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殘飛快地下了鳳鳴山。


    她再也不迴頭了,她知道,在這座山上,有她的夢魘一樣的日子,她再也不願意迴首往事,她情願從此一去不再迴頭。


    她甚至都沒有找一下她的師兄們,她隻是一個人,就匆匆地從鳳鳴山上走了下來。


    她一個人走進了鳳凰城。


    鳳凰城是北方的大城,她從前也來過的,但她此時隻剩了她一個人,就再也沒有了和她的師兄們在一起的威風,她沒有銀子,她也沒有一點兒首飾,她是從來也不戴首飾的,她嫌她自己是一個殘缺之人,她認定殘缺的人不配使用那些最好的東西。


    她隻好在路上走,她的肚子很餓,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她怎麽辦?


    ×      ×      ×


    這時,從路邊飄過來一陣陣香氣,那是一家酒樓正在忙碌,一陣陣快樂的吵雜聲從那家酒樓裏傳了出來,又從那裏飄出一陣陣香氣,這一陣陣香氣讓天殘的肚子更叫了起來,她的肚子變得更不能忍受饑餓了,她此時恨不能馬上就去搶人家的飯來吃。


    但她從小就受天殘老太婆的教訓,她明白,她得寧可餓死也不能去搶人家的飯吃。


    她看著人們一個個大腹便便走進了那一家酒樓,她的心裏很是著急。


    她頭一迴有一點兒後悔了,她後悔沒有同她的師兄們一起出來,同他們一起下山,那樣,她的師兄們就會有辦法照顧她。她同他們在一起,從來也沒有遇上過這樣的日子。


    她現在怎麽辦?


    她此時突然想起了那一個叫化子。她想起了那個在酒樓上的小乞丐。


    她想那個小乞丐時,居然大聲地笑了起來。


    她也可以做一迴小乞丐。


    誰知道她是天下有名的天殘?誰知道她是一個美豔絕世的女人?隻要她做成了一個小乞丐,她就變成了一個道道地地的小乞丐,她就是一個沿街討乞的小叫化子了。


    她很為她自己的這一個好主意叫好,她自己也居然十分得意,看起來如果她真的沒有師兄們的照應,她也一樣能照顧好她自己。


    她走入了一條小街。


    再從那一條小街走出來,她就已經完全變了,她也不是那個天下武林中人人尊崇的天殘了,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乞丐了。


    她的樣子很邋遢。


    她的頭發披散著,她的臉上有些油灰,她的身上穿了一件很破爛很破爛的衣服,她臉色很不好,居然有幾分饑餓的菜色。她低著頭,真的是一副人窮誌短的樣兒。


    她現在看了看街上的人,人們再也不像剛才那樣,兩眼灼灼如賊了。他們現在不看她了,因為她再也不是一個很嬌美的女人了。她隻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叫化子。


    她怯怯地走進了酒樓。


    ×      ×      ×


    酒樓的店夥計看也不看她,他們很忙,現在正是在忙時,很多的客人都在唿喚他們,他們腳都不停,他們飛快地上菜,遞酒。


    天殘走進了酒樓。


    她居然也明白,她必須去那廚房,她才能找到吃的。


    一走進了廚房,她就看見了一個奇怪的事兒。


    她看見了那個廚子,他正在往一盤菜裏放毒。


    那個廚子放毒的動作很笨,他一點兒一點兒往菜裏放毒,還一邊放一邊念叨著話兒。


    他是在說:“你死了,可別怪我,你死了,可別怪我……”


    那廚子根本就沒有看見天殘,他也不想看見天殘,因為每天來這酒樓裏的小乞丐太多了,多得讓這個廚子根本就不會把天殘看在眼裏。


    天殘看見了他把那一包藥全都放入了一盤菜裏,他一邊放完了,還在一邊念叨著話,念叨著之後,就馬上把這一盤菜放在了一邊。


    天殘覺得奇怪,他居然把這幾個菜都放了毒。而且他放毒時一點兒也不像是那些做惡事的人,有些慌慌張張的。他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兒,一盤盤地放,直至把所有的菜都放上各種各樣的毒藥。


    來了一個店夥計,廚子就嘮叨道:“你快一點兒,你知道不知道,這幾盤菜是那個公子愛吃的,主人現告訴的,讓一定要好好做,你一會兒把這幾盤菜送上去,說不定你還會得一點兒賞銀呢。”


    店夥計一聽說主人會賞銀子,就馬上變得眉開眼笑,他連連稱謝,美孜孜地看著這一盤盤一吃就會送命的美肴。


    天殘知道這酒樓上的主人做事是有鬼,她就慢慢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了酒樓邊上。


    她依著一根柱子,盯著酒樓上的客人。


    她看見了幾個人,這幾個人她都能瞧見。


    她看見了那一個公子了,她一看見那個公子,就忍不住心咚咚直跳。


    那公子生得太好了,他生得麵紅齒白,人如滿月之玉,長得豐朗神俊,像是一株臨風的玉樹,笑語嫣然。


    在他的桌邊,卻坐著兩個女人。


    天殘一見到這兩個女人,就不由得吃了一驚。


    她看見那公子則還罷了,但一看見這兩個女人,就不得不心裏一陣子暗暗讚歎:“果然是生得好!”


    這兩個女人,卻是兩個不同的女人,都長得十分美貌,卻一個是不苟言笑,十分端莊穩重,如公主般尊貴。另一個卻是長得十分媚人,像是一個水水靈靈的女人,是一個一掐可以出水的美人。她看著別人的那樣子,讓像天殘這樣的女人也看了怦然心動。


    這兩個女人顯然對這一個公子很是尊敬,她們看著公子,公子的一舉一動,都讓她們十分關心。


    她們是這個公子的什麽人?她們是一些什麽人?他們是不是江湖人?他們是不是在這裏與主人歡宴,很高興很快樂?


    一邊,在主位上的是一個虯髯大漢,他一邊向著客人笑,一邊對著客人講話。他想必是在講什麽笑話,看到了上麵座位上的那個公子矜持地在笑,他笑得很持重,像是對主人也十分尊重。而在一邊的兩個美人都是笑了一笑,算是相陪。那個十分端莊的女人笑得很是穩重,讓天殘也看得不由肅然起敬。那一個很媚人的女人卻笑得很放肆,她樂時,那一排如編貝一般的玉齒皓然生輝,白白爍爍,讓人看了不由得很是生羨。


    天殘心裏想道:這是一個大家公子,看來是那種門前車馬喧,樽前酒不空的大戶豪族。看他那樣子,居然榮辱不驚,居然不動聲色,好像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物了。但不知道主人家與他有什麽冤仇,竟然要下毒給他,想一下子把他毒死?


    就聽得那虯髯客道:“聽得公子來我們這裏,真的讓我們鳳凰城蓬蓽生輝了,我們這裏的武林人物雖多,但也都是沒有什麽本事的人,就從來沒有人看見過像公子這樣神龍般的人物。難怪公子一入鳳凰城,便弄得萬人空巷,人人皆來奔走相看公子這般人物了。”


    天殘看那公子,受人家這樣的奉承,居然也是十分不樂,他顯得鬱鬱寡歡,他看著那個虯髯大漢,沒有一絲快意。


    反是他的那一邊的兩個美人,向著主人笑了一笑,顯出了她們是同意主人的那話,也顯得她們聽了主人的這一番話,很是受用。


    天殘心裏想道:看這個公子的模樣,顯然是在世上家裏受盡了恭維的,所以就所謂平日好話說盡,此時更難盡歡了。但看來他是有一點兒悶悶不樂,好像是有一點兒心事,他此時全然不知人家對他有一百個好心,卻最後隻是一盤盤菜下了毒,毒死他就算完了事。他再有身份,再有心思,此番也難逃厄運了。


    見那公子說話了,他輕輕說道:“我此次來這鳳凰城,並不是家父的意思,因為他老人家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那個虯髯大漢先是吃驚,然後就是淚水嘩嘩而下,他看著這公子,聲音竟然哽咽著,他慢慢道:“公子,你的話可當總真麽?”


    他的聲音很是顫抖,看得出這個虯髯大漢與公子的家父顯然極有淵源。


    公子點點頭。


    虯髯大漢顯然不相信,他看著公子,聲音有一點兒懷疑,


    他問道:“誰都知道,地缺老人一生已經功參造化,他是地上神仙,他怎麽會死呢?”


    公子唏噓道:“他是不死的人,但他自己要死,世上又有誰可以阻得住他?”


    虯髯大漢顯然極是吃驚,他的淚水不斷地流,他盯著公子,看著那兩個女人,看她們都是熱淚滿腮,知道所言不虛,便更是傷心痛惜了,他哭了出聲來。


    眾人都知道,他的心情很是悲痛,就都勸他,勸他節哀,因為地缺老人的死,並不是天災人禍,而是他自己要走,你留也留不住的。


    好半天,他才止住了哭聲。


    虯髯大道:“不知道老人死後,有什麽話沒有?”


    那虯髯漢子顯然是人中之龍,他看著公子,此時他的眼中沒有了淚水,但雙眼仍然微紅,人仍然十分悲痛,瞅著公子的眼睛,卻十分有神采,眨也不眨。


    公子此時也突然像是換了一個人,他盯著這個虯髯大漢,說道:“家父生前對虯髯客極為推崇,他說道,世上三分天下,二分已然歸了你虯髯客了,隻有一分是十殿閻王的。家父說看他生前對虯髯客不公平,但願他死後你能諒解。”


    這公子的話顯得很是彬彬有禮。


    虯髯客好半天沒有講話。


    他低著頭,好像是在沉思。


    他在想什麽?他是在想他與那地缺老人的一時過節麽?他是想著地缺老人的臨死贈言麽?


    好一會兒,他突然抬起了頭,他號啕痛哭。


    奇怪的是,他這一次的哭,哭得比剛才更厲害了,但沒有一個人要勸他,眾人都是看著他,呆呆地看著他。


    他身後的人也還罷了,他們都是他的下人,他們根本就不敢對他勸說什麽,他們隻是他的仆人,他一聲令下,讓他們去死,他們也不會猶豫的。但讓他們去勸他們的主人不哭,他們根本就沒有這個膽子了。


    但此時,為什麽連他的客人公子與他的兩個女人都不勸他?


    天殘盯著他們看,她現在看得已經有一點兒呆了。


    好半天,那個虯髯客才不哭了。


    他盯著公子,慢慢道:“我是不是很好笑?”


    公子看著他,一字字地說道:“家父告訴我,隻要認為你很好笑的人,沒有一個人還會活在這個世界上。”


    虯髯客一聲長籲,慢慢道:“世上沒有了地缺老人,還有誰知道我虯髯客?”


    他突然傲然長嘯,一聲長嘯,聲如龍吟,其聲極為霸道。當場在座的人都大驚失色。他身後的一個隨從的臉色馬上變得蒼白,不一會兒,便七竅流血,死在了地上。而他眼前的一切人,都是十分驚慌的樣子。


    天殘在一邊,知道他這是天下武林中久已失傳的“天龍吟”。“天龍一吟,生死不分”,說的就是這“天龍吟”的霸道之處。


    這虯髯客一聲嘯罷,便朗聲對公子道:“如果你是地缺老人的後人,你就得接著我與地缺老人的過節了。”


    隻見那公子微微一笑,他看著虯髯客,樂道:“家父生前說過,虯髯客天生豪氣,是天下武林中少見的人物,我今日一見,才知道家父的話一點兒也不錯。”


    虯髯客也知道他此時一嘯,決然不會把地缺老人的後代一嘯而嘯垮,但他看到除了那公子玉情之外,竟然連他的兩個女人也沒有一點兒變色,才知道地缺老人的後代確實是極為厲害。他心裏大為吃驚,心裏想道:我以為天下隻有我是一個英豪人物,再就是那個隱世不出的地缺老人,當然還有一個十殿閻王,還聽說有一個天殘老太婆。如今一聽說地缺老人已經死去,他心中暗喜,他此時與地缺老人的手下人相遇,一定要給他們一個厲害看看。


    可他一見到了玉情,他明白他遇上了一個勁敵,一個從未遇上過的勁敵。


    他一定要給這個公子一點顏色瞧瞧。


    虯髯客此時突然大聲道:“玉公子,想當年我與你的父親是在一招上輸的,我才有了五年不出的誓言,今天你是地缺老人的後代,我當然也要在這一招上與你比一比高低。”


    玉情的臉色不變,他看著虯髯客,仍然是那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他懶懶地對虯髯客道:“既然你有此心,你便一試好了,我又不想阻止你……”


    虯髯客大喜,他決心一試。


    他看著玉公子身後的兩個女人,一揖道:“我怕唐突了佳人,反而不美,何不請兩位走開,暫避一時?”


    虯髯客這一說,那一個端莊美豔的女人反而莞爾一笑,她樂道:“虯髯客太小題大作了,你以為我們姐妹們會怕你的‘天龍吟’麽?你以為你一作龍吟,天下人都得躲避,唯恐避之不及麽?”


    虯髯客大笑道:“是,是,是我錯了。我一直以為天下無英雄,誰知道英雄就在眼前?”


    虯髯客馬上就收起了笑意,他迴頭對他的手下人道:“你們是不是想活命,如果想活命,你們就都走到樓下去吧。告訴酒樓裏的人,誰想活命,就別再上來。”


    他一講完這話,他手下的人都十分高興,如遇大赦,一個個躬身施禮,抬起了那一個已經死去的人,走下了樓。


    隻有天殘在那一個柱角等待,她想看一看,這個虯髯客有什麽能為。


    ×      ×      ×


    蟲髯客道:“好,玉公子,請了!”


    他起身而立,人如玉樹,站在了玉公子的眼前。


    天殘以為他是想與玉情交手,誰知卻不是,他隻是站在玉情的前麵,呆呆看著玉情,他看了玉情好久,才浩然一歎,說道:“地缺老人真的是人中之龍,他居然把你這樣的天下真才找到了,他此生不虛了。”


    玉情隻是一笑,他看著虯髯客,一聲不語。


    虯髯客道:“好,公子坐好,聽我來吟詩了。”


    天殘一聽他隻是要吟一首詩,就不覺微微有一點奇怪,她想聽一聽他要吟什麽詩,竟然要如此大動於戈,要所有的人都出去。


    虯髯客頓時眼光極亮,人也如山峙立,聲如沉雷,一字一句,確實是在吟誦一首詩。


    他吟誦的是一首唐人詩仙李白的一首膾炙人口的古詩,這首詩的名字叫《把酒問月》。


    及至虯髯客一聲吟詩,天殘才明白他的功力已經是功參造化了,他一聲吟誦,如龍吟大澤,如雷徹中天,聲音迴蕩久響不絕。


    “青天有月來幾時,


    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


    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


    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


    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複春,


    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


    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


    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


    月光常照金樽裏。”


    天殘在一邊,卻也看得呆了,她看到了那個虯髯客正在吟誦,而且看到了他在吟誦時,他的聲音與他的身影已經成了一個共勢,聲音與身影成為了一體,她明白,虯髯客的這一首《把酒問月》已然成為了一套極為高深的武功,它可以殺人於無形,它可以在一瞬間就置人於死地。


    她聽得有一些癡迷了,她是一個對於武功對於內力都有極深造詣的人,她如此癡迷,自然是很平常,但她一見那玉公子,就有一點兒吃驚了。


    她看見,在虯髯客一開始吟詩時,玉公子還是滿麵笑容,當虯髯客吟至四句時,玉公子的臉色開始變了,他的臉色微微變紅了,他的唿吸開始有一些急促,他的眼光也開始變得微微遲滯了。天殘知道,如果這個虯髯客真的把這一首詩誦完,玉公子就可能沒命了。


    她剛要去助那個玉公子,但一看到他身後的那兩個美人,她們都還低著頭,一動不動,就心裏暗暗詫異,她們為什麽還不動手?如果她們知道她們的主人的真功夫的話,他們早就應該與這個虯髯客動起手來了。可她們此時還不動手,她們一定是還有別的什麽仗勢。


    天殘告誡她自己:千萬別輕舉妄動。


    隻是虯髯客的聲音在空中響,天殘在一邊,隻聽得那聲音很響,卻也不怎麽厲害,她明白,這一聲聲的誦詩聲都飛向了那個玉公子,別的人越是無動於衷,他承受的內力也就越大。


    她看著那個玉公子,他就是地缺老人的後代麽?她是天殘老太婆的後代,而他是地缺的後代,他們可能是同樣的人。


    她馬上就罵她自己:你是什麽人,你看一看,人家是什麽人?你看人家,真的是龍鳳之姿,真的是一表人材,而且看來人家是一個真正的完人,不像你,隻是一個殘廢人……


    她看著玉公子,她的心思全係在了那一個玉情公子的身上了,她在為他的命運擔心。


    此時,那個玉公子已經是滿臉汗水了,他低著頭,顯然正在用他的內力與虯髯客的極大功力相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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