十殿閻王再活下去,我想讓他死,而且讓他死得很慘,讓他死也不瞑目,讓他死時也心裏不平,讓他在死時,沒了在世時的一切威風,讓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一提起十殿閻王來都心有餘悸,你看我這方法好不好?”


    當然好,但不知道他是想用什麽樣的方法能讓十殿閻王屈服?


    虯髯客盯著天殘,冷冷說道:“我這是一條妙計,你能不能依我的妙計去做?”


    天殘看著他,她心裏想道:我為什麽不能?我的師兄們都死在了十殿閻王的手裏,我一定要殺死他,我必須殺死他,不然怎麽對得起在九泉之下的師兄們?你如果有辦法,你就直說好了,我一定會去做,我就是死了也要去做。


    虯髯客的心裏大喜,他對著天殘道:“好,你如果真的想這樣做,你就一定會報了你的仇。”


    天殘看著他。她的眼裏是一種急切,是一種渴望,是一種期待。


    她太急於報仇了,她為了報仇,她會不顧一切。


    ×      ×      ×


    虯髯客道:“你知道不知道十殿閻王對你很好?”


    天殘點頭,她明白,她看到過十殿閻王看著她時的目光,他的那目光像是一個小孩子,像是一個對女孩子十分渴望的男人,他的樣子看上去有一點兒好笑,但他肯定是十分認真的。


    他喜歡天殘。


    虯髯客道:“你可以去找他,你不要讓他以為你是屈服於他了,你隻是說你要殺死他……”


    天殘不解,她看著虯髯客,她不明白虯髯客的主意有什麽妙用。


    虯髯客道:“這也是一計,在江湖上,這一計叫做故縱欲擒。如果你對他真的很好,你喜笑顏開,他反而會對你心疑。”


    天殘很聰明,她馬上就明白了。


    虯髯客是讓她有一個走近十殿閻王的機會。


    她如果走近了十殿閻王,她或許會找時機下手殺死十殿閻王的。


    她心裏想,這也許是一個好主意。


    但此時虯髯客突然又是一歎,他盯著天殘的目光突然像是一道閃電:“你就是近了十殿閻王,你也沒有機會殺死他,因為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天殘盯著虯髯客,她明白他講的都是實話,她既然無法下手,她還能報仇麽?


    虯髯客笑了,他知道天殘的心思,他明白天殘在想什麽,他笑道:“你可以接近他,你隻要一接近了他,你就有了機會……”


    天殘心裏想了一想,她的機會很少,她不是沒有同那個十殿閻王在一起過,她根本就沒有機會殺死他。


    她懷疑地看著虯髯客。


    虯髯容哈哈大笑,他看著天殘,他笑道:“天殘,你是一個知古博今的人,你難道不明白你該如何做麽?你知道,古今的美人都殺人,她們殺人的時候根本看不見血。”


    天殘明白了。


    她明白了虯髯客的用心。


    他是要她用女色去誘惑十殿閻王,如果她那樣做,她當然會要尋機對他下手,她一定會有時機對十殿閻王下手的。


    她就是古時的妲己,她可以讓十殿閻王的一世英名都盡付流水;她也是一個西施,她可以讓吳國的夫差一國盡失。她隻要肯做,她就能做到。


    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她怎麽能這樣做?


    虯髯客看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冷冷道:“你以為他們死時是看中了風大的那一種武功麽,他們是寄希望於風大麽?你錯了,他們是想著你,他們明白,如果你真的能幹,你一定會宰了十殿閻王,所以他們才死那樣慘。他們隻是想告訴你,你得盡一切方法,你得用盡一切心思把十殿閻王殺死!


    她不語,她的師兄們都死了,他們不會對她講話了,他們在活著時,對她太好了,他們總是愛護她,對她總是噓寒問暖,讓她一點兒也受不著委屈,他們對她像對自己的眼珠子。


    他們死了,如果他們對她那麽好,他們最後的複仇希望是不是就放在了她的身上?


    虯髯客道:“你是天殘,如果我講的話不錯的話,天殘老人行事就從來不與人同,她一生是眥怨必報的,不然,她也不會有風花雪月這樣四個弟子,她也不會選你做她的衣缽傳人。你為什麽不替他們報仇?你如果不替他們報仇,你還是什麽天殘?”


    虯髯客的一番話真是義正辭嚴,讓天殘無話可說。


    她真的要去找那個老頭子,做那個老頭子的女人,她真的要用她的色相去引誘那一個老頭子,讓他死在她的溫柔鄉裏?她做這件事時,她的這一生也就完了,她再也不能在江湖上混了,可是她如果不做,她在江湖上也沒有什麽出路了。


    她隻好幹,她為了她的師兄們,也為了她自己,她一定要幹!


    ×      ×      ×


    她看著虯髯客。


    ——我怎麽做?


    “你得先去找他,罵他,和他拚命……”


    ——然後呢?


    “你就打不過他,你就哭,你得很好地哭,讓他看得出你的千嬌百媚。”


    ——那又怎麽樣?


    “然後你就昏迷了……昏迷了以後有事兒,你當然就不知道了麽,那以後,他對你講什麽話,你隻是哭,隻是默默地流淚就是了。從那以後你得見機而做了……”


    天殘看著虯髯客,她看著虯髯客的眼光中突然有一絲恐懼。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她當然有她自己的道理,可天下奇俠虯髯客,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虯髯客瞅著她???他明白她此時盯著他的心意,他就隻好默然道:“我明白你的心思,我可以告訴你,我為什麽要這樣做,我剛才告訴你的是假話,我……可以告訴你一句真話,我打不敗他……”


    虯髯客的話近似於耳語。


    他的話讓天殘明白了。


    他敢於對天殘承認,他不是十殿閻王的對手,他真的不是十殿閻王的對手。


    虯髯客道:“他殺人如麻,但他對你不會,他隻能死在你的手裏了,他隻是會死在你的手裏,這是天意,是人力不能違的事實。”


    虯髯客的話說得很認真,他的臉上是一種肅穆,一種極為認真的神色。


    ×      ×      ×


    天殘走了,她一個人走在了淒風苦雨的夜裏。


    虯髯客看著她的背影,他想笑,他很想笑出聲來。


    他已經看見了,有一條繩索正一點點套在了十殿閻王的脖子上,到時,隻要他一收這繩索,十殿閻王就再也不是閻王了,他隻是一個小鬼了。


    他的身後站了三個人。


    這是三個在江湖上都很有名的人。


    一個是十殿閻王的前妻,她呆怔地看著虯髯客。


    另外兩個,是孤獨劍客文一奇與天狐白玉。


    女人一歎:“虯髯客,我和你在一起這麽多年,我與他是夫妻,我也不如你,你這個人的心太毒了……”


    虯髯客不動聲色:“你看,這一迴他會不會死不了?”


    女人道:“他死了,我看見了,他必死無疑。”


    一邊的那兩個人沒有吱聲,孤獨劍客與天狐隻是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他們都從心底裏升上來一種恐懼,對於虯髯客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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