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黃葉飄零。


    一條迤邐往南的土路,便在這片荒落寂寥的山野中彎曲伸展,路的這頭看不見路的那頭,總會有轉折的角度遮擋著人們的視線,也總會有縱橫的崗嶺或林木掩蔽著道路的前端及後尾。


    落葉隨風飄舞,而沙塵也隨風打旋,現在,枯黃的葉子飄過路上的這些人頭頂,灰土亦時時帶著那種黃褐的煙色漫過他們的臉麵。


    他們一共是六個人,五個人騎馬,一個人走路。


    那個走路的人,要光是輕輕鬆鬆的用兩條腿走路倒也罷了,他不但用兩條腿撐著身體的重量,還負荷著體重以外的一些零碎——釘著鋼角的大號木枷,中間連以鐵鏈的巨型腳鐐,另在脖子上綴著一根牛皮套索,皮索的另一端,就纏在前麵一位騎士的手腕上。


    這全身“披掛”得如此齊全的仁兄,卻生得非常魁梧,不,不僅是魁梧,簡直是超乎尋常那樣高大:他的胸膛寬闊厚實,雙肩渾圓,粗壯結棍的四肢宛若樁杵,裹在衣褲中的部分肌肉墳起如栗,飽滿膨脹得似是隨時皆可迸彈跳出,露在衣褲外的部分則黑毛茸茸,濃密叢生,襯上此人蓬刺的亂發,一張寬扁又累累橫肉的鍋底臉,再加上那雙紅通通的倒眉眼,看上去實在有點嚇人;設若深更半夜裏猛古丁來個照麵,就不當他是頭大狗熊,也包準以為是從山裏跑出來的黑猩猩!


    五個騎馬的人中,那兩位銀衣白袍,滿臉透著精悍之色的朋友在前開道,一個黃瘦清臒的中年人物策馬在右,一位矮胖如缸,麵似噀血的仁兄靠在左邊,殿後的是一位年輕人,一位英姿颯爽,雙目如電的年輕人。


    隻這個陣勢,便能看出馬上的五位對這位雙腿走路的大漢相當戒懼,他們采取的行進方式,完全具備包圍攔截與互相支援的應變功效,要不是這枷鐐在身的漢子有著特別的危險性,在以五對一的優勢比例下,他們又何須如此慎重將事?


    那大漢雖說僅穿著一件破爛的短衫,一條腳管撕裂的舊牛犢褲,在重枷沉鐐的拘束下,卻仍抬頭挺胸,邁步如飛,麵孔上更是泛著那麽一絲毫不在乎的,幾近輕狂戲謔的笑容;他那模樣,真令人不得不懷疑——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


    風吹得寒削,業已有點砭肌鑽骨的冷冽意味,荒野僻靜,除了他們這一行,連個鬼影也不見;傍黑還早,天光卻已透著恁般的陰暗與晦澀了……


    前行的兩個銀袍人中,那麵色白淨的一個忽然迴首朝著右側馬上的中年人道:“七師,我們是出了這片地段打尖,還是就近找處合適的所在落腳?”


    被稱為七師的中年人,抬頭望了望天色,沉穩的道:“時間還早,能趕就盡量多趕一程,山郊野地,到底不比村鎮之中來得方便牢靠。”


    矮胖如缸的那位一手把著鞍前的判官頭,一麵伸了個腰:“這一陣下來,又在馬背上折騰了兩個多時辰,不但屁股酸麻,兩邊胯骨也磨得火辣刺痛,我說七哥,得快點找地方歇腿才是正經……”


    清臒的麵容上毫無表情,中年人淡淡的道:“忍著點,寶善,咱們這一趟雖說吃盡辛苦,耗盡心血,總算沒有白搭,這麽些天都熬過來了,剩下三幾日的路程,你就不能再咬咬牙?”


    叫寶善的矮胖子幹笑一聲,訕訕的道:“七哥說得是,挺呢,我還挺得住,既然大夥都能夠往下撐,我又如何不能?”


    說著,他惡狠狠的扭頭瞪了中間那大步前進的漢子一眼。


    一聲宛如狼嗥般的狂笑出自那人的血盆大嘴裏,他腔調粗啞的怪叫著:“你不用使眼睛瞪我,全寶善,你這老狗操的,隻要我有一點機會,我就會挖出你的眼珠子再活活掐死你!”


    全寶善暴喝如雷,偏馬貼近,揚手就朝對方兜頭一馬鞭子。


    那巨漢雙目圓睜,赤光漓漓中猛抬雙手木枷,同時惡鬼般長嚎著橫身撞向全寶善的坐騎。前行中的銀袍騎士反應快速無比,他斷叱半聲,馬首猝旋,纏在腕上的牛皮套索奮力斜帶,幾乎不分先後,後麵的年輕人亦閃電般離鞍騰撲,雙腳暴蹴。


    巨漢方才橫身起步,連在脖頸上的套索已扯得他打了個踉蹌,身子尚未站穩,已被那年輕人雙腳踢翻,在地下滾了兩滾。


    全寶善的坐騎受驚長嘶,人立而起,他手忙腳亂的努力收韁縮膝,一邊不停地叱罵,費了好一陣子,才算把掀跳嘶叫的馬兒安撫下來,自己卻已鬧了個麵紅耳赤,狼狽不堪!


    先時要不是他的伴當反應快,動作疾,全寶善心裏有數,他此刻的狀況恐怕就不僅狼狽而已了!


    中年人一直沒有任何動作,他冷漠的注視著一切過程,從開始到結束,現在,他也冷漠的注視著那巨漢躺在地下痛苦的喘息。


    以那漢子的體魄與蠻悍來說,絕對不該隻挨了這麽幾下就爬不起來,更不該有這種極其虛脫的形態,照他眼下的情形,應該是剛和一群大象衝撞過的結果才對


    但是,馬上的五位騎士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似乎他們早就知道對方在某一樁狀況發生之下必然會有著一定的反應……


    好半晌,那中年人才轉頭望著全寶善,語氣十分生硬的道:“這一次我不追究,寶善,記著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你千萬記牢,這頭畜牲不是你我可以隨便處置的,白大爺要他,白大爺豁上身家性命也必須要他!”


    全寶善苦著臉點頭,呐呐的道:“七哥,我隻是一時忍不住……這畜牲實在叫人生氣……”


    中年人不再搭理,他目注地下大漢,陰沉的道:“龍大雄,你知道我們不能殺你,但你若過分囂張,我們一樣可以折騰你;你肚子裏的逆氣丹不會容許你有任何發力運勁的行為,你若是楞要逞強使狠,頭一遭罪受過了,我們跟著還有苦頭叫你吃!”


    那巨漢——龍大雄這時好像已經稍稍順過氣來,他仍然在喘息,卻掙紮著自地下站起,他不管沾染滿臉的口涎鼻涕,隻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如次獰惡又狠毒的環掃對方五人,聲音宛若裂帛:“人的時運向背誰也說不準,單邦,你們不要以為這次用詭計坑了我,就可自此泰平,一路順風的送我下黃泉,事情不會這麽簡單,我一定可以活出去,一定可以掙出你們的掌握,到了那時,單邦,我要一個一個生啖了你們,一個一個把你們挫骨揚灰!”


    龍大雄,神態透露著野獸般的殘暴,形質中凝結成如此兇蠻的原始本能,他嚎叫著,咒罵著,如果說他真要茹毛飲血,也決不會令人驚異!


    叫單邦的中年人冷靜如恆,絲毫不為所動,他緩緩的道:“天道循環,善惡有報,龍大雄,像你這種奸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的冷血豺狼,還能走得了時運,則天理何在、公義何存?你等著看吧,很快你就會知道你所犯的罪孽要用多大的代價來承償了!”


    一昂頭,龍大雄雙目如血,嗥叫向天:“天道在我,我就是天道,我要殺、要奸、要搶、要奪,全在於我,我是龍大雄,絕戶煞龍大雄,我要什麽就該有什麽,我要想怎麽做,就能怎麽做,世間萬物,任我舍取,由我喜惡,誰也管不著,誰也不敢管,哪一個同我作對,我就要將他斬盡殺絕,誅其九族……”


    全寶善暗裏吐了口唾沫,喃喃自語:“瘋了……這家夥真是瘋了……”


    單邦冷峻的道:“如果這樣能使你發泄一下,你不妨盡量吠叫,叫完了,跟我們上路。”


    桀桀怪笑,龍大雄邪惡的道:“你們心裏都怕我,我知道,你們沒有一個不怕我,因為我是龍大雄,絕戶煞龍大雄;你們明白我的本領,我的勇氣,我的膽識,你們也全清楚,隻要叫我抓出一絲空隙,僅僅是如線讓如縷的一絲空隙,我就會讓你們屍首不全,死無葬身之地!”


    單邦冷哼一聲,沒有答話。


    後麵馬上的年輕人卻滿麵凝霜,語聲鏗鏘的道:“七爺,這個姓龍的簡直不是人,一個人哪有這麽不帶人味的?他如此放肆張狂,七爺你就不給他一點教訓?”


    微歎著,單邦道:“這龍大雄早已喪心病狂,無可救藥,這些年來,他不知幹下多少令人發指的罪惡,做了多少慘絕人寰的血案?他何曾有過省悟、有過惕悔?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披著人皮卻毫無人性的人,官老弟,一點教訓對他而言根本不生作用,這類的惡毒畜獸,隻有將他永遠隔絕才是唯一治本之道……白大爺正等著這樣做。”


    姓官的年輕人在其中的身份似乎十分超然特出;他聞言之下,隻有搖頭不語,而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卻深深糾結起來。


    前麵的銀袍人此刻輕聲開口道:“七師,已經耽擱了不少辰光,再不走,怕傍黑前出不了這截地段啦!”


    單邦頷首道:“好,我們走吧。”


    於是,五騎緩行,龍大雄依舊夾在中間;經過這一陣叫囂吵鬧,他的精神反倒振作了不少,在腳鐐鐵鏈的持續嘩啷聲裏,竟越發走得起勁了。


    空中彤雲密聚,灰黑一片,天色更加陰霾了。


    風,也吹得好蕭煞。


    單邦略略加快了坐騎的速度,其他四騎亦跟著綴緊,而原來大步邁進的龍大雄,就隻好用小跑步來配合——脖頸上套著皮索,他不配合也不行。


    腳鐐隨著龍大雄的步伐在他足踝上“吭”“吭”的震動著,相連的鐵鏈也磨擦不息,他卻一聲不響,隻大口大口的唿吸,頭淌著豆粒般的汗珠。


    單邦神色木然,仿若未覺。


    全寶善幸災樂禍的看著龍大雄那顛躓的巨大身影,心裏恨不能快馬加鞭,拖死這狗娘養的“絕戶煞”。


    手搭涼棚朝前張望,單邦平靜的向全寶善道:“記得轉過前麵那處山腳,再有五六裏地就有個村莊,我們趕快一步,晚上正好到莊子裏找地方歇息。”


    全寶善眉開眼笑的道:“七哥記性真好,一點不錯,那裏正有個村落,而且包管有好地方住——啊哈,今晚上可得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滌除這些天來的塵垢黴汙,然後,我們再盡興吃喝他一頓,睡場好覺……”


    單邦正色道:“別光圖著享受,寶善,我們責任在身,未做交卸之前,仍是絲毫不能懈怠,越近家門,越需小心,行百裏,半九十……”


    不敢指責自己七哥掃興,全寶善隻有唯唯諾諾:“是,還是七哥仔細。”


    很快的,他們已轉過那個山腳,沿著山腳過去的道路平坦了許多,也較寬闊,在人們的感覺裏,有一種歸向文明,或是有所依附的意味——長途跋涉後的行旅,非常期盼那樣熟悉又溫暖的意味。


    柔和的燈光,熱騰騰的酒食,滾燙的浴水,厚軟的被褥,這一切便組合成恁般令人渴切向往的形象,因此,在不覺中馬兒奔行更快,用兩條腿的人也不得不再豁力跟上那四條腿的腳程了。


    道路前麵的右邊生長著一棵孤零挺拔的白楊樹,白楊樹生長在這個地區並不稀奇,稀奇的是此刻此景,樹下竟有個人盤膝坐在那裏。


    那個人,黑衣黑巾黑軟皮靴,一件黑色罩袍斜搭在肩,連膚色也透著那樣的黧黑,他略圓的麵龐上浮現著可親的笑容,好似恭候已久般朝著這行來騎點頭致意。


    當然,他正是黎莫野,二閻王黎莫野。


    開路的兩位銀袍騎士,卻顯然不覺得對方的出現與表情有絲毫可親之處,相反的,他們立時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迫向心頭,一種尖銳的敵意便迅速在意識間凝成。


    前騎緩緩停下,兩個銀袍人目光戒備的注視著黎莫野,卻都緊抿著嘴,不出一聲。


    站立起來,黎莫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衝著當麵兩位騎士重重地一抱拳:“久仰銀鷹萬長豪,銀鷲萬長寶二位賢昆仲大名,今日得見,真個是三生有幸,賢昆仲果然英武偉昂,意態飛揚,不負盛譽所歸!”


    萬長豪與萬長寶兄弟二人互覷一眼,仍未開口,後頭,單邦已策騎奔到。


    “啊哈”一聲,黎莫野踏上一步,再次抱拳:“那來的莫不是白家屯首席武術總教頭見刀不迴單邦單七爺?”


    單邦上下打量著黎莫野,微微點頭:“我就是單邦,尊駕是?”


    黎莫野笑道:“在下黎莫野,黎明的黎!”


    打斷了他的話,單邦表情深沉的道:“不用贅言,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的尊姓大名是哪幾個字;黎朋友,風寒天暗,尊駕枯守於此荒山野地,莫非是衝著我們而來?”


    黎莫野打了個哈哈,一臉誠摯的道:“七爺高明,隻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了;不錯,在此鵠候各位大駕,我業已等了兩個多時辰啦。”


    “哦”了一聲,單邦謹慎的道:“想是有所指教?”


    黎莫野忙道:“不敢,乃是有下情相求,還望七爺惠予成全。”


    單邦清臒的麵孔上凝結著一層隱隱的陰暗,他徐徐的道:“但請明示,以便商酌。”


    清了清嗓子,黎莫野顯得頗為艱難的搓著手道:“是這樣的,七爺你們正押解著一個人到白家屯去,不知可有這迴事?”


    單邦鎮靜的道:“不錯。”


    舔舔嘴唇,黎莫野道:“那個人,叫龍大雄,絕戶煞龍大雄?”


    單邦簡潔的道:“不錯。”


    手搓得更急了,黎莫野咧著嘴苦笑:“唉,這樁事委實不好啟口,叫我怎麽說呢?”


    單邦沒有出聲,隻靜靜的看著黎莫野,而眉宇神韻之間,卻沉聚著那樣的冷肅與僵硬,他等著黎莫野繼續往下說。


    又舔了一下嘴唇,黎莫野的眼睛卻往地下看:“七爺,我今番前來拜見,乃是有個不情之請,就是……呃,就是想請七爺高抬貴手,把這個龍大雄交給我……”


    他說到這裏打住了話,內心忐忑的等著對方迴答——但是他等了好半晌,人家卻仍然毫無反應,連一個字的答覆也沒有。


    憋不住了,黎莫野抬起視線,入眼的卻是幾張蕭索的麵孔,是幾雙充滿憤怒與陋夷之色的眸瞳。


    幹笑著,他有些窘迫的道:“各位,你們這樣看著我幹什麽?事情怎麽辦都不要緊,大家好商量呀!”


    單邦冷凜的開口道:“黎朋友,我好像聽到你在說,要我們把龍大雄交給你?”


    黎莫野忙道:“我是這樣要求!”


    單邦鐵青著一張臉道:“交給你之後呢?”


    黎莫野陪笑道:“我自有處置,這就不勞七爺費心了。”


    閉了閉眼,單邦像是在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然後,他才嚴肅的道:“黎朋友,你知不知道這龍大雄是個什麽樣的人?”


    黎莫野尷尬的道:“大略清楚,七爺。”


    單邦穩定的道:“我可以告訴你,使你更清楚一點——這龍大雄號稱絕戶煞,這個稱號對他來說尚未盡相貼切,他不但恩怨不明、是非不分,能以一己之私恨遷怒於人家整戶整族,進而長幼俱滅,婦孺皆絕,尤其他私恨之起源全在於他的好色、貪財,與徹底歪曲的荒誕觀念上;他殺人如草,罪惡滔天,幹盡了世間最最殘酷卑劣的勾當,並且從不予那些受害者分毫的求生機會,以這樣一個良心泯滅,沒有半點人性的冷血兇手,一個充滿獸欲的畜牲,我認為凡是稍具正義感的人,都不該對他包庇甚或憐憫!”


    黎莫野澀澀的笑著:“我也聽說過他這些不當行為……”


    冷冷一笑,單邦道:“光是聽過還不算印象深刻,你要親眼見了,才會永生不忘,黎朋友,我就親眼見過這龍大雄的惡毒手段——那真叫慘絕人寰!”


    吞了口唾液,黎莫野道:“七爺,我的意思是——”


    單邦猛一揮手,大聲道:“黎朋友,我再請問,你可知道我們為什麽要以這種巨大犧牲與耗費如許心力,不計一切後果的來拘拿他?”


    黎莫野呐呐的道:“聽說是與白家屯老屯主白大爺的閨女有點關連……”


    突然仰天笑了,單邦的笑聲淒厲而悲涼,在那種昂烈的音階裏,更含蘊著難以形容的憤恨——他一摔頭,正視黎莫野,嗓調竟然有些梗塞:“可笑你又是聽說——黎朋友,我們之所以不計任何犧牲都要拿住他的原因,是為了我們老屯主閨女的那一條半命!”


    呆了呆,黎莫野不解的道:“一條半命?”


    單邦激動的道:“不錯,一條半命,我們老屯主白大爺生平隻有這一個獨生掌珠,三年前出閣嫁給南河於家姑爺,不幸於家姑爺福壽太薄,在六個月前染病逝去,姑爺死的時候,小姐已有了兩個多月身孕,我們老屯主怕她在婆家睹物思人,過於傷情,才派了屯裏四名教頭去接她迴來暫住,哪知道一接卻接出了千古遺恨,鑄成了泣血斷腸的大錯!”


    黎莫野默不作聲,他業已連想到後來的發展乃是怎麽樣的一個悲慘狀況了……


    單邦又接著往下講:“自屯裏到南河於家,隻有五十多裏路,來迴百餘裏,快馬前去一個來時辰已經足夠,小姐迴程坐轎,預定一整個下午也該趕到,屯裏派去的四名教頭,是太陽未出就登程,老屯主盤算他們在晚飯光景一定可以到家,然而任誰亦未料及,這一去接,直至第二天午時尚未見到他們的蹤影……


    黎莫野禁不住脫褲子放屁的多此一問:“約莫是出了事?”


    單邦沉痛的道:“是的,出了事,出了一樁令人椎心齧舌的大慘事——當天中午,老屯主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派我親自帶了屯裏大批人馬前往接應,我們剛走到半途,就在不及河邊三裏的地方,遇到正騎驢趕來報信的當地地保,他曾經見過我們小姐,他氣急敗壞的告訴我,在一處荒坡下的殘頹土地廟後,發現了十具屍體,八具男屍、兩具女屍……”


    黎莫野歎了口氣:“有了女屍就不大妙了……”


    單邦目光投注向天際的灰霾,語聲也如同那天際的灰霾一樣陰冥了:“地保對我們屯主的千金有印象,當下他暗地告訴我,兩具女屍中的一具,似乎極像我們屯主的小姐,我們急忙跟著他找了去,一點不錯,那兩具女屍,一個果然是屯主的千金,另一個是她貼身丫鬟小翠,八具男屍,四具是屯主派去引接的教頭,四具是抬轎的轎夫,男女十人,一個活口不剩!”


    咬咬牙,黎莫野心裏在罵:“這個兇手,真正是個狗娘養的野種!”


    單邦的聲音繼續憂傷的傳來:“我們屯主的千金全身赤裸,衣裙片片撕裂,身上血跡斑斑,啃齧的印跡深入於肉,更瞪眼伸舌,半邊顱骨破裂——她是先受到強暴,兇手再將她的頭用力碰撞山岩,複再扼死了她;她的丫鬟小翠情形大致相若,也是整體血痕交錯,衣裳散碎……四名教頭尤其沒有一個是囫圇的,兩個頸骨生生折斷,四肢崩曲,一個肋骨齊折內陷,另一個連脊椎都被打斷,那四個轎夫卻是同一般死法,全叫人扭轉了脖頸……”


    黎莫野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下意識的瞥了後麵的龍大雄一眼——而龍大雄卻正滿臉獰笑,表情十分得意的也在聆聽著單邦悲切的敘述;他的模樣,似乎是正借著這般血淋淋的敘述而迴味著其中的過程與細節,形色極度的愉快和滿足。


    這邪惡的愉快和滿足,這不似從人的七情六欲中應該發出的反應,使得黎莫野雖隻瞥了一眼,也有強烈的作嘔感覺。


    平靜了一會,單邦低沉的道:“黎朋友,你猜得到這件血腥慘酷的罪行是誰幹的?”


    點點頭,黎莫野笑得十分牽強:“龍大雄?”


    單邦的語聲迸自齒縫:“是他——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人沒有安排,上天會有安排;經過我們全力查訪,終於找到一個有力的人證,一條明確的線索,事發當天,是在他們迎接屯主千金迴程的下午,就在現場不遠的山坡樹林裏,一個老樵夫正在砍柴,他曾目睹了這樁慘事的全部經過,他當時已經嚇癱了,隻記得行兇施暴的是一個體魄超乎尋常的高大巨漢,那漢子粗壯得宛如一頭野熊,也醜惡得像一頭野熊,一邊行動,一麵發出那種獸性的嗥笑,更不停的叫著:”我要的必是我的,我想怎麽做就能怎麽做,因為我是龍大雄,不依我的人隻有死,通通死……”


    黎莫野覺得背脊泛寒,他呢喃著:“簡直是頭瘋狗……”


    單邦耳朵十分敏銳,他頷首道:“很好,至少在這一方麵我們俱有同感,黎朋友,不錯,他是一頭瘋狗,還是一頭最肮髒、最兇蠻、最卑劣的瘋狗!”


    黎莫野沙沙的道:“七爺,他自己可也認罪了?”


    單邦沉緩的道:“他一點也不推諉掩飾;白大爺在獲悉噩耗之後,立時散發瀝血,老淚縱橫的下令以白家屯所有力量來搜尋他,我們白家屯各方麵都有許多朋友,也有不少眼線,要找尋像龍大雄這樣一個瘋狂妄肆的人並不困難,隻經過很短的辰光,我們已經綴上姓龍的蹤跡,白家屯一共派出了連我在內的八個人——老實說,我們這八個人已是屯子裏所能派出的全部精華;為了防範萬一,白大爺更親函約請了寒梅堡少堡主官孤月、銀鷹萬長豪、銀鷲萬長寶賢昆仲、金鱗刀李四、鏈子神槍包英等五位壯士相助;後來,我們終於圈住了姓龍的並且放倒了他,隻是我們也犧牲了八個人,屯子裏的六名好手,加上金鱗刀李四、鏈子神槍包英……”


    突然,那邊的龍大雄怪聲狂笑起來:“直娘賊,要不是你們這些見不得天日的陰溝老鼠暗裏在我龍大雄酒中下了那什麽鬼逆氣丹,你們做夢也休想沾我一根汗毛,我若不是中了計,別說死八個,你們一個也別打算活著迴來!”


    單邦的唇角痙攣了幾下,但他克製著自己,沒有任何表示。


    黎莫野猶豫著,他在考量,這下一步,又該怎麽辦呢?像龍大雄這樣一個兇殘冷血的野獸,實在死不足惜,值不得一救,然而,不救行麽?他乃是受了嚴命來此行事的,那諭令者又是他在人間世上最親近的尊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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