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敞道:“沒有啊!我想蓮師姐定是被那姓鄭的小子所騙,其中一定還有隱情,蓮師姐絕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趙敞心中,的確是如此想法,因此照實說出,倒絕不是花言巧語。


    江上燕聽了,向趙敞看了一眼,見他傻頭傻腦,心想自己從廣州到福州,親眼見麥蓮與鄭可兩人卿卿我我,何等親熱法?這小子卻在癡人說夢,但他懷中的那金銀扣針,原是自己心愛飾物,後來給了麥蓮的,此時卻又在趙敞手中。看趙敞的樣子,誠毅木訥,絕不類說謊之人,也隻道其中有曲折,因此麵色才和緩了些,說道:“蓮兒現在何處?”


    趙敞向上一指,說道:“在這峰頂懸崖之上,我因見她有墜崖之狀,才想跳過去,卻被她趕了下來的。”


    江上燕“嗯”了一聲,將趙敞一把拖了,向山上便走,竟不理會鬼影子。那峭壁何等陡峭,隻有些少樹青藤,生在上麵,江上燕提了趙敞,就仗著這些地方落腳,如壁虎遊牆一般,向上攀緣。


    趙敞隻覺絲絲雲霧自耳際掠過,宛若騰雲駕霧一般,不一會兒,便覺日光越來越明亮,知道已上了峽穀,又覺身子被江上燕拋起,急忙一個“鷂子翻身”,腳落實地,江上燕也已隨之飄然而上。


    趙敞定睛一看,那地方正是昨日麥蓮所站之處,但此時卻並不見人影,心中一急,叫道:“蓮師姐!蓮師姐!”


    叫了兩聲,聽到一塊大石後麵,傳來一陣啜泣之聲,向江上燕看了一眼,忙趕了過去,隻見巨石之後,半坐半臥,一個美人兒,正是麥蓮,趙敞大喜過望,叫道:“蓮師姐,我來了,師母也來了!”


    麥蓮慢慢揚起頭來,這一日一晚,她怕是從未停止哭泣,眼皮又紅又腫,越發惹人憐愛。


    趙敞俯身下去,柔聲道:“蓮師姐,是不是那千麵郎君欺負你?”


    話才講完,“啪”的一聲,臉上早已挨她老大一個耳刮子,趙敞莫名所以,又不敢退避,麥蓮厲聲說道:“叫你不要來,你又來幹什麽?”


    趙敞用手搭著臉,道:“師母也來了!”


    麥蓮罵道:“什麽師母,我若是有娘,也不會這樣命苦了!”


    此時,江上燕也已趕到,聽了麥蓮此語,母女之情,自然關切,不禁心如刀割,叫道:“阿蓮,我的乖兒!”


    麥蓮陡聞此聲,抬起頭來,見一個滿頭長發的婦人,站在自己麵前,眉目與自己極為相似,而且眼中所流露的那種親切愛護之色,竟是自己十年來一直在夢中所見母親的眼睛,不由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到江上燕的懷中,叫道:“媽!媽!女兒好命苦!”


    江上燕給麥蓮這一叫,想起自己與女兒分別十年,這十年來麥蓮自然未獲母愛,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也覺得心酸萬分,道:“蓮兒,阿蓮,別傷心,娘在這裏!”


    麥蓮聽了,越發將心中悲痛一股腦兒傾露出來,抽抽咽咽,哭個不停,娘兒兩個,就這樣抱著也不多說話,隻是痛哭,趙敞在一旁見了,也不禁灑了幾點同情之淚。


    過了許久,麥蓮覺得哭了一場,心中好過了些,漸漸止住了哭聲,道:“你到哪裏去了,怎麽忍心拋下女兒?”


    江上燕緊緊摟住了她,道:“阿蓮,娘的心肝,娘再也不離開你了。”


    趙敞見兩人已然在講話,便插嘴道:“師母,師父正在花山,與七十二寨弟兄聯合抗清,師母可要去見他嗎?”


    趙敞此言一出,江上燕與麥蓮兩人倶都狠狠地瞧了他一眼。


    趙敞被她們瞪得莫名其妙,又想不出話來分辯,隻是傻傻地望住麥蓮,道:“蓮師姐,你可好嗎?”


    江上燕看了麥蓮,又看了看趙敞,道:“阿蓮,這傻小子和我說,與你已有白頭之約,可是嗎?”


    麥蓮一急,啐道:“呸!哪有這迴事。”


    趙敞聽了大急,道:“蓮師姐,那晚不是你親口答應的?”


    麥蓮跨前一步,道:“你亂說什麽?哪一晚?”


    趙敞將那一晚記在心頭,沒有一時一刻不在念中,立即答道:“十二月初六!”


    他一講完,江上燕便叱道:“傻小子胡說!”


    趙敞忽然漲紅了臉,道:“我若有一句假話,叫我不得好死!”


    麥蓮冷冷地道:“關我甚事。”


    江上燕滑前兩步,一伸手,抓住趙敞肩頭,趙敞避了一避,沒有避開,覺得肩頭猶似加了一把鋼勾。


    江上燕說道:“傻小子,十二月初六晚上,蓮兒卻不在廣州!”


    麥蓮大驚道:“媽,你怎麽知道?”


    江上燕笑道:“我見你連夜與一個俊俏書生在趕路,那人可是紅發真人徒孫、千麵郎君鄭可嗎?”


    麥蓮道:“正是可哥哥,媽,我,我……”


    江上燕笑道:“阿蓮,娘知道你的心事,一切有你娘幫你做主。”


    麥蓮急道:“媽!可哥哥在爹的手中,怕已經兇多吉少了。”


    江上燕一怔,道:“怎會的?”


    趙敞這時早已忍耐不住,高舉了手中的蝴蝶扣針,叫道:“蓮師姐,若你不是與我夜來訂情,這信物何以會在我手中?”


    麥蓮瞟了一眼,見他手中所持,果然是自己之物,怔了一怔,想不出原因來。


    她因確實未和趙敞有白頭之約,再加這時鄭可有難,救星已到,哪裏顧得到和趙敞說話,看了一眼,便自顧和江上燕道:“我在清兵營中,聽小秋道,可哥哥已落在父親手中。媽,在海上,爹要迫我們兩人自殺,你是知道的了。因之我一聞訊,便趕了上山去。”


    趙敞見江上燕和麥蓮不理會他,一則沒趣,二則麥蓮不認賬,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已大到不能再大,因此怔怔地蹲了下來,兩眼直勾勾地望住那金光閃閃的蝴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那晚麥蓮急急忙忙闖上花山去,剛走到一半,便聽得一聲轟然巨響,一大團火球,就在她身旁不遠處外爆了開來,山上樹木,挨著便燒,一刹那間,劈劈啪啪,火勢熊熊,麥蓮驚得臉都發白,想要就此下山,心中又放不下鄭可,暗咬銀牙,仍施展輕功提縱術,向山上飛撲上去,不多久,又是“轟轟轟”的四響,見四團火球,倶已落在她的身後。


    那時候,也正是趙敞與度清和尚爭鬥,驟聞炮聲,一個疏忽,被度清和尚蒲團擊暈之時。


    麥蓮見天色茫茫,將明未明,又認不清道路,便一直往上衝,行不多久,便聽得人聲喧嘩,抬頭一看,原來濃霧掩遮,自己已來到一座山寨之前,山峰上人頭擁擠,俱指著半山腰中的火團,在講話。


    麥蓮一眼望見清波上人與駝子並肩而立,便不顧一切地叫道:“爹!可哥哥在哪裏?別傷了他!”


    清波上人聞得炮聲之後,正在指揮眾弟兄如何防禦,陡聞麥蓮叫聲,不禁大吃了一驚,見她衣衫不整,頭發淩亂,滿麵惶急之色,但顯然不是為了清兵來攻寨,便足尖一點,人似大鵬墜地般飛撲出來,伸臂一撈,抓住了麥蓮手臂用力一揮,麥蓮人便被揮起來,清波上人又縱了起來,在半空,人又是一托,兩人同時進入寨中,看得楊光林等齊聲喝彩不止。


    清波上人將麥蓮引進,便聲色倶厲地問道:“你從哪裏來?”


    麥蓮四麵一望,不見鄭可蹤影,此時她芳心中隻有鄭可一人,清波上人的話,竟渾若未覺,反問道:“可哥哥呢?”又提高聲音叫道:“可哥哥!可哥哥!”


    這一來,清波上人忍無可忍,喝道:“賤丫頭,你叫些什嗎?”


    麥蓮嘴一扁,道:“我尋可哥哥。”


    清波上人跨前一步,翻手就是一掌,正打在麥蓮麵上,這一掌清波上人因已怒極,還真是用了大力,隻聽“啪”的一聲過去,麥蓮那俏若美蓉、又嫩又白的麵上,早已紅腫起來。


    麥蓮一急,頓足道:“爹,你打我不要緊,別難為可哥哥!”


    眾人見清波上人發怒,俱不敢做聲,隻有駝子於六看不過去,勸道:“蓮姑娘,鄭可那小子又已逃脫了,沒有事兒,這裏大家都有事,你先去寨裏息息吧!”


    麥蓮一聽鄭可沒事,心中一鬆,也不理會駝子怎的突然會講起話來,說道:“那就好了!”


    清波上人麵色鐵青,喝道:“事完之後再來問你,還不快進去!”


    麥蓮向內走了幾步,此時全寨人馬,幾乎都跑了出來,麥蓮向人叢中望了一眼,忽然叫道:“可哥哥!”


    這一聲叫,將眾人的目光全都引了過去,且見有一個小嘍囉在人叢中連閃幾閃,身法奇快。


    看那人身法,分明是個輕功已極有根底的人,連七十二寨大寨主楊光林都瞠乎其後,小嘍囉中哪會有這等人才?


    泰山神它於六長晡一聲,越過眾人,首先追出,但是偌大一座山寨,天又未明,要尋一個服飾與眾人完全一樣的人,怎能尋得到?不一會兒轉了出來,問麥蓮道:“蓮姑娘,你可曾看清,那人確是鄭可?”


    麥蓮道:“咦?駝子,你怎會講話了?那人自然是可哥哥,我怎會看錯。”駝子與楊光林等人對望一眼,暗暗頓足。


    原來千麵郎君為人足智多謀,聰明絕頂,上花山之前,便已猜到恐有意外發生,是以外麵穿了他本來服飾,內裏卻換上了一套花山小嘍囉的衣服,自泰山神駝手中脫身之後,一個轉彎,便除了外衣,塞人牆洞,混入嘍囉叢中,那一日楊光林下令自鄰寨調來不少人馬,又有寥燕秋帶來的百餘人混在內,見了生麵孔,並無人起疑,因此竟然被他混過。


    照理他若此時趁機下山,是極容易的事,但他雄心勃勃,知道拂曉時分,李成棟便要攻寨,索性在這裏做個內應,一聽炮響,已經喜之不盡,卻剛好碰到麥蓮撞上山來。


    鄭可人既聰明絕頂,自然多疑,況且聰明與奸猾,隻不過一步之差,他不知麥蓮上山來做甚,便停了一會兒,待到聽了麥蓮對自己一往情深的話,心中覺得安慰,便待轉身人內行事,怎知麥蓮眼尖,一眼望過去,她心中對鄭可如此縈念,自然一望而知那小嘍囉打扮的人,正是自己千思萬想的如意郎君,一時忍不住,大叫起來,鄭可見機不可失,再不走怎能走脫?便一溜煙地鑽了進去。


    麥蓮不禁深悔自己孟浪,不該令他暴露了行蹤。


    眾人見鄭可竟然如此大膽,敢於混在人叢之中,不禁一陣大亂,清波上人又越眾而去,一伸手扣住了麥蓮的脈門。


    此時在清波上人的眼中,已根本不將麥蓮當做自己的女兒,隻當她是與鄭可共通清兵的奸細,因此下手也絕不留情,麥蓮隻覺手腕一緊,大叫道:“爹!”


    清波上人五指齊張,已趁勢點了她“陽穀”、“踢池”兩穴,再一扭手臂,麥蓮隻也一個轉身,清波上人再順一點,點了麥蓮的“肩井穴”,勁透臂,臂連掌,向外一吐,麥蓮蹌踉跌出,清波上人喝道:“將這賤人綁了丨”眾人見清波上人如此正義凜然,敵愾之氣大盛,紛紛歡唿,忽然又有人大叫道:“起火了!起火了!”


    果然,寨後馬房已然烈焰騰空,眾人又是一陣亂,紛紛去救火,山上水源缺乏,哪裏救得熄?


    泰山神駝等人知道放火的定是鄭可,便冒著火衝將入去,楊光林首先看到火光中一條人影,還手持火把,在躥來跳去,大喝一聲,抖動三節棍,直縱了過去,鄭可見放火得手,再也不懼,一聽背後身風生,有人攻到,一個轉身,竟將手中火把劈麵丟過。


    楊光林為人計謀不深,防不到他有此一招,把頭一側,火把散了開來,沒能全部避幵,一陣“紮紮”聲和焦臭過去,半麵絡腮胡須已被燒去,心中益發大怒,但慌了一慌,鄭可已欺近身來,駢指如戟,徑點他胸前的“人洞穴”。


    楊光林急忙含胸拔背,退後一步,三節棍順手扯了過來,“橫掃千軍”,來砸鄭可腰部,被鄭可躍高三尺避開,人在半空,兩腳連踢,足所點的是楊光林頭部“人中”、“天突”兩穴。


    楊光林隻得退開幾步。


    但此時泰山神駝業已趕到,隔老遠就是“唿”的一劈空掌,掌風到處,將烈焰全都迫退。


    鄭可兩麵受敵,暗叫不好,“刷刷”向旁躥開,再在人群中一鑽,又已找不到他了。


    楊光林和於六兩人氣得肺都要炸了,忙趕了過去,隻聽“轟”的一聲巨響,一團大火球,落在山寨中心。


    原來山下清兵,因大霧迷搜,本來尋不到目標,被鄭可一把火燒了起來,便有了準頭,一炮放中,又是兩炮,山寨登時人仰馬翻,叫爹叫娘,亂到了極處,眾人見大炮如此厲害,鬥誌全無,紛紛棄寨向後退避,清波上人和楊光林等人想要阻攔,如何攔得住?


    一時兵敗如山倒,局麵已不可收拾,再加清兵大炮,轟之不已,楊光林大叫道:“媽拉巴子,海底蚊,怎麽辦?”


    清波上人一想,除了後撤,別無他法,便道:“退!大寨主,連退五寨!”


    清波上人內功超絕,這一迴答,雖然炮聲人聲,這等嘈雜,卻是人人聽到他的話,楊光林也知寨是守不住了,便領著人齊向山後退去。


    清波上人對泰山神輪道:“於兄,寨是保不住了,我們分頭去兜截那千麵郎君,若不將他擒住,何以對花山弟兄?”


    於六答應了一聲,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到處尋覓。


    此時,鄭可見大功告成,正隱身在廳堂之中,準備待眾人退盡始逃。


    大廳之中烈火融融,他處身於內,雖是危險,但卻要比在外麵撞到於六、清波上人等人要好得多。


    誰知於六為人,也極富機瞀,在寨外一找,不見他的蹤影,便也料到了此著,一個轉身,徑撲寨內,不管烈火怒噴,氣一閉,鑽進了廳堂,果然見鄭可麵露奸笑,正在從容來迴避火。


    火聲何等嘈雜,泰山神駝摸了進來,鄭可絲毫未覺。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鄭可當在泰山神駝手下逃脫過一次,於六認為是奇恥大辱,這時候怎肯放過,一個箭步躥入,拳腳齊施,一連幾招。


    鄭可覺得身側風生,就急快避開,但此時火已燒得旺了,廳中可容退避之處已經不多,向側讓了兩步,一股火頭噴出,又將他迫迴,i不得已氣納丹田,用盡生平之力,硬接了泰山神駝一掌,也虧得他武藝非凡,一掌接了下來,雖覺半邊身子酥麻,然而身子一斜,徑在於六身旁滑過,還乘隙來點於六腰間的“笑腰穴”。


    於六冷笑一聲,身子一側,鄭可手指點到,剛好點在於六背上凸出的那塊肉上,隻覺得觸手如綿,手指直陷了進去,大吃一驚,快用力想拔,哪裏還拔得出?


    於六“桀桀”怪笑,翻過身來就抓。


    鄭可肩頭連搖,方能避過,但於六長臂飛舞,第二次又抓到,鄭可暗歎一聲“完了”!


    忽然“轟”的一聲,一炮正中大廳,將寨中上兩條正燒得發旺的大梁震跌下來,正撲泰山神駝頭頂,泰山神駝心中一驚,快向後退出,怎知火已越燒越旺,出路已被封住。


    他正用“駝功”,以背肉鎖住鄭可手指,此時微一分神,鄭可用力將手指抽迴,隻見兩指已又紅又腫,暗罵:“駝子如此盡殺絕,日後若撞到了,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一脫出之後,當即向門旁躍去。


    可是哪裏還找得到出路?鄭可暗中著急,迴頭一看,於六又瘋了似的撲了過來,隻得以袖遮麵,冒火向前衝了出去。


    一衝之下,果然給他衝出,甫覺頭腦一醒,耳聽得一聲嬌唿:“可哥哥!”


    鄭可認出是麥蓮聲口,但因眼已被煙火熏得久了,急切間看不清周圍情景,也不敢迴答,隻是向前亂衝,還沒有走了兩步,一聲輕嘯過處,定眼一看,清波上人已攔在自己麵前,麵色怒到了極點,嚇得他連快轉身想逃,但剛迴轉身來,又聞“桀桀”怪笑,泰山神駝發焦衣破,怪眼圓睜,也已趕了出來。


    鄭可見前後兩大高手,將自己圍住,知道再也逃不脫,不如索性放光棍些,便背負雙手站定,一眼望見麥蓮被人綁了,倒在地上,心中暗罵“賤人壞事”!但麵上卻深情萬千地望著她,淡淡一笑,神氣安閑,道:“蓮妹,你沒事吧?”


    麥蓮怎知鄭可心中在罵她,見他危急萬分,還掛住自己,更是感動,道:“可哥哥,我沒事。”


    鄭可還想再講話,左臂右臂已分別為於六和清波上人執住,鄭可也不掙紮,口角仍然掛著微笑,說道:“兩位老前輩,在下絕不會逃走的,何苦出此大力呢?”


    於六聽他語帶譏誚,便“呸”的一聲,吐了鄭可一臉的口水,鄭可避不過去,覺得臉上一陣疼痛,原來於六是用內勁將口水吐出,兩人相隔又近,直如中了一把鐵砂子一般。


    好一個鄭可,正不愧為千麵郎君,心中恨不得生噬於六之肉,但麵上仍舊微笑,說道:“多謝老前輩的指教。”


    清波上人忍不住,大喝道:“賊子,你還巧言令色做什麽?”


    清波上人這一喝,何等威嚴,鄭可果然不敢多口,遂被四馬攢蹄,用生油浸過的牛筋綁了,與麥蓮放在一起,清波上人找了一條扁擔,將兩人一人頭挑起。


    此時,眾人已差不多散盡,也有小股清兵殺了上來,清波上人與於六殿後,望著遍地的屍首,歎一口氣,越過後山,飛也似去了。


    待到大股清兵來到一看,便立即拔營追擊,是以到下午,趙敞和寥燕秋自枯井中脫身而出之時,已隻剩一片廢爐,餘煙嫋嫋了。


    卻說麥蓮雖知自己與鄭可同時被擒,兇多吉少。但她一心一意愛著鄭可,倒覺兩人既不能同生,同死也是令人歡愉之事,因此一路上不住和鄭可說話。


    鄭可心中雖然不願死去,但為了假裝大方,希望萬一能將清波上人的心打動,自己便可脫險而去,因此也言笑殷殷。


    清波上人此時已打定主意,要尋一個靜僻所在,將兩人一起結果了,因此倒也並不阻攔他們兩人說笑,隻有於六,因為恨透了鄭可,所以不時辱罵。


    行不一會兒,清波上人突然停步,道:“於兄,在下要做一事,煩於兄作個見證,免得江湖上傳了出去,道在下管束不嚴,自己女兒也做無恥之事。”


    於六深知他的烈性,隻得答應。


    鄭可卻冷笑道:“為了自己虛名,殘殺骨血,可謂既不仁,又不義。”


    清波上人一愣,心想此話竟是大大有理。但是鄭可、麥蓮如此行徑,若是旁人,定然早已命傷自己手下,豈可因為是自己的女兒,便手下留情?因此心腸一硬,又飛步向前走去,穿嶺過澗,不一會兒,便來至一座懸崖邊上,那懸崖也是寥燕秋與趙敞迷失路途,所來到的地方,一個人影也沒有,清波上人將兩人放下,長歎一聲道:“於兄,你下手還是我下手?”


    於六道:“麥兄,為弟有一句話要說,不知你聽不聽?”


    清波上人說道:“什麽話呢?”


    於六道:“蓮姑娘年輕無知,不應與這大奸大惡的賊子同罪!”


    清波上人沉吟一刻道:“情有可原,法無可恕!”接著,又長歎一聲。那一邊麥蓮卻叫道:“駝子,不要你來多事,我與可哥哥同生死,關你甚事?”一麵又迴頭對鄭可道:“可哥哥,現在橫豎我們都要死了,告訴你吧,我……我腹中已有塊肉了!”


    鄭可一聽,心中大喜,他喜的倒不是麥蓮有孕,乃是有計可以逃脫了。


    清波上人聽了,心神大震,越發憎惡麥蓮無恥,手臂揚起,待要拍下,鄭可突然大叫道:“不可!蓮妹就算有罪該死,腹中胎兒,難道也有罪嗎?你怎可如此殘忍行事!”


    清波上人一怔,這一掌果然拍不下去,鄭可暗慶得計,又道:“於駝子看著,若今日清波上人竟連胎兒都不留,你須在江湖上仗義執言!”


    清波上人冷笑一聲,一把抓起麥蓮,飛身而過斷崖,三把兩把,撕斷了繩索,道:“此地也有不少野果,足可供你八九月之食,待十個月後,我定會再來此尋你的!”說完,又飛身過來,挑起鄭可就走了。


    泰山神駝於六道:“麥兄,你不了結這個賊子?”


    清波上人答道:“不怕這賊子逃上天去,十個月後一起處死,此時殺他,諒他死也不服!”


    麥蓮身在斷崖,隻得眼睜睜望著他們離去。


    麥蓮因心中大痛,並未聽得清波上人所說“十個月後一起處死”的話,因此見於六和清波上人漸漸走遠了,悲痛欲絕,心中這份難過,真非言語所能形容了。


    她左思右想,待要自斷崖上跳了下去,與鄭可在陰司路上再成夫妻,卻又舍不得腹中自己的骨血,因此生也無味,死又不能,真是痛苦到了極點。


    而且她想來想去,絕想不通清波上人何以如此痛恨鄭可,因此悲痛漸漸變為怨毒,是以一見趙敞、寥燕秋來,便將胸中一口惡氣,全都出在他們兩人身上。


    待到見到了十年不見的親娘,她心中所有悲痛,全都一股腦兒傾瀉出來,將事實經過,原原本本說完了後,叫道:“娘,替我做主!”


    江上燕見如花如玉一個女兒,竟被鐵石心腸的父親折磨到這個樣子,又是氣,又是疼,再加在她心目之中,清波上人還是一個極為卑汙的小人,因此母女兩人全部將清波上人恨到了極處,江上燕來迴走了幾步,對準一塊大石,“唿”的一掌印了上去,手掌放在石上,良久方始縮迴手來,那石在她手拍上去之時,並無異狀,但她的手一移開,便聽一陣裂石之聲過去,那塊大石碎成了好幾塊,江上燕也不在意,像是不以為奇一般,對麥蓮道:“阿蓮,我們這就走!”伸手牽了麥蓮,足尖一點,麥蓮隻覺耳旁風生,如騰雲駕霧似的穿過了峽穀,心知母親武功要比父親高得多,心中大慰,隻怕遲一分,鄭可便多一分危險,叫道:“媽,快走!快走!”


    江上燕新仇舊恨,哪裏還有什麽夫妻之情,恨不得立時三刻趕到,尋清波上人拚命才好,因此腳底下加勁,兩條人影像箭一般,向前馳去。


    且說趙敞自麥蓮不認與他私訂終身之後,便呆呆地坐在一旁,在聽到了麥蓮與鄭可已實是夫妻時,更如晴天霹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待江上燕帶了麥蓮走遠之後,才猛地想起她們母女兩人若是去大鬧一番的話,師父敵得過與敵不過,事情還小,但內亂一起,無人指揮與清兵作戰,可是件大大可怕的事。


    他自小就受清波上人的熏陶,不知木覺間乃養成了將國家大事看得比自身事情更重的性格,因此一思及此,心中便大為著急,團團走了幾轉,尋思唯一辦法,便是趕在江上燕前麵,先去告訴師父,好叫眾人有個防備。


    主意打定,他也不想一想自己的腳程,能否趕得上江上燕,想到就做,看了看那峽穀,閉了眼睛,也不管跳得過跳不過,用力一躍,幸而他這一日夜來,得鬼影子點撥,內功大有進境。


    武學之事,原與文學一般,不通起來,可能一生一世不通,但若一旦得人指點,豁然貫通之後,便立時大有進境,因此他這一躍,五七丈遠近,竟剛好被他躍過,落身於對麵斷崖邊上,碎石亂滾,若有旁人見了,定將為他出一身冷汗,但他自己卻毫不在乎,躍過之後,更不停步,一路飛馳,不消一個時辰,已滿頭大汗,路途又不熟,急得他一籌莫展,好不容易才碰到兩個樵夫,便一把抓住了一個,問道:“樵哥,花山總寨在哪裏?”


    那一個樵夫,給他抓得痛徹心肺,另一個在旁看了,伸出扁擔,就來打趙敞小腿,趙敞一斜身避過,誰知那樵夫扁擔一橫,又伸了過來,再向後一拖一址,趙敞竟站立不穩,“啪”的一聲,就倒在地上。趙敞跌倒之後,立刻爬起,那樵夫的扁擔又攔腰擊來。


    趙敞哪有空和他們歪纏,手一探,徑來抓扁擔,誰知那樵夫身手異常靈活,扁擔一沉,又來擊趙敞腳踝,趙敞一躍而起,剛好避過,但樵夫扁擔又升高數寸,一絞一絆,趙敞又跌倒在地。


    這一來,不禁使趙敞莫名其妙,在地上抬頭一看,那樵夫貌無驚人之處,心想自己武功也不弱,怎的一刹那間給他連絆兩跤,看來定是自己心急,被他占了便宜去,因此一骨碌跳了起來,他本來不善辭令,一言不發,“唿”的一掌,向樵子襲到。


    樵子向旁一側避過,突然“哇”地大喝一聲,趙敞不禁一呆,就在這一呆之間,覺得足脛一痛,一股大力扯來,又向前跌倒,還是一個“嘴食泥”,跌得極為狼狽!


    趙敞倒也硬,連跌三跤,仍不氣餒,翻起身來,道:“我不過問路,為何連跌三跤呢?”


    那樵夫嗬嗬笑道:“不叫你跌幾跤,下次你還不是出手傷人嗎?”


    趙敞聽了,忙向那另一樵夫道:“樵哥,剛才多有得罪,敢問去花山總寨,往哪條路去?”


    那樵夫被趙敞冒冒失失一把抓住肩頭,到這時還痛得“哼喲”不絕,哪裏還肯講給他聽?


    趙敞見他不答,又發起急來,道:“你們不說也罷!”


    足一頓,又要向前趕路,那手持扁擔的忽然道:“小哥,你問花山總寨何事?”


    趙敞道:“尋我師父。”


    那樵夫又問道:“令師何人?”


    趙敞道:“上清下波,清波上人。”


    那樵子把扁擔在地上一頓,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小哥你可認得天地會的大阿哥、二阿哥嗎?”


    趙敞說道:“齊、喬兩位師叔嗎?如何不認得,請你快些告訴我,總寨在何處,遲些便來不及了!”


    那樵子卻仍是慢吞吞的,說道:“齊老大和喬老二,現在全在我處。”趙敞心中大喜,道:“人呢?”


    一語甫畢,忽見山石後轉出兩個人,當頭一個,身材高大,嘻著闊嘴,正是齊星中,後麵一個,卻是喬道。


    趙敞連忙迎了上去,叫道:“兩位師叔如何在這裏?花山被清兵圍了,知道不?”


    齊星中與喬道聽了,吃了一驚,忙問那樵子道:“馬十七,為何你不說?”那馬十七正是武功不弱的一個樵子。


    馬十七聽了,又嗬嗬笑道:“清兵圍不圍山,關我甚事?你們隻養你們的傷,我自砍我的柴,管他清兵明兵!”


    齊星中頓足道:“馬十七,你誤了大事也!”


    趙敞見他們還在講不完的話,便急道:“兩位師叔,師母帶著蓮師姐,去找師父了,我們快去報信,再遲一步,花山怕不給清兵奪了去!”


    他心一急,以為自己知道的事,人家也一定知道,也不想想,齊星中與喬道自數月前與清兵糜戰,直打得遍體鱗傷,一直在馬十七家中養傷,怎能知道其中如許的曲折糾纏,當下聽了,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馬十七笑道:“小哥,剛才你心急行事,跌了三跤,看來還要再跌上一跤才行哩。”


    趙敞心直口快,向馬十七瞪了一眼,說道:“這等大事,怎的不心急?”馬十七扁擔一橫,又要來擊趙敞,被齊星中攔住,道:“小哥,這位也是武林中人,隻是一向隱居,不為人知,他那一條扁擔,共有十七招,招招絆人跌跤,再好武功,也不易躲過,因此人皆稱他為馬十七。”


    趙敞見齊星中說話,隻得叫了一聲“十七叔”,又道:“兩位師叔快去吧!”


    齊星中道:“花山總寨在何處,我們也不知道,馬十七,要相煩你帶路。”馬十七搖頭說道:“我不管這個閑事,你們自己去好了,一直向東走,翻過兩個山頭,便可望見了!”


    齊星中與喬道同道:“馬十七,那就別過了。”


    馬十七也不迴答,挑起兩捆柴,唱著山歌,和那年輕樵夫,走了開去。齊星中這數月來,武功已全恢複,早就躍躍欲動,當下三人便腳下加勁,齊向東去。


    翻過了一個山頭,果然便見清兵營帳,依著喬道心思,當時就要闖帳,打他一個落花流水,但是趙敞力言江上燕、麥蓮對清波上人怨毒已深,此去定要鬧得不可收拾,再也不能耽擱。


    喬道也隻得罷了,揀小路繞過了清兵營地,再過一個山頭,果然已可望見花山總寨。


    那花山總寨在七十二寨之中,形勢險要,地居正中,端的是宜攻宜守,兵家必爭之地,此時遠遠望去,隻覺人頭攢動,但是進退有序,像是還沒有意外發生,三人精神大振,跑得更快,何消半個時辰,早已到了寨門口,清波上人一見喬道、齊星中兩人趕到,心中大喜,忙接了進去,與眾人一一引見。


    楊光林聽說天地會的大阿哥、二阿哥,喜得大聲叫喚,說道:“兩位見召,花山請你們做主!”又要將大寨主令牌交出。


    駝子笑道:“楊兄,你見一人就要讓一迴,哪有這多大寨主讓?”


    楊光林紅了臉,傻笑道:“我就是這個脾氣,覺得人人倶都勝我萬倍。”


    齊星中、喬道兩人見他憨得如此的可愛,緊緊握了握他的手,說道:“楊兄,合力抗敵,休得這般客氣!”


    一時消息傳開,眾弟兄聽說天地會首領到來,歡聲雷動,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清波上人心中也覺甚為高興,但見趙敞麵色甚為焦急,似有什麽話要說般,便怪道:“敞兒,小秋呢?為何你們下山去探大炮位置,既發現了,就該快些返寨才是!”


    趙敞道:“大炮早已被我毀去,卻不知何故仍有十尊?”逐將經過大略說了。


    於六道:“小哥,你中了計也!定是鄭可那廝設下的奸計,好在這廝仍在,提了他來,待我點了他的重穴,不怕他不認!”


    趙敞又著急地道:“師父,師母還沒有來嗎?”


    清波上人眉頭一皺,問道:“什麽?”


    趙敞又將江上燕要來尋仇一事說了。


    清波上人知道趙敞絕不會說謊,不禁大為鋳躇起來。


    那駝子一個轉身,已將鄭可提了出來,人人見了,俱都對他咬牙切齒,但鄭可雖然被綁著,仍是神色自若。


    駝子罵道:“奸猾賊!帳幕內那十尊大炮,可是假的?”


    鄭可笑道:“兵不嫌詐,豈有真炮還留了車轍在外之理!”


    眾人雖然恨他,也不免歎他機智之深。


    清波上人歎了一口氣,暗想此人年紀輕輕,武功也極有根底,若是他走的是正路,不知如何地受人器重,偏偏行為如此地令人不齒,便拂手說道:“提了他進去再說吧!”


    兩個小頭目答應一聲,剛要過來提他,忽聽得外麵人聲大躡,一陣寒風,卷進大堂來,武功差些的人,倶都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但風停之後,也未看清怎的,已多了兩個女子。


    一個亂發披肩,正是江上燕,一個俏眼紅腫,正是麥蓮。


    麥蓮一見鄭可在地上,便撲了上去,哭叫道:“可哥哥,你沒事嗎?”


    鄭可見發生倉促,再一見那個婦人進來,目光猶如鬼火的一般,四麵一掃,大堂中眾人無一個敢出聲,心知救星已到,那份高興,真是不用說了,連忙答道:“蓮妹,我沒事!”


    江上燕向眾人看了一遍之後,目光停在清波上人身上好一會兒,方始冷笑數聲,直叫人毛發聳然,緩步走向鄭可,足尖一挑,已將鄭可挑起,手臂一伸,將他托住,再用手指連夾幾夾,那綁實鄭可的牛筋,全都被她兩指之力夾斷,鄭可便一躍而下,伸臂踢腿,活動血脈,臉上揚揚得意,旁若無人。


    清波上人一見江上燕進來,還帶著麥蓮,心中便不知是什麽滋味,想要和江上燕解釋十年前之事,江上燕已動手將鄭可放幵,因此鐵青了臉,做聲不得。


    眾人見清波上人不動,自然也隻好眼睜睜地看著。


    一時之間,大堂之中,似成了江上燕與鄭可的世界。


    鄭可覺得手足俱已活動自如,便來到江上燕麵前,一揖到地,說道:“嶽母大人在上,小婿拜見!”一麵眼覷麥蓮。


    麥蓮心中歡暢,也微笑起來。


    江上燕和麥蓮一樣,也隻見鄭可表麵上好的地方,絲毫不知他是一個除了自己而沒有別人的奸惡之徒,即使他這當眾一揖,也是為了要江上燕死心塌地護住他。若是此時情勢,需要痛罵江上燕才能安然脫險,他就會立刻換過一副臉孔的。


    但江上燕怎知這些。聽了之後,心中竟感到說不出受用,道:“賢婿請起!”衣袖一展,鄭可覺得一股大力將自己托起,心中暗暗佩服她內力深湛,便就勢站定彳麥蓮忙跑了過來,和他緊緊靠住。


    這一夜,麥蓮可以說是死而複生了,這時靠住鄭可,喁喁細語,正不知有多少話要說。


    江上燕則在大堂之中緩緩地踏步而行,大有誰要敢侵犯鄭可與麥蓮,便與之拚命的神氣。


    清波上人心中想了一陣,覺得此事根由,還是因為十年前一場誤會,非平心靜氣解釋不可,因此雖見鄭可、麥蓮旁若無人之狀,心中怒火中燒,但仍忍住了,道:“紅妹,別來無恙否?”


    江上燕姓殷名紅,清波上人如此稱她,乃是十年前的老稱唿了。


    江上燕原先隻道清波上人定然不服,要大鬧一場的,誰知竟大出意料之外,不禁一怔,但是轉念一想,暗道:“是了,這廝一向欺善怕惡,如今我武功數倍於他,他怎敢出手?”因此冷笑數聲道:“麥榮,十年前你是貪生怕死,如今仍然是貪生怕死!似你這等人,我也懶得動手了!蓮兒,我們走!”


    麥蓮答應一聲。


    江上燕又向清波上人瞪了一眼,眼中充滿鄙夷之色。


    清波上人心中暗歎一聲,無話可說。


    那一旁於六卻道:“江上燕,且住!”


    江上燕倏地站住,說道:“你不服嗎?”


    於六道:“你道麥兄十年前是貪生怕死之人,可知其中另有曲折嗎?”遂將如何有人課覦海底蚊與江上燕兩柄削金斷玉的長劍,因此搖身萬變陳一鶴假扮清波上人一事,朗聲說了。


    大堂中倒有一半是在萬山島上見過那個假扮清波上人的,都同聲附和。


    江上燕心中將信將疑。


    清波上人暗想,若不趁此時將話說明,以後機會難再。他本是一個極顧身份麵子的人,此時也理會不了這許多,跨前兩步,從懷中取出那隻黃金盒子,道:“紅妹,我在海底得了這件物事,若是信於兄的話,望你仍是接了收起江上燕一見那金盒,想起三十年前,與他定情的種種情形,猶如在目前一般,再抬頭一看,清波上人臉上仍是那樣剛毅誠懇,和年輕時對住明月,誓念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然後再顫著手,將那金盒遞給自己的時候一模一樣,當時自己含羞俯首,手臂發抖,也是伸出手將金盒接過。她想到這裏,一隻手不由自主,伸了出來,清波上人再向前一送,金盒已到了江上燕手中,江上燕這才驚覺自己糊裏糊塗地接過了金盒,當著這許多人,竟覺得大是不好意思,喝道:”駝子,你若有半字虛言,顧住你這條性命!“泰山神駝哈哈大笑,並不迴答。


    清波上人再踏前兩步,低聲說道:“紅妹,你道我可是如此之人嗎?那搖身萬變盜了你的劍後,不知獻給了誰人,這隻要問姓鄭的賊子便知!”


    江上燕此時實已深信十年前茅屋中事,是如駝子所說,想起自己十年來因此一事,不知受了多少苦,心中猶如倒翻了五味瓶兒,甜酸苦辣,什麽味道都有,半晌方說道:“那柄劍就算是天涯海角,我都要尋了它迴來,到時我們再見吧!”


    清波上人知她已迴心轉意,心中大喜,一時間倒也說不出話來,半晌方叫道:“紅妹,就要走了嗎?”


    江上燕點了點頭。


    原來麥榮與殷紅兩人所使的是兩柄雌雄寶劍,合稱比翼雙鳳劍,麥榮的那柄,名叫“野君”,殷紅那柄雌劍,名喚著“觀諱”,原是殷紅之父威震八方殷天蚊的遺物,削金斷玉,鋒利無比。


    古傳南方有比翼鳳,不比不飛,飛近飲啄,不相分離,雄名野君,雎名觀諱一段傳說,因此將這兩柄劍取了這樣一個名字,一男一女,手持此劍,分使“翻江劍法”與“倒海劍法”,端的威力無窮。當年六榕寺大相禪師,內功遠勝麥榮、殷紅兩人,但也敗在這柄劍下。


    自從十年前殷紅雌劍被盜,清波上人也從未使用過雄劍,此時雖隨身帶著,也未用過。


    江上燕既已知道十年苦楚全是一場誤會,因此急於尋迴此劍,再來團聚,清波上人知道她意既決,也拗她不過,十年別離,生死不明都熬過了,以她的武功,要訪尋比劍,也非難事,何爭在這一年半載,因此再不挽留。


    江上燕也覺得再留下去,無話可說,便轉身說道:“阿蓮,快隨我來!”這一聲叫喚,卻提醒了大堂中所有的人。


    楊光林半邊胡須為鄭可火把燒焦,氣尚未出,大叫道:“江上燕,你走便走,姓部的小子卻要留下!”


    鄭可此時有恃無恐,冷笑道:“大寨主,隻怕我一留下,你便擔得不起!”說罷,手挽麥蓮,靠著江上燕站定。


    清波上人明知若要硬留鄭可,又可能再與江上燕翻臉,他心中實是千不願萬不願,但是卻又說不上為了這一件事,便眼看鄭可溜走,咳嗽一聲,即想講話。


    江上燕已先發製人,道:“誰敢攔我們三人一步,叫他立時上西天路上!”楊光林又愣又渾,哪裏顧得了這許多,想到就做,“托”的一聲,跳了出來,三節棍“刷”的一聲,抖得筆也似直,叫道:“兀那婆娘敢不講理,吃我一棍再走!”


    “唿”的一聲,三節棍當堂砸到。


    清波上人急叫道:“楊兄且住!”


    但江上燕怒火已被勾起,且不退讓,伸手一探,已將棍抓在手中,往懷裏一扯,楊光林鐵塔也似身軀,竟站立不穩,向前傾跌過去。


    楊光林大吃一驚,待要撒手鬆棍,已經來不及了。


    江上燕豐臂一揮,楊光林連人帶棍,直撞出去,眼看要撞在大柱之上,不死也得重傷,忽聽“唿”的一聲,斜刺裏躥出一人,背向楊光林,正是泰山神駝於六。


    楊光林被江上燕運內力摔出,去勢何等勁疾,即使鬼影子、大相禪師等人也難打救,但於六便宜在背上的一塊駝肉,楊光林一撞而上,隻覺其軟如綿,忙一個打挺,站了起來,他倒是一點事也沒有,於六雖然以駝功救了楊光林,但卻受不住江上燕這股內力,“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


    清波上人急步跑過,道:“於兄怎樣?”


    駝子倒真是一條硬漢,道:“不礙事,將息半年三月,也就好了!”


    江上燕更不理會眾人,冷笑幾聲,道:“誰還敢阻攔?”


    眾人眼中都要冒出火來,但卻無一人再敢上前,清波上人暗歎一聲,一咬牙,毅然說道:“紅妹,什麽事都可答應,那鄭可非留在此地不可,此人人麵獸心,相助韃子,萬不能再留在世上害人!”


    江上燕性情何等怪僻,見眾人皆無聲出,獨獨麥榮還不服氣,怒火大盛,道:“我偏要讓他走,又怎的。”


    清波上人此時為難已極,不知如何才好,若定要留住鄭可,與江上燕再翻臉,自然不用說,能否留住,還是問題,但要放走鄭可的話,自己卻萬萬說不出口,因此變得僵在那裏。


    江上燕見他不出聲,又問道:“人各有誌,何必苦苦地相迫,一害兩命?”她講出這兩句話來,可說是讓步到了極點。


    眾人之中,隻有於六最機警,雖然已受內傷,仍不失才智,便道:“江上燕,你帶他去便了,這小子既然犯了眾怒,躲得過今天,也躲不過明天!”江上燕冷笑一下,掉轉身就走。


    剛走到門口,喬道突然叫道:“千麵郎君,端午之約,還算不算?”


    鄭可立即答道:“喬老二,不來的便是無膽!”


    喬道斬釘斷鐵地道:“自然要來!”


    座中倒有一半人,不知“端午之約”四字何意,待到江上燕帶領麥蓮、鄭可,飄然走出,喬道才將在玉女峰上比武,約定了今年端午,在古兜山紅雲宮再行比試。


    眾人聽了,雖覺紅發真人不好惹,但除此以外,再難尋鄭可出氣,因此打定了趁著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決定分頭邀請能人,到時大舉拜山的主意。


    且說趙敞見麥蓮正眼兒也不瞧自己,與鄭可偎依而出,心中難過,但也無法可想。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又過了兩日,到第三日,從山寨下望,密密麻麻,四周圍全被清兵圍住,看來人多了幾倍,眾人心知是鄭可定計,俱都恨得牙癢癢的,但卻奇怪何以清兵有如此實力,卻並不攻山,因此隻得加強防守,這樣僵持了一月有餘,山上糧秣已盡,清兵仍是不退,眾人都大為焦急。


    這一日,已是三月十四,楊光林唉聲歎氣,道:“他媽的,還有兩天糧食,若再過兩天,不等清兵來打,便隻好等死了。”


    清波上人也束手無策,這一個多月來,雖也不斷派人下山探聽消息,但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喬道帶了數百人衝下山去,死得一個也不剩,喬道僅以身免,逃上山來。又過了兩日,米倉中已顆粒無存,隻得屠狗宰馬,又挨過了三數天,真到了山窮水盡地步,士氣大減,已有不少嘍囉偷下山去,第二日便見他們在山下呐喊,道是清兵營中,兵精糧足,因此又不見了數十人。


    清波上人、於六等一籌莫展,聚在大堂中一言不發,忽報清兵有人下書,乃是一個哨官,楊光林接過信來,卻一字不識,遞給了清波上人。


    清波上人看道:“大清總兵圍山李成棟,書諭花山楊光林,花山被圍,已曆月餘,兵弱糧盡,何堪天兵一擊?玆寬限一日,若能幡然悔悟,定當奏明天子,賞賜有加,榮宗耀祖,否則一旦攻山,爾等死無葬身之地!”


    楊光林在一旁聽了,勃然大怒,喝道:“將這狗官綁下砍了!”但一喝過後,卻無人答應,隻見闖進十餘個小頭目來了道:“大寨主,你們個個一身武功,自然不怕,弟兄們卻無法逃脫!”


    楊光林給他們講得說不出話來。


    清波上人本待三把二把,就撕了來書,這時也手一軟,撕不下去,便對那清兵哨官言道:“你迴去可告訴李成棟,一日之期,變為三曰。”


    哨官昂然去了。


    楊光林叫道:“海底蚊,你想投降韃子嗎?”


    清波上人歎一口氣道:“楊兄,將眾小頭目全部召來。”


    楊光林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依言行事。


    一霎間將人召集,清波上人道:“眾弟兄困守日久,口有怨言,今晚我與大寨主,決定夜闖清兵的營寨,若能將李成棟擒獲,當可解圍,若我等未能成事,則是天命,各位意願如何,可自行裁決!”


    眾小頭目聽了,都默默無言散去。


    清波上人一看廳堂中武藝過得去的人,計有楊光林、於六、趙敞、齊星中、喬道,連自己也不過六人,便長歎一聲,道:“今晚此行自然敗多成少,但也說不得了!”


    當下準備停當,隻待夜來行事。


    駝子內傷,已將痊愈,多日未外出,覺得氣悶,逐負手出寨閑步,見嘍囉們個個東歪西倒,哪裏像是大敵在前的光景?不禁暗暗歎氣。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隻見山下一個個帳幕,像雨後草菇一般大小,看了一番,心中猛地一動,大叫道:“我們中了計也!”飛也似跑了迴去,叫道:“麥兄、楊兄,清兵有詐!”


    清波上人道:“什麽詐?”


    於六道:“天色黃昏,兵營中絕無炊煙上升,不是詐是什麽?”


    此言一出,眾人精神大振,都走了出去一看,果然天色清明,不見清營中有炊煙升起,楊光林道:“媽拉巴子是空城計,快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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