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館是留客處。


    天天笑語歡聲。


    那笑語是假的,歡聲也是假的,到了夜深人寂,便沒人再想你,隻是人人自思,她想她自己,你想你自己。


    這便不是男歡女愛。


    對姐兒說男歡女愛,是不是在說笑?


    ×      ×      ×


    這裏便有一對璧人,兩人模樣不錯。


    男人是一個俊朗清秀的男人,一雙神目電閃,他有些無聊,很無聊。


    隻有無聊的男人才會來這裏。


    女人是館裏的頭牌,在這城裏最紅的小袖兒。


    女人叫花兒草兒的多,能叫小袖兒的,起碼她知道紅袖添香這一句話。比起別的女人來,便算得不俗了。


    男人給老鴇甩了一塊五十兩的銀子。


    如今正男女對坐,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人。


    小袖兒十五歲被一個山西客梳攏,歲月風情自是知道不少。她對於這來人是什麽人,還在心裏一點點犯著尋思。


    看他一身衣服,他應該是一個貴胄公子。


    但他還不像,貴公子應是很有氣派,他沒有。


    他一進院,便給老媽甩了一塊銀子,還說了一句話:“夠不夠?”


    一聽他說這一句,便知道他是一個“生荒子”。


    他坐在那裏,盯盯看著小袖兒,話也沒幾句,他的眼睛很悲傷,有些失神。


    他一定是在想著什麽人。


    他想的是一個女人。


    小袖兒知道如何對他說話,才能讓他再也不想那個女人了,因為小袖兒也是女人,便知道如何對付男人。


    她輕輕撫摸著那人的頭,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沒名字。”


    他曾當著錢不多與那一十二人說過他的名字,他叫米離,但錢不多與他的賓客都不曾留意,他們知道江湖上有一個名聲赫赫的大俠米離,但他早已物故,名聲隨著墳上的一束衰草隨風飄去,再也無影無聲。


    既是無人知道大俠米離,他說什麽?


    小袖兒笑了,沒名字的男人,對他自己的名字一定很在意。


    她說道:“沒名字也好,我叫你什麽?”


    他抬起了頭:“隨便,你願意叫什麽,我便叫什麽好了。你看行不行?”


    小袖兒對他有一些憐意,她輕輕說道:“你來妓院裏,便是來找快樂的,我怎麽能給你快樂?”


    他兩眼迷離,看著小袖兒,說:“對啊,你怎麽才能給我快樂?”


    這是一個有病的男人,小袖兒看過不少有病的男人,所以並不驚訝,有病的男人比起那些無病的男人來,更是有心得多,有趣得多。


    她願意看著這男人,如果小袖兒能治好了他的病,豈不是最好?


    她輕輕理著他的頭發。


    他沉入最好的迴味裏去了。


    想必從前有一個他最喜歡的女人,曾經為他理頭發。


    那個女人是誰,能值得這人那麽想,那麽惦念?


    小袖兒禁不住有一點兒嫉妒那個女人。


    他輕輕籲了一口氣。


    不知不覺中,小袖兒慢慢把他的頭發打開,漸漸再把那一頭秀發披散。


    一頭秀發如瀑。


    小袖兒想:他隻不過才二十左右年紀,怎麽會那麽傷情?


    男人不語,像是入夢。


    小袖兒說:“我叫你垂發人,好不好?”


    男人點頭,叫他什麽,都無所謂。


    那女人叫他什麽?她叫這男人什麽名字?她如何叫他?


    如果她叫這男人,他會不會在那失神的眼裏閃出一縷驚喜來?他會不會再也不那麽失意惘然的模樣?他會不會變成一個精神百倍的人?


    小袖兒能不能讓他也那樣?


    如果能那樣,小袖兒便又治好了一個病人。


    她輕輕咬著嘴唇,她咬嘴唇的樣子很好看,很多男人說過,她自己也知道。


    “她叫你什麽?”


    他恍若入夢:“她叫我什麽,她叫我什麽?”


    ×      ×      ×


    真不知道她叫他什麽,她叫過他麽?那是很久遠的事兒了。自從她親手把他埋入土中,她再活了幾十年。聽說她一生都很寂寞,隻是天天喜歡唱那一曲《將進酒》。後來他活了,他死了整整五十年後活了。因為他的肺壞了,不能唿吸,他才死去;也正因為他隻是肺壞了,遇上了那個苑家活過二百九十八歲的老爺子要去死,才找到了他,把他救活了。


    他曾有一個名字,在一百多年前,他的名字在江湖上最是響亮。


    他喜歡一個女孩,她叫魚漂兒。


    魚漂兒是一個大英雄,他死後江湖上聲名赫赫的寂寞劍與百獸舞的傳人,她還是丐幫三十八萬眾的幫主。


    但他不會對這女孩兒說魚漂兒,她知道魚漂兒麽?


    ×      ×      ×


    見他一聲不吭,小袖兒笑笑,說:“要不要安歇?”


    小袖兒心道:到了床上,便知道我能不能治得好你這個男人了。


    男人看著小袖兒,小袖兒輕輕脫衣服,她脫去了衣服,對男人一笑:“太熱了,你脫不脫衣服?”


    男人不。


    看著她的身子,男人的心一抖。


    身子潔白如玉,是一塊整整齊齊的玉石,在他眼前。她的小腹收了迴去,腰肢很細,是蜂腰,那光光滑滑的小肚上,有一個圓得不能再圓的臍眼兒。那臍眼兒也很妙,如一個小小裝飾。她的小腿細長,在那腳踝處,有一串兒響鈴。


    她光著身,對著他,說道:“你要是想上床,便對我示一聲兒。”


    他搖搖頭。


    顯然他看過女人,看過更是美妙如斯的女人,才對小袖兒的情意綿綿不動聲色。


    小袖兒依偎著他,一陣陣甜香湧入懷。


    “她好看麽?”


    “好看。”


    “她還有什麽好?”


    “什麽都好。”


    小袖兒不知道他的心意了,什麽都好的女人,在男人眼裏很少有。


    小袖兒道:“你就當我是她,好不好?”


    他抬起了頭:“你不是她。”


    他的眼裏有淚水,男人的淚水。


    他想起了那個女人,那個比他小上十幾歲的女人,他見到她時,她還隻是一個孩子,一個天真未鑿的孩子。但她把一切都給了他,他才死去。


    他們那時天天說劍,再就是天天唱那一曲《將進酒》。


    後來,他便死了,一個寂寞劍死了,她成了另一個寂寞劍,在江湖上大顯威風,如今他再活過來,聽說的都是她的事兒,一樁樁皆是驚人聽聞。


    小袖兒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有淚不輕彈,他掉淚了,而且那麽傷心。


    小袖兒霍然而起:“你既是那麽想她,何不找她去?”


    他聲音喑啞:“哪裏找她?”


    小袖兒聲很大:“傻子,你去找她,她在哪裏,你便去哪裏。要是知道你這麽想她,她豈不是會快樂得要死?”


    男人的淚水更多了。


    他哪裏去找她?她已經死去了足足有十幾年了。他死後多少年,她隻是唱著那一首《將進酒》,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著。她死了,米離又活了,他也得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著。


    小袖兒問:“她在哪裏?”


    男人的聲氣兒低:“她死了,她已經死了十二年了。”


    小袖兒不相信人間至情,自從十五歲那時,被老媽哄入了客房,給那個身強力壯的山西客奸淫了一夜,天亮時她的淚水都沒了,再也不相信人世間有至情。


    但她遇上了這個男人,他的女人死了十二年,他仍是惦念著她。


    小袖兒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一定要抓住這個男人,這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願意讓小袖兒做什麽,一定為他做,隻要他能喜歡小袖兒,做什麽都行。


    她輕輕對他說:“她死了,你很想她,是不是?”


    他說:“我去挖開了她的墳,那些人不讓我挖,我還要挖,我終於看到了她。”


    她不敢說,但她知道,一個死去了十二年的人,隻會剩下一堆白骨。


    他不再說下去了。


    小袖兒輕輕勸他:“別說了,好不好?你有一點兒累了,你不再說了,我為你唱一支歌兒。”


    小袖兒看他,心道:從前聽得人說,有一個女人,她癡情念著大俠米離,直至最後,她也不曾嫁與一個人。鬱鬱一生,隻是唱著那一曲《將進酒》,她叫魚漂兒,天下的妓女都知道她的那一曲歌兒。


    小袖兒唱道:


    “人難寂寞,


    夜長夢多,


    誰說情也難過,


    人也難過?


    衷情不改,


    世事蹉跎。


    但留一曲心聲,


    對著故人說?!”


    那男人看著她,淚水長流。


    小袖兒說道:“這是一個有情人的歌兒,但不是她唱的,她隻是唱著一曲歌兒,叫做《將進酒》。


    男人驀然跳了起來,叫道:“莫說她了,莫說她了,就算是我求你好了,你再不說她,好不好?”


    小袖兒看他臉也歪了,神色大變,不禁有些憮然,輕輕道:“我不知道你不願意聽,我們姐兒最喜歡的人就是魚漂兒。”


    他淚水如泉:“我求你,再莫說了。”


    他突地來了勁,抱住了小袖兒,把她扔到了床上。


    雪白肢體,人美如玉。


    用他的嘴去品味女人的溫柔,心在抖,嘴也在抖,他輕輕地說:“你沒死,你沒死……”


    吻遍了她的身子,他的嘴停在了她的羞處,輕輕問:“要吻麽?”


    她不知道那個女孩子答他什麽,知道此時很是危險,如果她答得不對,他便會從那沉醉裏醒來,他會再也不認她就是他從前的那個女人了。


    那個女人說什麽?


    她既是他癡心想的女人,她一定很瘋。


    她說:“快,快,快來……”


    對了,他知道她仍是那個從前的女人,他身子一顫,把頭埋在她的兩腿間。


    她體味到了他的淚水。


    男人很累,他輕輕說:“那是一柄劍,還有一匹馬……”


    劍叫寂寞劍,馬叫狗東西,人叫什麽,他自己知道,他那時叫病夫,一個隻剩下羸弱病骨的男人。


    她不知道他的過去。


    但她一定要知道,如果想得到他,便一定得知道他的過去。


    她有信心,但不能急。


    她輕輕擦著她的下身,他用淚水把她弄髒。


    她說:“你睡一會兒,好不好?”


    失神悲傷,最是傷神。


    他不語。


    她霍然而起,問:“要不要我給你唱一首那支歌兒?”


    “哪一支?”


    “魚漂兒常唱的那一支?”


    他怔了,呆呆看著小袖兒。


    小袖兒光著身子,跳到地上,拿來了琵琶,說道:“你聽好了。”


    她臉色很鄭重,在風流館內,她們對於這一支曲兒最是鄭重,因為魚漂兒用情太專,她們才最尊重她。


    男人用手按住了她的琵琶。


    “我來唱。”


    小袖兒吃驚地看他,他也會唱《將進酒》麽?


    男人的聲音高吭: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複迴。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莫使金樽空對月。


    ……”


    小袖兒呆了,她心血更湧,她知道,這是一個用血用心愛女人的男人,他那歌兒是用血唱的。


    哇!


    男人噴出了一口鮮血。


    小袖兒抱住他,大聲道:“不唱了,咱不唱了,好不好啊?”


    她嚇得哇一聲哭起來,男人這般唱下去,用不到曲終,他的命便會唱沒了。


    她光著身子抱著男人,把他抱到了床上。


    他身冷如冰,她用自己的身子緊緊依偎,聽得他夢囈一般說道:“魚漂兒,魚漂兒……”


    小袖兒呆住了,他是那個死在魚漂兒前麵的大俠米離麽?


    他怎麽會是大俠米離?他已經死去幾十年了。


    他絕不會是那個一心與魚漂兒相戀的大俠米離。


    但何妨把他當成那個大俠米離?


    她輕輕說道:“垂發人,我應該叫你米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兒國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熊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熊沐並收藏女兒國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