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女人穀裏的最後一個夜晚。


    明天一亮,所有的女人都有了她們的節日,她們將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到天台上看男人受苦。


    她們願意看男人受苦,如果她們看了這一次,將會在一年裏津津樂道這一迴,然後再焦急地等著下一次。


    明年的七月七日。


    穀裏的女人都這麽度過她們的日子。


    她們焦急地盼著明日,到了明天,她們便可以度過她們又一個節日。


    她們在睡夢裏仍是睡不著,想著明天要如何對付那幾個倒黴的男人。


    殺死他們,但得跟往年不同,更讓她們瘋狂、更讓她們解恨的殺法,讓那些男人在她們瘋狂的摧殘下,死於非命。


    女人們有的睡著了,有的不能入睡。


    不睡的女人是因為太興奮,明天便可以再看看男人的醜態;她們看到了男人的醜態,便可以再有那麽一年不再想著男人,一想到了男人,便生出惡心來。


    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穀主沒有入睡,她正在看夜景。


    從前聽說穀裏的女人受苦,在關東山的長白林子裏,有許許多多的趕山人與她們在一起,那時的女人在門前挑上一根長長的樹幹,上麵掛一隻襪子。她們叫做補襪子的女人。


    她們那時喜歡男人。後來受了男人的騙,才到了這個流花女人穀裏,從此再也不相信男人。


    穀主慢慢起身,走進了那洞內。


    她再跪下,對著那第一代穀主母老虎的骷髏跪下,想著她的心事。她從不認為男人很壞,但她做流花女人穀的穀主,一定得狠狠對付男人,殺死那些男人,讓穀裏的女人能出一口惡氣。


    她記得上一代穀主對她說的話——


    你得讓穀裏的女人恨男人,流花女人穀才能存在下去。如果她們一年不好好折磨男人一次,她們便閑得難受。


    要她們恨男人,要她們一年發泄一次。


    死幾個男人沒有關係,他們也不是什麽好人。


    但你要讓穀裏沒男人,讓穀裏的女人都恨男人。


    有人說萬惡淫為首,這句話說錯了,萬惡恨為首,你得恨,隻要恨,你便可以有流花女人穀,可以有一群自由自在的女人。她們能玩男人,她們更恨男人。


    流花女人穀是一個世界,一群女人也能成為一個獨立的世界。


    她跪在穀主麵前,對著那些早已經死去多年的穀主們說話。不知道她說些什麽,嘴唇在喃喃而動,像是對那穀主說著她的心事。


    她一一跪拜,一直跪到那仍是麵色栩栩如生的老太婆麵前。


    她忽地淚流滿麵,她說道:“師父,你錯了,你看錯了我……”


    她師父早在頭幾年,就讓她嚐受了一個男人的踐踏。


    師父把她叫到了屋裏,在師父的屋裏竟有一個男人。那男人顯是吃下了迷藥,在癡癡迷迷地看著師父。雖說師父是一個老女人,他也盯著師父,不錯眼珠地瞧。見她進了屋,那男人再也不看師父了,隻是一心盯著她。


    師父說讓那男人弄她。


    那男人狠心弄她,她的頭暈了,她的心惡心,她吐了,對著那男人直吐。


    她師父問她怎麽迴事兒?她說她不喜歡男人,她一生也不願意碰男人。


    她師父叫她與男人在一起,幾次她都不行,她吐,吐得胃納再也沒有一點兒東西。


    她那時最恨的便是男人,如果讓她一生再也不遇上男人,那才最好。


    她默默說道:“師父,師父,我從來不知世上還有好男人,你從不曾讓我看到過像他那麽好的男人。他是一個好男人,我怎麽辦?我怎麽辦?”


    她默默跪著,看著那死去的師父。師父的臉麵很苦,從來不曾與男人交媾過,她是一個老女人。


    師父最恨男人。


    師父教她恨男人,她也恨男人,她遇到了米離以前,視世上的男人於無物。


    但她遇上了米離。


    她走出了那洞,她的目光又是低沉的了,她的心再一次平複,她慢慢坐在那張椅子上。


    她看到有人進來了,是那小店店主,那個紅衣女人。


    紅衣女人對她笑,說道:“穀主,我聽說有人要在穀內作亂……”


    穀主看她,靜等她說下去。


    紅衣女人湊得很近,聲息相聞。


    她輕輕說道:“他們那些男人很想作亂,我聽說……”


    紅衣女的聲息漸漸弱了,她已經湊得很近,近得足以與穀主的氣息相混,人也相親。


    “唰——”,隻聽得一聲弱響,那紅衣女人出刀!


    一刀直奔穀主!


    這一刀太近了,近得使那穀主無法再避,她怒喝一聲:“你想幹什麽?!”


    一聲怒喝未已,那刀已經穿在她的胸前。


    血濺,人吼,身動,招出!


    更複平靜,再無一息。


    迴頭看,穀主該是搖搖欲墜,臉色蒼白,隻是氣喘。看來她偷襲成功,已經把流花女人穀的穀主刺傷。


    她笑了,揚手大聲而笑,她兩手在空中狂舞:“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殺死了流花女人穀的穀主,我殺死了流花女人穀的穀主!”


    她放聲狂笑,笑道:“樂二哥,我為你報了仇,我為你報了仇!”


    穀主倒地,氣喘不已,不甘心如此就死,她嘶聲道:“你……你何苦害我?”


    紅衣女人怒道:“樂二哥與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天在樹林裏,他打了我,該你流花女人穀什麽事兒?要你穀裏的女人閑操心?我與樂二哥本來就是打了好,好了打,你們管我們的事兒,豈不是害我?你們把樂二哥弄到了穀裏來,還把他弄上了天台,讓他好好的一個漢子死於非命……”


    女人流淚,淚紛如雨。


    穀主看她,喟然道:“人都以為女人恨男人,你不獨不恨他,還想他,還要為他報仇?”


    女人惡聲道:“不錯,我投了錢不多,他告訴我,要報仇,就得伏身女人穀。我今天得了一隻鴿子,它告訴我錢不多的命令,要我殺死你!”


    她慢慢舉起了刀,這是一把很快的快刀。


    一刀下去,再也不會有流花女人穀的穀主了。


    一刀刺下……


    孤獨紅有些心神不屬,她知道今天夜裏沒法兒入睡,她得一夜大睜著雙眼,直到天明。能把這個米離丟在瘋洞裏,她便完了穀主的意思,她一定得聽穀主的話。


    她對二十九個女人說道:“我告訴你們,一定得把那米離丟入瘋洞,誰也不許出錯。我要你們都跟著我去,把米離騙入洞去。”


    她們來找米離。


    米離看著孤獨紅,看著這女人,心內好笑。一個女人本來很是嬌媚,卻偏偏作成一個男人態,那有什麽好處?


    “米大俠,你願意不願意去看看一個女人?”


    米離愕然,他如今在流花女人穀沒有一個知近的女人了,小袖兒已死,他再哪裏有一個紅顏知己,有如小袖兒那般可愛?


    他緩緩道:“我在穀裏已無女人可看。”


    孤獨紅笑笑,說道:“米大俠,人在近是,不可太過糊塗,有女人對你十分傾心,你不看她,她傷心欲絕。”


    米離心一動,她是誰,會對米離如此傾心?


    孤獨紅笑,她笑時,猶如一個男人,竟是大聲豪氣地笑。


    米離道:“她是誰?”


    孤獨紅說:“你何不去看看?”


    米離看著遠處,有一群女人在圍著篝火嬉舞,百獸的舞姿變成了一群狂獸亂舞。米離知道,他如是不去,便失去了知道這女人是誰的機會。


    他去是不去?


    孤獨紅說道:“米離,你明天便要死了,死前不願意知道那女人是誰麽?你要是知道了,死也無憾。”


    米離看她,如是他真的隨她去了,真個會死也無憾麽?


    那二十九個女人隨著孤獨紅,她們是孤獨紅的影子,孤獨紅走到哪裏,她們便跟到哪裏。


    米離看看夜空,決心跟著孤獨紅走。


    她們走得很快,離那些瘋狂的女人越來越遠。


    米離問:“去哪裏?”


    “找那個女人,甘心情願為米離而死的傻女人。”


    米離喟歎,有一個女人告訴過他,如是在流花女人穀裏,隻要他唿喚一聲:“魚漂兒!”便有人應聲,情願為他而死。


    那人不是魚漂兒,是那個青樓名妓小袖兒。


    小袖兒已死,還有人寧可為他而死麽?


    迎麵來了一個人,是那個癡娘。


    癡娘看著米離:“米離,我有話問你。”


    米離問:“有話請說。”


    癡娘說道:“米離,你有一個紅顏知己小袖兒,她情願你離開流花女人穀。你已自由,還不快走?”


    米離看她,搖搖頭。


    他笑著對癡娘道:“流花女人穀裏有這許多的好看女人,離開這裏,豈不是很可惜?”


    米離的眼神,很是不恭,瞅著那癡娘,像看絕世美女。


    癡娘走開了,她盯著米離,望著米離,那眼光不知是讚他還是歎他,總是有無限語意。


    癡娘恨他,還是讚他?


    米離不知,他也不想知道了。如果到了明天,還走不出流花女人穀,他定死無疑。


    他像是寧可一死,也想知道今夜裏那個要與他一聚的女人是誰。


    他隨著那孤獨紅走,孤獨紅的身後有二十九個女人。


    她們本來有三十個人,但上一次被米離用刀刺傷自己,使一個女人再也不願跟隨孤獨紅。


    有一個人醒悟,米離的血總不算白流。


    穀主的身上全是鮮血,氣息也微弱了,盯住了那店主,說道:“你也算是流花女人穀的女人,何苦害我?”


    她定睛凝視著穀主,說道:“我恨流花女人穀!”


    店主的眼睛很亮,向著天上,驀地一聲悲啼,叫道:“樂二哥,樂二哥,我死在你後,你休怪我!”


    她迴手一刀,刺向她自己!


    本來還該是血濺,人仆。


    但她的手突地滯住了,再也刺不出去。


    像有人狠狠地扼住了她的手腕。


    抬頭看,是穀主。


    她胸前仍有血,但她未死。


    店主的頭嗡地一聲響,知道她必死無疑,但她得死在流花女人穀的女人手裏。


    流花女人穀的女人對於背叛穀主的人,必用重罰。


    她狠狠罵道:“瘋子,流花女人穀的人都是瘋子,人家男人女人喜愛打架,幹你何事?!你何苦管我?”她嗚嗚咽咽地哭,“我與樂二哥從來就是打一場,好一場的,他向來喜歡打我,我也願意被他打。那一迴在屋外,他打我,打就打。他打了我三年,我也沒死,他也沒死,過得好好的,你們管什麽閑事兒?你們一管,我的樂二哥反是死了,你賠我樂二哥!”


    穀主不語,看著女人,這紅衣女人是穀裏的名人,她的歹毒全穀有名。


    “你與錢不多怎麽聯係?”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你告訴我,我便放了你。”


    她聲音嗚咽,說道:“我情願一死,也不背叛他。”她大聲叫道,“你殺了我,你殺了我,我一死了之,我還能看到我樂二哥,我告訴他,我不能為他報仇,但我情願一死!”


    她哭聲低下去。


    穀主看著她,問:“你願意一死?”


    她點頭。


    穀主看看她,說道:“我不想殺你……”


    她伸出手來,手裏有一隻小小瓶兒,那瓶裏顯是毒藥。她對紅衣女人說道:“你服下這一瓶藥,我便放你走。”


    “這是什麽?”


    “毒藥。一瓶毒藥,你吃下它,再也不會知道流花女人穀的秘密,你再也不會對人說你想做什麽了。你服不服它?”


    看得出,穀主的眼裏有一絲悲憫,她看著紅衣女人,像是看一個死人。


    紅衣女人悲聲一笑,聲音悄然,又有一些喑啞,笑道:“我知道你,我站得很近,我知道是你……”


    穀主走過來,腳步一步步近。


    她的臉上有一絲恐怖,她怕穀主,後悔剛才說了那一句話。


    穀主說道:“我勸你還是吃下這一包藥,如果你不吃下它,對你沒好處……”


    她怒聲道:“我不吃,不吃,我不吃這毒藥!”


    她轉身便跑。


    從穀主的房裏跑出來,她急急奔向穀裏,她看得見在穀下有一堆堆篝火,在那篝火下,有許多的女人,她們正在笑著說著,她隻要奔到了那裏,過了明日,她便再也不用服毒了。


    過了七月七日,流花女人穀再無秘密。


    但她站住了,像是有一條線扯住了她,她的腳再也拔不動了,像是腳下滯住萬斤重力。


    她的眼睛突出來了,睜得不能再大,她的後背上插了一把刀。


    這正是那一把她用來刺殺穀主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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