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臘月,那漫天風雪,遮蓋住了一切,一望出去,隻是白茫茫,渾沌沌的一片。其實,那一場雪早巳停了,隻不過狂風未止,所以將地上的積雪全都卷了起來,那聲勢比大雪紛飛時,更是猛惡了許多。在天地皆白的境界之下,突然,出現了一點紅色,在雪堆中慢慢地移動。漸漸的近了,竟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懷中緊緊地以一件皮衣包著一個七八歲大小的男孩子,以致她自己身上隻穿一件夾衣。


    那男孩子,已然凍得麵青唇紫,雖是被皮衣緊緊地裹著,但也在不斷地哆嗦,隻是兩隻眼睛,烏溜溜的,還顯得精神。


    那婦人抱著男孩,在雪中爬行了好一陣,才抬起頭來,向前看了一眼。觸入眼簾的,全是冰雪。她慢慢地舉起手來,拂去了掛在眉毛上麵的冰條,又向前仔細看去,哪裏是山,哪裏是河,根本看不清楚。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頹然倒了下來,連向前再爬動的勇氣也沒有了!


    她懷中的那小男孩這時掙了一下,聲音微弱地問道:“媽!我冷,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人家啊!”那婦人又歎了一口氣,眼中掉下兩滴淚來,尚未滴入雪中,便凍結在她的眼瞼上了。那男孩子望著她,道:“媽,你又哭了,你不記得爹說過,無論在什麽時候,是想辦法要緊,哭是沒有用的麽?”


    那婦人苦笑一下,道:“乖兒,你說得不錯!”講完之後,又以肘支地,向前吃力地爬行起來。


    為狂風所卷起的雪花,一會兒將她們母子兩人湮沒,一會兒積雪又從兩人身上飛起,露出那紅色的一點。那婦人爬行的速度,極是緩慢。不一會兒,太陽總算露麵了,但是寒冬臘月的太陽,一點兒也不能給人以溫暖,隻是昏黃的一團。那婦人又抬起頭來,向前看了一下,仍是和剛才一樣,不見人煙,不見房屋,天地間全被雪花占據了。風勢也越來越強勁,吹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那婦人搖了搖頭。她實在沒有向前爬行的氣力了,四肢像是被凍僵了一樣。“不如死在這裏吧!”她默默地想著:“如今也等於是半死了,想來死也不會再有多大的痛苦。”


    她寘是想不再動彈了。在這樣的寒天,倒在雪中,不消半個時辰,人就一定不能再活了。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覺得比剛才辛苦掙紮著爬行要舒服得多了,積雪雖冷,但卻是軟軟的,她正想閉上眼睛,就這樣永遠地睡在雪地之上,那小男孩又響起了微弱的語聲,問道:“媽,我們找到人家了麽?”那婦人猛地驚醒!自己死在此處不要緊,卻絕不能讓孩子也死在雪地上!


    天下最偉大的力量,莫過於母愛的力量。她又掙紮著向前爬行起來。那男孩睜著大大的眼睛,道:“媽,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找到人家的。爹說過,不論是什麽難題,隻要用心去做,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婦人歎了一口氣道:“乖兒,你爹說得對,但……”抬起頭來,一則是因為四處白雪茫茫,自己能否支持到找到人家去避寒,二則,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極為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像是孩子哭,但是又不像,聲音拖得又長又淒涼,“嗚嗚嗚”的,像是傷心欲絕的人在哀號。婦人愣了一愣之後,腦中立即閃過一個可怕的字眼:狼!


    雪地中的餓狼,本來是要在夜晚才出來覓食的,但是大雪封山,它們餓得慌了,白天也會結群而出,那時候的狼,比平時要兇惡十倍百倍!


    此時,那聲聲的狼嗥,已然越來越近。那婦人的臉上,始是驚懼,繼而堅決,手在地上一撐,坐了起來,那孩子也跟著站起,婦人用一條腰帶,將那件皮衣緊緊地縛在孩子身上道:“乖兒,你一向最……聽媽的話……餓狼來了……你快走……能走多遠……就多遠……”


    那孩子站著不動,道:“媽,那你呢?”婦人心頭一陣劇痛,她知道餓得發慌的狼,嗅覺最是靈敏,萬萬逃避不脫,因此已打定了以身喂狼,讓孩子逃出去的主意,但是,這念頭又怎能夠對孩子講明呢?苦笑一下,道:“乖兒,聽媽的話,媽有辦法。”掙紮著從腰間抽出一柄黑漆漆的匕首來,道:“媽還有兵刃呢!”


    孩子猶豫了一下。那狼嗥聲已越來越近,抬起頭來,已可以看到數十個黑點,風馳電掣,正向著他們跑來,婦人正要催孩子快走時,忽然看見,就在那三四十條餓狼前麵,還有一輛馬車,飛也似的跑著,那一群餓狼,看情形是追逐馬車的!


    她隻是略一猶豫,那馬車已然跑近,她見了有人,像是比見到狼還要害怕,一按孩子,兩人一起臥在雪地之上,剛好一陣風過,積雪將他們一齊遮住。母子兩人,一齊抬起頭來,隻見馬車上共是三個人,除了駕車的那人以外,另外兩人,巳然是一身血漬,各自手中提著一柄明晃晃的鋼刀,一有狼躥上來,鋼刀便帶起一陣勁風砍了下去,立即便有一頭狼喪生。


    那三個人,全都戴著皮帽,遮得連顏麵都看不清,車子和狼群,疾如奔電,在兩人身旁三四丈遠近處,一掠而過。兩人剛鬆了一口氣,猛地聽得“喀”的一聲,那車子突然傾跌了下來,同時,一人叫道:“車倒啦!快下車!”三條人影,飛身而下,那群狼立即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直向馬匹衝去,隻聽得慘嘶之聲,蕩漾不絕,那馬已成了餓狼腹中之食,另外有七八隻狼,卻一齊向三人撲去,那駕車的手中並無兵刃,隻有一條長長的馬鞭,隻見他手腕一翻,長鞭“霍”的一聲,直飛了起來,已將撲得最近的一頭餓狼纏住,接著左揮右格,“砰砰”兩聲,已與另兩頭狼相碰,那兩頭狼直翻跌出去,伸了伸腿便不能動彈,看情形已被撞死。


    那婦人見了這等情形,心中一動,暗暗地想道:“那人揮鞭擊狼的功夫手法,和西崆峒關元化的揮雲鞭法,像得很啊!”一想到這個人,她緊緊地咬住了下唇,同時將孩子按得更緊,不讓他動彈。


    隻聽另外兩人一聲喝彩,道:“好手法!”那人沉住聲喝道:“車子已壞,牲口也叫狼吃了,可千萬別大意!”說話之間,另一條狼又撲了上來,被他“砰”的一腳,踢出老遠,另外兩人,一手提刀,一手也各抓了一條死狼在手,左掃右蕩,那八九頭狼,全已死去,但是,另外三二十頭,嚼吃了那匹馬後,哪裏夠飽,重又圍了上來,將三人團團圍住。


    此時,那婦人的心情,可以說是矛盾到了極點。她又想這三人,飽了餓狼的膏吻,但是,餓狼在食了他們三人之後,又一定會發現自己。如果勝了狼群的話,狼的威脅是沒有了,但是那濃眉的,如果是關元化的話,他卻是比狼更要狠毒殘忍的人!


    那三二十條狼圍了上去,三個人立即以背靠背,手提長鞭的一個,正麵對著婦人。那婦人在雪地中靜臥不動,四肢已漸漸麻木,眼睛也已模糊不清,但是她卻還可以看得出那人身材魁梧,兩道濃眉和紫膛色的臉色,她的心中,更是吃驚,低聲叫道:“乖兒!乖兒!”


    此時,狼嗥吉、風聲、三條大漢的唿喝聲,正是驚天動地,蕩人心魄。那孩子並沒有聽清母親的叫喚。婦人叫了好幾下,孩子才抬起頭來,道:“媽,什麽事?”婦人又覺得背上一陣劇痛,除了胸口還有點知覺外,其餘地方,像是已不複為自己所主宰,知道自己說什麽也活不長了,見孩子抬頭發問,便囑咐道:“孩子,媽……已經不行了……不管對什麽人,你什麽……都不能說……什麽都不能說……”


    講到此處,已然麵色轉青,那孩子心中大驚,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媽!媽!你怎麽啦!”


    他們兩人所伏之處,離那三人和狼群格鬥之處,不過三四丈遠近,他這裏一叫,立即有兩頭餓狼循聲撲來,孩子隻管抱住了婦人,一聲一聲地唿喚著,全然沒有覺得身後已有兩頭餓狼撲到,狼行如何快疾,眼看利爪白齒,已將抓到孩子的身上,那三人齊聲驚唿,道:“雪地中有人!”手揮長鞭的一個,足尖一點,拔起丈許高,雙腳連環踢出,將兩頭跟蹤而起的餓狼,全都踢出老遠,手在懷中一探一揚,兩溜晶光,電射而出。


    他身形拔起,抬腿踢狼,以及手揮暗器,幾個動作,全都一氣嗬成,動作之快,無與倫比,那兩溜晶光,激射而出,一閃即至,正好嵌入兩頭向孩子撲去的餓狼後腦,兩狼怪嗥一聲,頓時斃命,死狼餘勢未歇,還向前壓去,將那孩子壓倒在地!其間相差,真是千鈞一發,隻要稍緩一步,狼爪到處,孩子焉有幸理?


    孩子正抱著母親驚唿,突然兩頭死狼,壓了下來,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推開死狼,站了起來,仍是不顧身後情景,不斷地叫著:“媽!媽!”


    但是那婦人一則身受重傷,二則隻穿夾衣,在那麽寒冷的天氣下,爬行了大半天,縱是鐵打的也受不住,此時巳然氣絕,怎能聽到孩子的唿喚聲。


    那人兩枚暗器,斃了兩頭餓狼之後,見在這樣的天氣,在這樣的地方,竟會有人行路,心中也是疑惑,身法稍慢了一慢,覺出腳上一重,低頭一看,靴尖已被餓狼咬住,吃了一驚,連忙一抖腳,內力疾吐,那頭餓狼,口噴鮮血,滾出了老遠。


    三人用力搏殺,餓狼已隻剩下了十二三頭,但仍是猛撲不巳,那人大聲道:“你們對付這些狼,我去看那孩子!”身形一晃,在雪地之上,一滑便滑出三丈開外,來到了孩子身邊,兩頭狼跟蹤而至,一道被他長鞭抽死,他向孩子一望,又低頭去看那婦人,奇道:“孩子,你怎麽會在這裏的,那婦人是你什麽人?”


    孩子恍若未聞。那人濃眉一皺,一個轉身,中指連彈,三溜晶光,電射而出,餓狼已隻剩下四頭,另外兩人連聲酣唿,刀光連閃,霎時之間,已將一群餓狼,俱都了結,雪地之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狼屍,那兩人拋了手中死狼,提刀走過。那孩子見三人一齊向自己走來,身子一閃,護在母親前麵,兩眼神光炯炯,望住了三人,一聲不出。那揮鞭的人又問道:“孩子,你是哪裏來的?死了的是你什麽人?”


    孩子到這時候,才從牙縫中迸出三個字來,道:“是我媽!”三人互望一眼,那人道:“你讓開,讓我看看,能不能救!”


    孩子聽說,又看了一會兒,方才略閃了閃身子。那人俯身一探息,已然氣息全無,再一按脈,不由得失聲道:“她不是凍死的!”


    另外兩人齊聲道:“那是怎麽死的?”那人道:“難說,她巳然身受極重的內傷,此處周圍四五十裏,並無人煙,最近的便是霍力堡和我們的三強莊,他們卻是從”講至此處,眼光突然落在那婦人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上,立即將話縮住,像是吃了一驚,道:“你們來看,這柄匕首,可是江湖上傳說的寒玉匕!”一麵說,一麵要俯身去取匕首,但那孩子卻比他先動一步,一把搶了匕首在手,放到了背後,道:“匕首是我媽的,你們不要亂動!”


    那人呆了一呆,突然仰天大笑,道:“孩子,你放心,我們三人,在關外還略有點名聲,斷然不至搶你東西的!”另外兩人道:“大哥,不對吧,那寒玉匕乃是西域昆侖派的鎮山之寶,削金斷玉,如何會在這婦人身上?”那人搖頭道:“早十年武林西昆侖大會,我曾見這寒玉匕一次,斷然不至認錯!”俯身下去,道:“孩子,我們三兄弟,姓蔡,是此間附近三強莊的莊主,你把手中匕首讓我看上一看,若是武林一脈,我們定然為你母親覓地安葬,小兄弟,你可信得過我?”


    孩子聽說他們姓蔡,眼珠一轉,道:“你們可是塞北三俠,蔡家兄弟?”三人料不到他才七八歲大,也會叫出自己的名頭來,愣了一愣道:“不錯!”那孩子仍是猶豫不決,不肯將匕首交出。三人笑道:“你放心,寒玉匕雖是武林至寶,但我們絕不至於用強奪你的”孩子臉上一紅,像是給人家講中了心事,覺得自己對人不夠相信,有點不好意思,將匕首遞了過去,老大蔡大強接在手中,隻覺得沉甸甸的,黑漆無光,形如廢鐵,但是兩麵卻有三分來寬一道電也似亮的鋒刃,一麵鑄著一個“寒”字,一麵鑄著一個“玉”字,正是昆侖派鎮山之寶,武林奇珍,昆侖派珍之如命,輕易不給人家一看的寒玉匕!


    蔡大強看過之後,又遞給老二蔡大風,老三蔡大雄。三人看過,果然將匕首,還給了孩子,齊聲道:“這倒奇了,昆侖派長一輩人物,昆侖七子,全已在六十歲以上,第二代弟子,昆侖十四俠,也全是男的,而且昆侖創派祖師,傳下的戒律,不準收女弟子,這寒玉匕首,怎麽會在她的手上?”


    三人這樣一說,那孩子卻漲紅了臉,麵有怒容,道:“匕首是我媽的!”三人見孩子如此說法,正色道:“孩子,你媽叫什麽名字?”


    孩子閉嘴不語,三人連聲發問,急得他滿麵通紅,道:“我不說!”三人無法可施,道:“先迴到莊上再說吧,若再‘下一場雪,隻怕更難找了!”蔡大強一把抱起孩子,蔡大雄抱起那婦人的屍體,直向北麵馳去,一滑四五丈遠近,所過之處,全無痕跡,可知三人輕功,實非泛泛。約摸過了一個多時辰,已然遠遠聽得馬嘶之聲,孩子抬頭看時,隻見老高一排木柵,也不知圈起多大的一塊地來,三人一到,叫開了門,迎麵七八十間屋子,有莊丁迎了上來,道:“三位爺迴來了,唉!我們擔了一夜的心!”蔡大強吩咐道:“快去準備一副棺木,再燒點溫水來!”莊丁答應了一聲,三人將屍身留在外麵,直闖屋內。


    那孩子在大風雪中,凍了一日,一股曖氣撲麵而至,覺得全身舒暢,隻見老大一個大廳,正中生著融融炭火。三人將孩子放下除了皮帽大氅,取起桌上的酒壺,各自飲了幾杯酒。


    那孩子縮在一角,像是對三人的疑慮,仍未減少。蔡大強濃眉軒動,笑道:“孩子,孩子,你父母究竟是什麽人,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搖了搖頭,道:“我不說,你們也別問了!”年紀雖小,講話也是滿口童音,但是卻斬釘截鐵,堅決無比。三人對望一眼,道:“你不說也不要緊,你媽看來隻能葬在此處了,不到來年化雪,你也不能走,在這裏住上半年,你願不願意?”


    孩子側頭想了一想,道:“願意!”蔡大雄又問道:“孩子,當心!”他離;孩子,本有丈許遠近,一個“心”字甫出口,突然欺近身去,“唿”的一掌,當頭擊下,蔡大強、大風兩人驚叫道:“老三做甚?”蔡大雄那一掌,擊到離孩子頭頂半尺處,倏地收住,那孩子身形一扭,上半身向旁一側,雙手齊施,一前一後,兩拳向蔡大雄擊出,身法之快,無以複加。


    蔡大雄一見,疾退而去,那孩子對三人怒目而視,蔡大強也大不以為然,沉聲道:“老三,你這是幹什麽?”蔡大雄正色道:“大哥,那寒玉匕首,乃是武林奇珍,昆侖派鎮山之寶,江湖上無人不知,如何會在他們的身上?我剛才突然發勁,便為的是那孩子居然未曾在雪中凍僵,可知一定習過武功,想試一試他武功家數,你們看他剛才迴手的那一式,可有絲毫昆侖派的味道?寒玉匕首即使是昆侖七子之一,持之外出,尚須七人一齊同意,豈有輕易交給外人之理?”


    蔡大強一想果然,但他又深知老三為人,與自己大不相同,對人對事,總存幾分猜忌之念,這孩子堅持不肯將自己來曆道出,本是怪事,便再問了一遍,道:“孩子,你父母究竟是什麽人?”


    孩子滿麵怒容,道:“你們不相信我,當我是壞人,我這就走好了!”


    蔡大雄冷笑一聲,道:“小娃子,你要走,便由得你死在荒野之中,這柄匕首,斷然不是你的,卻要留下。”話講得極是絕情,雖是蔡大強連聲阻叱,他仍是自顧自地講了下去。那孩子靜靜聽完,一聲不發,轉身便走。蔡大強忙道:“小兄弟別急!快迴來。”一麵向蔡大雄一施眼色。蔡大雄道:“大哥,為著這孩子,而和昆侖派結下怨仇,犯得上麽?”


    蔡大強心中著實鋳躇,但絕無以自己身份威望,去對付一個小孩子的道理,道:“老三,事情尚未弄清,怎能硬說他是偷的。昆侖派失了寒玉匕,豈肯甘休?這孩子卻要讓他在這裏住下再說!”


    一言甫畢,孩子轉過頭來,氣衝衝地道:“我不住了!”蔡大強一怔,道:“你剛才還答應住的,怎麽一下便轉了口?是我叫你住下的!”


    孩子頓了頓,道:“你叫我住便住,若是他……”向蔡大雄指了一指,“殺我頭也不住!”


    蔡大雄見兄長竟全然不聽自己的話,心中有氣,“哼”地冷笑一聲,便走了出去。


    孩子烤火取曖,全身巳活動了過來,蔡大強領著他到莊外,看著莊丁葬了他的母親,孩子隻是默默無語,卻並不流淚。蔡大強看在心中,對之喜愛無比,他們兄弟三人,隻有他尚未成婚,蔡大風和蔡大雄,已各生了一子,蔡大強不知怎地,見了那孩子,便感到親切無比,迴到莊中,又好好勸慰了一遍。


    吃了飯,天色也就漸漸地黑了下來,當晚,蔡大強與孩子共睡一室,苦思那孩子的來曆,以他在江湖上的閱曆而論,卻是想不出來。但是那柄寒玉匕首,卻又來得實在太怪,一直到半夜,方始睡著,第二天,尚未醒轉,便聽得門外有人大叫“大哥”之聲,甚是急切,急忙翻身起來,同炕的孩子,也已醒了,忙問道:“老二,什麽事?”


    隻見蔡大風推門進來,道:“大哥,一清早便有客來訪,你道是誰?”


    蔡大強見他神色嚴重,反問道:“莫非是昆侖派中人物?”蔡大風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不是,共是兩人,一個是獨腳追風崔奇,另一個是黑天童勾生生!”


    蔡大強大吃一驚,在炕上一按,一翻身坐了起來,順手扯過一件皮衣,披在身上,道:“這兩個在黑道上如此出名的人物,來此做甚?”


    蔡大風道:“他們沒有說明,老三正陪他們在廳上敷衍,看來兩人並非一路,隻是同時到達,那黑天童勾生生言下之意,是他師父,在陝西軒轅墓中隱居多年,再未在江湖上走動的白骨神君,派他來的!”


    蔡大強麵上神色,更為驚異不定。自己弟兄三人的為人,江湖上人盡皆知,道不同不相為謀,這獨腳追風崔奇和黑天童勾生生兩人,一向隻在中原活動,甚少來到關外,自己也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斷然不會路經此地,前來探訪自己那麽簡單,那軒轅墓中的白骨神君,尤為厲害,乃方今邪派首腦人物中數一數二人物,因他成年累月居於古墓之中,行動怪異,手段狠辣,江湖上有“寧遇死鬼,不遇活鬼”之說。那“活鬼”,指的是白骨神君。黑天童勾生生既然是他派來,一定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忙道:“咱們快出去看看,來者不善,要小心些才好,老三帶了兵刃沒有!”


    蔡大風點了點頭。蔡大強又返身在牆上摘下一柄單刀,一條鎖子鏈,藏在懷中,才一''起走出去。


    他們講話的時候,那孩子一直靜靜地聽著,兩人因事出非常,一時也沒有注意他,孩子等兩人走後,也翻身下了炕,仍穿了那件皮衣,推開了門,向外張望了一番,悄悄地跟了兩人,向前走去。


    卻說蔡大強和蔡大風,來到了大廳旁,隻聽得廳內傳出一聲陰惻惻的笑聲,道:“塞外三俠,怎麽隻見其一,不見另外兩位,難道不願見我這不速之客麽?”語音尖銳已極,刺人耳鼓,可見他內功之深。


    接著,便是老三蔡大雄的聲音,道:“家兄就到,兩位請再少待!”


    蔡大強聽到此處,便掀開棉門簾,走了進去,抬頭一看,隻見左邊坐著一個發如亂蓬,麵色青白的中年人,左脅下支著一條鐵拐,左腿業已斷去,滿麵陰沉之色,兩眼碧光閃閃,口角似笑非笑,一望而知其人心地,定是陰險毒辣之輩。蔡大強知道他便是二十年前,正邪兩派髙手,在峨眉金頂大決鬥時,斷去一腿,唯一漏網的獨腳追風崔奇,他自那次敗北之後,直到近年,當年各正派高手大都死去,或是閉關不出,或是不問江湖上的事之後,才又敢在江湖上走動。


    當年被他漏網逃脫,是他輕功絕頂,如今事隔二十年,自號“獨腳追風”,武功功力更深,絕不是可以輕視的人物。


    再看另一個時,身材瘦小幹枯,望之如十五六歲幼童,膚色黑得出奇,不是仔細看,幾乎連口耳鼻子等五官,都分不出來,但是露齒一笑,一口牙齒,卻又雪也似白。


    兩人見他進來,全都站起,道:“這兩位便是蔡大俠和蔡二俠麽?”


    蔡大強見他們以禮相待,也裝著不知,拱手道:“不知兩位遠道來此,有失迎迓,還望恕罪。”


    兩人還了一禮,又坐了下來。一坐下來,卻隻揀些沒要緊的話說。蔡大強心中,越來越是疑惑,暗想這兩人來此,究竟是為的什麽?敷衍了一陣,實在忍不住,正想開口相詢,忽又見莊丁走了進來,拿著一張大紅拜帖,一看,更是驚上加驚,原來那拜帖看起來像是紅底,實則是塗上了朱漆的鋼片,上麵以黑漆寫著幾個字,道:“浙東曹不仁,專候塞外三俠蔡。”


    蔡大強心中吃驚,但麵上卻絕不露聲色,笑道:“今日也不知是什麽風,將各位好漢吹來敝莊,連浙東天心劍客曹不仁也到了,請……”


    那拜帖原是隻有蔡大強一人見到,眾人一聽他叫出“天心劍客曹不仁”七字,全是一呆,獨腳追風崔奇“桀”的一笑,道:“這才好呀,人越多,越熱鬧!”


    蔡氏弟兄,一直未知他們來意,一聽崔奇口氣不善,心中全是一愣,但又聽得勾生生冷冷地道:“人再多,結果還是一樣。”


    這句話,倒像是針對崔奇而發。兩人話剛講完,門簾掀處,一個長身玉立的中年書生,已然走了進來,那麽冷的天,卻隻是穿了一襲布衫,手中還拿著一把折扇,眉目清秀,全是一副讀書人的樣子,蔡大強起身相迎,他便一揖到地,道:“天寒地凍,來貴莊作不速之客,在下浙東曹不仁,告罪在先!”


    話講得客氣已極,講完,也不等主人讓座,便走到一張椅子麵前,“刷”地打開折扇,在椅上拂刷了一下。三強莊上,莊丁極多,大廳上不論有客無客,幾張紫檀木的椅子,總是收拾得幹幹淨淨,但是曹不仁的折扇拂了上去,那椅子卻像是積灰盈寸一般,紛紛揚揚,飛起一蓬灰塵來。蔡氏兄弟大是奇怪,仔細一看,卻是一驚,原來揚起來的,並非灰塵,竟是木屑!


    他那柄折扇,雖是鋼骨製成,但隨手拂拭,竟能令得椅上木屑紛飛,分明是在賣弄上乘內家氣功。蔡大強知道這曹不仁不但打扮像是讀書人,而且行動也要裝出書生的味道,實則巧取豪奪,欺軟怕硬,什麽壞事都幹,最是無恥,“天心劍客”四字,乃是他的自號,取了個名字“不仁”,實在是假作佯狂,江南道上,人皆稱他為浙東一毒!一上來就露了這麽一手功夫,不知他是何用意。兄弟三人對望一眼,各自知道事有蹊蹺,隻有靜以觀變,別無他法。


    那曹不仁坐定之後,微微一笑,道:“小弟此次遠來關外,為的是一”講到此處,突然“咦”的一聲,折扇合攏,向崔奇和勾生生兩人一指,道:“這兩位麵生得很,剛才小弟走得匆忙,未曾請問,尚乞見諒,兩位是”兩人見他進來,一直是大剌刺地坐在椅上,此時見問,黑天童勾生生黑臉一現,道:“不敢,在下是白骨神君之徒……”曹不仁不等他講完,一笑道:“小弟隻問閣下尊姓大名,閣下用不著掮出令師的招牌來的。”


    勾生生原是震於曹不仁的名頭,而且料到他此行目的,必然與自己相同,因此便抬出師父的名頭來,想要壓他一壓,怎知曹不仁竟然絲毫不留情麵。這勾生生性烈如火,心中已然怒極,一張醜臉,黑裏泛紅,勉強講了下去,道:“姓勾名生生……不知閣下如何稱唿!”


    曹不仁聽他如此反問,麵色也是一沉,道:“不敢,小弟浙東曹不仁。”勾生生頭一側,將“曹不仁”仨字,連念數遍,向蔡大雄問道:“蔡大俠,江南道上,武林知名人物不少,怎麽我未曾聽說過有曹不仁其人?想是我孤陋寡聞了!”


    他有意講這番話,來報複剛才曹不仁對他的奚落,曹不仁焉有不知之理?“刷”地又打開了折扇,手臂一伸,遞到了勾生生的麵前,道:“小弟曹不仁仨字,如此寫法,尚請勾兄認明!”


    表麵上是將姓名給勾生生看清,實則,那把折扇,卻帶起一股強風,襲到勾生生胸前。


    勾生生哪肯示弱,手腕一翻,向下一壓,道:“我知道了!”那一壓之力,也將曹不仁的折扇壓下數寸,曹不仁手指一迸,“啪”的一聲,將折扇合攏,疾點勾生生的“四白穴”,道:“小弟有一號,號稱天心劍客,勾兄請看!”


    那“四白穴”在眼下一寸二分處,屬足陽明胃經,若被點中,雖不致身亡,卻會眼盲,眼為人心靈之窗,學武之人,講究眼觀八路,對一雙眼睛,更是重視,若不是有極大的冤仇,這“四白穴”絕不會有人去點。勾生生一見他出手如此狠辣,心中大怒,倏地收迴手掌,五指如鉤,直向他折扇抓去,出手奇快。曹不仁又假作斯文,動作頗慢,被他一抓抓中,真氣運轉,向懷中一帶,滿擬將曹不仁扯下椅來,也好給他一個下馬威,但曹不仁橫行浙東多年,豈是好吃的果子?


    勾生生這裏一扯,隻覺得一股大力,倒向懷中撞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內力疾吐,兩人所坐的椅子,“格格”作聲,都向左移了尺許,蔡氏三兄弟見他們動起手來,知道他們來此,並非專尋自己,而是各有目的,鬆了一口氣,但這些人,倶都難惹無比,既然尋到,總有事相求,到時是答應好呢?還是不答應好?心中著實委決不下,一齊勸道:“兩位有話好說,何必動手?”


    一語甫畢,隻見門簾掀處,一個莊丁又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道:“大爺,有”


    下麵一個“客”字尚未出口,那莊丁已然踉蹌向旁跌出,接著眾人眼前一亮,進來了一僧一尼。


    那僧人身披一件袈裟,金光燦燦,竟全是以黃金絲織成,肥頭大耳,極是威嚴;那尼姑所穿袈裟,又是不同,竟是粉紅色的軟緞,杏口桃腮,碧眼流波,更無絲毫出家人的樣子。更奇怪的,是她手中拈著一朵柄長三尺,足有海青碗口大小的芙蓉花。此時寒冬臘月,草木不生,本來絕不應該有花,她那朵芙蓉花,自然不是真的,但也看不出是什麽東西所製,極像真花。在襟前還扣著小如指甲的十三朵芙蓉花,也與真花無異。一個尼姑配上這樣的打扮,其怪異之處,比諸那身披金絲織出袈裟的和尚,還要怪異幾分。


    蔡氏三兄弟一見這一僧一尼闖進,心中又是“砰”的一跳,尚未言語,已聽那和尚喝道:“這麽冷的天,誰在搶一把扇子?”


    手臂一振,袈裟“鏘鏘”作聲,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五根手指,幾乎一樣長短,粗到了極點,伸指便彈,隻聽得“啪”的一聲,他一指到了折扇之上,折扇竟齊中斷成了兩截。曹不仁和勾生生正各自用力,在向後爭奪,折扇一斷,兩人座椅,各自向後突然移出三尺!


    和尚“哈”的一聲大笑,聲音之響,何疑是夏日迅雷,道:“各家一半,也不用爭了!哪三位是主人,容灑家拜見!”


    他這裏講話,每一個字,均似一個悶雷,但是如此震耳欲聾的聲音,卻掩不住格格一陣嬌笑。那聲音正是那個尼姑所發,道:“是啊,哪三位是主人,我們總得見一見是不是?”


    這一僧一尼是何等樣人,江湖上稍有閱曆的人,便能知道,何況塞北三俠!那和尚喚作金羅漢,乃是早年五台派的棄徒,五台派在武林中的名聲,本不甚好,而他竟然被人驅逐出門牆,其為人可知。那尼姑喚作芙蓉尼,除了手中那支芙蓉,招式精妙,襟上十三朵小芙蓉,當暗器使用,出神人化以夕卜,更擅武林絕學,與佛門絕頂內功“金剛天龍彈唱”難分伯仲的“阿修羅秘魔妙音”之法。


    這兩人,平時從未聽說他們在一路行走,此時來此,怕也是湊巧。蔡氏弟兄仔細一想,眼前到來的這班人,雖然不如號稱“宇內四邪”那四個神通廣大的邪派首腦厲害,但也已經是黑道上的頂兒尖兒人物,尤其黑天童勾生生更曾暗示此行是奉師父白骨神君之命來此,那白骨神君,便是宇內四邪之一!可知他們來此,斷無好事,不約而同,一齊在今天早晨到達,事情真是可疑之極,他們心中轉念,隻是一刹那間的工夫,齊聲道:“在下蔡氏弟兄,不知金羅漢、芙蓉尼駕到,兩位請諒,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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