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橋滿麵流淚說:“咱們死在一塊罷!”淚月正色道:“我一介女身,生成薄命,上天不忍使我墜諸匪人,已是厚我多多了。”雪橋說:“那臧師長不是匪人麽?”淚月說:“他麽……”說時把牙咬得吱吱作響,說:“如今我跟你說什麽你都不明白,到時你就曉得了,改日見罷!”雪橋滿眼流淚,慢慢出了門口,看巷頭早有許多兵士在那裏巡風。


    雪橋迴去,打點了行李,就直奔杭州拱宸橋日本租界裏躲避去了。這裏淚月一點也不哀泣,便到了綢緞店,去買絲、羅、葛、緞,一切嫁妝衣服,拿到家裏慢慢去作。


    有話即長,無話便短。彈指的光陰,不覺便過了兩月。淚月把一切嫁妝衣被完全做得,惟獨剩下一個枕頭。看官,你道淚月是什麽心意?原來她早料定雪橋性命不能長久,自己要不失節,尤其不能連累別人,所以就立定誌向,到洞房那天,把臧師長刺死,然後再自盡。一來給雪橋和自己出了氣,二來也為世間除一惡霸。她想到這裏,便買了一把小手叉子,試了試,很快,隻愁沒地方去藏。思了一會,忽然生了個主意了,暗道:不如在枕頭裏藏下,外麵的枕頭芯做幾個紐扣,到時打開,那手叉子也就很容易抽出了。於是她便做了一個紅綾的繡枕,枕頭芯是個活簾,做上很短的紐扣,把手叉子藏在裏頭,一點也不露行跡,心說我成敗就由天了。


    過了幾天,那臧師長果然派人來催婚,淚月便定於本月十四日。那邊見信,十分歡喜,登時派了幾個仆婦,來伺候她。七八天的工夫,便到了十四日了。當下臧師長在他新買的一所房子裏辦事,請來了一些同僚、門生,極其熱鬧。他這所新房,在福州路。那條馬路本來很寬,師長納妾的這日,車水馬龍,交通竟會梗斷了。那淚月方麵,請出幾個街坊張羅,其餘一個外客沒有。臨上轎的時候,那淚月拿出一根金鈿,向鄰婦道:“這是戚雪橋當初給我的定禮,如今我們兩人已然斷絕關係,這東西我也無處還他,先交給您,日後遇著他就給他得啦!”說到這裏,雙淚簌簌而落。就聽外麵“咚咚”一陣鼓響,接著又是鎖呐聲,花轎已然抬到門首。淚月無法,把牙一咬,很慷慨的上了轎。


    花轎抬出西藏路,耳邊聲音擾擾,自量不定多少看熱鬧的人了。少時就覺到了,拜天地的禮節,一概不用,隻見了見至親至友。淚月這時,往棚外一看,就見院內有一人,怒目而視,仿佛同自己有多大仇恨似的,自己恍惚在雪橋朋友裏見過這人。她心裏登時一陣難過,暗道:“此人一定是恨我負恩,所以這樣怒視我。咳,誰知道我的心啊!”再偷眼看時,就見莫香園、金天趣諸人都在那兒了,暗道:“很好,很好,我明天就讓您曉得了!”


    這時莫香園在來賓席內,一看王放蝶在那裏怒目相視,真有要過去把淚月打死的情景,他恐怕被人看出形色來,便說:“放蝶,這兒喝茶來。”放蝶這才明白過來,長歎一聲,過來喝了兩碗茶,便同香園一般文壇朋友,告辭而去。出了福州路,那放蝶便歎道:“天下最無情的,算是女子了!可惜戚雪橋那樣的通人,也落在她的圈套,真是再冤枉沒有了!”金天趣也說道:“本來她天生的薄命女子,你讓她配於文學家,一夫一妻,哪裏成?非得給武夫當姨太太才痛快了。”薛蕭郎也說:“我們如今趕緊探聽探聽雪橋的下落,把今天的情景說了,怕他不覺悟?”莫香園聽眾人議論,不由嗤嗤暗笑,說:“如今的事情,你們全沒有精確的預測,反正這麽著罷,明天咱們看訪員的稿子罷,我敢斷定,福州路準出兩條命案!”王放蝶說:“怎麽著,難道桑淚月還有什麽貞娥刺虎的舉動麽?”香園說:“你小聲些。我敢說句決斷話,桑淚月為人的魄力、誌氣,決不是我輩所能及的。你看她今天一點羞澀樣子沒有,凜凜的眉目,而作蒼白色,她心裏的決誌就可見了。咳,不枉雪橋對她這樣的心,真是雖死亦使人欽佩的啊。”王放蝶眾人一聽,全都半信半疑,分手各迴寓所去了。


    這時天已二更,那臧師長送去戚友,半醉醺醺,進洞房了。一般熬夜的朋友,齊說:“今晚師長好豔福啊,我們也別對孤燈做伴啊!”登時就有人找出一付骨牌來,撒在桌上,推牌九。有一個叫梁五的作莊,他把骰子一擲,說:“七對穿。一,二,三……咦,幺二,八點嗎?不像,不像!”摸著摸著,打開一看,原來卻是“長三”,就說:“喪氣,喪氣,沒想來了個閉十!”登時把旁人下的注全賠了。他又一擲骰,說:“五!”剛要拿牌,忽然天門姓徐的說:“聽著!”眾人側耳一聽,沒有動靜,姓徐的說:“我自聽後院有打鬧的聲音。”梁五說:“那是你耳朵有毛病!”正自說著,忽聽“噯呦”一聲,分明起後院喜房裏出來。梁五說:“奇怪,咱們看看去!”有人說:“不要鹵莽,再聽聽!” 這時後院又傳來“咕咚”“嗑嚓”的響聲,分明打起來了,大家都說:“快看看去!”梁五說:“拿點家夥!”於是有拿菜刀的,有拿頂門棍的,有拿手槍的,一齊出了屋。


    這時天上月色,十分慘淡。一直到了後院,梁五說:“大帥有什麽事?”問了半天,沒人答言。姓徐的膽子大,拿著手槍踢開門,進去一看,不由嚇得“噯呀”一聲。原來屋內一地鮮血,新娘桑淚月衣服未脫,躺在地下,已然斷氣多時了。後窗大開,兇手一定是由這兒跑的,可是臧師長上哪兒了?


    這時眾人全進來了,找了半天,沒有臧師長的蹤跡,再看地下拋著把手叉子,上有血跡。心說莫非是師長把她殺了嗎?有人就說:“哪位報案去?”梁五說:“我去!”他出去開了門,順著馬路跑出,大喊道:“巡捕,巡捕,殺了人了!”這時正有巡捕房裏的兩個印度人巡捕下夜,把梁五攔住,操著中國話道:“哪個巡捕殺人了?”梁五說:“在福州路!”那兩個紅頭鬼子不敢怠慢,同梁五到福州路新房一看,可不是殺人了嗎。登時有個巡捕出去,給巡捕房打了電話,少時又來了幾個巡捕看守。


    到了次日一早,那檢驗官就和包探來了。看官,須知這包探便是魯克,大概看過拙作《半瓶香水》、《黃色粉筆》兩件奇案的,一定會曉得他的為人。這“賽福爾摩斯”由摩托車上跳下來,同他的助手馬進,一直到了犯事的屋內。進屋一看,屋中桌椅歪斜,擺著的鏡匣、瓷瓶全碎了。地下鋪著的紅毯上,那桑淚月衣裙未解,血泊泊僵臥在地下。牆角卻拋著一把手叉子,染了有一寸多血。白灰牆上濺了許多血跡,並有一塊被刀刮過,仿佛是有人把手按在上頭了,怕被人認出,用刀鏟去的一樣。那紅綾的繡枕也拋在地下,染上鮮血,顯得越發紅了。魯克拿起看了看,心裏就明白大半。他由後窗戶跳出去看了看,那小跨院內,也有不少的血跡。牆那邊就是上海公司的經理秦天羽住宅了,魯克看牆頭上有些血跡,遂依舊由後窗進來,向巡捕長道:“你可以通知秦公館一聲,我要到他後院裏看一看。”


    巡捕到秦宅一知會,那秦宅不能不允,遂著就把魯克、馬進、巡捕長,帶到秦公館後院。原來這是個不很大的花園,裏麵也有假山茅亭,各種布景,生了許多荒草。當下魯克用手杖撥開亂草,低著頭進去。忽然看見地下有半截麻繩,他登時心裏一動,彎腰揀起來,反複看了看,又比了比兩端,然後微點了點頭,仿佛得了什麽把握似的。遂著又往下走去,忽然又一彎腰,揀起一隻襪子,上麵血跡淋淋,並且沾了許多露水、汙泥。大家看見,不由全都暗自驚異。魯克便說:“迴去罷!”又轉向秦宅的仆人,道:“迴頭我們還要來一趟。園門鎖嚴點,一概不許擅動!”那仆人唯唯答應。


    眾人出去,迴到犯事院裏。這時穩婆已然驗完。魯克看了看屍格,據說:“口咬傷一處,指甲劃傷一處,均在手腕;刀傷三處,在胸部。”魯克點了點頭,便對巡捕說:“有鐵鉤拿一個來,繩子一條,要四丈長。”巡捕出去,少時拿來。那魯克便向馬進道:“我們倆先到趟秦公館後院,再看看去!別人不用跟去了。”馬進答應,二人便依舊到了秦宅後院,連仆人都不讓進去。


    魯克引馬進到牆西井台邊,一看,石台上有些血跡,魯克便把鐵鉤子係下去。待了好久,慢慢揪上繩子,馬進一看,那鐵鉤子上,鉤出一件水淋淋的小棉襖來。魯克又係下繩子去,良久又鉤上一條夾褲來。馬進不由詫異,說:“你如何會曉得這裏頭有衣服呢?”魯克一聲不語,用手杖挑起衣服,一看,並不如何整齊,看那樣子好似下等社會人穿的。掏了掏兜兒,有幾張手紙,都是藍色豆紙兒,還有一張火車票,是滬杭路已用過的。那衣褲血跡淋漓,十分汙穢,魯克看了看,就扔在井裏頭了,又轉向馬進道:“我們出去罷!”馬進也不好立即問他,隻得隨他出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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