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得飛當時就專心注意的向外取聽,廳外麵是幾個婦女的談笑聲音,似是才由門外進來,而往裏院去了。沒聽明白說的是什麽,也沒分清其中是不是有小芳,不過他想著:一定沒有小芳,韓金剛家裏的女人早先就有一大群。這不定是他的那幾個姨太太,這都與我不相幹,小芳這時一定還在城外,那廟裏。


    然而,他的精神有異樣的感覺,思想墮入迴憶,並且想得極遠。他知道這地方就是小芳五六年所居的地方,她在這裏睡覺,吃飯,發愁,流眼淚,專想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我對於這裏的關係也不能說不探,由運煤,拾蘋果,到今日,這個地方實在是個好地方,它叫我能在此遇著小芳。但也是個頂壞的地方,它把小芳給害了,把我也給拉在這裏了。這一座座的大瓦房,一層層的寬院落,這就使我劉得飛仿佛靠著它作了一場夢,直到現在還沒醒,將來也許在這裏把夢做得更深,但也許就在這裏揮劍殺人。


    周大財現在就像等著要被皇帝召見似的,維恭維謹,還有些坐立不安。待了半天,那仆人由裏邊出來,說:“三爺出來了!”周大財趕緊就站起了身,垂手侍立,劉得飛倒是想:我偏要坐著,看他能對我怎樣?周大財直衝他努嘴,他也不理。這時又聽窗外幾聲沉重的腳步,就進來了韓金剛,劉得飛傲然地抬頭一看,韓金剛比早先胖得多了,胡子修的很整齊,臉也發著點白,早先他長得像周倉,現在仿佛像曹操了。劉得飛連身也不起,韓金剛卻向他細看了看,便大聲笑起來,說:“哎呀!這就是得飛劉老兄弟嗎?要是在外邊,我真不敢認你啦!哎呀!這真是有好師父必定有好徒弟,近來我隻聞你名聲日大,如雷灌耳,不料你像貌也變得這樣魁梧了?了不得!後生可畏,老兄弟!來!”他伸手來拉劉得飛,劉得飛卻恐怕他是來施什麽詭計,所以,雖將腕子被他拉住,但同時預備著還手之式,可是,竟覺出韓金剛的這隻手,是很溫暖的,麵上更現出誠懇親近的笑容,說:“老兄弟!咱們可不是自今日起才認識的,我可不能跟你客氣,你既然好不容易的來了,我也不能叫你當時就走。來吧!請到裏麵,咱們真得談一個痛快!”劉得飛不由得也站起了身,不知說什麽才好,隻覺有些不好意思,那邊周大財遞著笑走過來,彎著腰說:“三爺真好眼力,原來還認得劉鏢頭,我就說,三爺為人最關心老朋友,剛才在酒樓裏,我勸了他半天,他才來。……現在這不是嗎?您跟他又見麵了。本來麽,俗語說:英雄惜英雄,好漢愛好漢。三爺是位大英雄,得飛是條好漢,不見麵說不開,一見麵自然就分外親熱……”


    韓金剛說:“本來我們也沒什麽說不開的,這幾年外麵有人給造的謠言,我全不聽,我知道得飛也不能信。我不但跟他是熟人,前幾年他還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他。我跟他的師父,我那彭二哥,我們更是生死弟兄!”周大財又笑著說:“誰不知道啊!這話我也跟得飛說了半天啦,當年三爺待玉麵哪叱彭二哥,真是親手足一樣!”韓金剛一聽,眼睛便顯出來潮濕,長歎了口氣說:“他也是該!他不聽人勸,他的性情是鯁直,然而太古拗。臨走的時候還到我這裏來,說跟人嘔了氣,非得離開北京不可,我知道他跟吳寶向來不大和睦,我想給他們說和說和,勸他不要離開北京,因為,憑他那個脾氣,縱有好武藝,到什麽地方也是不行!不想他說,他並非跟吳寶惹氣,卻是和另一個人,我也就不能再問他了。他還由我這裏拿去了二十兩銀子,我想多給他,他還不要。由那天他就走了,直到如今,不覺著五年了!……”他這樣說著,也不知是真的是假的,周大財就不住的連聲歎息,劉得飛卻心痛如絞,淚下如雨。


    韓金剛拍著劉得飛的肩膀,說:“來!到裏邊咱們再細談,大財!你也來!”於是劉得飛和周大財,全都跟著他出了這屋,往裏院走去。


    進二門、三門、垂花門、瓶兒門,劉得飛覺著這裏的門好像比早先更多,也更幹淨而且闊,處處養著花,掛著鳥兒,而迎麵就遇見了不少個女人。周大財跟在最後邊,低著頭走,韓金剛卻依舊拉著劉得飛的手,邊走邊大聲地說:“我早就想把你找來,可是你住在唐金虎那裏,我衝著他,就不能夠去,我知道他一定在背地說我種種,還許說你師父是被我給害了呢?還許說追魂槍吳寶跟你們師徒作對,是我在背後頭。他那個人本來就是那樣,尤其是仗著你,他發了財,聽說誰去找你,他一定把兩隻眼睛瞪得很圓。”劉得飛覺著唐金虎那個人也實在是這樣,韓金剛說的不算錯,可以說,今天一看韓金剛這個人,好象還都不錯,似乎還可交,可是,想到他對待小芳的種種,又不禁怒從心頭起。


    韓金剛對待劉得飛越發親熱,連周大財也跟著沾了光,一直被延請到最裏院,讓進了大概是他的臥房,屋裏還正有幾個婦女在抹紙牌,一看見了生人來,就要迴避。韓金剛卻說:“你們不用躲,這都不是外人,這個叫周大財,外號叫卷毛獅子,你們看他這把胡子,本來是個老頭子啦,你們用不著迴避。這位……”指著劉得飛說:“他更是鼎鼎有名,他現在是北京城最出名的少年鏢頭,人可是極為忠厚……”劉得飛也覺著怪,他為什麽要帶我來到這間屋呢?涼屋裏可真闊。四壁全都輝煌燦爛,擺著叫不出名字的東西。這時韓金剛就指著屋裏的幾件東西叫他看,說:“瞧!這全是萬歲爺賞給我的!”周大財看了.不但是豔羨萬分,而且肅然起敬,仿佛是要朝著這幾件禦賜的東西,磕幾個響頭似的。劉得飛卻一點也不在意,管他是萬歲爺,千歲爺的,與我不相幹。又見韓金剛把幾個正在裏間木炕上抹牌的婦人,叫下來給他介紹,說:“這幾個全都是你的嫂子,隻這一個是我的妹妹。”劉得飛一看,他這個妹妹長得好像個小鬼,穿的緞子衣裳發著光,好像上著油漆,臉上那些胭脂粉,擦得真厚,象是特雇來瓦匠給砌的,劉得飛倒不注意他這個妹妹,隻專看他那幾個小老婆,隻見,並沒有小芳在內,他略放了點心,同時見這些個婦人,長得沒一個好的,更令人覺得小芳是長得俊,那麽俊的人夾雜在這些人裏,可也真冤屈。這幾個女人沒事做,還聚一塊抹紙牌?可見都不是有教養的婦女。


    然而,這幾個女人可都跟劉得飛不錯,很客氣地讓他落座,還給他殷勤地倒茶。韓金剛又說:“老兄弟!你不要客氣!以後你若悶得慌了,可以在每天這個時候來找我,因為每天這時候我就從朝裏迴來了,十天值一迴班,除了值班,或是有什麽應酬之外,晚上我也準在家。你來了,可以一直就進裏院,我對你,敢說是妻女不避,因為本來咱們是自己的人,以後你如若遇見什麽周轉不開,或有什麽困難的事,隻管跟我說,我敢先答應你,我絕沒有給你辦不到的事。”劉得飛見韓金剛的態度和說話,全都是這麽慷慨,他就也說:“好!韓大哥!你既是這麽個人,我劉得飛交你這個朋友了!”韓金剛喜歡得直笑,說:“本來,我並不是當麵誇你,象你這樣又忠厚,又老實,武藝高強,名聲遠震的少年英雄,誰不願跟你交朋友?拋開你師父不提,就是咱們兩人早先不認識,我也得交你。告訴你說吧,我有我的心思,這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他笑了笑,喝了一口他小老婆給他倒的茶,就又說:“現在要不跟你說,我的心還真癢癢,我這個人就是一個直桶兒,心裏一點也存不住話,告訴你也不要緊,就因為我現在當的這個差,禦前侍衛之職,雖比不上中堂,尚書,可是天天跟皇上見麵,內廷裏,除了太監,就是咱能進去,萬歲爺雇咱們,雇的就是咱們這身武藝,好保護他老人家,可是不瞞你說,我的功夫,因為多年不練,早就全都擱下了,所以我才想將來找一個幫手,我值班的時候,叫他幫助我去值班,可是那宮廷大內,叫別人去還了得嗎?北京城的鏢頭們,我全都認識,可是全都覺著他們靠不住,因此,我才想到你。你要是能夠幫助我去當差,慢慢的我再給你補上一個實缺,將來博一個封妻蔭子,比當一輩子保鏢的,要強得多吧?”


    劉得飛說:“這事我現在也不能就答應,得等到見了我師父,問他,他讓我去幫你,我才能夠幫你。”韓金剛一聽,臉上立時露出不高興的樣子,淡淡地說:“不忙!本來這我也不過是隨便說說.真要往宮廷大內去帶進一個幫忙的,還不那麽容易呢!”他的臉有點沉下來。


    周大財說:“三爺這是一番好意,要不,怎麽不去找別的人呢?”劉得飛也無心去考慮這件事,茶也不喝,隻說:“韓大哥!咱們現在既是交了朋友,我得把我心裏的話告訴你了,我今天來,就為的是三件事,要不為這三件事,你請我我也不來!”韓金剛問說:“哪三件?兄弟你隻管說出來,我一定給你盡心盡力去辦!”


    劉得飛說:“第一件事最要緊,就是你得告訴我,我的師父現在哪裏啦,我想即刻就去找他!”韓金剛說:“你的師父在哪裏,我要是知道,我早就把他設法請迴來了,天地之大,江湖之寬,你那師父向來是愛東走西闖,他又無家無業,哪有準去處?不過今天你既來求我,我一定設法托人,趕快把他找迴來就是,反正我一定盡心!”


    劉得飛長長的歎了口氣,又說:“第二件事,是請你去告訴吳寶,跟閻王筆大羅岱,就說我現在已不願再跟他們打架,可是他們別逼急了我!”韓金剛說:“這件事容易辦,本來,都是一家人,縱有些小小的過去仇恨,也應當一說就開,我跟吳寶交情不深,跟羅岱也隻見過一麵,但這不要緊,可以由我出名,叫大財把他們都請來,我給你們擺酒講和,第三件事是什麽?老兄弟你快說!”


    劉得飛說這第三件事的時候,可頗費了一些斟酌,臉也不由得有些紅了,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可把自己與小芳的事,冒然就說出口,因為那一定要與小芳不利,再說當著周大財,和幾個女人的麵,是更不應當說,然而不說,心裏不痛快,早晚也得說,還得光明磊落,無隱無瞞的說,不過,——他的嘴唇動了一動,結果是沒有說出來。韓金剛卻大笑說:“有什麽話你就說吧!老兄弟!無論你是用錢,或是叫我給你做媒,我都立時給你辦。”


    劉得飛一聽這話,倒不禁吃了一驚,遂就說:“第三件事不是別的,就是韓大哥你以後得多做點好事,尤其,侍你家裏的人,要好一些!”韓金剛又笑了,說:“一定是你聽外人說的,我早先不孝順父母,我對我的妹妹也不好,她這麽大了,我還不給她說婆婆家,我又待仆人們刻薄寡恩,是不是?我知道早就有許多人批評我,可是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無論對誰,也是問心無愧,慢慢你自然就曉得了,我願意你常來找我,或是你索性在我家裏住些日,就可以看出我的為人!”周大財在旁又說:“三爺心地最寬厚,無論待誰都好,都是熱心腸。”韓金剛說:“不過老兄弟他跟我說的也都是忠言,我向來對人是,舍財舍命,結果是挨罵受埋怨,他的師父彭二還不是如此嗎?外人都說我把彭二害了,所以,為這些個外人說的混賬話,我也得跟我這位老兄弟深交一交,至少也得叫他明白我!”說到這裏,韓金剛似乎非常的憤慨,又冷笑,又歎氣,劉得飛就站起身來,說:“韓大哥!今天我們把話既都說明,我算認識你了,以後我不再聽別人的話!隻求你幫幫忙,去找我的師父,其實大概在一半月內,我也要離京,前去找他。打攪了半天,請你莫怪!現在我要迴去了!”韓金剛卻攔住他說:“你先別走!我還有話,沒跟你說完。”


    周大財也笑著說:“不用忙!多坐一會三爺一定是還跟你有話。”


    劉得飛隻得又坐下,問說:“什麽話?”


    韓金剛拿眼睛盯了盯他,又笑著說:“你跟我一連說了三件事,你說完了,我可也有三件事要請教你,第一件是你在張家口,跟盧天雄,盧天俠,弄的是一件怎麽迴事……”


    劉得飛迴答說:“他們要把姑娘許配我,我不要!”


    韓金剛說:“盧天俠的女兒盧寶娥,名聲可很大呀?聽說長得也不錯,鏢是百發百中,是你不願意呢還是唐金虎攔阻你呢?”劉得飛說:“是我自己不願意,唐金虎管不著我。”韓金剛又笑笑說:“看不出老兄弟你這小夥子,原來是個鐵羅漢!可是,你是真的一輩子也不娶妻呢?還是現在假若有人把姑娘給你,還陪了許多嫁妝.你可能樂意呢?”


    劉得飛說:“無論什麽,我也不樂意,找不著我師父,像這些事,我連想它也不想。”


    韓金剛遲疑了半晌,然後又正色的問說:“那麽,現在有一位老英雄要會會你,你是見他不見他?”


    劉得飛問:“誰?”


    韓金剛說:“是北幾省聞名的老英雄,你師父跟我,都是他的晚輩,他的外號叫佟老太歲。”


    劉得飛說:“我聽說了,他是吳寶羅岱給請來的,專為要對付我的,我本來不怕他,可是因為我已發誓,不再跟人打架……”


    韓金剛說:“你絕不跟人打架,可為什麽還保鏢呢?”


    劉得飛說:“這是昨天晚上我才發的誓。再說佟老太歲一定是個老頭兒,我打了他,便是我不講理。”


    韓金剛擺手說:“不要緊,我也絕不能叫你們一老一少打起來,可是那老俠客脾氣很怪,他此來,倒不是跟你作對,隻是他不信,一個玉麵哪叱彭二教出來的徒弟,又很年輕,居然在京城出這樣的大名,他不信,他不服,所以非來看看不可,我想,不如你就叫他看看?”劉得飛說:“叫他看看也沒什麽,我就是這個長像,我是背煤出身,現在還是這渾樣兒,他要是想看我的武藝,我也可以練練給他瞧,我可是不會那些花拳花棒。”


    韓金剛笑著點點頭,說:“這就好說了,你先在我這裏等著他吧,待會兒,他們一定來,到時你們上前院子練去,那裏地方寬綽,……”周大財在旁邊捧場說:“到時候我也開開眼,還得煩那位老俠客也練幾手兒呢?”韓金剛就說:“那麽你現在就辛苦一趟,到天泰鏢店把他請來,如若吳寶羅岱他們也要來,你也不必攔擋,我在這裏擺酒……”說著,就站起來,點手叫周大財,說:“你來!我還有另外兩件別的事,要托你順便去辦。”說著,周大財就同他出了屋子,兩人也不知是到外麵談說什麽去了,實在有點鬼鬼祟祟,未免惹劉得飛生疑,他就瞪著眼不住向門外去看,可是這屋門,已被韓金剛迴手給帶上了,這屋子雖然都通著,可是應當稱為三間,是兩明一暗,很寬大、棚頂很高,還懸著精致玻璃燈數盞,到晚上若是都點起來,一定倍覺輝煌。


    由劉得飛坐的這個地方,向右邊一斜臉,就看見裏邊的木榻上,圍著一張炕桌,坐著幾個小老婆,韓金剛的妹妹,也扒在一個小老婆的肩上,嘻嘻地笑著看,看的就是抹紙牌。這種抹紙牌,劉得飛是知道的,因為在鏢店,那些小夥計們就常賭這個,不過那是大嚷嚷大喊,有時能夠揪打起來。而這幾個女人卻都是輕輕說話,輕輕地笑,她們也賭的是真錢,也有輸的都象要哭了似的,更有贏了錢的,樂的都閉不上嘴,叫婆子給個茶,叫小丫鬟給裝煙。大概是有一個不知是第幾位姨太太,她把錢輸光了,叫一個老婆子出去給她取錢,也許是去找誰借錢,出屋去了多時,這多時之後,老婆子不迴來不要緊,韓金剛卻仍然沒迴來,因此更叫劉得飛起了疑心,同時更加急躁,他忿忿的小聲叨念著說:“怎麽還不迴來?把我一個人蹲在這裏,是幹什麽?”他真要踢開椅子揚長而去,然而想著:“究竟得等一等那佟老太歲,既是他想看看我麽,我已經答應了,若是走了仿佛也怕他看,那可真叫人恥笑,連小芳也得恥笑我!這樣一想,隻好再耐著性子等一會,可是在這時候,忽見屋門一開,走進來了一個小丫鬟,劉得飛一看,不禁地吃了一驚,同時也不由得臉紅了。


    這個丫鬟就是跟著小芳的那個“香兒”,她手裏拿著一個小手巾包袱,裏邊大概不是錢,就是零碎的銀子,一定是這屋那個姨太太賭輸了,臨時派那老婆子去找別人借,現在是香兒給送進錢來了,可知是跟小芳去借的,同時並可證明小芳是已經由城外迴來了,“她迴來得可也真快!”並且見香兒抬眼瞪了他一下,仿佛並不詫異似的,什麽話也沒有說,——自然,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她哪能夠顯出是和他認識呀?她的臉孔沉著,仿佛是有一些不高興,一直走進裏間,把那手巾包袱,交給了一個姨太太,說了兩句話,可也不知是什麽話,說完了轉身就走,從劉得飛跟前不遠的地方走過去了,連眼皮也都沒有抬。


    劉得飛可真坐不住了,想著:既是小芳已經迴來了,她知道了我竟跟韓金剛交了朋友,她得多麽生氣?待會,將老太歲,大羅岱,追魂槍,一些人全都來了,說是隻為看看我,說是隻叫我練練武,韓金剛說是要擺酒講和,可是我這脾氣也說不定,也許踹翻了桌子跟他們打起來,那小芳可更得生氣了,“好啊!你昨天晚上發的誓不再跟人打架,今天立時就打起來了。”還在她的跟前打起來了,那她不得氣哭?不行!我得快走開。


    他出了屋,臨出屋的時候,裏間的那幾個女人全都停止了抹牌,而驚奇的看他,大概是他的顏色太不好了,又著急又發怔,忙忙的往外去走,不想才走出了一個院子,就見韓金剛在廊下,正吩咐仆人作什麽,一看見了他,便說:“老兄弟你怎麽不在那屋裏坐著了?”劉得飛說:“我要迴去。”韓金剛趕忙過來攔他說:“你可不能迴去,我已經叫周大財去請他們,並叫人請唐金虎去了,索性大家見個麵,以後北京城的鏢頭武師,就全成了一家人,再也不可存著什麽意見。酒菜都正在預備了,今天這些事,歸根說還專為的是你一人,你要是一走,不是給我個幹撩台嗎?我若這次失了信,以後再請他們,他們不能到了,倒顯出是你見不起人,是玉麵哪叱彭二的徒弟見不起人!”


    這話把劉得飛胸中的怒氣激起,他想了一想,也對呀!我現在走了,就是怕他們來了,給我自己丟人不要緊,給師父丟人,將來可更見不起師父了!所以,他就站住了,更是發呆。韓金剛又拉住他的手,說:“你還是別走吧!反正唐金虎也知道你在這裏啦,他櫃上絕沒什麽事,再說他待會也一定來。”


    劉得飛真沒有準主意了,便依舊被韓金剛給拉迴到剛才的那屋,他原想著是再等一會,如若那些還不來,我再走,反正得快一點走,別在這裏叫小芳生氣,不想,韓金剛立時向那些小老婆發脾氣,說:“你們還弄什麽牌?劉兄弟來了,也不知道幫著我應酬應酬!”更向他的妹妹瞪眼,大聲嗬斥著說:“大站娘!你又不會弄牌,你可看什麽?快來,陪一陪劉大哥!?庇種缸帕醯梅傷擔骸罷獠皇峭餿耍 鋇筆保這些女人都嚇得收起了紙牌,紛紛的下了木炕,來殷勤的觮炅醯梅桑這個給倒茶,那個又拿點心,還有的像象賠罪似的說:“劉兄弟可別怪我們!我們隻是貪玩!”韓金剛的那個妹妹卻走出去了?br>


    劉得飛被這幾個女人伺候著,卻也有些不好意思,心想:這幾個女人也都倒楣,怎麽都嫁了韓金剛?卻聽韓金剛大笑著說:“因為你是個鐵羅漢,所以我才特叫你的這幾個嫂子都來應酬你,告訴你,老兄弟!咱們練武是一件事,成家又另是一件事,不能為練武就當和尚。一個男子,離不開女人,沒接近過女人的,那叫作傻瓜一個,而且還是個苦瓜。你看,哪個保鏢的不討老婆,除了你師父彭二,可是他早先還有兩個姘頭呢,他一定沒告訴過你,我可是都知道,我韓金剛就是這點不成材,老婆真多,可是我還覺著少呢,我因為有這幾個老婆,才使我天天快樂,不像你,這半天我就盡看見你皺眉了,這不對,一個男子得有點丈夫氣,得看的開,拿得起來,心要寬,精神要大,別盡皺眉發怔,皺眉發怔,就是想媳婦啦,我敢說,你現在要是有個媳婦,你的脾氣絕不能夠這樣古怪,你也就會說話的了,好交朋友了,女人的好處你絕想不出,她能把個鐵羅漢給變成棉花球似的,棉花球團在外麵闖,才不怕碰釘子,你要永遠是鐵羅漢,那非栽跟頭不可,還是一碰見硬的就要糟糕。老兄弟,我告訴你一句忠言,你趕快的去辦,或是你快到張家口娶那盧寶娥,喜事由我包辦,這裏還給你預備喜房,或是,我給你做媒,你要什麽長像兒的,我準能給你找著什麽樣兒的,你同時娶兩個,我也給你辦得到。別等著你師父了,你師父大概發了一筆外財、不定躲到什麽地方,成了家,早抱上孩子享福去了!”這一大套話,叫劉得飛聽了,覺著糊裏糊塗的,同時,這邊一隻戴著金鐲翠指的手,給他來送點心,那邊又來了個染嬌紅的指甲的切了果子來了,門外還送來菜,另一個穿綠衣裳的先擺上了酒盅,還有一個穿繡花褲子的擺來了醉螃蟹,鬆花鴨蛋,醬肉片,炸小蝦,各種的酒菜,韓金剛說:“都來!叫大姑娘也來,小芳呢?怎麽單單她不來……”


    劉得飛一聽這話,立刻神色忽變,坐立更顯著不安了。


    卻見韓金剛高高興興地又說:“都來喝酒,酒萊不夠,還得來!叫廚房快預備!那大桌的席不要緊,那得等晚上才吃呢,再說吳寶,羅岱,唐金虎,那群王八蛋都不要緊,給他們壞點的吃,沒有什麽。得飛,老兄弟!反正你一人等著他們也是著急,不如咱們先樂一樂,我現在拿親戚待你,我看你跟盧寶娥那事不成,不如咱們結下一門親吧!”


    劉得飛,簡直不明白韓金剛是怎麽一迴事,不知他還要胡說些什麽。這時這些女人忙忙亂亂,叫他都看花了眼,叫他都起了厭惡而發了急,驀然一想:韓金剛現在使的這莫非就叫“美人計”?他媽的,他想用這些娘兒們先收拾我嗎?正在想,臉色又漸變,眉頭又緊皺,更發起呆來了,兩隻拳頭也不由得緊緊地握起,忽見屋門又開了,從外麵走進來了,一個穿繡花的紅衣紅裙的少婦,環佩叮噹,蓮步輕移地走近來,劉得飛一看,原來正是小芳。


    劉得飛現在一點酒還沒喝,臉可突然就跟一塊大紅布似的了,他想:現在沒話說了,見了小芳,這麽熟的人,昨天晚上還見麵談了半天呢,難道裝做不認識?我可不會,我得當著這些人光明磊落地說開了,韓金剛要跟我結親也行,她就是我的姐姐!當下,劉得飛站了起來,又要拱手,韓金剛卻笑著說:“老兄弟你就別拱手啦!這個也是我的小老婆!”


    “小老婆”這三個字,招得劉得飛加倍惱怒,他幾乎當時就將盛醉蟹的盤子抄起,向韓金剛打去,但小芳三步兩步就走近前來,說:“這醉蟹太冷,吃下去能夠肚子疼,劉兄弟還是別吃吧!等一會叫廚房做點別的酒菜吧……”,辭意是那麽溫和,劉得飛明白又是勸他不要打架,他隻好飲下一杯酒,而將胸中的怒氣強按下去,做出老老實實的樣子來。韓金剛卻笑著說:“你看我這小老婆多麽會體貼人。這個小老婆是我最寵愛的小老婆,……”小芳卻說:“得啦!你就別說了!”劉得飛的心中說不出是怎樣的生妬,韓金剛又笑著說:“將來隻盼你有這麽一個好老婆,也就得了。”這話說出,小芳也不由的一陣臉紅,劉得飛卻又由小芳的手中接過酒杯來飲了一口,同時覺著腳下被人輕輕踢了一下,他立時就放下酒杯,心說:怎麽,你既給我斟酒,可又不許我喝?


    小芳向他直使眼色,他沒看出來,韓金剛也沒看出來,各樣的熱菜一件一件擺上,真豐富,還有醋溜魚,幾個小老婆連丫頭仆婦依舊忙碌著伺候他,韓金剛也不住地向他夾菜,灌酒,同時韓金剛也不住的自己喝,他先臉紅了,由紅而發紫,越跟劉得飛表示著自己,談閑話,談他過去的一些得意之事,怎樣發的財,怎樣弄的這些小老婆,怎樣做的現在這侍衛,他高興極了,也不管劉得飛愛聽不愛聽,如此就磨煩了很多的時候,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


    劉得飛是因為小芳在旁,他的舉止既受拘束,心裏又十分的不安,想走既不行,坐又坐不住,酒,今天居然喝了好幾杯,頭不禁有點發暈,可是心裏還明白,忽然就想起那佟老太歲等一些人,這時候怎麽還沒來呢?連去請人的周大財,也不迴來了,唐金虎更沒有到,這是什麽緣故?他遂就停杯向韓金剛去問,韓金剛卻擺手說:“管他們呢,他們都愛來不來,反正我請了他們,已經給了他們麵子了,他們要不要麵子,我也不管了。劉兄弟,你放心!不要怕他們,你交了我這樣的朋友,還怕他們嗎?無論官麵私麵,隻要有我韓金剛,包你吃不了一點虧,誰也不敢惹你,今天我特意請你,叫我這些小老婆都出來陪你,就為的是把這件事傳出去,叫人看看咱們兩人的交情是多麽深厚?……”


    劉得飛一聽.越發不住地詫異,心說:這是幹嗎呀?韓金剛跟我這樣深交,難道真是出於一番好意嗎?……正在想,又見韓金剛吩咐人點燈,再添菜,換酒,拉凳呀,叫他的小老婆們;連小芳也在內,都陪著來吃,一時衣香鬢影,圍繞著劉得飛越近,小芳就在他的身旁,韓金剛還怒聲嗬斥道:“你們也不看看,劉兄弟的酒杯空了半天啦!你們也不管給斟,算是幹什麽的?”便拍著桌子,震得杯碗都亂動,他向小芳瞪眼說:“你發什麽呆?你是想什麽啦?你就在劉兄弟的旁邊,為什麽不給他斟酒!”嚇得小芳趕緊給劉得飛去斟酒,不想這是新灌來的滿滿一壺黃酒.小芳一失神,壺蓋先掉了,酒就灑了劉得飛一身,韓金剛更是大怒,把拳頭捶向桌上,嚷著說:“這是怎麽迴事?成心給我得罪朋友嗎?”劉得飛卻搖頭說:“不要緊!我的衣裳不怕沾酒!你喊嚷什麽?”他緊握拳頭,仿佛要跟韓金剛打架似的,把幾個小老婆全都嚇得驚惶失色,小芳更緊緊的咬著嘴唇,兩跟含著淚水,仿佛要哭,韓金剛倒笑了,說:“你倒護著她們?怪!我打她們,罵她們是常事,因為要是不會打老婆的,就千萬別弄小老婆,象你,倒是個多情的男子,女人若嫁了你,倒是造化。”哈哈的又一笑,說:“劉兄弟!事到如今,我不妨跟你把話說明白了吧!因為我有一胞妹,今年二十五歲,剛才你已看見了,長得還不難看,可是這幾年來我盡顧給我自己弄小老婆,卻把胞妹的婚姻大事耽擱了,又加著我說過,非得是有錢的,還得是官,更得好武藝我才能夠給,這樣一來,嚇得別人都不敢來求親,弄得她高不成低不就,老不給她說婆家也不象話,人都得笑話我。我看來看去,可就看上老兄弟你啦,你雖沒有錢,可是有名,你雖不是官,可是京城第一名大鏢頭,你的武藝更不用說了,所以我想佟老太歲,大羅岱,也都一定敵不過你,你要是能做我的妹婿,我必有重重地陪送妝奩,以後咱倆是大舅子和妹婿,我仗著你的武藝,你仗著我的錢,在京城,誰還敢惹咱們,這是我跟你說真話,你點了頭咱們就算訂了,決沒你的虧吃;你要是不答應?你可得想一想,將來你別後悔!”說出這話時,他是又笑著,又瞪著兩隻惡眼,劉得飛卻不假思索地就搖頭,說:“不行!不行!我不能夠答應,我不願意!”韓金剛把眼瞪得更大,問說:“那麽你要怎麽樣的媳婦呢?難道說你還是想要張家口的盧寶娥?”劉得飛說:“她?我更不要!”韓金剛忽又笑了,說:“怪啦!那麽你可要誰呢?”劉得飛說:“我沒見著我的師父,我決不要媳婦!”韓金剛笑著說:“你別把師父跟媳婦拉在一塊,這是兩件事,不是一件事,你訂了親,不必當時就討,再說你有了媳婦,再去找你師父,別人也不能說什麽,咳……”他歎了口氣,似乎覺著劉得飛傻,然而傻的可愛,因為這樣又傻又有本領的人,才愈使他韓金剛有點舍不得,因就又笑了笑,說:“咱們先說一句開玩笑的話吧,反正說媳婦也不過是挑女人的醜俊,女人的醜和俊原也都差不多,你來看看,眼前的我這幾個小老婆,都年紀不老,有的是瘦的,有的是肥的,有的柳葉眉,有的櫻桃口,你看看挑挑吧,她們那個配當你的媳婦?你就用手指,不要緊!”


    劉得飛此刻不由得十分驚訝,心裏猜著:我跟小芳的事,莫非他已曉得了,他要作一個順水人情,把小芳讓給我?他若真肯將小芳讓給我為妻——但她是我的姊姊,怎可做我的媳婦呢?咳!誰管它!把她接出了這個地方,叫她逃出了韓金剛的手,以後再說。於是他的心裏不禁歡喜,而又不住的盤算,他又去看小芳,見小芳的臉倒不紅,而是直發白,這種嬌羞可憐之姿,叫劉得飛的心裏愛惜而又情急,實在忍不住了,他就用手準準確確地一指,說:“她就行!她這樣兒的我才能夠娶,我才願意!”這話一說出來,許多人都驚訝似的望著小芳,小芳卻早就把臉低下去了,韓金剛又哈哈一陣大笑,隻說:“老兄弟!你喝酒!”便叫他一個別的小老婆給劉得飛去斟酒。


    韓金剛沒再說什麽,小芳卻立時就躲避出屋去了。


    劉得飛反倒覺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怕韓金剛,倒是怕小芳生了氣,他又喝了半杯酒,就聽韓金剛又說:“天這麽晚了,老兄弟你就不用迴去了,住在我這裏,晚上佟老太歲若來了,咱們再開一桌,他如不來,我還有點事跟你商量.現在我看你喝得也差不多了,你若住在我這裏,管保什麽事也沒有,迴到鏢店可就難說了,佟老太歲縱使不去找你,那大羅岱等人未必幹休,倘若去找你……”劉得飛聽到這句話,不禁怒氣又往上湧,把酒杯“吧”地摔了一下,又聽韓金剛說:“你雖然不怕,可是究竟惹氣不值得的。”這話倒說到劉得飛的心上,因為他也實在不願惹氣,同時又想:在這兒住一晚也好,因為剛才我一定把小芳得罪了,她口雖不言,心裏不定有多麽生氣了,今夜我住在這裏應當找著她住的房子,跟她解釋解釋:“我把話說錯了!我並不是要將應當作我的恩姊的人,做為我的媳婦,我不敢這祥侮辱,我是希望你跟我離開這個地方。”又想:剛才當我點出小芳的時候,韓金剛並沒有說不行,也許因為他的小老婆太多了,他不在乎一兩個的,願意分給我一個,他說待會兒有點事要跟我商量,大概就是這件事……。劉得飛如此一想,心裏便萌發了許多的希望,有點坐不住了,渾身發燒。韓金剛又說:“你再喝一杯酒吧,待會我就叫人送你到旁的屋裏歇歇去,等你睡一個覺,半夜起來,我再請你喝夜酒,我向來對待至交的朋友全是這樣,尤其你,今天你雖沒點頭答應親事,可是咱們,早己不是泛泛之交,近些日,我也頗有一些耳聞,今晚上,非得給你一個玩藝兒看看不可!……”說到這裏又不禁哈哈的一陣狂笑。


    劉得飛此刻已經有些頭暈了,不敢再喝酒了,因為到夜裏還得辦事呢,縱使韓金剛不把小芳交給我,我也得設法把她救出,救出之後將她安裏在一個穩妥的地方,然後我再往天涯海角去尋我的師父,媽的!指著韓金剛他們去找我師父是絕靠不住,今天我已經看見了,若還叫小芳在這兒當小老婆,那真使我羞得慌。當下他的主意已經決定,心就更急,於是裝做喝醉的樣子,就要趴在桌上睡覺,韓金剛命仆婦叫來了兩名力氣強壯的男仆,就把劉得飛攙出了這屋,而送到這個院的西屋,把他放在床上,兩個男仆出去,就將門倒鎖上了。


    屋門外的鎖頭“卡”的一響,不禁把劉得飛嚇了一跳,心說:“不好!我上了當啦!原來韓金剛是想暗算我!”當時,氣往上湧,一滾身,坐起來,四下看看,屋裏很黑。前後都有窗欞,都閉得很嚴,他先去摸摸後窗,就見也鎖著了,窗戶格兒是木頭做的,十分的小巧,還粘糊著紙,推了半天也推不開,大概是從外麵鎖著的,這真使他著急,又到前窗去看,卻安得更是結實,簡直現在就把他困住了,他更不禁的生氣,心說:“好啊!韓金剛原來是這麽一個奸徒!今天周大財把我騙了來,他用計將我穩住,原來是想要害我?好!你太小瞧了我劉得飛!”當時,他就要將這窗戶和門全都砸開踹毀,而跳將出去,抓住韓金剛,用拳將他打死!這在劉得飛並不是辦不到,他的神力,他的猛勇,這間小屋實在困不住他,但是,他顧慮著小芳,看今天這事,韓金剛要害我,恐不隻是為幫助吳寶,大羅岱等人,大概小芳跟我的事,連贈給我繡帶,及昨晚在城外廟旁見麵的事,他都已曉得了,這倒於她不利,我若打出屋去,我的手裏又沒寶劍,未必就能立時取勝,在那時,倘若他一時氣惱,先命人去收拾了小芳,而使小芳慘遭毒手,那可怎麽辦?這倒是應當細想一想。


    因此他就很發愁,詳細地考慮,又去撼動那後窗,但仍然開不了,那一根根的窗格兒,倒是經不住他的拳頭砸,“咚”地一聲,他的拳頭砸去,立時就砸斷了兩根,他心說:可別再砸了,再砸就要被這兒的人聽見了,韓金剛手下的惡奴恐怕不少,我跟他們鬥,也得鬥半天,於是發著怔看著窗外,天色已黑沉沉的了,這後窗戶之外是另一個偏院落,院裏也有幾間房,房裏也都有燈,可是不太亮,大概是仆婦丫鬟們在這裏住,他於是狠命的砸這窗戶,“咚咚”地又砸了幾下,這後窗上的木格兒被他砸得七零八落,他又用手去掀折,如是這窗戶就成了一個大洞。正在這時,忽聽窗外有個人說:“哎呀,你是要幹嗎呀?”劉得飛一聽,不由吃了一驚,因為這是女子的聲音,並且還異常的廝熟,他於是就叫著:“小芳!小芳!快來幫我的忙!”那說話的女子,聞聲立時就跑近了窗外,驚惶惶地悄聲地說:“原來是你呀!劉得飛呀!你怎麽在這裏啦……”劉得飛這時才看出這矮小的身形,原來不是小芳,卻是隨身服侍小芳的那個丫鬟——香兒,他立時就更著急,並帶著一點慚愧地說:“我上了韓金剛的當了,他把我送在這屋,鎖上門窗,預備著要收拾我,媽的他卻不知我是裝醉,這麽個小屋就能困得住我啦!”香兒悄聲地說:“韓金剛現在前院裏了,那裏來了好些個人,都是鏢店的……”劉得飛說:“我知道,那一定是追魂槍吳寶,跟閻王筆大羅岱,他們那一群王八蛋!”香兒說:“他們正在喝酒啦,還有一個老頭子……”劉得飛說:“那就是甚麽佟老太歲,他們太欺負人,我本是忍著氣,忍了一天的悶氣,就為的是小芳……”香兒悄聲地,驚恐而又緊急地說:“你還提小芳啦?還提我們五太太啦?你還不知道吧?……”劉得飛驚問著說:“她怎麽啦……”心裏卻砰砰地不住緊跳,因為小丫鬟說的話太可疑又可驚了,莫非,小芳這時已叫韓金剛給打死了!害死了嗎?……此時,香兒在窗外嗚嗚地哭起來了,抽搐著,低聲驚恐著說:“我們的五太太,她好多日沒受這罪啦!剛才,三爺,韓金剛拿著那皮鞭子追到房裏,就向我們五太太沒頭沒臉的抽,抽完了還給捆在櫃門上,現在還在那裏捆著呢!一定是,就是跟你的事……”劉得飛沒等到說完,心裏早已騰起來了怒火,當時拳又掄“咚咚”,向著窗上猛砸,又“克察克察”,將這窗上的木格兒亂掘,亂拆,亂扔,當時這個洞就越來越大,但此時前窗之外,卻有人說話:“幹什麽啦?……是劉得飛……”“這個小子……”“快開門!快開門!”用力來砍著門,又有人說:“讓我進去結果了他就得啦!留著他終究是個禍害!……”此時,小丫鬟香兒嚇得迴身就跑,劉得飛緊急的,忿怒地,“咚咚!(口克)(口克)!”又連將窗狠砸了兩下,趁此飛身就向外去竄,隻聽“(口叉)”的一聲巨大的響聲,他的腳是先踹出去的,身子如“白鶴斂羽”,同時就越出了這後窗,而房上忽然有一人跳將下來。


    原來這就是剛才在前窗砍門沒有砍開的那人,現在由房上爬過來了,急快地掄刀向他就砍,劉得飛閃身避開,同時一腳踢去,這個人當時就往前一栽,“吧(口叉)”的一聲栽在地下了,但是他的刀仍緊握,敏捷的站將起來,急忙迴身,舞刀,卻不料劉得飛早用了一個“蒼鷹擒兔”,飛撲了來,不容他還手,“吧”的一聲,立時將刀奪到手中,同時順手將刀向下一擦,這人“哎喲!……”喊也沒喊叫出來,便被殺傷,而昏倒於磚地之上。劉得飛這才看出來,這人正是追魂槍吳寶的手下的,他的名字叫金眼夜叉,劉得飛也不再管他,趕緊手提鋼刀,順著這“過道”,就向後院走去,走了幾步,就見那小丫鬟縮在一個牆角,戰兢兢的說:“怎麽?那個人是死了嗎?”劉得飛也不答話,仍急急地說:“你快帶著我去救小芳!”於是這香兒,兩條小腿都象跑不動,帶著劉得飛去往後院,指著西屋說:“就,就,就……”她可是說不出話來,劉得飛驀然就往她所指的那屋走去,踹開了門,走進屋去就將手中的鋼刀一掄,隻聽屋裏的兩個仆婦,還有一個是“小老婆”,齊聲的驚叫著說:“哎喲!媽喲……”都“咕咚咕咚”爬到炕裏被褥堆裏的那邊藏著去了。劉得飛瞪大了眼睛借著幾上的燭光一看,隻見小芳的情形真是淒慘,她仍然穿著白晝的那身紅衣紅裙,倒好象是個罪人,而頭發已被鞭子抽亂,那秀麗的小臉兒上也有紫青色的橫一道,豎一道的鞭痕,她正在低著頭痛哭,看見了劉得飛進來,她的帶淚的兩隻秀眼,立即驚懼的睜開,而傷心,哭泣,抽搐得更加厲害了,她的兩手還被倒剪著,捆在大豎櫃的櫃門的銅環上,她是跪也跪不下,站也站不住,著這樣子,實如一隻待宰的羔羊,真是可憐。劉得飛看了真是痛心,當時趕奔上前,用刀就把捆綁著小芳的手的繩子,全都割斷,小芳的身子就倒在他的懷裏了,他趕緊用一隻胳臂抱住,就說:“走吧!你跟著我走吧!”小芳卻趴在他的肩頭上不住的哭泣,一句話也不能說,一步都不能走了。他就隻好將小芳往他的身上一背,向外就走。但是這時院中,迎著屋門有兩個人一齊在抖著長槍,怒喊說:“劉得飛!你出來!滾出來!”這正是追魂槍吳寶和黑虎鞭焦泰兩個人的聲音。劉得飛自己是不害怕,然而他現在是背著小芳了,若是闖出去,和他們拚鬥就十分的不便,小芳也容易受傷,因此,就十分著急,又怕被院中的人看到屋裏,而打來什麽暗器,所以他就先一迴手,用刀“吧”的一聲,將幾上的燭台砍掉在地下,可是蠟燭倒在地下,還不住地燃燒,並且將地下的一隻女人的花鞋給引著了,漸漸地冒起了濃煙,那藏在被褥堆上的三個女人,又不住“噯呀噯呀”地怪叫,並喊著:“著了火啦!……”外邊又有人在怒喊:“劉得飛,你忘思負義的東西!今天我好意的待你,你反倒在我這裏殺人,還敢侮辱我的小老婆?……”這正是韓金剛的話聲,劉得飛聽了,心中不住地冒火,同時又聽到屋外遠遠的有女子慘唿哀求之聲:“……不是我喲!我沒說話喲!喲哎喲……”這又象是那小丫鬟香兒,劉得飛將牙一咬,向小芳說:“咱們闖出去,你可千萬用兩隻手抱住我的脖子!”說時,他用刀尖將屋門頂開,同時急掄刀開路,背著小芳向外一跳,就跳到了屋外,那追魂槍吳寶迎麵一槍,猛的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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