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天殘與玉公子要一起走出酒樓時,虯髯客一聲喝,生生把這幾個人都叫住了。


    虯髯客看著天殘,他冷冷道:“我與地缺有五年的恩怨要在此了斷,卻也沒有礙著你什麽,你何苦來此與我動手?你是什麽人?”


    天殘不語。


    虯髯客道:“你看不起我?”


    天殘隻是一搖頭。


    她的神色很淡然,她從十殿閻王的魔窟裏走出,就對於這個人世有了一定的了解,她對於生生死死本也不懼,此時對於這個虯髯客就更不畏懼了。


    她對於虯髯客當然有她自己的見解,她認定這個人很是可怕,他一定是未來武林中一個亂世的魔王。


    但她根本不屑於理會虯髯客。


    虯髯客道:“你自己不講,我也看得出,你是一個江湖奇人。”


    天殘隻是盯著他,一聲也不語。


    虯髯客道:“江湖上有一種武功,叫做‘天崩地裂’的,這是一種內力加上一種很霸道的功夫,化成了一股嘯聲。這是天殘老婆子的看家本事,你剛才的輕聲一吼,是不是這‘天崩地裂’?”


    天殘盯著他,不語。


    虯髯客有些惱火,他對天殘道:“你不講話,你就走不出此樓了,你來擾我的事兒,你想一走了之?”


    天殘看著他,突然一樂,她雖然是一身小乞丐的打扮,但也不掩她的一身麗質,她這一笑,更是讓人看出了她的美麗。


    她迴過頭來,向著夫人歉意地一笑,然後就慢慢迴身坐下了。她坐著,看著虯髯客,等著他講話。


    虯輯客怔住了,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女人竟然如此大膽,她不光不迴他的話,她竟然還好整以暇,慢慢坐在了他的一邊。


    這時,玉公子長長地一歎,他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一定是天殘老人的後人了?”


    他的聲音很是委婉,讓天殘聽了竟也是一樂,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虯髯客大怒,他冷冷道:“你就是天殘的人又會怎麽樣?你就無視我麽,你為什麽不講話?”


    玉公子看著他,冷冷道:“天下人都渾濁,蒼天讓她不與世上的渾人講話,又有什麽不好?”


    虯髯客看著天殘,突然明白了。


    他慢慢道:“我猜得不錯的話,你一定是那個天殘老太太的傳人,是不是?”


    天殘樂了,她衝著虯髯客點點頭。


    虯髯客一笑:“好,好,難怪你想管我的事兒,我從入山以後,真是老了,真的不知道江湖上有了這麽多的後代人物,讓我真真羞愧了。你是天殘的後人,我要與你一戰……”


    虯髯客的臉上有一種光彩,他是一個江湖奇人,他一旦得知有人能夠與自己一較身手,自然是十分快意了。


    但一邊一直冷冷看著他們的玉公子發話了,他對虯髯客道:“你可能明白她是天殘的人,但她是與我一起來的,我們得一起走。”


    虯髯客道:“我就是要與天殘的人做一次生死較量。”


    他的主意很堅定。


    天殘瞅著虯髯客,她微微一笑,她不想與虯髯客動手,她與這個世上的人都沒有什麽仇恨,她根本不想與人廝殺。


    虯髯客道:“人生在世,就是要傲嘯風雲,想你是天殘的人,一定會在江湖上有極大的名聲,你想不與我動手可不行。”


    這時,一邊的夫人樂了,她看著虯髯客說道:“你糾纏著她,你到底想做什麽?”


    虯髯客道:“如果我說得不錯的話,她一定是一個美人,既是美人,又是天殘的傳人,我怎麽能不與她一較生死?”


    天殘不語。


    她不想與虯髯客動手,她隻是看著夫人,她的眼光中有一種哀懇,她不是要夫人照應她,她是很心儀夫人的神采,她想與夫人做一番盤桓,如果她真的會講話,她一定會向夫人講出她的心意。


    但她的眼睛會講話,她的眼光中有一種哀懇,她是想與夫人在一起。


    夫人明白她的心意,她笑著對虯髯客道:“你是天下少有的俠士,人家既然不想與你動手,你又何必強求?”


    虯髯客笑了,他大聲而笑。


    他看著天殘,大聲道:“這麽說,你是怕我的了?”


    天殘看看他,再看看夫人,她看見了夫人在暗示她的眼光,她就一笑,點了點頭。


    她點頭,是承認她怕虯髯客。


    虯髯客哈哈大笑,他大笑道:“好,好,連天下有名的天殘的後人也承認她怕我,這就行了……”


    他一抬手,手裏的一物直飛向酒樓的柱子,那是一根木筷,木筷直飛入柱子裏,直沒入柱木之中。


    ×      ×      ×


    四個人走出了酒樓。


    少年玉公子盯著天殘,他慢慢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就是天殘?”


    天殘點了點頭。


    玉公子再也不看她,他冷冷道:“你如果沒有事兒了,那可是最好的了,我們可以走了。”


    一邊的夫人覺得公子對天殘太冷淡了,她對天殘一笑道:“我們本來是想去鳳鳴山救你的,但因為我們實在力不從心,就沒有救得成,還是請你要擔待些才好。”


    天殘看著夫人,她笑了,她一笑,讓夫人也覺得出她的天真來了,她真是一個不省世事的女孩子。


    ×      ×      ×


    天氣很涼。


    四個人慢慢走著。


    他們很餓,就一直走進了一家店裏。


    夫人叫來了酒菜,他們慢慢吃著。


    夫人看著天殘,心裏暗暗歎道:看她這樣子,恐怕比她與湘君還要聰明。但世事不盡如人意,蒼天不公,讓她這樣的一個美人有這樣的殘疾,實在是白玉微瑕了。她這麽一個好好的人兒,卻不知為什麽做了天殘的後人。她是怎麽做得天殘的後人的,她為什麽要在江湖上行走?看起來她也是像玉情一樣,對於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根本就不感興趣,她怎麽能在腥風血雨的江湖上混?


    吃著飯,夫人笑著問天殘:“你要去哪裏?”


    天殘一笑,她真的不知道她要去哪裏。


    夫人道:“看來,你是不是沒有什麽地方急著要去?”


    天殘點了點頭。


    夫人道:“太好了,你既然沒有什麽事兒急著要辦,你何不跟著我們一起走?我們要去北方的天齊廟去,燒一次香,讓上天保佑我們公子,你何不跟著我們?一來你也可以燒燒香,讓蒼天保佑你;二來你也可以去看一看熱鬧,聽說天齊廟是北方最為熱鬧的地方,你到了那裏,一定可以玩得很開心……”


    夫人一提起了天齊廟,就像說起了她的家珍,一五一十地念叨起來了那天齊廟的事兒。


    原來,北方的風俗,就原有天齊廟這一說,是指一個大廟會,天齊大帝,是北方人信奉的一個尊神。北方的天齊大帝是一個說法不一的神祇,有的人說他是一個落第不舉的秀才,有的人說他是一個失溺落水的書生。還有的人說他是冤獄訴訟的冤鬼。總之,這天齊大帝不是從天上來的神祇,而是一個平民百姓的家人。他掌管天下人的心事,從生老病死到富貴壽祿,他無一不管到。所以到了天齊廟開放的日子,北方的人都唿子攜婦,全家齊出,直奔天齊廟而去,他們向天齊大帝求簽祈願,但願他們一年風調雨順,平安快樂。


    這天齊廟的廟會,確是一個很好的好日子。


    天殘聽得夫人講得眉飛色舞,就不禁也怦然心動,她盯著夫人的眼睛,聽得出神。她是在深山裏,在海島上長大的,她從來還沒有在塵世中好好玩過,她喜歡人群,她喜歡與人在一起。如果真的讓她與玉公子這些人一起玩天齊廟,她會開心極了。


    她連連點頭,她願意與玉公子他們在一起。


    這時,隻見玉公子看著夫人他的眼光是不願意,他不願意讓天殘同他們在一起。


    玉公子的眼光讓天殘看得明明白白,她向著夫人眨眼示意:是不是玉公子不喜歡她同他們在一起?


    夫人一樂:“他不會,他是一個好人,他對我們好極了,他怎麽會不喜歡我們在一起?”


    玉情本來不情願,但夫人一說,他就無話可說了。他從來對夫人很是尊重,他對於夫人的話從來不加以反駁,但他對於湘君就總是很有脾氣。奇怪的是,他從來對湘君都不好,但湘君對他仍然是百依百順。他從來對夫人都很好,但夫人對他卻總是嚴辭厲色。


    他也習慣了這些。


    現在,既然是夫人讓天殘跟著他們一起走,他自然也不好再講什麽了。


    天殘很感謝夫人,她向著夫人笑,她的心意都在她的笑意裏了。


    玉情的心裏很是不快,他不想讓天殘跟著他們。


    他想:如果他們去了天齊廟以後,沒有什麽事兒的話,他們就仍然迴到他們的海島去,他是地缺,他真的永遠是地缺,沒有什麽人可以改變這一個事實,他根本就沒有辦法。


    他以為他走出了海島,就會快樂起來,但他現在明白他想錯了,他這一迴來到了北方,更明白了他的苦衷,他的一生都不會有什麽轉機,他的一生都會在苦水裏。


    世上根本就沒有人可以為他解除痛苦。


    他來寄希望於十殿閻王,後來與十殿閻生一交手,他明白他想錯了,十殿閻王根本就不是他所要找的那一個人。他再與那一個虯髯客交手,他又一次落入了失望之中,虯髯客的功力也是不如他想像的那樣,他仍然無法擺脫他自己的苦惱。


    玉情在沉思。


    他想起了他師父、也是他的父親的話。


    ——孩子,你的病總是有救的,你可以在這個世上找到一個人,讓他教你一種“陰陽氣合”的方法。從這個方法裏,你就可以得到了一種很大的人倫快樂,而且你的病會好的,會一點點兒好了。據我所知,天下有這種人,因為我在泰山上看到過銘刻,看到過秦始皇的碑刻,我細心地看到過那一塊碑刻,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什麽?


    師父當時是一歎。


    ——我看到了那塊碑上,刻的正是那種“陰陽氣合”的方法,我看到了這種方法之後,就明白了那道理。我迴來後,把我的功夫細心教給湘君與小湘,就是為了這一天。


    他流下了熱淚。


    他還有那一天麽?他還有那一天的日子麽?他是死了心了,他暗自哭了多少迴?他自己從來就沒有信心了,他隻是迴避夫人與湘君。他知道了他自己不是一個男人,他何必要對她們多情?他名字叫玉情,但他活在這個世上,根本就不配對女人有情。他對他自己早已經詛咒過了,他還有什麽指望?


    你本該失望,因為你不是你自己,你是有兩個女人在一心一意地等你的男人。你如果失望了,他們的一生會很慘。


    如果不失望,他又怎麽辦?


    師父的口裏在講述一個奇跡,一個對於世人從來就不曾聽說過的奇跡。


    ——泰山碑刻上,有那麽一塊碑石。這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曾經聽說過這一塊碑石,我為了這一塊碑石,特地去了泰山。我去泰山的時候正是一個風雨飄搖的秋日,我一直飛上了泰山。在泰山上,我看到了那個奇跡。


    當時,師父講到了這裏,他的神色很是古怪,他看著玉情。


    “玉情,你說說,天下武林中,依你所知,師父的功夫算是第幾位?”


    玉情當時答道:“依我看,師父平日所說的那個十殿閻王與天殘老前輩算是與師父齊名的,再算一算,天下就沒有人可以與師父比肩了。”


    師父道:“不錯。我也一直這樣認為,而且不瞞你說,自從我入世以後,就再也看不起那些江湖上可以一見的武功了。我的功夫,已經不在我的身上了。”


    功夫在身外,這是天下武林中很多人聽也聽不明白的一種武學上的最高境界。


    但師父當時是搖頭再搖頭。


    他問師父,師父在想一件心事,師父並不迴答他的問話。


    好久,師父才說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在泰山頂上的所見。那一天風大,我直趁著風,斜斜地飛了上去。那一天是斜風,是頂風而上,我飛上去,用的是獨門功夫,人飛似箭,直飄向泰山頂上。那一塊碑石是在五大夫鬆下,是秦王在泰山封禪時刻的,距今已經有了近千年曆史。我聽得人說,那一塊碑石上,秦王讓人刻上了一種功夫,靠這種功夫,可以讓失意的男人再找到自己,讓無為的男人再得到剛強。我就去了……”


    當時,他是屏息止氣,一直聽著師父的話的。


    ——我看到了那一塊碑石。那一塊碑石確實是有,而且不錯,是一種讓世上的男人看了都很心動的一種東西。世人都說秦王封禪隻是為了顯示他的文治武功,卻不知道他也有他自己的苦心,他不想讓後人看不起他,隻說他是一個荒淫的帝王,他就想給世人留下一些好東西。他在這塊石碑上寫明了這一點……


    玉情聽得血脈賁張。


    ——碑刻很細,是秦王時的小篆,詳詳細細地寫明白了如何與女人在一起,達到了兩情愉悅時的“氣合”,這是天下少有的一種奇絕功夫。可以說,秦王如果說有一點對於世人的貢獻的話,不是他的別的,隻能是他的統一文字,統一度量衡,車同軌這一些功績。再說下去,恐怕就是他的這一點了。


    玉情一聽得師父對於秦王的這一發現這樣重視,明白他的師父一定是發現一個秘密了。


    師父當時是一歎,他想了想,就再講了下去。


    ——我當時看著那一塊石碑,看到了上麵的氣合之法,就一用心記了下來。我想,一定要把他的這一方法一試,才可以知道他的這方法是不是真的很有效。但我看了半天,在最後看到了一塊岩石剝落處,這兒偏偏沒了一處文字,在這塊文字處,我看到了一塊被摣落的石塊,在一邊,用一根手指深深刻上了幾個字。這幾個字讓我看了馬上就覺得觸目驚心。


    師父當時就再也不講了,他看著天棚,像是迴味那一天在泰山頂上看到的文字。


    他不敢問師父,他看到了什麽?


    好久,師父才說:“我看到的字是:此處是胡扯,真的有此事不假,但看此處文字,就明白了秦王並沒有把此事弄明白,他隻是要貽誤後人,為不誤後人,此處文字塗去。”


    玉情聽得驚心動魄。


    師父的話讓他當時就心驚肉跳。


    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師父告訴他此事,就是要他明白,世上真有那種可以讓男人女人擺脫古老傳宗接代的方式的一種奇妙的辦法,但師父沒有學會,他也沒法兒可以學得到。而且師父告訴他了另外一件事,此事會一生都跟著他:世上有人會這種方法,而且真的很明白這種聽來隻有天上的仙人才會明白的一種奇妙的東西。


    玉情此次來北方,就是要來尋找這個的,他不能向夫人與湘君明講,但他一直很留心此事。他明白,他要找到了一個比他的功夫還高的人,他就可以對他講此事,向他求教。但遺憾的是,他從來就沒有找到這個人。


    是不是世上已經沒有了這種人?是不是地缺老人對他隻是想辦法安慰,不想讓他自己過份悲傷,才有了這一個說法?


    他願意去逛天齊廟,他要去對天齊廟的北方神祇發一誓願,他要找到那個人,他一定要找到那一個人。


    但他對他自己還是沒有信心。


    他不相信他自己會有這樣好的運氣,他的運氣一從生下來就很壞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殘地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熊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熊沐並收藏天殘地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